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老大說,那就好。郝樸心想,自己的猜測也許是錯的。郝樸又套了石老大幾句,石老大恍恍惚惚的,老走神,郝樸隻好作罷。
郝樸在秋日的田野裏蹲了很長時間,他把村裏的人一個一個在腦裏過濾了一遍,順著小趙和老秦的思路,並沒有什麼眉目。這案子或許並不是一個真正的刑事案。小趙和老秦隻是就案斷案,他們是不會考慮到案子的環境的。郝樸不想把自己的懷疑告訴他們。有些事是沒法說透的,隻能自己琢磨。一個又一個人從他腦裏閃過,等石老大和楊勇等人露麵時,忽地定在那兒。郝樸不由歎了口氣。幾個大戶中,隻有楊勇跳騰出了模樣。楊勇在縣城開了個家電銷售中心,生意很是紅火。沒有扶貧貸款,絕對沒有楊勇的今天。可其他幾個大戶隻是徒有虛名,他們沒有商業頭腦,怎麼折騰也隻是那幾下子,要摸實底,都得露餡。石老大露餡了,還指望何牛倌替他貸款,他們沒露餡,犯得著幹出格的事麼?可如果這些人沒嫌疑,那誰又有嫌疑?郝樸突然覺得自己鑽進了死胡同。腦袋裏一株柔草沒命地瘋長,幾乎將腦殼撐裂。
林帶邊立著一個模糊的人影兒。郝樸隻顧低頭走,快到人影身邊,突然頓住。他看出是劉和英。劉和英說,你思謀什麼呢?我等你好長時間了。郝樸說,還不是失火的事?爾後歎口氣。劉和英問,沒眉目?郝樸說沒眉目,那天多虧你,不然就闖大禍了。劉和英燥熱了臉,小聲說,瞧你說些啥?郝樸嘿嘿一笑,問劉和英有什麼事。劉和英說,你不是有病了嗎,我抓了幾味藥,是一個老中醫開的,他說很管用,我已替你熬好了。郝樸沒料自己一句謊話,劉和英竟當了真。郝樸又是感激又覺得不是滋味。郝樸說算了吧,我都這把年紀了,折騰啥?
劉和英受了委屈似的,陡地轉過身,你怕啥?我不留你過夜!
喝了藥你馬上走。說完快步溶入夜色中。
郝樸和劉和英同一年畢業,又一塊兒當了六年民辦教師。
那六年,一直是劉和英給郝樸做飯,自然兩人的感情也非同一般,若不是當這個村長,郝樸早和劉和英走到了一起,他也和劉和英一樣能轉成正式教師。當初劉和英反對他當村長,兩人因此鬧僵,劉和英負氣出嫁,又中年喪夫,對劉和英,郝樸心中一直存著一份歉意。
郝樸站了一會兒,又溜進劉和英家。屋內彌漫著一股苦澀的藥味。劉和英從鍋裏拿出冒著熱氣的藥缸子,遞給郝樸。郝樸喝完,劉和英往他嘴裏塞了塊糖,之後又用毛巾替他擦了擦嘴角的藥跡。郝樸衝動地抓住劉和英的手,劉和英輕輕地抽出來,並冷冷地說,天不早了,你該走了,記得明天來喝藥。郝樸走到院裏,猛聽得劉和英的啜泣聲。郝樸頓了頓,頭也不回地走出去。
5
小趙和老秦把營盤鄉有前科的慣犯突擊審了兩天,依然沒有眉目。他們和郝樸一說,郝樸當即道,再重新找線索,查不出來,我交代不了,你們也交代不了。老秦罵罵咧咧,說了些粗話。小趙也鎖緊眉頭道,日他奶奶的,真邪門了。郝樸在電話裏給黃書記彙報了結果,黃書記火氣很大,每天都這幾句話,除了浪費電話費,有什麼用?啪地把電話摔了。郝樸對小趙和老秦說,就算是我的錯,也不至於發這麼大的火嘛!老秦說,別理他,黃書記一定是牛鞭吃多了。過了沒幾分鍾,黃書記又打來電話,讓郝樸九點趕到鄉裏,和他一起去縣裏彙報情況。郝樸問,用得著我嗎?我不夠資格呀。黃書記說,你想把責任全推給我?郝樸隻得說,好吧,我去。
第二天八點多鍾,郝樸趕到鄉裏。進大門時,看見黃書記披著襖進了廁所,鄉裏的吉普車在當院停著,司機正給車加水。車旁邊站著一個凶凶的漢子,一邊抽煙一邊瞅著廁所。郝樸也沒在意,和司機打聲招呼,蹲下來看司機弄車。等了一會兒,不見黃書記出來。郝樸有些憋尿,便走進廁所。令郝樸驚異的是廁所裏根本沒有黃書記的影子。郝樸呆呆地望著廁所後牆上的通風口,幾乎忘記了撒尿。他轉身出來,和那個凶凶的漢子撞在一起。那漢子猛地揪住郝樸的衣領,問,黃書記呢?
