這人……唉,這人也許就隻能是張命裏的胡蘭成。
張在女人中是透的,胡在男人裏亦是透的,兩人彼此相透。他的政治稱謂於張沒有意義,兩人在一起時,他隻是胡蘭成。是懂她懂到骨頭裏的男人。他們的情其實超越了男女之情——“山不厭高,海不厭深,高山大海幾乎不可以是兒女私情”。
因此胡蘭成說,兩人本少想到結婚,隻是他的妻子與他離異,兩人才訂了婚書。張的密友炎櫻為媒證。是年,胡三十八歲,張二十三。
兩人終究情份已盡,天各一方。
應當說是胡負了張,或者說,張後來想要的,胡給不了。他對她恪守不了男女之盟,但張對於胡,份量還是重的,同那些小周之類的女人不可同語。胡蘭成自己說,天下人要像我這樣歡喜她,我亦沒有見過。誰與她晤麵說話我都當它是件大事。她的文章人人愛,好像看燈市,這亦不能不算是種廣大到相忘的知音,但我覺得他們總不起勁,隻有我要驚動,要聞雞起舞。
張愛的這個男人,就算是很不簡陋了。你看過他的《山河歲月》、《今生今世》便知,他的才情也是淋漓放達的。從這點上說,張的愛情如她寫字穿衣,同樣是“做了件特別的事”。
《非煙傳》裏因與人私通被拷打至死的女子,惟雲“生得相親,死得無恨”,張說,當然是這樣的,而且隻可以是這樣的。這也說明了張對愛的態度:委屈然而亮烈。
與胡愛這一回,張亦無恨吧?縱然婚書上的“現世安穩”沒有實現,但她與胡有過披沙瀝金的那一場,比起許多終其身默默無聞的女人是有幸了。
做個特別的人,做點特別的事——誰不想飛揚跋扈地活這一世?可是資質高下,因緣深淺,不是誰想飛揚便能飛揚起來,總有些牽絆的東西往下拽你,包括你自身不夠通透的重量。而張,她不管不顧地飛起來了,穿著寬袍大袖的繡花襖褲,倪視傲行,飛過桐花萬裏路。
失明者的愛
愛好,還是被愛好?有次看"華娛台"張清芳主持的"封麵人物",有個男藝人肯定地說,女人最好還是婚前愛好,而婚後被愛好。意即戀愛可以找自己愛的人,但結婚一定要找愛自己的人——這樣幸福的概率應該會更大。大是大了,卻有了投機之嫌。如同戀愛是筆投資,結婚是收益。結婚之際,股值如還未升到理想價位(碰上兩情相悅的人),於是揮淚斬倉,轉身找個愛自己的人補倉。總之不能讓愛虧損下去,得不到股指兩千點的愛,找個一千五百點的也聊勝於無。
以前對這種看法當然不以為然。覺得被愛完全是件麻木,被動的事,像冰涼的大理石柱子立於火中,直到一次夢境的來臨。
十分奇怪的夢。夢見和一個失明男人在一塊(他穿著件寬大的白襯衣),沉默著,他麵朝窗戶,不說什麼,我也不說什麼,可心裏明白他需要我。然後我說那我走了,他說你走吧,樣子很平靜。折身來取東西,卻發覺他在流淚。兩人忽然就抱住了,那麼緊,他的頭發,他的骨骼,每一寸都爆發著壓抑許久的前世今生的渴望與委屈。在夢裏,心髒真切地疼痛著,因為從沒被那麼巨大的需要所圍繞——最深切的愛原是瀕死者的愛,溺水者的愛,失明者的愛。當你像一隻安詳的枕頭,一根浮木,一束光線那樣被需要時,是種無法輕視的幸福。
醒來窗外是上海的破曉,遠處高架隱隱有車輪碾過聲,被愛著,被需要的感覺一直從夢中蔓延出來——人是多麼渺小啊,比自己造出的許多事物渺小,人又是多麼脆薄,遠不及一隻橡膠輪胎的耐受力,但當你被需要時,你會發現自己變得更有力量。有個人把胸腔血液裏的愛都貫注給了你,你可以說它與你無關,你不需要這份愛情,但需要放大到一定程度時,它已經不止是愛情了。它是上帝派給你的救贖,一種對危者的援手,它放大了你自身與存在的意義。
而如果隻是單一地去愛,很容易感到絕望,對方的沒有回應放大了你的卑微,像冬天裏孤軍奮戰的樹枝,在風裏遲早折斷。當然,愛著是幸福的,但這幸福像處裸露的傷口,如果總是得不到繃帶包紮必然引起炎症潰爛。要麼用遺忘成全,要麼,留下一處永不愈的疤痕。
當你被愛,我指的是被真正地深情地愛著,別去蔑視它。如果你不接受,起碼盡可能溫存地善待它,要知道那顆不被你接受的靈魂,本來承擔了深重而孤獨的痛苦。
那個夢裏的男人記不清樣子了,但我記得他是在夜裏最黑的時分出現的(他的白襯衣在黑暗中反著光),記得他肩臂的力量,他好像要通過擁抱我找回從前消逝掉的光明。
