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楊水花與耿介明結婚後,日子過得十分紅火,恩恩愛愛,相敬若賓。天底下再也無法找到這麼一對如意鴛鴦了!兩年後,他們有了一個可愛的兒子。這是一個多麼幸福美滿的家庭哪!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就在楊水花和耿介明慶賀兒子一周歲的時候,忽如晴天霹靂,有人趁反右檢舉揭發了她:“楊水花誣蔑共產黨的領導!”
常文遲舉著檢舉揭發信,斬釘截鐵地說:“人家單位裏揪出了右派分子,難道我們這麼大一個研究所,就沒有一個右派嗎?像楊水花這祥的反黨言論,算不算是右派語言呢?在我們所裏,這也是一個突出的反麵典型嘛!”常文遲一錘定了音。楊水花就是有一百張嘴,也休想說得清楚了!隨著運動的深入,楊水花隻有了坦白交待的份,再沒了爭辯的權利。
楊水花心灰意冷,此刻唯一的希望是丈夫耿介明不要再受牽連。如果丈夫再因為她的原故而橫遭不測,那麼,她兒子的將來也就跟著徹底地毀了!楊水花含著淚水對耿介明說:
“介明,我全都想好了,與其你跟著我受累,還不如我們離婚吧!隻要你平安無事,我活著也有一線希望!”耿介明擁著楊水花,激動異常地說:“水花,你怎麼能說出這樣的話?我和孩子,誰能離開你呢?你以為,我們離了婚,我就能活得自在嗎?你我是一條根上的兩株草,你枯我黃,你死我亡。我和孩子倆不能沒有你!”楊水花啜泣道,我知道你舍不得我,你也知道我舍不得你,可是,如今不是舍得與舍不得的事情呀!你看看這跡象,他們是要叫我們一家老小全都完蛋哪!”耿介明為楊水花揩著淚說:“他們的用心,我全都明白。難道我能為了自己的安危,而丟開你不管嗎?我耿介明是那種卑鄙小人嗎?水花,你別勸我了,要死我們就死在一塊吧!”楊水花反過來摟緊了耿介明的脖頸,放聲大哭:“介明,介明,如果他們能讓我們痛痛快快地死,那倒也就罷了。可是,死了我們兩個不要緊,兒子該怎麼辦哪丨介明,你不替你自己著想,可要為我們的兒子想想哪!他已經失去了一個本可以正正常常做人的媽媽了,難道你還要讓他再失去一個正正常常為人的父親,而成為無依無靠的苦孩子嗎?我求你了,為了孩子,你答應跟我離婚吧廠’耿介明擁著楊水花,淚如線掛:“水花,水花,為了兒子,你就能那樣忍心讓我失去你嗎?”楊水花說:“介明,相信我,離婚後,我永遠不會忘記你對我的愛!”耿介明哽咽著:“水花,除了你,我再不會愛上第二個女人!”
耿介明和楊水花整個晚上沒有入眠。屋外的風,淒淒切切地唱著令人聞之腸斷的歌。池塘邊忽而傳來一聲兩聲撕心裂肺的蛙鳴,聽上去那蛙已成了毒蛇口中的獵物,正亡命地掙紮著。楊水花心裏猛一驚悸,將耿介明抱得更緊更緊。耿介明為了緩和妻子極度恐懼的心緒,便用唇在她頭上一遍又一遍地
梳理那紊亂如麻的頭發,然後,看了看正熟睡在繈褓之中的兒子,輕輕地對楊水花說:“水花,可憐的孩子還沒有名字!我想,這名字,還是應該由你起為好!”
楊水花再度淌下淚來,想了想,自言自語道:“介明,就叫‘男旺,吧!男女的男,興旺的旺,盼望我們的兒子將來強旺。介明,你說好嗎?”耿介明看著楊水花長久愛撫著兒子的目光,喃喃地低語了兩遍“男旺”,從心裏意會到了妻子隱含著的許多底蘊,卻又不便說出來,以免再次引起她的傷心,便連連說:“好,好,這個名字好!既不趨時,又不犯忌。好,我們的兒子就叫‘男旺’了!”說完,又一次深情地摟住了楊水花,把唇貼在了她的額上,久久的,沒有移開。
不久,被劃為大右派的楊水花,被天成研究所掃地出門,趕往千裏之外的江村大隊,長期接受勞動改造。臨行前,她沒有流一滴眼淚。她默默地與在她逼迫之下,而無可奈何離了婚的丈夫耿介明告別。她吻了吻可憐的兒子,說了句介明,我對不起你,讓你一個人撫養我們的孩子。到時,有合適的,你就另外成個家吧!”耿介明揮著拳頭哭喊起來:“不,不,水花,耿介明至死再不另娶!從今以後,有男旺在,我就永遠難忘你的愛。為了這愛,我將天天南望,你會重新北歸團聚!”楊水花萬分感動隻要你把男旺帶大,我就放心了!”耿介明說:“水花,你一萬個放心,我和男旺將永遠等著你回來!”
