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3 / 3)

天國,愛在那裏,偏執者一步步走去,越過最初的慌忙恐懼,使一個本來渺小的靈魂張開到無限。

單數的夜晚

有首歌寫,兩個人的寒冷加靠在一起就是微溫。那麼,兩個人的孤獨加在一起就是不孤獨嗎?可有時候,兩個人的孤獨加在一起卻成為孤獨的N次方。

如果彼此之間心氣不相投,縱然擁抱也是貌合神離,水與火,金與木,隔著銀河各有各的世界。

而心氣相投的人是否在一起就不孤獨?也不一定。彼此太透徹,孤獨就像寒冷的水相遇結成了冰,對著冰,我們從相互的身上照見自己。這種孤獨同樣徹骨——發現同伴不一定是溫暖。像狼在荒野上遇見另一隻狼,在沉默的對視中它們突然起了莫名的顫粟,天地萬物,飛鳥蟲魚,隻它們是兩隻孤獨的獸。它們的孤獨比別的弱小的生物來得更猛烈,更難以掙脫。這一點,它們從彼此饑渴的眼神淩亂的毛皮以及風塵的足跡得到印證。它們望見在對方身後是一條黃煙漠漠的路,沒有流水沒有花香,隻有殘酷的血腥氣味。那可能是和別的猛獸搏鬥留下的,也可能是與自己的孤獨搏鬥留下的,空氣中殘留著傷口的氣息。對方身後的那條路其實也正是自己的來路。凝視對麵的身影,它不像有溫度的同類,而仿佛是麵冰冷的巨大的鏡子,如果你把爪子,不,把手掌湊上去,會觸到沁骨的涼氣。你還會想與對方相偎嗎?不,你隻想趕緊逃離麵前這個影像,它放大了你的困境,逼你正視你不願正視的自我。你開始奔跑,跑得越快越好,自尊不允許你多耽擱一秒,你寧願獨自在路上行進,也不要一隻相似的同類提醒你的頹敗。

人其實類似於狼,是在群居中孤獨著的動物。

捱不住孤獨的人總在黃昏來臨時急急尋找可以過夜的同伴。單數目標明顯,複數不易被孤獨捕獲。這對於有類人是奏效的,他們不去碰觸某些開關,隻齊心協力地把黑夜捱過。

對於另類人,複數的夜晚仍然於黑暗無補。複數並不能緩解單數的孤獨,有些距離語言或身體都不能消除。很多人這麼冒險幹過,與人為伍,但仍被孤獨的流彈襲中。比如葉賽寧,海明威,法捷耶夫,茨維塔耶娃……還有伍爾芙,1941年3月28日,穿著皮外衣的她一直走到烏斯河邊,從河岸拾起一塊大石頭放進衣袋縱身跳入河中。她丈夫倫納德把她葬在兩棵榆樹的腳下,這兩棵榆樹相互交織,它們的名字分別叫作倫納德與伍爾芙。她在遺書中寫,“你給了我可能享有的最大幸福……我再也不能繼續損害你的生活”——從34歲開始的複數的生活卻並沒拯救她,她對倫納德的感謝有部分或許出於自慰,或對他善意的告白。

有人注定是敏感的單數,既便是雙人生活也同樣活在單數世界裏。他們的水麵結著薄的冰,另個人的重量反會加速冰的坍陷。有人從一支槍管脫逃,有人從河水中放生,有人從春天的樓頂……這些內心情感與孤獨積蓄太多的人,在某一瞬間忽然撐不下去,於是仍舊想回到孤獨的單數世界。

雙人房或雙人床不能說明什麼,那些亮著燈光的窗口,不全是升起的光明。就算你看見了擁抱,他(她)擁抱的可能隻是荒涼的自己。

同性之戀

同性之戀,它一直隱蔽在塵世幕後,張國榮的離去讓同性之戀重新成為熱門話題,同事說,“之所以那麼多優秀的人戀上同性,可能因為征服異性對他們已無成就感,所以選擇更有難度的愛戀,才顯得驚世駭俗”——這種推斷的前提是把愛戀當作一場高難競技,以挑戰極限為主旨,質素越高的人越有挑戰意識。然而,更多質素優秀的人為何選擇異性戀?而是否向一個同性表達愛意就一定比向異性表達更有難度?

愛戀是一個人真切地為另個人吸引,隻為“難度”而愛,如同強迫自己吞下天生過敏的某種食物或呼吸某種不能忍受的氣味,有過此種經驗的人明白其中艱巨。當然,亦有獵奇者將同性之戀當作刺激的縱火遊戲,但對大多同性之戀,它是種血液中與生俱來的傾向,他們的愛情方位從不朝向異性的河流。哪怕中世紀將同性戀視為恥辱的犯罪,仍然阻擋不了同性間痛苦的愛戀。

很早看台灣作家曹麗娟的小說《童女之舞》。兩個十六歲的女孩在炎夏的南台灣結下友情,共同經曆青春期,相互間充滿微妙的好奇憧憬。十八歲,海灘,鍾沅為小童擦橄檻油,頓時小童像被從炙陽海風中抽離——所有身體的感受都是初次,鍾沅的手在她裸露的背上令人顫粟。後來彼此都交了男友,但一直保持著超乎友情的感情,當然,她們不是同性戀。她們隻是充滿對青春期性的疑惑,還有無法言盡的惦念,對鍾沅和小童,相互都是鐫刻不能忘的成長印記。

