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出大雄寶殿側麵的廊廡,忽然聽見說話的聲音,是從殿前廣場一人高的香爐那邊傳過來的,梁平收住腳步,悄然後退,免得打擾。卻隱約聽到市長老婆的名字,還是忍不住好奇。他始終覺得那女人有幾分神秘,淡淡的表情後麵藏著濃濃的故事。
是幻空和淨心在議事。這些時梁平已經知道,淨心在寺裏是個有分量的人物。他跟幻空上下年紀,出家比幻空早,一直四方雲遊,蓮燈寺複興之初他來掛單就再也沒走。他平日不苟言笑,守持很嚴,行事卻又果決幹練。先前的那個主持也是很倚重他的。他隻按照吩咐辦事,不介入任何是非,廟裏廟外對他的看法都很不錯。幻空來後,他很自然的又成為在寺院各項事務管理上的得力助手。
現在他們選擇這樣一個時間和地點議事,顯然是因為事情非同一般,需要避開眾人的耳目。梁平細聽,似乎是市長老婆今天又有一筆捐款,她不希望存到蓮燈寺在縣裏的銀行賬戶。商議的結果是由淨心到縣以外的銀行以個人名義單開一個戶頭。
頭上飛簷,有清露滴銅鈴。
廊廡陰影中的梁平忽然打了個寒噤。
五
梁平跑到一個窮縣給和尚當“宣傳部長”,讓退了休的老爸很不高興,老爸是著名教授,在省內外都頗有影響,兒子這點出息,自然不能讓他滿足。大學畢業,他是聽老爸的話去的省作協,先是當專業作家,幹了幾年,覺得實在不是那塊料,便轉去編刊物。刊物很窮,他結婚的時候好歹在筒子樓給他擠出一間空房,讓他等著單位申報基建的宿舍樓,到他兒子生出來,那宿舍樓連個影子也沒有。後來就房改了,再也指望不上宿舍樓。那間房子擠不下三個人,就又舉家回了老窩。三代同堂,住是沒有問題,但老爸心裏很不舒服。覺得是自己和兒子的一種失敗。
梁平表麵上嘻嘻哈哈,一副飽食終日無所用心的落拓樣,心裏其實苦澀。就是為了讓老爸多少得著一點寬慰,也得要爭口氣努力找錢,大財發不了,起碼弄個自己的窩。他很珍惜在蓮燈寺的這份兼職,一來因為覺得宗教不管怎麼說是一種勸善的事業;二來也因為對幻空的好感,給蓮燈寺辦事比給單位辦事還盡心盡力。每組織一個活動都動用一切想得到的資源,所有的細節又都一絲不苟,盡善盡美,力求最大規模和最好效果;凡事都找朋友,各項開支能免掉的就設法免掉,實在免不掉的就討價還價,把費用壓得最低,往往是花幾千塊錢就辦了幾萬塊錢的事;他讓單位的美編幫忙重新設計了《蓮燈》的版式,換了省裏長期做他們省作協期刊業務的印刷廠,《蓮燈》
雜誌光是印刷費一項就一下節省了三分之二;省電視台廣告部的歐陽幫他找了一家企業,在省城往蓮燈寺方向的高速公路沿線,以推介旅遊點的名義為蓮燈寺做了好幾個高立柱廣告,隻要了半價,寺裏還沒有按合同及時付賬。歐陽讓梁平至少設個飯局表示個感謝的意思,幻空給梁平的那點公關經費,在他手心裏都掐出了水,每次讓他設飯局,他都把人往大排檔帶。歐陽笑他,那點錢就是一次花了也不值人家一頓飯的殘羹剩汁,我就搞不懂了,你又不想自己留著,給那班騙吃混喝的和尚省什麼?梁平說,食人之祿,忠人之事。歐陽說,什麼屁祿!幾個銅板就把你收買得死心塌地!挑個酒樓,我埋單。梁平也不尷尬,拐子拜年就地一歪。
卻萬萬想不到幻空會對他有這樣一番分教。
因為幻空有過交代,梁平在淨心那裏報賬,淨心每次都是照單核銷,但那次淨心卻把一疊單據收攏,說,對不起,師傅交代,以後所有的單據都要先給他過目。梁平當時沒怎麼在意,他也一直覺得蓮燈寺的財務管理缺乏專業水準,差不多就是民間說的狗肉賬。
說到正題之前,幻空繞了一個很大的彎子,提起了範勤勤請教過他的問題,其中一個是關於如何理解小乘的四念處和大乘的禪。幻空當時介紹了個大概,沒有細講,現在他卻一板一眼地娓娓道來:
各個宗派習用的名詞術語以及習用的方法不盡相同,但目標與精神義趣無異。四念處也是禪。什麼叫禪?六祖說:“外不著相是禪,內不動心是坐。”六祖惠能從《金剛經》開悟,《金剛經》裏講“不取於相,如如不動”。“不取於相”就是禪,“如如不動”就是定、就是坐。六祖的話跟經裏的話是一個意思,禪就是不被外界誘惑。我們六根接觸外麵六塵境界,無論是順境、是逆境,決不受它動搖,不受它幹擾,這是禪。
