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快樂鄉官(一)(1 / 3)

第十四章快樂鄉官(一)

鄧宏順

1米副爭女人是從這時開始的。

大門口濃蔭的瓜棚下泛著一大片笑聲,長臂猴、水桶、餃子、石頭、毛子、楊桃都在。米副走過來,擠進笑聲中,晃著一把糖杵兒叫虎子,虎子,過來!好東西!今天哄虎子的成本三天前就準備好了,是三個五顏六色的糖杵兒。他要哄虎子表演那種不能公開的勞動姿勢。他這樣做是要為一個女人增加些快樂,也在這個女人麵前表示一種意思,他要看看這個女人接不接受他那種意思。爭女人時,男人是最有勇氣和智慧的。

虎子四歲,還是不用分出男女的年齡,鄉武裝部長的兒子,虎頭虎腦,像他爸,一副軍官像。身上像女孩一樣,圍著紅兜肚,他正在一大堆搞基建剩下來的沙山上挖鼠洞,然後,把小雞雞扳翹起來往洞裏衝熱尿,喊著洪災來了。這可能是他天天在電視裏看洪災留下的印象。

往日是別人逗虎子來勁,今天逗虎子最來勁的是米副。米副就是米副書記,大家都叫他米副,叫全稱太費口水。米副三十歲,沒結婚,對象還不知是哪個媽媽養著。雖然,鄉政府有一台電腦聯著網,他有時也喜歡在網上看看半裸的擠眉弄眼的小女人,但當眾說女人,他的臉還要像秋天的楓葉紅。不是他沒有說過關於女人的話,而是說起女人就讓他有些羞愧。但今天為了爭女人,他顯得很勇敢。

虎子一眼看見花花綠綠的糖杵兒就跑了過來。米副把虎子抱了,輕輕地咬了幾下他臉上的嫩肉,問他,想吃棒棒糖嗎?

虎子點頭,伸手拿糖。米副不給,說,跟叔叔說,你爸爸媽媽昨夜裏睡一頭了嗎?虎子聰明得有些鬼氣,笑笑,知道是哄他說壞話。在家裏,爸爸媽媽常告訴他不要聽這些叔叔伯伯哄他說壞話。虎子直往下掙,不回答。

米副說,快說。說了,給你棒棒糖。

利誘是可以把任何一個人變壞的,不論大人還是小孩!米副把糖杵兒放在虎子眼前晃,虎子不說壞話就不給。虎子為得到糖吃,就說,睡一頭了。大家一陣歡笑。

米副又問,後來你爸爸爬到你媽媽身上睡了沒有?虎子一笑,一雙手把眼睛捂了,羞於回答,但眼神從指縫間擠出來看著糖,想了想才說,爬到媽身上睡了。大家又一陣歡笑。

米副還是沒有給糖,又問,那你聽到駝雞叫了沒有?

虎子看著棒棒糖,舔了舔嘴唇笑著,一雙大眼骨碌碌幾轉,又說,聽到了。大家又歡笑一陣。

“駝雞”這個詞,別的地方人可能不懂,但蓮花鄉的人都知道是什麼意思,連虎子都知道。

虎子要糖吃了,米副還是沒有給。有鄉幹部說,你快給他一個,不然,他會不聽你的了。米副說,隻要有好處吸引他,縣長、省長都要上鉤,還愁他幾歲孩子不聽話嗎!米副又問,怎麼叫的?

虎子果然說,咕咕咕——咕咕咕——大家一陣大笑。

太陽曬熱地麵了,樟樹葉上、南瓜葉上有露水往下滴落,地上的廢報紙打得噠噠響。這樣的笑話雖然大家經常聽,但今天聽起來似乎有一種帶著露水的新鮮。米副分管農業,在鄉裏自然也是主要領導之一。今天已吃過早飯,馬上就要下村去落實花椒生產基地的管理工作。如今,黨和國家對農民的政策好得沒說的,不要在農民頭上收稅,不準在農民頭上收提留,還給農民種糧補貼,蓮花鄉的幹部就把主要精力集中到了如何幫助農民致富上。五溪這地方和酷愛麻辣火鍋的四川、重慶、成都相鄰,花椒是麻辣火鍋的主要原料,銷路好。於是,隨著市場經濟的發展,鄉村裏也開始有了訂單農業。現在剛栽過秧,管理花椒是最好的時節。既是農業這一塊工作,自然就是由米副負責安排。由他安排就得聽他的號令,他站在大門口逗虎子,大家也就站在大門口這麼笑著樂著。

