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快樂鄉官(二)(1 / 3)

第十五章快樂鄉官(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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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蓮花鄉政府,男女之間的話題大家最感興趣,也最喜歡傳播。於是,米副和婦女主任的事幾乎就成了公開的秘密。

這年的臘月二十三,鄉幹部集中開會,安排過春節工作,其他事都安排妥當後就該研究放假後誰在鄉政府值班。書記、鄉長一年到頭很忙,不僅要忙工作,要忙著陪人喝酒,還要想方設法說風趣好聽的假話,所以到過年是一定要回家的。他們的家當然都安在縣城裏,所以,在鄉裏他們是最高領導,進城去,在老婆眼裏他們就是“鄉巴佬”,他們不敢得罪老婆,他們隻能比城裏人早一點放假回去討老婆的喜歡。即便不是這種處境,書記和鄉長也是不會留在鄉裏值班的。因為鄉裏修了一座公路橋,還欠包工頭的錢,修了幾公裏高標準水渠,也還欠著包工頭的錢,中學修了一棟教學樓,工程款也還沒有付完,還有在酒店裏待客的酒飯錢老板也要來報發票了。欠這麼一屁股的賬,誰在鄉政府值班都為難。蓮花這地方的老百姓不喜歡欠賬過年,就喜歡過年討賬。往年的辦法是從這二十幾個饞貓裏點兩個人在鄉政府值班,今年米副得罪了饞貓們,書記一提到留人在鄉政府值班時,饞貓們就起哄,說他們今年誰也不願留下來值班。書記說,你們回去幹什麼?回家去還不是自己暖自己的腳!大家說,今年他們要回去找個給自己暖腳的。書記、鄉長不好說蠻話,就說好漢鬮上死!大家說,那行!但書記、鄉長說,他們倆不參加抓鬮。這幫饞貓們一想,不行,要抓誰都一起抓!書記、鄉長不幹。於是,抓鬮這個辦法行不通。蓮花人都說,臉上無肉,做事寡毒。瘦臉的長臂猴想出一個主意來,說,從“五·四”運動到現在近百年裏,我們都在喊民主與科學,我看,最好的辦法就是順從民意投票,投誰值班誰就值。

這個方案對任何人來說都沒有把握。書記和鄉長估計大家不會投票選他們,年輕的幹部們除了怕報複以外,也應該還不至於這麼沒情義;副書記、副鄉長們也估計自己不會被留下,因為他們雖然是領導,但解決不了過年要解決的問題,現在的錢都抓在一把手手裏;那麼,這幫沒女人沒家的饞貓呢,就估計自己更加不是選中的對象了,選票肯定不會在他們身上集中。於是,大家就都同意長臂猴這方案。

大家開始投票,結果是米副和婦女主任得票率最高,每人都超過了五十票。這個票數一出來,米副明白過來了,原來是這幫饞貓們的一個陰謀。米副想推翻這個陰謀,但書記怕把事情弄麻煩,就發話說,好,就這麼定了,米副和婦女主任值班!一個領導,一個一般幹部;一個男同誌,一個女同誌,代表性很廣泛,正符合上級的要求。

婦女主任好像沒有反感,說,好,值班就值班!我看你們這幫光棍漢回家誰真能找個婆娘來。

米副心裏壓力很大。大家這麼做,不就是認定他和婦女主任好上了嗎?不就是要看他兩人的戲嗎?他向來是個規矩人,真要照大家這麼認定下去,他就冤了。倒不是說羊肉沒有吃到惹得一身洗不掉的羊肉膻,而是婦女主任有對象,他的對象還不是一般人,他怕把婦女主任的好事弄壞了!但是,大家投了票,書記又拍了板,他又不能不執行。

大家都回家過年之後,鄉裏就將隻剩下米副和婦女主任。

還有一個女會計常來鄉裏轉轉,但女會計不是留下來值班,她丈夫在鄉裏中學教書,她家在中學,每天都早出晚歸。會計在假期有時來鄉政府是因為有報表要做。但這個會計走路像一艘大船,半天起不了錨,半天調不過頭,又從不願管別的事。米副想,在過春節的這十天時間裏,鄉裏所有的事情豈不都得他一個人擔當?別的他也不怕什麼,現在農民頭上什麼稅都免收了,鄉幹部和農民也不像以前那樣動不動就鬧矛盾,他隻是擔心那些包工頭到了過年來找鄉政府要錢他怎麼對付。既然定了他和婦女主任值班,他就開始想值班期間的具體事情。他先是找到書記,問,要是那修橋的,修水渠的,修教學樓的,開酒店的都來要錢怎麼答複?是不是能給一部分錢?還是約個時間?還是答複他沒辦法,過了年再來?書記說,這個你問鄉長,他是法人代表。米副找到鄉長。鄉長又要米副找書記,說書記把法人代表的權力代表完了。米副隻好說,是書記要我來問你的。鄉長笑了一下,說,當初我說要把資金籌好才動工,書記說,現在是個欠賬做事的年頭,上級誰管你欠賬多少,隻看你有沒有政績。書記要這麼說,要這麼做,現在要我到哪兒去要錢付賬?米副說,這樣的問題你們書記、鄉長都沒法解決,你叫我一個副職怎麼答複人家?鄉長又笑一下說,米副,你放聰明一點,這些事你用不著太認真,隨便糊弄一下就行。

大家投票選你和婦女主任春節值班的意思你還不明確?根本就不是要你想辦法解決這些問題,而是想成全你們的好事。

米副一下高燒了,臉麵全都燒得楓葉紅,說,鄉長,眾口鑠金!有些事我現在解釋也沒用。

鄉長說,要解釋什麼?根本就不要解釋!這麼大年齡了,這麼個好事落在你頭上是求之不得的,你還要解釋掉才好?