永遠保持著清淨心,不生妄想分別執著,這叫定,也叫坐,坐就是定。所有法門無高下之別,一門裏麵就具足一切門,所以說一即一切,一切即一。差別隻在各人的根性。
梁平聽得真是叫做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笑起來,說:
“大師給我說這些做什麼?我並沒有修行啊。”
“這些時聽你說話,你對禪還是頗有心得的。其實為寺院做事也就是修行。”
幻空一臉的慈悲為懷。
梁平感覺到什麼,說:
“你是不是有什麼事?直說吧,你不曉得我是急性子嗎。”
幻空遲疑著,總算下定決心,從抽鬥裏拿出一疊單據攤到桌麵上,說:
“可否請你在單據上把這些開支用度的說明寫得盡可能詳細些,比如某次招待是為什麼事,參加者是些什麼人,之類。
你我是老同學,我也就不瞞你了,廟裏有些議論了呢。”
梁平的頭“轟”地一響,渾身的血好像一齊衝到了腦門上。他死死咬緊牙關坐著,閉緊眼睛提醒自己千萬不可莽撞,好半天,才說:
“這些單據都由我自己報銷,回頭麻煩你讓人算一算我應得的傭金,兩相衝抵多退少補。你之前給我的那筆公關費我全數還你。”
說著,把那些單據收攏,折成一卷,對幻空說:
“請吧。”
幻空說:
“你莫誤會……”
“請吧。”
梁平走出幻空的房間。
一直到出了蓮燈寺山門,梁平才狠狠吐了一口惡氣,切齒罵起來:
“我這才曉得,原來六根幹淨就是六親不認!”
“所以才叫‘禿驢’。”
開車的歐陽說,他這次是為那幾個高立柱廣告款轉賬的事來的,本來還打算簽一個電視滾動廣告的合同,來前已經跟台裏談妥了,給最好的時段,收最低的費用,看幻空這樣不懂事,就免談了。
梁平很清楚,真正作怪的是龐居士和淨心。他接管《蓮燈》等於斷了龐居士的一條財路,龐居士先前虛報的那些開支,除了回扣都進了自己的腰包。幻空哪裏曉得這些,隻是一味相信龐居士,因為龐居士是他信奉和宣揚的果報教義的一個活證據。龐居士要照自己的所作所為給梁平抹黑,幻空絲毫不會懷疑。至於淨心,則從一開始就把陳時雨和梁平看作了對頭,看作了對自己權力的侵犯。
“這種地方你早就不該來。什麼玩意!”
歐陽說。
“我哪曉得那迂子活到這把年紀了還跟先前一樣迂腐。虧他還枉寫了那麼多什麼教程、什麼法語大觀,居然敢說儒道九流皆糠秕耳,我看他比吃糠秕的還蠢。”
梁平真是氣瘋了。
六
在接引殿危機中第一個冒頭的是陳時雨。
建接引殿的那個山頭比設計要求多削了十幾米,這樣一來,如果接引殿按原設計施工,高度也就隨著低了十幾米,原來想象的夕陽落到後麵起伏的山脊線上時,從山腳下的頭道山門仰望,接引殿正好貼在夕陽的渾圓中間的景象,就不可能出現,除非把接引殿再加高十幾米。
陳時雨解釋說是他計算上的失誤,他說話的樣子很痛心,卻不過是輕描淡寫。
幻空站在一片翻出新土的場子邊上發呆,臉色慘白,掄著念珠的手抖得“簌簌”響。他身邊的淨心斜了眼睛看著陳時雨,幾乎要動粗。他早就提醒過幻空,應該多找幾個更高級的單位和專家參與審閱接引殿的設計和工程招標,不能隻信陳時雨一個人。幻空沒有聽。淨心對陳時雨本能的排斥他是感覺得到的。接引殿說是“殿”,不過就是一個單體的小建築,犯不著興師動眾。至於工程招標,事先就知道了是個形式,中標的是當地縣委書記外甥的建築公司,即便不是陳時雨主持,也是這個結果。淨心隻好緘口。過後他又知道,陳時雨跟那個縣委書記的外甥私下是有交易的,挖空心思要增加工程投資,也就增加了利潤和回扣。現在暴露的就是最初的一個事實。陳時雨說的“失誤”,根本就是預謀的:土方量的增加和設計的改變,成倍地超出了工程的預算。
“時雨,你可以負我,不可以負佛啊。”
事到如今,淨心的進言一一證實,幻空後悔莫及。
“你什麼意思,你真的相信我是故意坑你嗎?”