米副現在要等的女人是鄉婦女主任,姓楊,叫楊菊。她剛分到鄉政府幾個月,跟米副包一個村。米副這麼起勁地勾引虎子、穩住虎子,就是要讓虎子把最精彩的動作留給她看。或許在別的地方這種做法太粗俗,而在這裏,在這些鄉幹部眼裏這是精彩!

有房門遠遠地關響了一下,米副聽得出來,這是她關門鎖門的聲音。她應該馬上就來了。

果然是她來了。

米副就把虎子放下,說,快來一個駝雞叫,做好了,棒棒糖都給你!

虎子當初也不知道駝雞叫是什麼,後來,有幾個叔叔把他帶到房間裏放在床上很細心地訓練,讓他四肢落地,然後捧著他的屁股上下簸動。虎子聰明,教幾次就熟練了。現在隻要叔叔伯伯們手裏有糖果,叫他來一個,他就會很熟練地做起來。

這樣逗虎子時必定要弄清楚虎子爸爸媽媽不在家,有時候虎子爸爸突然來了,看見兒子做這事,就笑著一把將他抱起來,臉紅紅的罵一句娘賣逼的,蠢豬!叔叔伯伯叫你學壞呢!如果是虎子媽媽突然來了,那虎子就要挨打屁股。剛才虎子爸爸媽媽帶虎子外婆去衛生院看病了,米副弄清楚了這個內情,那麼,這就是逗虎子的最佳時候。

虎子一看那麼好的棒棒糖,嘴就甜起來了,就笑著四肢落地,趴在地上動著屁股,嘴裏還咕咕咕地叫。人類創造自身的那種古老的勞動姿勢,從來都是不能公開的,所以,現在由一個天門未開的四歲男童在鄉政府的大門口,當著全體鄉幹部表演出來,在蓮花鄉這幫正燃燒著尋找女人的欲望,而這塊土地又讓他們找不到理想女人的年輕幹部看來,那就真是意趣無窮。大家都笑得前仰後合。米副不看別人的笑容,隻看著婦女主任,看婦女主任是怎樣的表情。因為她的表情特別特別的重要。米副希望她能夠快樂,能夠感到稀奇,還能夠感到一點兒別的不便說明的意思。但婦女主任一點兒特別的表情也沒有,和大家一樣地翻著腰哈哈大笑,還拍著手說,虎子,出師了!

出師了!這讓米副有了很多想法。如果婦女主任害羞得跑開了,或者說捂著臉、斜過眼去不好意思也可以,她竟老練成這樣……但這又有什麼不好呢?……大家最大限度地快樂了一陣,米副才叫大家按各自所包的村下去開展工作。他和婦女主任上路了。

米副是耍了點權力才和婦女主任包一個村的,這裏麵的意思,鄉幹部都懂。別的幹部問及這個意思時,米副也不隱瞞,跟人說,想是這麼想,也不知有沒有這個緣分,處一段看吧!

米副和婦女主任要去竹坪村。竹坪村掩映在高山上的竹林裏,離鄉政府大半天路程,沿途要爬一座大山,上坡路像根雞腸子有許多的彎拐。這對米副來說也是好事,因為路遠,有足夠的時間和很好的環境讓他和婦女主任說話;有許多個彎拐,他的話也就可以說得像路那樣彎曲,尤其是上了大山,古樹沒有耳朵,聽不見他倆說些什麼,古樹也沒有眼睛,看不見他倆做些什麼。

