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事關領導(一)(1 / 3)

第八章事關領導(一)

胡學文

1

郝樸進村時,夜色已深。偶有秋蟲的唧唧聲,反給黑夜平添了幾分寂靜。十幾裏路,郝樸窩了一肚子的火已煙消雲散,此時才覺出饑餓。鄉裏是管飯的,但郝樸知道那頓飯難咽,所以沒吃。

轉過牆角,突然閃出一個黑影,橫在路中。郝樸唬了一跳,他後退一步,大聲喝問,誰?

黑影沒吱聲,幽幽地歎口氣。

郝樸心裏已有了底,往前緊走了幾步,立刻聞到了那熟悉的體香。郝樸的心顫了一下,低聲道,和英?真的是你?你怎麼在這兒?

劉和英責怨,你的心灌了沙子,還是真裝糊塗?

郝樸的臉隱隱燙了一下。

劉和英說,黑天半夜的沒人瞧得見,你敢不敢跟我來?扭身就走。劉和英深知郝樸的脾性,所以並不等郝樸回答。郝樸頓了一下,隨後跟去。

進屋後,劉和英指著桌上的四個盤子說,我備了幾樣菜,你不怕有毒,就坐下來喝幾盅。郝樸笑笑,坐下來。劉和英啟開一瓶酒,坐在郝樸對麵,給郝樸倒了一盅,自己倒了一盅。

劉和英端起杯說,郝村長,我敬你一杯。

郝樸不自然地笑笑,和英,你這是幹啥?

劉和英說,平時我這窮教書的不敢高攀你,現在,我不是教師,你也不是村長,你是郝樸,我是劉和英,咱倆和和氣氣地談一談,行不行?

郝樸說,行呀,我什麼時候說過不行?

劉和英說,那好,我問你,你為什麼老躲著我?

郝樸佯說,沒有呀,我什麼時候躲著你了?

劉和英冷笑,他活著的時候,你偷偷摸摸幹過多少?他不在了,你倒一次也不登門了,為啥?怕我給你臉上抹黑?

一句話戳到郝樸的心窩裏,他尷尬地笑笑,你說哪兒去了?

劉和英說到委屈處,眼淚就下來了。她剛剛化過妝,淚水一衝,臉上橫一道豎一道,如地圖上的喜瑪拉雅山。郝樸的心隱隱疼起來,但臉上平靜如水。數十年的村長生涯,郝樸練就了深藏不露的本領,在自己心愛的女人麵前也沒法改變自己。

郝樸重重歎口氣,不是我躲你,我有苦處。

劉和英尖刻地說,無非是怕丟了你村長的爛烏紗。

郝樸說,你以為我稀罕這個破村長?我是落下了病,我不行了。一個男人弄成這樣,哪好意思……我實在不忍心讓你看見我成了這樣。

劉和英的臉倏地一紅,你以為我隻為了和你幹那個?你把我看成啥了?

郝樸說,當然不是,我是怕你難受。

幾句話就把劉和英哄住了。劉和英破涕為笑,責罵,你個傻村長。兩人一邊說一邊喝,一瓶酒很快就光了。劉和英還要拿酒,郝樸拉住她,明天還有事。劉和英翻他一眼,責怨,知道你這個村長忙。郝樸乘機說,我得走了。劉和英傷感地說,你就不能陪我一夜?郝樸握住劉和英的手,以後的日子長著呢。劉和英說,那你抱抱我。郝樸抱住劉和英,劉和英呻吟一聲,就勢纏住郝樸。一股熱乎乎的氣息撲到郝樸臉上,他的血管猛地漲粗了,火龍在體內急走,幾欲衝出來,他開始哆嗦了。郝樸心說不好,再抱一會兒就要露餡。然而劉和英纏得死死的,他脫不開身。郝樸控製不住,兩手死死扒著劉和英的後背。稍一用勁,劉和英的衣服就被扒掉了。

郝樸橫下心,把劉和英平放在床上。他看見劉和英的臉紅得就像雞冠花,繼而覺得雞冠花在跳躍。郝樸不由向窗戶望去,於是,他看見窗戶上隱隱的火光。說聲不好,跳起來衝出屋外。