陳時雨向幻空叫屈,眼睛卻惡狠狠地盯著淨心。
淨心也迎著他朝前邁了一步。
幻空伸出那隻抓著念珠抖抖索索的手攔住淨心,對陳時雨說:
“你去吧。”
“莫忘記我救過你的命。”
陳時雨叫起來。
“我如今也是救你。”
幻空仰麵看著遠處。
那時夕陽正在下山,餘暉無力地照著這個被削平的小山頭,近夜的風吹過滿山遍野的樹林,揚起僧人們寬袖長擺的海青。
接引殿還沒有升起,就似乎已經沉落在一個陷坑裏了。
最失敗的還是陳時雨自己。他的日子好像就是由一連串失敗組成的。大學畢業前,他獨自跑去特區,找了幾個單位,最好的一個是讓他畢業後先來守兩年電話。又找了許多關係想留省裏,也沒有留成。本來就很勉強的女朋友趁機把他甩了。後來分到市裏,結了婚,生了兒子,老婆下崗後開了一家小店,事實上說不上什麼小康人家,他卻非要當中產階級,買車養車的,窮裝門麵。總算在幻空這裏得到一個可靠的兼職,卻又讓小聰明壞了事。他老是算計,老是異想天開,結果老是出醜。
他那天晚上開車把範勤勤帶到縣城,住進賓館,他訕笑著進了範勤勤的房間。範勤勤很大方,他關門,坐到她的床上,她都沒什麼反應。他的膽子就壯起來,對坐在椅子上的範勤勤說,你不能坐到床上來嗎?見範勤勤笑而不答,又說,你不能離我近一點嗎?範勤勤忽然爆發出大笑,說:你覺得你對自己有信心嗎?範勤勤沒心沒肺的笑聲讓房子都好像搖起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屁滾尿流奪門而出。
“我操,我還真沒有信心。”
事後陳時雨悻悻地對人說。
比較起來,梁平對範勤勤的直覺就準確得多。
對蓮燈寺來說,比陳時雨造成的損失更糟糕的事還在後麵。範勤勤在自己的博客上發了一則短文,質疑市長老婆給蓮燈寺的幾次共計上百萬元的捐款。她天曉得從哪裏不但知道了捐款的數額,還知道了市長老婆又要捐款又怕人知道,由此認定是因為其心機和來路都不便公開。並且聲明,這件事她會像螞蟥一樣叮住不放。
範勤勤的文字真的就像螞蟥一樣刁鑽而狠毒,字字見血,而且見肉就鑽,連菩薩也不放過。短文的最後是淩厲的質問:
而今官場貪汙公行,社會腐敗成風,類似市長老婆這種人和事不足為奇。但寺廟若隻顧斂財,並不問心機和來路,就是修起了接引殿,供起了接引大佛,又怎麼能接引往生者去極樂世界?一個人生前造下惡孽,靠不法不義之財買死後的極樂,接引大佛若能遂其所願,豈不是接受賄賂,成了同謀?如果接引大佛也是可以賄賂的,那他許諾的極樂世界不同樣就是現世的花花世界,還有虔心追求的必要嗎?