郝樸愕然,我怎麼知道?漢子凶凶地嚷,老實告訴我,他躲哪兒去了?郝樸狠狠甩了他一下,氣呼呼地說,我找不見他還窩著火呢。漢子鬆開手,問,你也是要賬的?郝樸頓時明白了,點點頭。漢子問鄉裏欠了你多少,郝樸伸出五個指頭。漢子問,五萬?郝樸說五千。漢子說五千還叫錢?鄉裏欠我十萬,媽的!好不容易撞見他,又讓他溜了。
出來,漢子就要弄走鄉裏的車。司機小張不讓他碰,漢子叫,一輛破吉普,還當寶貝?鄉裏欠了我那麼多錢,我弄他一輛車又咋的?兩人幾乎要打起來。郝樸見勢不妙,忙給漢子遞個眼色。漢子不明所以,隨郝樸走到一邊。郝樸低聲說,這車能值幾個錢?你弄和搶有什麼區別?弄糟了,你十萬塊泡湯不說,沒準……隨即做了個戴手銬的動作。漢子說,我啥事沒經見過?我怕戴手銬?後又遲疑道,你說的有道理,不能因小失大,反正他跑了和尚跑不了廟,我就在這兒死等他。
凶漢子等了一會兒,大概是肚子餓了,磨磨蹭蹭去了飯館。小張說上車,拉著郝樸就走。駛出鄉政府大院,小張說,這幾天全是要賬的,黃書記四處躲。車到了鐵匠鋪,黃書記披著風衣走出來。也許是習以為常了,上車後黃書記隻罵了句奶奶的。郝樸道,黃書記,你身手好快呀!黃書記點支煙,笑罵,我沒收拾你,你倒來調侃我了。之後,歎口氣,鄉裏的日子難過呀!郝樸心裏一動,何牛倌的新房在腦裏晃了晃,沒接話茬。黃書記也不再說話,粗澀的臉罩在煙霧中。
其實,兩人都在想何牛倌的事。何牛倌家失火,黃書記比郝樸更急。兩年前,黃書記由鄉長提了書記後,雄心勃勃,準備大幹一場。他到處聯係,投資六十多萬元,建了一家矽造土廠,生產啤酒過濾劑,據說這種東西在市場上很搶手,前景廣闊。但因壩上沒有原料,須從長白山購進,成本很大,加之技術跟不上去,廠子很快就倒塌了。黃書記回天乏術,在鄉裏的威信直線下降。為前途計,黃書記動了調職的念頭。鄉鎮幹部調動極難,黃書記也打的是何牛倌的主意。沒料想,何牛倌突然出事,黃書記的整個棋路便被打亂……車到縣城,已近中午。黃書記看了看表,說咱們先吃飯吧,下午再去彙報。進了飯館,黃書記對郝樸說,你們村的事,今天由你請。郝樸不便回絕,說,咱們玩個遊戲,誰輸了誰掏錢。黃書記笑罵,你個鐵公雞。然而郝樸的話勾起了黃書記的興趣,非要和郝樸賭一賭。郝樸要了副撲克,變著法讓黃書記猜。黃書記猜了幾次也沒猜中。黃書記雖然輸了,但很高興地掏了飯錢。他問郝樸幾時學會了這一手,郝樸隻是嘻嘻笑。
兩點鍾,兩人趕到縣政府。秘書說劉縣長等到十二點半,沒等著,和客人喝了點兒酒,這會兒正睡著。兩人不敢離開,一直等到三點多,劉縣長才醒來。
兩人彙報的時候,劉縣長一句話也不說,隻是不停地轉著手中的水杯。末了,咄咄逼人地問,一點兒收獲也沒有?這些天都白幹了?郝樸和黃書記麵麵相覷。郝樸說,房子已建好了,正裝修。劉縣長說,何市長明天就回來了,現在的問題是怎麼給何市長交代,燒何牛倌出於什麼目的,矛頭是對準誰的?你們不要小瞧了這件事。幾句話,黃書記腦門上就沁出了汗珠。郝樸並不害怕,也勾了頭,作一副不安狀。劉縣長又問,要不要再派些人?黃書記沒接茬,郝樸道,這事不宜往大弄……餘下的話,郝樸沒說。劉縣長回味過來,輕輕呷了口水,然後道,表麵可以風平浪靜,但萬萬不能鬆勁。黃書記說,這些日子,確實費了大周折,可是沒線索,就怕再查也查不出。劉縣長說,總得有個交代。郝樸聽出什麼,心裏鬆了鬆勁。領導的話常常是真真假假,關鍵得自己悟。
臨走,劉縣長又吩咐道,何市長那裏由我向他彙報。你們千萬要把消息封鎖好,別讓何市長聽信了誤傳和謠言。
郝樸和黃書記自然聽出這話的意思,忙答應不亂說。
劉縣長很自然地拍拍郝樸的肩膀,案子要查,別的工作也不能放鬆。
郝樸說,我記著呢。
出來,黃書記說,你得抓緊,別忘了你是第一責任人。
郝樸說,別嚇唬我,我嚇病了,你就得去村裏蹲著。
黃書記下意識地齜齜牙,順手給了郝樸一拳。
兩人去了趟醫院,之後就分手了。郝樸找見楊勇的門市部,和楊勇聊了一會兒天。楊勇不知郝樸醉翁之意,狠狠地把燒何牛倌的人罵了一頓。楊勇財大氣粗,戴了三個金戒指,說話中間不忘摸摸戒指。楊勇道,現在關係是最重要的投資,北灘人燒何牛倌,不是自絕生路嗎?郝樸歎口氣,你腦瓜子好使,賺了錢,村裏的那幾戶都賠慘了,石老大光貸款就是七八萬。楊勇突然問,賠了的人家不至於怪何牛倌吧?郝樸做出愕然狀,你怎麼這麼想?楊勇道,按理不會,不過這年頭的人難說。郝樸反問,你呢?要是你賠了,恨不恨何牛倌?