江村大隊雖然是楊水花的娘家,但,娘家早就沒有一個親人了。她不是在江村出生的,因此,楊水花來到江村,實際上是
個舉目無親的可憐人。好在那時江村大隊的吳得龍書記,是她母親輩的極忠厚老成的花甲老人,不但沒有一點為難她的意思,還悄悄地關照生產隊長:“水花她媽從小跟我們一起長大,看在她死去的媽媽的份上,特別是她媽媽老革命的份上,凡是吃的用的,不要少了她一份,出工幹活,你們也照顧養點。孤苦伶仃的一個女人,日子不容易啊!”
可是,“文化大革命”鬧起來,張光年帶領一班人把吳得龍當走資派給鬥下去了。楊水花的命運日見一日地黯淡了起來。
‘有一天,張光年來找楊水花,惡狠狠地說過去,走資派吳得龍,處處保護你這個大右派,你的日子過得倒也蠻滋潤。現在可不行了!現在由無產階級革命派掌權,告訴你,你得老實改造,夾起尾巴做人,否則,掛牌遊行的事兒就少不了你!”張光年命令副生產隊長甘登奄道:“聽著,從今開始,必須把最髒最累的活派給楊水花去幹!隻有這樣,右派分子的頑固反動思想才能得到衝洗!”
那天,楊水花正與隊裏的男勞力在村東大糞窖裏掏糞,忽
然,張光年出現在糞窖旁。張光年著一身幹幹淨淨的滌卡中山
裝,穿一雙虎頭皮鞋,小心翼翼地走近大窯邊沿,探頭向窖內
一看,哈哈得意地笑道:“這一回,右派臭娘兒們真的成了名副
其實的臭娘兒們了!怎麼樣?往日裏在城市白吃了農民種出
來的大米白麵,不知道啥滋味吧?吃飽了,撐的,還要反黨,今
天可有體會了吧……哈哈哈哈……”
楊水花手握大糞勺,埋著頭,隻當沒聽到張光年的聒噪,
滿臉是汗地顧自掏著糞。她咬緊了唇,盡可能不讓自己的眼淚
落下來。與她一起在糞坑下挖糞垢的是光棍漢懷有福,平時,
他總喜歡跟在幾個小夥子的後麵,開開小娘兒們的心,就是楊1
水花,他也曾開過她好幾次玩笑。今天,不知怎麼搞的,當他單獨與楊水花倆在糞坑下掏糞時,他老覺得有點兒異樣,一舉一動隻能規規矩矩的。看楊水花那漂亮的臉蛋上漉上了糞潰,懷?有福的心裏就感到一陣陣的難過。後來,見楊水花倒著糞勺十分吃力,實在忍不住了,一把從她手中奪過勺子,說:“你歇歇,讓我一個人來挖!”直到看見張光年來了,他才慌忙將糞勺朝楊水花的手中一塞:“快幹!快千!”
張光年見楊水花沒有任何反響,心裏像受到了很大的侮辱,他又將頭向坑內一探,叫了起來:“懷有福,你可要好好監督右派臭娘兒們改造哪!咦,你為什麼不讓臭奮兒們站到你那位置上去?隻有又髒又累的地方,才洗得清她那臭思想呢!”懷有福在坑下回答道:“張主任,還是你有見識!帶我把這一塊爛糞渣扒出來,就叫臭娘兒們到我這位置上來!”懷有福嘴裏說著,雙手攥緊糞耙,用力往上一甩,那塊爛糞渣居然倏地向上飛去,啪地一聲響,不偏不移,恰好砸在了張光年向糞坑內探過來的,那張油光光的馬臉上。張光年“啊呀”一叫,那油光光的馬臉,霎時間變成了一塊爛汙糟糟、臭氣熏熏的糞巵巵!在坑外幹活的幾個社員見了,忙叫:“不好了,不好了,張主任的臉甩滿糞巵巵了!”有個社員還朝坑內亂叫道:“有福,有福,你這是怎麼搞的?怎麼把糞渣甩了張主任一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