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還是按水桶的計劃進行。蟬的叫聲越來越長了,天邊的火燒雲也讓溪水暖和起來。那天,這幫饞貓們相邀去溪裏洗澡。他們怕米副不肯脫衣褲,水桶就站在溪灘上施口令說,今天,我們大家是新一年頭次下溪洗澡,我叫一二三,大家就開始脫衣褲,脫在最後的,就到水裏憋三分鍾不許抬頭!大家說,好不好?這本是他們安排好的,除了米副不知道內情外,其他人誰都明白。大家齊呼一聲,好!
水桶就開始叫一二三,脫!大家都很快地脫光了。水桶沒有宣布誰脫在最後,誰要接受處罰,他們隻要米副脫掉衣服就已達到目的。青春的體魄和雄性成熟的標誌都是那樣健美!他們把溪水攪動出銀白的一片。大家都想方設法地來靠近米副,跟他說話,或者像往年一樣,故意找他打水仗,往他臉上澆水,讓他睜不開眼來不知道別人在看他頸脖上有沒有傷痕。
最後,大家都看明白了,米副頸脖上的確有一道傷痕,很細,很長,轉著彎兒,已經開始愈合。大家悄悄地議論,那麼,肯定是那天米副和婦女主任下村時,在那座大山上磨過了豆腐。一定是開始時婦女主任進行了反抗,後來兩塊磨子才合到一起。不反抗,米副的頸脖上絕不會有那道傷痕;如果不是那天婦女主任抓的,他也不會這些天來一直把衣領扣得那樣緊。事情一定是成功了,如果不成功,兩人肯定會翻臉,米副不會是現在這副樣子對待婦女主任,婦女主任也不會是這副樣子對待米副。現在他們完全是一種成功的姿態。他倆已釀成一缸非常濃烈的酒,他們自己嚐了一口,然後密封起來。如果不是這種情況,米副現在是絕不會一見這幫饞貓對婦女主任有不正經的言行就黑臉罵人。
事情算是弄明白了,但是,弄明白了就讓長臂猴嫉妒。身上瘦肉多的人最愛鬧事。長臂猴瘦得讓人看見他的肋骨像鄉政府窗戶上的鐵欄杆。米副大約看見了長臂猴在跟誰說婦女主任的什麼話,提醒說,長臂猴,你不要嚼舌頭啊!你要像個男子漢!長臂猴本就心裏不平,這就借題發揮說,米副,你近來也太霸道了點!
米副說,我霸什麼道了?
長臂猴說,你自己心裏清楚,都是些弟兄,何必呢?
米副說,照你這麼說,是我有什麼地方對不住弟兄們了?
長臂猴說,你知道這個就好!
溪水是被滾水石壩堵成一條長潭的。米副在齊胸深的水裏一步一步浮近了長臂猴。他說,長臂猴,你剛才到底在說些什麼?
長臂猴兩眼一紅說,嘿,真是的!你種莊稼的地方,你不許別人挨近也就算了,還說都不讓人說了?
米副逼近了長臂猴說,你剛說什麼了?你跟我說清楚點!
長臂猴一瞪眼說,我說你和婦女主任磨豆腐了!
米副捏了拳頭,說,長臂猴,你再說一遍!
長臂猴放大了聲音說,我說你和婦女主任磨豆腐了!
米副朝長臂猴當胸一拳砸過去,長臂猴用他的長臂接住了米副的拳頭,於是,兩人在水裏廝打起來。水花一樹樹地從水麵上長出來,開放,碎落,碎落了又開放。在溪邊菖蒲草裏覓食的麻鴨和白鵝嘎嘎地驚叫起來,成隊成列地朝遠處逃了。這幫洗澡的年輕幹部都朝打架的地方圍攏來。有的勸架,有的看熱鬧,有的就在水下使暗腿。當然是給長臂猴幫忙,要把米副絆倒放翻,因為長臂猴雖然手臂長,但缺少力氣,大多數時間是米副把長臂按在水裏嗆。因為有人使暗腿,米副就倒在長臂猴下麵嗆了,但大家又不能讓米副嗆水太多,就又把長臂猴的腳扯住,於是,長臂猴又被米副壓在下麵嗆。長臂猴嗆得受不了,睜不開眼來,看不清人,手還在沒目標地亂舞,亂打,就打在了石頭的臉上。這時候,石頭大口大口地噴吐起來,說,長臂猴你狗日的,把什麼毛都糊進我嘴裏了!