火焰直衝天空,幾乎映紅了半個村莊。郝樸一邊喊一邊朝起火的地方跑去。到了近前,郝樸倒吸了口涼氣。著火的是何牛倌的房子。房子的東、南、西麵都堆放著柴禾,火焰已將房子吞沒。郝樸喊聲何叔,沒人應聲。情急之下,郝樸脫下上衣將頭蒙了衝進火海。北灘誰燒死了都行,就是不能燒死何牛倌。

隨後趕來的劉和英見郝樸衝進去,眼珠都急紅了,她一邊喊,快來人,著火了,一邊抓著樹棍往外撥火。

村民們提著水桶跑來。

劉和英大叫,快救村長和何牛倌。

聞聲趕來的郝樸女人聽見這話,猛地扯住劉和英,怎麼了?郝樸在裏麵?

郝樸背著何牛倌跌跌撞撞衝出來。眾人呼地圍上去,郝樸怒吼,不救火,圍我幹啥?眾人方去救火。

何牛倌掙紮著站起來,望著漸漸弱下去的火,愣愣的,一句話也沒說。

郝樸讓會計劉海弄了輛三輪車,連夜把何牛倌送到縣醫院。

眾人散去,劉和英依然在原地站著發呆。郝樸女人緊緊盯著劉和英,問,劉老師,誰第一個發現失火的?劉和英沒回答,她困惑地想,誰和何牛倌有這麼大仇?

2

清早,郝樸等人返回北灘。何牛倌燒傷幾片,醫生說隻是輕傷,不礙事。盡管如此,郝樸還是讓何牛倌住院治療,留下一個人伺候他。

郝樸一回村,立刻召開了村幹部會。郝樸的頭發燒焦了幾綹,臉上青一片,紫一片,像個逃兵。郝樸表情嚴肅,其他幹部也繃著臉,氣氛僵得像一坨冰。

眾人到齊,郝樸冷聲道,何牛倌燒傷的事暫時保密,誰也不準說出去,誰要是嘴巴不嚴,瞎雞巴捅咕,別怪我姓郝的難揍。郝樸說的狠,眾人唯有點頭的份兒。郝樸並不解釋原因,這是他一貫的作風。電話突然響起來。郝樸沒接,眾人都盯著他看。電話鈴執著地響著。足足有十分鍾,郝樸方拿起話筒。

電話裏傳來黃書記粗重的聲音,讓郝樸接電話。郝樸頓了一下,說,我就是。黃書記罵,狗日的,電話響了半天,咋不接?郝樸說,我剛進來。黃書記訓斥,你騙誰?你是不是在開幹部會?郝樸冒出一身冷汗,依然硬著頭皮說,我確實剛進來。黃書記道,我不想聽你胡咧咧,何牛倌怎麼樣了?郝樸下意識地揩了下腦門,說,隻是輕傷,不礙事。黃書記叫,燒死了才礙事?郝樸無言。黃書記又道,你給我老實兒等著,我馬上就來。

放下電話,郝樸厲聲問,誰邀功請賞了?挨個望過去,眾人皆耷拉下眼皮。婦女主任李翠平時愛開玩笑,見郝樸如此嚴厲,便道,郝村長,你怎麼斷定是村幹部報的信兒?想討好書記的人多的是。郝樸冷冷一笑,沒理她。

沒一會兒,黃書記和派出所所長老秦就到了。一進屋,黃書記劈頭訓斥郝樸,出了這麼大的事,也不報告,想瞞哄過去?燒的是何牛倌,能瞞哄過去?郝樸不卑不亢地說,我打算以書麵形式上報。黃書記說,你這個嘴巴,總是煮不爛,這麼說,倒是我錯了?郝樸忙說,是我不對,我沒管好這個村。黃書記哼了哼鼻子。隨後,幾個人去了失火現場。何牛倌住的是兩間土房。窗戶燒毀了,屋頂燒了半拉,四周是灰燼和被澆滅的柴禾。黃書記圍著屋子轉了一圈,漸漸皺起眉頭。老秦看得比黃書記仔細。

黃書記問老秦,你看怎麼樣?

老秦說,從現場看,是有人故意放火。

黃書記點點頭,突又問郝樸,誰和何牛倌有仇?

郝樸說,沒有啊,誰能和他有仇?