蓮花鄉還有二十來個像米副、長臂猴、水桶、餃子、石頭、毛子、楊桃等大齡青年在急於求偶。拿蓮花鄉幹部的話說,這個時代,錢都集中在城裏花,女人們都聚集在城裏爭男人。其實,城裏女青年也有願嫁他們的,隻是無論如何也不願意在鄉裏築巢,她們的要求也不高,隻要城裏有房。可一個鄉幹部月工資幾百元,天天打交道都是兩腳泥的農民,想學別人腐敗受賄也沒有條件,哪來那一大筆錢在城裏買高樓大廈築巢引鳳?不僅蓮花鄉,偏遠山區的其他鄉都一樣,很多大齡鄉幹部婚姻成了問題。新來的婦女主任本是農民的女兒,懷化學院中文係畢業的,這次全縣“公考”考了個第一,不花一分錢送禮就分到蓮花鄉當婦女主任。這樣好的女孩,自然一進鄉就成了鄉政府二十多個大齡青年討好和追逐的對象,誰都想和她包一個村。婦女主任來報到的那晚上,饞貓們就在米副房裏秘密集會,他們按年齡、職務、相貌、經濟、口才等標準進行打分排隊,看誰第一個去進攻婦女主任能取得成功。但不同的標準總是不同的人排第一,無法拍板。最後,大家還是說,不管是誰,隻要把婦女主任弄到手就是勝利。但米副不同意,米副開誠布公地說,這個我就不客氣了,你們都要謙虛點,讓我先努力!我當副書記的都還打光棍,你們臉上也無光!大家雖然心裏耿著癢著,但也隻好暗裏罵米副以權壓人了事。

從鄉政府往竹坪村走,路越走越彎,田越來越小,山和樹卻越來越高大,會唱各種歌的鳥越來越多,越來越歡快。

米副原是要婦女主任走前他走後,但婦女主任執意不幹,說不喜歡讓男人看自己的屁股。於是,米副隻好走前。上坡時走得慢了,米副就往婦女主任的心裏丟一個石頭,說,主任,兩個人走路不說話,像兩頭老實的牛;說話嘛,又不知說什麼好。

婦女主任說,你隨便說什麼,我當忠實聽眾!要不要我給你鼓掌?

米副說,你愛聽什麼?

婦女主任說,你說什麼我聽什麼。

米副麻著膽子說,那我要是說痞話呢,你也聽?

婦女主任說,幾個月來,上環、結紮我什麼也搞過了,你說痞話還不就是說這些地方?

米副笑了,說,那是那是!你現在和剛來時判若兩人,潑辣多了,完全像個鄉婦女主任!

婦女主任說,吃這碗飯就得進入這個角色!不然,日子就過不順。

米副說,那是那是。

婦女主任說,其實,習慣了就覺得很自然!

米副把膽子放大了一些,說,兩個人走路,這麼悶,我給你唱首歌吧。

婦女主任說,唱誰的歌?唱我們湘西妹子宋祖英的?

米副說,她那歌調子高,我這鴨公腔哪唱得好啊!我給你唱山歌,你愛聽嗎?

婦女主任說,愛聽啊!好久沒聽人唱山歌了。

米副說,那我就唱了啊。

婦女主任說,你唱嘛!

米副清了一聲喉嚨,看了看從枝葉裏篩下來的那些碎天片,唱起來:

郎打單身打得苦,衣服爛了沒人補。

晚上坐在電燈下,紮起個個雞屁股。

婦女主任哈哈大笑,越想越好笑,說,你這山歌真好啊!

再來一個。

米副又唱:

楊梅酸了柑子甜,請了媒人好討嫌。

不如兩人當麵講,石板架橋萬萬年。

婦女主任說,這歌好聽,你多唱幾首。

米副接下來連著唱了好幾首;十八妹妹不連郎,自作聰明假在行。

人生幾個十八歲,桂花能有幾朝香。

昨夜想妹想得慌,一腳踩在臭水塘。

口也幹來心也躁,舀碗潲水當茶嚐。

清早起來懶稀稀,旁人門前望人妻。

人家罵我是傻子,飽人不知餓人饑。

米副見婦女主任一直很高興聽他這麼唱,就越唱越放開,又唱了一首更為風流的:

十八妹妹笑眯眯,兩個奶子脹破衣。

一朝落在郎手裏,一直摸成苦瓜皮。

婦女主任一下子不笑了,說,這歌真醜!殘酷!不愛聽!