走鋼索的人
茨威格說,我素來對各種偏執狂感興趣——這使得他的小說裏常流露出一種極端的,令人悸動的力量,一種由於偏執帶來的無法止歇的震顫,就像七月稻田裏瘋轉的馬達。
《馬來狂人》,《一封陌生女人的來信》、《一個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時》……這些作品中的主人公全有種瘋狂的勁頭。
《馬來狂人》中被派到印度當醫生的歐洲男人,被一個美麗白種女人的驕矜所激怒,拒絕了為她墮胎的暗示與請求,並且,在言語中羞辱了她。但隨即他後悔了,並開始為之付出痛苦而巨大的代價。他瘋狂追趕這個女人,想收回自己的話。一路上,他就像馬來狂患者:這是種發生在熱帶的荒誕的偏執狂,任何一種酒精中毒都無法與它相提並論。也許和鬱悶的壓抑的氣候有關,患了馬來狂的人——他們通常看起來沒有任何症兆,和隨便一個普通人一樣,坐著啜飲或是神情冷漠,可他們猛然就跳起來了,握著馬來匕首,筆直向前狂奔,沒有任何力量能阻擋,否則那把匕首就會激昂暴烈地刺向阻礙的事物,沾著血!馬來狂一直向前奔,直到口吐白沫匍然倒地。
那個男人就是這樣衝出門去追趕那個女人的。她的丈夫就要從美國來把她帶走,這個心性高傲目無下塵的女人是在絕望中來找他的,她的秘密眼看要藏不住了。為了贖回自己的拒絕,為了這個令他心醉的優美而冷漠的女人,他什麼都不顧了!馬上就要熬滿的工作合同,即將可以返回歐洲的正常生活,財產家當,甚至生命。他追到她所在的首府,煉獄般等待著她的寬恕與召喚,終於等到了——這個把名譽看得高過生命的女人,躺在一間肮髒的沒人認識的民居裏,就快要被一個手藝拙笨的接生婦所斷送。他趕到時,她已大出血,生命岌岌可危,他沒能救回她。他仿佛也跟著死去,但還不能,他餘下的生命要為捍衛她的秘密和高貴而活著。在運著她靈柩的輪船上,夜半,他從高處的甲板上撲下,正順著繩梯往下放的靈柩和她丈夫,還有他,全都落入冰冷的海水中。他用死保全了這個女人的名譽:她丈夫不可能再開棺驗她的死因了。
和這個“馬來狂”的男人一樣,《一封陌生女人的來信》中的女人同樣將生命押在了另一人身上。她的一生是從認識一個小說家R開始的,十三歲,他搬來她的對門,在他毫不知情的情況下,她從此愛著他,追隨了他整整一生。她的生命是為他而延續的,R身邊從未缺乏過女人,但這絲毫不影響她的愛。這愛不抱希望,不同於有的女人欲火熾熱,貪求無饜的愛,這愛是一位孤獨少女全部情感的積攢,她為他存了永遠的定期,不在乎她從未從他那得到過一分錢利。
他的出現,使她一頭載進萬劫不複的深淵。她不悔,張開雙臂迎著,他是她的每天,是她一生展開的全部日曆。
每年他的生日,她都會悄悄送去一束白玫瑰。
臨終她寫給他的信中唯一請求是:請他過生日時記得為自己買一束白玫瑰,“我已不相信天主,不要做彌撒,我隻相信你,隻愛你,隻願在你身上繼續活下去,一年隻活那麼一天,默默的,不聲不響地活一天”。就像那些年她送去的白玫瑰,純潔而無望。
——愛的偏執者,他們選擇了一個道路不能到達的地方,愛,在那裏危險而誘惑地開放,隻有通過鋼索。它架設在萬丈山穀之上,是唯一的道路。走鋼索的人,他們張開雙手,踏上那根岌岌可危的鋼索。繩索搖搖欲墜,寒流從身邊襲過,沒有退路,下一步也許就是粉身碎骨,但走鋼索的人,內心鎮定,他們朝鋼索那頭走去,朝他認準的生的意義。
走鋼索的人,結局大抵墜毀。在那根脆弱的鋼索途中,沒有一樣可扶持的物件,痛苦的靈魂又加劇了肉體重量,哪怕一陣微弱氣流也可能會導致失足。但他們不懼,因為,命在耳邊一遍遍說,往前走,別回頭!墜落的一刹,靈魂卻上揚起來,走鋼索的人,終於擺脫了鋼索,擺脫了自身軀體的重量,以赤裸的靈魂飛了起來。
茨威格說,有偏執狂的人,即囿於某種單一思想而不能自撥的人,用來局限自己的範圍越狹小,在一定意義上就愈接近無限——或許,就像那根鋼索,它使愛到偏執的人不再有其他路徑,一旦鋼索成為注定的道路與宿命,它反而成了通往天國一架橫陳的雲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