米副說,鄉長,這事兒不到時候你是不會明白的。

鄉長說,那倒是,一定要到喝喜酒那天我們才明白。

米副苦笑了一下,說,鄉長,我們不談這事兒,你告訴我,如果到了年邊,人家吵到鄉政府裏麵來放死要賬,我怎麼支走他們?

鄉長說,這個啊!小事一樁!

米副說,我沒有這方麵的經驗,你經常躲債,你教我個法子。

鄉長還是笑了一下,說,真向我討教了?

米副說,真的。

鄉長說,好辦!你白天到各村去走訪貧困戶,了解他們過春節的情況,在下麵吃了喝了,過晚上十二點你才回來,鄉裏白天就婦女主任在,你看他們找誰要賬去?他們還能把半邊天怎麼樣?

米副想了會兒,笑了,說,鄉長,還是你經驗豐富!

鄉長說,慢慢學會的,以前也和你一樣。

大家回家過年了,米副就按這個方案辦。每天天不亮就下村去走訪貧困戶,了解過春節情況。婦女主任一再要求跟他一起去,他不讓,真正的理由他不說,隻說村裏貧困戶如何過春節情況很重要,不能不去了解,鄉政府也絕不能搞空城計,必須要有人堅守。婦女主任隻好服從米副的。

米副果然是每天晚上都在村幹部家裏吃了喝了才回來。農村的晚飯吃得晏,又還要走那麼遠的路,所以,每天都是晚上十二點以後才回鄉政府。

過了臘月二十五,要賬的人果然來了。如果僅僅是包工頭來要賬,他們當然沒有那份耐心,也不會鬧出什麼大事,問題是包工頭下麵的民工來了。這很明白,是包工頭要不到錢,就把賣苦力的民工推給了鄉政府,讓他們衝到了前線。做工的人還嚇唬婦女主任說,總理在電視裏都說了,不讓欠農民工的錢呢!這些民工來了就有些不講文明,也有想報點私仇的人,因為鄉幹部過去做過很多傷害農民的事情。他們到鄉政府鬧了幾天還得不到錢,也見不到領導,得不到答複,就日娘罵老子。

婦女主任不敢跟他們較勁,還用一次性杯子給他們每人倒了一杯茶水喝,叫他們別罵娘。那些罵娘的人喝了婦女主任倒的茶馬上跟婦女主任解釋說,不是罵她的娘,也不是跟她過不去。

這一點婦女主任也相信。

鬧到臘月二十九那天,還不見有個結果,民工想起自己做了工拿不到工錢,要空著手回去過年,就傷心,就找了根大鐵索把鄉政府的兩扇鐵大門咣當一聲捆死了。婦女主任是看著他們把大門捆死的,她沒跟他們吵鬧,她知道她吵不過民工,她隻是求他們不要用那麼大的鐵索捆大門,要開的時候很費勁。

但是,民工說,他們也知道這不是個解決問題的好辦法,不過,也隻能用這個辦法。

捆大門是下午的事,剛捆好大門的那會兒,婦女主任也並不著急,等到捆大門的人走了,她要做晚飯時,到廚房裏拉開廚櫃一看,她急了。如果沒有油,她是可以吃紅鍋菜,如是沒有柴火,她可以用電飯鍋,偏是沒有了鹽。沒有鹽,她是一口飯也吃不下去的,而且明天三十夜了,所有的小店子都會關門停業幾天過春節。她想出去買鹽時,才仔細看看鐵大門,才覺得這個鐵大門做得真缺德,一般的大門應該在門眉下有空間,而這個大門一鎖,從地上到門眉就全都封死了。做這絕大門,鄉政府並不是沒理由,因為前些年農民常常鬧到鄉政府,還砸過鄉政府東西,所以做這個大門時,大家就一定要做成現在這樣子。當時肯定沒有人考慮會出現婦女主任今天遇到的難題,當時鎖大門都是鄉幹部在裏麵鎖,隻要鬧事人一走,自己要開門很方便。婦女主任仔細觀察了半天,想不出爬出去的辦法。