石頭的喊話逗來了大家的笑聲,大家又自圓其說地安慰石頭說,童男的毛又不晦氣,沒有那個講究!大家一笑,米副和長臂猴也不再打架,但兩人都開始流鼻血,不是打傷的而是水嗆的。有人從田塍上扯了車前草來給他倆塞了鼻子,倆人仍還是紅著眼對罵。罵的話都是重複前麵罵過的,隻是因為鼻子塞了,聲音都變得甕聲甕氣,像坐在缸子裏對話。
米副說,我告訴你!我什麼時候聽見你說婦女主任的是非,我就什麼時候揍你!我不怕你手臂有牛尾巴長!
長臂猴說,你若是真男子漢,你就跟我們大家說說,你頸脖子這道傷痕是怎麼來的?
米副到這時才恍然大悟,說,噢,現在我知道了,今天大家來洗這個澡,就是為了看我頸脖子上有沒有這道傷痕是不是?
大家十分得意地笑起來。
米副說,我頸脖上這道傷痕,你們誰也別想我跟你們說明。你們這樣猜疑我,我隻有說是婦女主任抓的,你們才會相信,是不是?
大家又一陣大笑,餃子拍著肚皮說,看看,他認了!
米副說,你們別想在我這裏得到真正的解釋!你們愛怎麼猜想都可以!隻是有一點,你們今後誰也不許背後說婦女主任的是非,也不要跟婦女主任太親近,誰要是不聽話,就別怪我不客氣!為什麼?我不告訴你們,婦女主任也不讓我告訴你們。告訴你們,對你們沒有好處,一點兒好處都沒有!
毛子嬉笑著臉說,你不告訴我們,我們能得到什麼好處?
好處還不都是你的!
米副說,毛子,你不要這樣說話!我知道你們為什麼一下子對我如此反感。不到那一天,你們是不會明白的;到了那一天,你們自然會一下明白的!米副走上岸去穿衣服。
楊桃說,看來,這世上公的多母的少也不利於建設和諧社會啊!
於是,大家也都走上岸去穿衣服。一大群生命旺盛的軀體赤裸裸地以各種姿勢展示在鄉間蒼茫的暮色裏,倒映在鄉間的水鏡裏。
米副穿上衣服獨自走了,溪灘上的石頭間留下了他孤獨的身影和疲憊的步履,還有他滴在石頭上的鮮紅的鼻血。鼻血在石頭上像小太陽一樣放射著紅輝。往年這時,米副總要走在大家的中間,有說有笑,非常地親熱;今年此時,他那樣獨自走了,都因為鄉裏來了這麼位婦女主任!
這讓水桶有些過意不去,他坐的是第二把交椅,他本應和米副站在一起才對。他一直在想,米副最近為什麼會這樣動輒就罵那些和婦女主任開玩笑的饞貓?為什麼婦女主任沒有任何變化,一直待大家那麼好?米副向來不是那種自私的人,那麼,米副真是為了爭奪一個女人就一下變得這樣凶?米副和婦女主任真是有事了?或者是別的什麼原因?……這是一連串讓他捉摸不定的事情。他不像大家那樣作出肯定的判斷,他想,看起來,這件事情可能很複雜。在一起回家的路上,水桶提議說,我們大家到涼亭上坐坐,關於米副最近的態度問題,大家要好好研究研究。
於是,大家跟著水桶走過溪灘走過田畈,往涼亭上走了。
涼亭是一個長長的青瓦木樓,飛簷翹角。田畈上通往村裏的大路從涼亭中間穿過。兩邊的木柱間各架了塊長長的坐板,過路人歇腳就坐在那上麵。坐板高齊腰胯,特別適宜婦女們背東西歇氣時放背簍,小孩也喜歡坐上去把腳懸在空中自由地晃蕩。涼亭的一頭已擺上了一口大茶缸,因為天氣還不是很熱,白天的一缸茶,到晚上還剩有大半。於是,大家討論米副和婦女主任的事情嚷得口渴了,就去茶缸裏舀茶喝。
喝了茶,大家才往鄉政府走。月亮出來了,還是那個缺月。
長臂猴捏了捏自己的胳膊說,今天我算是吃了米副的大虧!