黃書記說,老秦你留下來保護現場,我和郝樸去趟醫院,記住了,暫時別向縣裏說。說著,有意無意地掃了郝樸一眼。

路上,黃書記緊鎖著眉,一言不發。郝樸能揣到黃書記此時的心思,也緊緊閉著嘴巴。

郝樸知此事非同一般。這何牛倌不是別人,是何副市長的親叔叔啊。何副市長是何牛倌一手拉扯大的,他念書也是靠何牛倌放牛掙錢供的。何副市長和何牛倌的感情非同一般,若不是何牛倌戀著北灘,早被何副市長接走了。

副市長的叔叔被燒,這事非同小可。郝樸想壓,也是怕擴大影響。現在黃書記知道了,郝樸又想這並非壞事。黃書記絕對是和他郝樸站在一起的。

走進醫院,黃書記很隨意地問,幾個人一間病室?郝樸曉得他的意思,說,是單間。黃書記甩了甩膀子。在營盤鄉的村長中,郝樸的腦袋最活泛,可也是最讓他頭痛的村長。

走廊上站著縣政府辦劉主任。黃書記和郝樸都一愣。黃書記漾出一臉笑,和劉主任打招呼。劉主任說是陪劉縣長來看何牛倌的,劉縣長此時正在病室。郝樸心說這消息好快呀,便僵了臉。兩人硬著頭皮進去,劉縣長正在何牛倌床邊坐著說什麼。兩人打招呼,劉縣長隻點點頭。爾後對何牛倌道,你安心養傷,房子我們很快會替你蓋好的,過幾天我再來看你。何牛倌僵滯的目光望著劉縣長,既沒搖頭,也沒點頭。劉縣長離開時,對黃書記和郝樸說,一會兒你倆來我辦公室。黃書記連連點頭。

何牛倌沒有表情地望著黃書記和郝樸。

黃書記握住何牛倌的手說,何叔,你受驚了。

何牛倌核桃皮似的臉蠕動了一下,倔傲地說,我喘氣都不勻了,死了也沒啥。黃書記笑笑,你老福大命大。

何牛倌卻對郝樸說,我想回去。

沒等郝樸回答,黃書記搶先說,那可不行,你要出院,得醫生通知才行。何牛倌沒理黃書記,隻是盯著郝樸。郝樸點點頭,我也是這個意思。何牛倌長歎一聲,慢慢閉上眼睛。郝樸一頓,何牛倌似懷著滿腹心事。

兩人從醫院出來,直奔劉縣長辦公室。劉縣長麵無表情地聽完彙報,很不客氣地把兩人訓了一頓。北灘是劉縣長的聯係點,現在出了這樣的事,劉縣長自然臉上無光。劉縣長不愧是一縣之長,數落完,便就此事強調三點:第一,保證何牛倌出院之前建一所房屋(問黃書記資金有沒有問題,黃書記說沒問題);第二,由縣公安局和營盤鄉政府、營盤鄉派出所組成調查組進駐北灘,在何副市長回來之前查清此事(何副市長剛剛出國考察);第三,北灘抓經濟的同時要加強社會治安和精神文明建設(出了這樣的事,鄉、村都負一定責任)。最後,劉縣長意味深長地說,這事不宜張揚。黃書記和郝樸鄭重地點點頭。

兩人挨了訓,昏頭昏腦地從劉縣長辦公室出來,已過中午。郝樸對黃書記說,餓了吧,今天我請客。黃書記說,你可是從來不請客。郝樸說,那是沒機會。吃飯時,黃書記當著司機的麵,又刺了郝樸好幾句。郝樸壓低聲音,此事不宜張揚,黃書記這麼快就忘了?黃書記笑罵,你小子!好,這事暫且不提,那昨天的事呢?郝樸咧咧嘴,黃書記,你行行好,我吃完你再訓好不好?我的肚子可是唱空城計了。黃書記說,先饒你一次。黃書記果然沒再說什麼,郝樸的心卻一點也不輕鬆。