範勤勤當然不是隻滿足於在博客上發議論。傳聞中的那個對市長窮追不舍、舉報不休的人就是她父親。關於他們與市長之間的恩恩怨怨有許多說法,其中包括範勤勤母親不甘市長的欺騙和市長老婆的侮辱而自殺,有人曾經看見市長家裏有個地方一直供著她的照片。總之公也罷私也罷,橫直他們是要發揚愚公移山精神把市長扳到就是了。
他們為此付出了代價。
首先是範勤勤的父親多年來積鬱成疾,早已癱瘓在床。範勤勤的博客文章出來後不久,市電視台不止一個人收到了來路不明的信件,裏麵是一大疊範勤勤的裸體照片。
範勤勤不得已公開了她在這之前被綁架的事實,本來她咬緊了牙關在等著水落石出:
有天她下夜班回家,忽然被人蒙了頭拖上尾追上來的汽車。天亮前被推在一個山溝裏,等她扯下蒙頭,那輛車已經絕塵而去。
綁架者先是用藥物使她昏迷,然後把她剝光,再擺布出種種放蕩的姿態拍照。他們唯一的不足是沒有一張範勤勤清醒狀態下表情正常的照片;另外還有一個不足是他們的過度聰明造成的——整個綁架過程沒有更進一步的強暴行為。這至少證明了兩點:一,主使者對事件的絕對控製;二,他們的目的隻在警告要挾,不想過度強化罪行,避免複雜化。這恰恰排除了這次綁架的非偶然性。
事情鬧到這種程度,輿論大嘩,上上下下的有關方麵已經無法坐視不問,正式的專案調查終於展開。
市長老婆對蓮燈寺的捐贈自然是調查的要點之一。但專案人員下來之前,掌握蓮燈寺財政的核心人物淨心卻忽然蒸發了。用他個人名義在省城銀行立戶的捐資存款戶頭上隻剩下了區區幾十元,其他數百萬巨款早已通過多次現款提取和一再轉賬而不知去向。一切原是有過精心準備的。可憐幻空連小小的念珠手鐲都親自保管著,卻把一座寺廟的命脈交給了一個道貌岸然的騙子。
有關的調查暫時擱淺。但市長夫婦並沒有因此輕鬆,他們麵臨了天譴。
市長的胃癌惡性發作,送到醫院的時候已經沒有搶救的必要。最後的那一刻,情形有些讓人不忍,他緊抓著妻子的手怎麼也不肯鬆開,充滿了乞求和絕望的眼睛怎麼也不肯閉上。
而他們曾經是那樣誠惶誠恐地相信和指望過菩薩的接引。
蓮燈寺接引殿奠基的那天晚上範勤勤請教幻空的所有有關修行的問題,其實都是市長老婆問過的。其中有一個問題是:
阿彌陀佛在接引往生者時,必會以祥光加持他,使他一心不亂,欣然如歸,從而獲得更為殊勝的往生果報。既然如此,為什麼有人臨終時還是會害怕而不敢隨佛接引往生佛國?
幻空回答:這是因為是他對這世間依舊心懷貪戀,也就是常人所說的貪生怕死。他以為往生極樂世界就是死亡,故而臨終時就心慌意亂,不能保持專一的正念,不能感得阿彌陀佛對他往生佛國的接引。凡念佛者一定要深明此理:不貪生怕死,不貪戀名聞利養,要具備發自內心的真信切願,方能與佛感應道交而得到究竟圓滿的快樂。自來高賢,悉皆蒙佛接引。如果平時隻是表麵上做求生功德,而沒有發自內心的信念,大限來臨時就難免業障現前,恐怖驚懼,因而錯過佛來接引安養佛國的機會,以至於墮落惡道。
那時候幻空未必知道,他這番話真的會應驗在他的大施主身上。而範勤勤當時重複市長老婆的問題,多少有一點調侃、有一點惡作劇。
所有這些消息,都是歐陽帶來的。他為給蓮燈寺做的那幾個高立柱廣告催款先後跑了好幾趟。幻空每次都再三請求諒解,竭盡努力分了好幾次才還清了全部費用。
蓮燈寺存在縣銀行的捐資一開始就被縣政府不斷挪作他用,說是借,還卻難。淨心把存在省城銀行的捐資大部卷走,蓮燈寺財政一時告急。已經開工的那些工程的民工唯恐到時拿不到工錢,天天拿著登了不準拖欠農民工工資文件的報紙圍住幻空,逼他按天付錢。幸好縣內外、省內外乃至海內外善男信女的捐款多多少少總在繼續進賬,分解了幻空的燃眉之急。
讓梁平刮目相看的是幻空。原以為他嬴弱單薄,不堪大任,想不到麵臨這麼大的劫難他會如此鎮定。在當年的一個佛七法會講開示的時候,針對蓮燈寺現狀,他一字不漏地引用了弘一法師李叔同《律學要略》中的一段話:
“我有一句很傷心的話要對諸位講:從南宋迄今六七百年來,或可謂僧種斷絕了!以平常人眼光看起來,以為中國僧眾很多,大有達致幾百萬之概;據實而論,這幾百萬中,要找出一個真比丘,怕也是不容易的事!”
一個人懷了這樣沉痛的清醒,依舊堅持著自己的信念,單是這份悲壯和執著就足夠動人。
梁平的手上,當時正拿著剛印好的蓮燈寺彩色單頁的《接引殿疏》,他離開蓮燈寺前定稿付印,這是他為幻空做的最後一件事。成品出來,他讓省城承印的那家印刷廠直接用車給蓮燈寺送去,自己則不肯再見幻空。幻空好幾次托歐陽轉達他的歉意,梁平不作回應。他對幻空一直耿耿於懷。現在,他心裏卻不由生出幾分敬意。幻空自己起草和定稿的《接引殿疏》上這樣講到所謂“佛心”:
……觀經雲:“以觀佛身故,亦見佛心。佛心者,大慈悲是。以無緣慈,攝諸眾生。”
梁平想,這段話,用於幻空,也頗適當。
原文載於《中國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