餃子說,吃什麼虧啊!為貂嬋,呂布殺董卓。你們還隻動拳頭沒有動刀槍!
長臂猴否認說,我才不是為女人呢!我是為口氣!
楊桃說,我最背時,你把什麼毛都糊到我嘴裏來了!
水桶說,我看,問題可能不是你們想的那麼簡單。米副和婦女主任之間的事情大有文章。你們想想,如果他和婦女主任真有那事,他有什麼必要故意變得和婦女主任疏遠?應該更親熱才是。如果他倆很親熱,我們大家還敢在婦女主任身上說便宜話嗎?話又反過來說,如果他和婦女主任沒有那事兒,那為什麼米副又變得和以前不一樣呢?再說,如果兩人鬧僵了,為什麼米副又還要那樣護著她?百思不得其解。最後分析得出的結論還是米副和婦女主任肯定有了實質性問題,米副最近這些日子顯得疏遠婦女主任那是為了掩人耳目,當婊子立牌坊。至於他動輒罵這幫饞貓,那才是他內心的真實反應,他是不再讓誰動他的莊稼地。但是,水桶還是說,現在就作出這樣的判斷還是早了,還要往下看看在工作上生活上,於公於私米副怎麼對待婦女主任。
這麼深入細致地研究一通之後,大家已到了鄉政府,偏是這時,婦女主任坐在大門口逗虎子。天氣越來越暖和,大門口聚了好些人。路燈安裝在門口大樟樹的枝子上,青蛙在鄉政府下麵的稻田裏叫得很放肆,趨光的蟲子圍著燈光飛成一大團,蝴蝶就在人們麵前響著翅膀映出巨大的魔影。聚在大門口搖蒲扇驅蚊納涼的人在說世界上打仗、恐怖主義、地震、海嘯、禽流感、石油漲價之類的事情。不知為什麼,虎子跟媽媽較起勁來。婦女主任從衣袋裏掏出花花綠綠的水果糖來哄虎子別吵,虎子接了糖就本能地兩手落地,要給婦女主任做駝雞叫動作。
虎子已成條件反射,隻要有人給他糖果吃,他必要那樣。婦女主任趕快抱了他說,虎子快起來,阿姨不要你做駝雞叫。大家笑了一陣。虎子媽就把虎子拉到自己懷裏,笑著罵起鄉裏那幫饞貓說,都讓他們給教壞了!從溪裏洗澡回來剛到大門口的這幫饞貓們馬上把虎子圍住,又笑又摸又抱又喊,虎子,快給叔叔做駝雞叫。虎子特別聽那幫饞貓叔叔的話,就強著要從媽媽懷裏掙下去做那動作,虎子媽死活不讓,虎子就抓媽媽的臉。
虎子媽氣得無法,隻得把哭著的虎子往家裏抱了。
虎子一走,大門口靜了,長臂猴心懷餘恨,就偏要惹一下婦女主任,說,主任,把你那水果糖也給我們分一顆甜甜嘴吧。婦女主任摸摸衣袋裏還有不少的水果糖,就說,你們誰要是像小虎子一樣趴在地上做駝雞叫動作,我就給糖吃。大家誰也不敢。長臂猴卻還在跟米副賭氣,說,我來做。你敢看嗎?
婦女主任說,隻要你敢做,我就敢看。
大家看著聽著他們說這些,都笑了。
長臂猴就要趴下去做起來。水桶說,長臂猴你瘋了?