晚上,郝樸陪老秦幾個喝了會兒酒,回到家已不早了。郝樸從裏到外都疲憊極了,想好好困一覺。女人卻左一句右一句問個沒完。郝樸不耐煩地說,你又不是國際刑警,哪來這麼多話?女人醋意十足地說,怎麼我一問你就害怕?昨夜你和劉和英幹什麼了?郝樸說,幹什麼?我能幹什麼?又想,幸虧和劉和英喝酒了,不然何牛倌還不燒死?女人卻不買他的賬,依然尋根究底地問。郝樸說,我開了半夜會,一進村就看見了火光,你要不信,明天問黃書記。女人仍是半信半疑的表情。郝樸說,我一天在外忙活,家裏全靠你撐著,我感激還感激不過來呢,哪能做對不起你的事?再說,我四十多歲的人了,就是有花花腸子也沒那精力了,哪舍得肥水流進外人田?隨後拍拍女人肩膀,你不甩我,我就知足了。一句話說得女人眉開眼笑,非要纏著郝樸幹那事。昨天的感覺漸漸脹滿全身,郝樸狠狠幹了一回。

女人心滿意足,很快入睡了,郝樸卻再無睡意。不知什麼時候,郝樸患下了失眠的毛病。一失眠,郝樸就琢磨村裏的事。

北灘是個窮村,風氣也很壞,但郝樸的村長卻當得遊刃有餘。自從何牛倌的侄子當了副市長後,村子發生了令人意想不到的變化。縣、鄉給了北灘許多優惠政策,並將北灘確定為縣長的聯係點。縣、鄉共同為北灘製訂了脫貧致富的規劃,又是種植業,又是養殖業,扶貧貸款任北灘村民貸。可是過去看似平常的事突然變得微妙起來,郝樸總覺得身邊有一股無形的手推著他。郝樸費了不少心思,有時候不得不耍一點兒手腕。但有些事,卻不是靠動點心思、耍點手腕就能應付過去的,譬如何牛倌被燒這件事,郝樸就覺得棘手。查不出這個案子,他郝樸包括黃書記在內絕脫不了幹係。郝樸的思緒銅絲一樣纏在這件事上,怎麼也擺不開。何牛倌被燒,郝樸不僅意外,而且困惑。誰和何牛倌有這麼大的仇恨,非要往死燒他?郝樸理不出頭緒,心頭罩上了一層厚厚的陰影。

3

調查組由黃書記、郝樸、公安局小趙、派出所老秦、村治保主任李水組成。但實際調查的隻是小趙、老秦和李水。黃書記脫不開身,但黃書記明確指示郝樸,每天晚上必須向他報告一次。郝樸主要精力放在為何牛倌建房上,同時配合調查。

一連幾個晚上,郝樸隻對黃書記說一句話,沒有進展。那天晚上,郝樸剛說完,黃書記突然就火了,都是幹什麼吃的?

這麼點兒事也查不出?黃書記沒有明確指誰,但郝樸很明白黃書記話裏所指。這就是黃書記的精明,既要表態,要訓你,又不把責任明確地歸咎於誰。對於黃書記這一招,郝樸看得很清楚。郝樸心裏窩著火,很委婉地將了黃書記一軍,黃書記,你看這調查組的力量是不是再充實一些?黃書記喉頭哽了一下,粗聲道,充實誰?充實劉縣長?郝樸嘿嘿幹笑。黃書記道,理由少找,你給我抓緊查。之後又轉了話道,房子的事怎麼樣了?郝樸說明天就開工。黃書記囑咐幾句,把電話掛了。

第二天一早,黃書記突然出現在工地上。看到眼前的情景,黃書記惱火道,你怎麼越來越沒腦子了?怎麼能在舊房旁邊建新房?大概覺得當著瓦匠的麵訓郝樸不太妥當,又補充道,你可真會開玩笑。說著把郝樸拉到一邊。在何牛倌舊房旁邊建新房,郝樸也是經過深思熟慮的。他了解何牛倌的脾性,何牛倌戀舊,若不是劉縣長有指示,郝樸就給何牛倌修理舊房了。郝樸闡明理由,黃書記卻不買賬。黃書記說,新舊房一對比,他更受不了。郝樸欲說什麼,黃書記打斷他,建房的錢由鄉裏出,這事還是鄉裏說了算吧。郝樸幹咽了幾口唾沫,沒有言聲。他知沒有再爭下去的必要,有些事,明知是錯的,但也要錯到底。隨後,黃書記和郝樸在村裏轉了一圈,選準一塊兒地盤。黃書記問郝樸幾天能建起,郝樸說爭取最短時間吧。黃書記撲哧笑了,老郝呀,天下最難的莫過於握你的把柄了。郝樸嘿嘿一笑,黃書記領導得好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