在二十歲出頭看它時給我的印象太深刻。女性之間的愛與想相守一輩子的情意,是異性間不能領會的一種銘心。同性之好,如果出自心靈撫慰的需要,不肮髒,隻是有一點憂傷。

有人說,同性戀是些想尋找回自己的人。上帝造人,本無性別之分,亞當身上的肋骨造就了夏娃,那些尋找同性伴侶的人,是想尋找自己失丟的那部分,為了重新結合成一體。

——同性間一旦懂得,比男女之情更懂得透,懂得深,不僅僅是身體的。身體或欲望會很快衰弱或厭棄,而“懂得”卻會締結更持久的聯係。

對異性親密持有本能畏懼的弗吉尼亞,她筆下的女人們總在心靈與情感上達到深刻融合,她說,“假如能和女性友好,那是怎樣一種快樂?這種關係相比與男人的關係是如此幽秘隱蔽。”兩個親密同性間的靈魂相應就像山穀回聲。

在同性之愛極不安全的表麵之下可能藏匿著另種安全,像一條遊蕩在海洋幽黑的水底的魚,在大群異族生物裏找尋另條同類。找到了,它們相伴遊去,像一條魚和它的倒影。

有人需要異性的懷抱,有人需要同性的肩膀,愛戀的形式有時不是自己能選擇。而最深切的愛和最放鬆的寫作一樣,到最後都忘了自己的身體與性別。隻是兩個人,兩個生命,在茫茫天地相遇,把握流星即逝的一刻。

同性之戀不是開在黑暗中奇異詭秘的花朵,或者罌粟,它隻是一種艱辛的塵世植物,因為陽光給了普遍方式的愛情,他們便在背陰的山後,從石頭的間隙生長出來,生長是因為種子已然先埋在了地下。它生長,並承受著由此帶來的喜悅痛苦。我願意這麼去理解這群情感“異教徒”們。

張國榮有首歌,《我》,林夕寫的詞,“大地有不止一種足印,神造世人,種種色色都有他公允……我就是我,是顏色不一樣的焰火,我喜歡我,讓薔薇開出一種結果,孤獨的沙漠裏一樣盛放得赤裸裸”。這首歌是他唱給自己的吧,唱給同性之戀者,他們因為段顏色不一樣的愛戀,所以盛放得分外孤獨。

穿不對衣服遇對人

陳蔚文

有位女友,那叫一個講究!夜來無事去她家串門,眼見要告辭,她亦快入寢,忽發現唇彩脫落一點,立馬撥出唇膏,重新填補。完了執鏡觀照,方滿意地繼續與我聊天道晚安。天哪,那可是不便宜的唇膏!我又是女的。

但老天弄人啊,偏她卻遭遇了一次修飾之尷尬。

有回星期天她出門扔垃圾,才出門,門即被風碰上。她穿著套家常睡衣,幹等家人回來吧,有些無聊,於是去隔壁小街閑逛。一逛之間,竟遇上了一個挺久未見的男人,她對他一直是有那麼些微妙情愫的。這下大窘,對方衣冠齊整,而她素麵睡衣像個懶散的家庭主婦。

她匆匆幾句告辭,心裏懊惱得簡直想殺人!她平日不化妝是斷不出門的,今日實在是情境所迫,而且,哪兒想到就這麼巧?她修飾工整在這條路上總也走了許多趟,怎就沒遇著他?

她如若今日穿戴齊整,說不定與他聊著聊著就共進午餐的。

此次之後,她出門愈發不馬虎,必修飾一新才出得門去,哪怕買把蒜也齊整得可見全球最大蒜商。然再未遇那人,真真一個恨字!又不能補個電話跟對方說,咳,是這樣的……那天……我不算漂亮,你別當真,改天我漂亮給你看!

生活就這麼真實:穿對衣服遇不對人,此恨綿綿無絕期。那種明豔照人時正好巧遇那人,爾後兩人在人群中凝眸相望,刹時電光石火波濤暗湧之事,多半緣自小說或電影——正因為像電影,才不牢靠,雙方展示過了最美,最光華四射,最無有毗漏的一麵,接下來呢?縱然冰清玉潔如檻外人妙玉姐姐,亦要吃飯上WC的,碰見商場名牌打折亦可能雲鬢散墜衝鋒陷陣。

穿對衣服時遇上的未見得就是生命裏那人,而沒穿對衣服亦能遇對人——他接受了你真實常態,你也就無有後顧之憂,盡可素麵以對。而那種盛妝精飾,與他對酌紅酒的畫麵,多半屬性豔遇吧,像流星掠過,真正的光亮其實很少超過一個夜晚的長度。

所以,妹妹們呀,別老想著穿著最美的衣裳遇見英俊王子的動人畫麵,在許多童話裏,王子遇見並愛上的往往是布衣粗服的公主。這樣的愛往後才有餘地,而一切太完美,往下隻能日趨式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