米副心裏一緊,怕自己弄巧成拙得罪了婦女主任,馬上解釋,不醜,這其實就是白頭到老的意思。幸好婦女主任說,你再唱好聽的歌嘛。

米副就又唱:

郎唱山歌妹莫罵,好似路邊一樹花。

人人要從花樹過,哪個少年不愛花。

郎唱山歌遠揚名,驚動廟裏眾鬼神。

地裏蚯蚓唱成蛇,路邊石頭唱成人。

米副覺得該打止了,婦女主任要他再唱,他不唱了,說,爬上坡路唱不出來了。他算是大膽地用山歌試探了一下婦女主任的心思。如果要他說白話說出這些內容,他絕對不敢!但山歌可以。山歌可以把當事人置於其中也可以置於其外,就像城裏人轉發有趣的短信。米副看出一點跡象來了,婦女主任雖然很年輕,但不缺少城府,她在這些山歌裏表露出來的高興,是那種與自身無關的高興,而她不高興的樣子才是她內心。唱了這麼些山歌並沒有試探到多少準確的信息。現在的大學生,社會知識和人生經驗豐富得可畏!於是,米副不再說話,兩人默默地走了一段。

婦女主任可能意識到她有什麼地方讓米副不高興,她可不願得罪米副。米副的意圖她其實早在米副逗虎子時就已經覺察到了。不過米副用開玩笑的方式間接表達他的意思,她也得用開玩笑的方式給他回答。婦女主任笑了笑說,米副,我明天給你到城裏介紹個對象好嗎?婦女主任顯然是在反守為攻了。

米副紅了一下臉,婦女主任是在對他回絕還是試探?他想該是自己伸腳的好機會,就大著膽子說,身邊有經不念,我還跑到西天去取經來念?

婦女主任說,姻緣是一種緣分。你到城裏安個家,將來就可以進城啊!

米副說,在你之前,已有人給我介紹過三個城裏姑娘,我們見過麵,她們都不錯,就是一見麵就問我城裏有沒有房子。

我一個鄉幹部,哪有那麼多錢在城裏買房?我想,如果我們自己鄉政府有一個姑娘和我結婚成家那該多好啊!

婦女主任說,這年頭,誰不想在城裏有個家?比如我,是一定不在鄉裏找對象結婚成家的!

米副心裏痛了一下,說,鄉裏這麼多三十歲左右的年輕幹部,難道你就沒有一個看得上?

婦女主任說,年輕幹部都不錯。如果我們都在城裏工作,說實話,每一個我都能看上。

婦女主任終於很巧妙地把自己的很多意思都表達了出來。

兩人都沒有說自己的心事,但也都說了。米副知道,這時自己如不主動進攻,肯定就讓機會從自己麵前蹦過了;如果放開一點,又不知婦女主任會是怎樣的反應。

2

幸好,大山那麼高,山路那麼遠,讓米副有足夠的時間把自己進攻的方案拉長捏細。他明白,婦女主任雖不願意找鄉幹部作對象,但對他還是有好感。米副有這個自信!他農校畢業後,又自考專科、本科。至於他落到鄉下工作,這不是他的錯,和他一起畢業的,有幾個同學,論成績,論能力,論人品都沒有他好,但人家就是在城裏工作,人家有根紮在上麵,不是舅舅在縣裏當局長,就是姐夫在縣裏當主任;他呢,所有的根都長在鄉村裏。但米副的確是個聰明人,他常常把這個問題換個角度想:現在的大、中專畢業生還直接進不了鄉幹部這圈子,雖是鄉幹部,但總還是個公務員!如果幹得好,也還是上不封頂。這麼想時,他就有自信。於是,他就常常這麼想。現在,他也就這麼想。這麼想,他就有支撐,就有了繼續向婦女主任進攻的勇氣。他說,主任啊,我們本是天各一方,能在這大山裏一起走路,這是緣分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