長臂猴說,有什麼不可以?不就是做幾個俯臥撐嘛!長臂猴做了幾個俯臥撐動作。在大家的笑聲中他站起來,把長長的手板伸給婦女主任,說,拿糖來!
婦女主任說,你比虎子還小了?還想我把糖送到你手上?
誰要誰自己來衣袋裏摸。
這簡直就是屁股上插稻穗兒逗雞啄。長臂猴第一個衝上去,手就在婦女主任的衣袋裏摸起來,還對大家說,你們還愣著幹什麼?你們連豬八戒都不如,觀音娘娘發慈悲了,你們還不來沾點葷啊!於是,大家圍上去,無數的手都爭先恐後地伸進了婦女主任的衣袋,這時候,當然就不僅僅是摸水果糖了,還捏婦女主任的身子。婦女主任在大家的手裏又是笑又是扭又是打,直嚷嚷,你們擰我幹什麼?你們別擰我!你們搔我癢癢幹什麼?你們別搔我癢癢……大門口一時吵翻天了。
米副站在暗處,一直在看著那幫饞貓的手腳如何動作,盡管那一團趨光的蟲子把光輝弄得忽閃忽閃,但在米副的眼裏,他們那些自作聰明的小動作他都一目了然。他在想著該怎麼製止這些事情,男女之間太隨便了,發生什麼事都有可能。這個,他現在是有教訓的人了。他不能讓這幫饞貓也做出他那種冒失事來壞了婦女主任的幸福。他明白這幫饞貓已經對他有很多猜疑和怨憤,但他不能因此而放棄自己的好心。不讓這幫饞貓們越軌,他似乎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因為真正知道婦女主任底細的,還隻有他一人。他不能讓這些饞貓掉進一個虛無而又危險的快樂裏。在大山上那天,假如是長臂猴、餃子、毛子、石頭、水桶、楊桃,他們把婦女主任壓在身下了,會是什麼後果?米副已經在燈光照不透的地方踱過好幾個圈了,他實在看不過意這幫饞貓在婦女主任身上亂摸,他板著臉孔從黑暗處走出來說,你們要幹什麼?幹什麼?這麼摸摸抓抓像什麼話?大家被他罵得龜縮到一邊。長臂猴悄悄說,吼,還真像管自己老婆了!沒料到米副聽見這話了,說,長臂猴,你說什麼?不服氣我們再幹!長臂猴不再想跟米副叫板,在溪裏打架,他感到米副很有力氣,在水裏他手臂長還有些優勢,在陸地上他就更不是米副的對手。長臂猴說,我沒有說什麼啊!米副說,沒說就算了。餃子陰陽怪氣地說,哎喲,誰把我頸脖子上抓了道傷痕!餃子頸脖子哪有傷痕呢,是暗傷米副一句。這讓米副說不出口,餃子沒有點他的名,他沒有必要爭這個孝帕戴。石頭說,公狗到過的地方,撒泡尿就表示是它的領地,別人進了他的領地,他就要亂咬。米副心裏氣得滲血,但是,隻要別人不點他的名,他都忍了。他隻是瞪著石頭走去的背影咬了咬牙。
婦女主任可能見米副實在是有些太凶了,就走到米副身邊,親昵地用手肘撞了一下米副的腰說,你那麼正經作什麼?又不是庵堂廟宇裏,大家都鬧著好玩的。米副感到婦女主任的言行十分複雜,有安撫這一幫饞貓的意思,有表示他倆之間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的意思,也有親近他的意思,責怪他的意思……但米副不允許婦女主任像剛才這樣。他覺得這樣會鬧出事的,他必須阻止,他認為自己在這個時候必須如此。他跟婦女主任說,鬧著好玩也要有個度!這樣動手動腳,在大家的眼裏可能就是另外一層意思了。饞貓們見米副和婦女主任這麼一軟一硬唱雙簧,就斷定婦女主任已成“米副的人了”。於是,饞貓們隻要聚到一起就推測,一定是那次米副帶著婦女主任下鄉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