楊勇怔怔地盯了郝樸半天,爾後道,除非傾家蕩產。
這句話真的把郝樸弄愣了。
第二天一早,郝樸就趕到了車站。昨天已和黃書記說好要坐客車回。上了車,掃見路上站的一個人像石老二,仔細一看,果然是石老二。石老二灰頭灰臉,正向人們打聽什麼。郝樸猛地一頓,急忙跳下車。
石老二見了郝樸,露出一臉哭相,何牛倌跑了。
郝樸問,什麼時候?
石老二道,我不知道,天一亮就不見了。
郝樸很惱火地瞪了他兩眼,可見石老二熬得紅紅的眼,就把火氣壓住了。郝樸當機立斷,拉石老二上了已發動的車,依何牛倌的性子,他不會往別處跑。
石老二哭喪著臉問,不用報案?
郝樸罵,報個的案,還嫌不亂啊?
石老二再不言語,深深地勾了頭。
郝樸嫌客車太慢,可他僅僅抱怨了一句,司機便粗暴地說,你來開?郝樸暗暗罵句髒話。這年頭的人,好像天天吃槍砂。石老二憋不住,說,他是俺村村長。
司機愣了一下,突然大笑起來,一車人也都跟著笑了。石老二生氣地說,你們笑啥,他真是俺村村長。郝樸瞪他一眼,石老二閉了嘴。
司機幾乎笑破了臉,村長……哈……村長也算雞巴官?
與地痞爭不出什麼,郝樸隻能裝啞巴。
回了村,郝樸遠遠地就看見何牛倌佝僂的身影。何牛倌低著頭,似在舊屋那裏尋找什麼。其實那兒什麼也沒有了。舊屋拆掉後,土皮、垃圾已全部運走。
郝樸急走過去,喊聲叔。
何牛倌猛地抬起頭,魚網般的臉扭得很難看。他不說話,隻是死死地盯著郝樸。郝樸說,叔,你怎麼回來了?
何牛倌的眼睛漸漸漲出了血紅色,他顫顫巍巍地說,我的房……爾後突然提高了聲音,我的房呢?
石老二說,你的房燒了。
何牛倌瞪著兩眼,我的房,我要我的房。
郝樸說,何叔,你的房已蓋好了,過幾天就能住。
何牛倌說,我要我原來的房。
郝樸說,那兩間土房也不成樣子了,新房是磚瓦房。
何牛倌固執地說,我不要磚房,我就要土房。
郝樸說,你老住土房,你侄兒心裏不難受?你忍心看他難受?
何牛倌說,我不去別處住。他忽然蹲下哭起來,哭得很傷心。
郝樸和石老二連拉帶拽,把何牛倌弄到郝樸家。郝樸囑咐石老二和女人看好何牛倌,便急急地往村部來。郝樸掛通電話,對黃書記說,我把何牛倌接回來了,黃書記一聽就急了,你怎麼啥事也敢做?沒劉縣長的許可,你怎麼……老郝,我說你什麼好呢?不行,你必須立即送回去,在何副市長回來前,一定得讓何牛倌在醫院裏呆著,不就是點兒醫藥費嗎?到時我給你解決。郝樸輕輕笑了笑,黃書記善於開空頭支票。
黃書記叫,我和你說話呢,你聽見沒有?
郝樸說,有句話,我還是對你實說了吧。
黃書記緊張了,什麼話?
郝樸說,何牛倌在醫院裏關了這麼多天,已經很反常了,再讓他住下去,怕是腦袋要出毛病。
黃書記疑惑,不至於吧?
郝樸說,若弄到那個地步,這個責任誰承擔?
黃書記罵,你給我拴什麼套子?頓了頓又說,這樣也好,我去和劉縣長彙報,你負責把何牛倌安頓好。
郝樸說,何牛倌要在舊房址上建房。
黃書記說,少雞巴來這一套,在哪兒住不一樣?舊房裏埋金子了?
郝樸說,我勸不通他。
黃書記說,啥事都容易,還要你這個村長幹啥?
郝樸說,那就把我這個村長撤了吧。
黃書記噎了一下,之後又朗朗笑起來,老郝,我知你的意思,我不就壓了你一回嗎?你還打算報私仇?這樣吧,改天我請你喝酒,擱下電話,郝樸嘿嘿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