她笑了,說,我給你們倒茶喝,最後還讓你們把我堵在裏麵出不去啊!當然,民工沒有誰聽到她在說這些,已經走遠了,她隻是自己說給自己聽。

無論如何她得買一包鹽來。過了今天,明天就沒有店子賣鹽了,而且得有幾天。鄉政府建在一個老庵堂的遺址上,和村民有一段距離。她往鄉裏下屬單位打了幾個電話,但都放假過年了,沒人接。她當然也想到了米副,如果像城裏那樣通訊方便的話,她當然不為難,她可以打米副的手機,叫米副帶一包鹽來;或者平時,不是過年的日子,外麵有人常來鄉政府,她也可以站在大門裏麵叫別人代她去買,現在都忙年了,沒有誰來鄉政府,連胖會計也不來了;或者說,鄉政府的什麼地方還有可以爬得過去的矮牆,她也可以爬出去,而恰恰是鄉裏的幾棟房子排成一個井字形,房子與房子銜接處咬得很緊,沒有一點縫隙。那麼,她隻有在自己的房子裏想主意。她住在一樓,窗子上的確有主意可想,雖然為了安全,木窗已經釘死了,但是,有塊玻璃是缺著的,用釘書針釘著一片尼綸紙,隻要把尼綸紙扯下來,人就應該可以鑽到外麵去。這不是很費力。

太陽正在窗外沉落,那片尼綸紙被映得非常地紅亮。婦女主任怕傷了手,就用剪刀把那一片尼綸紙剪下來。當那片尼綸紙掉在地上時,一個方方正正的光亮也就鑽過窗洞嵌在對麵的牆上,像放電影時在銀幕上調試光幅一樣。她搬張凳子來站上去,把頭往窗洞裏一鑽,她笑了,可以很輕鬆地鑽出去!她終於找到了出口,大門鎖不死她了。但她畢竟是女孩子,缺少跳這麼高距離的把握,加之她的眼睛還有些近視,對於空間距離的判斷總有誤差,當她從窗子上往下跳落地時,她的腳掌裏鑽心地痛了一下,她知道壞事了。但她強忍著疼痛,還是到附近的小商店裏買了鹽回來。

她把晚飯弄好吃了之後,腳越來越痛得厲害。幸好她媽媽為她在鄉下工作準備了一瓶藥酒放在她的箱子裏。她擦了藥酒,就躺在床上等米副回來。因為好受了一些,又不知米副到底什麼時候能回來,等倦了也就睡了。

米副什麼時候回來的,她不知道。米副回來時沒有叫她。

第二天早晨,她起來看見米副在門口掃地,她跛過去問米副怎麼進來的,米副說,是拆了自己的窗戶玻璃才爬進來的。婦女主任一看米副走路也一跛一跛地,就笑了,說,米副,你怎麼也跛?米副說,跳窗子崴了一下。婦女主任說,這就對了,兩個跛子守鄉政府!米副說,是誰用那麼大的鐵索把鄉政府大門捆死了?婦女主任就把事情的經過跟他說了。米副說,這下好了,安靜了,就是討賬的人也進不來。

過了年,鄉幹部初五來上班。米副和婦女主任跛著腳站在大門裏麵迎接鄉書記。鄉書記來得最早,他進不了大門,又聽米副和婦女主任說了捆死大門的經過,就非常氣憤地花了二十塊錢找人把那大鐵索砸斷。書記把大鐵索拿在手裏拋了拋,笑著說,怕有幾斤重啊!收荒貨的怎麼不來呢?可以賣幾塊錢哪!換成錢再買糖果逗虎子做駝雞叫,起碼可以逗一個月。

幹部的收心會和往年一樣,初五開的。今年這個收心會比往年有意思,會前鄉書記連著接到了組織部電話,說毛子在縣城裏嫖娼被派出所抓了,要鄉裏報材料上去,要開除毛子;留鄉值班的米副和婦女主任又雙雙跛了腳,又說的是同一個理由:跳窗子崴傷的。那麼這個收心會就實在是很難收心。毛子的情況還不清楚,米副和婦女主任就在眼前。米副和婦女主任為什麼要跳窗子呢?像這種年齡,出現哪些情況需要跳窗呢?

從哪一個窗子跳的呢?是怎麼跳的呢?……這是一個可以讓人充分展開想象的話題。收心會上,書記、鄉長的報告大家並沒有聽進去多少,而是把米副和婦女主任跛腳的事想得很多。關於這個事情的結論在誰腦子裏差別都不大,都認為他們兩人肯定是在熱被窩裏忙著,結果突然來了什麼情況,雙雙從窗子上跳下去,因為天黑看不清地麵,所以跌傷了腳。

米副和婦女主任跛進會場時,大家就都隻是悶在肚裏笑,因為玩笑到底是隻能說假不能說真。等到米副和婦女主任走出會議室,大家就你一句我一句地嚼起來了。

水桶說,米副今年才真像是過年了!

大家笑了起來,是一種完全理解水桶話意的那種笑。

長臂猴說,今年隻怕是喜酒喝不上就要先吃甜酒了。

大家又笑出深一層意思。蓮花鄉有一種習慣,生孩子時要給產婦喂甜酒雞蛋,說是那樣乳汁才旺。

楊桃說,將來添個兒子就叫米思鄉吧!

大家又笑了一陣。

長臂猴就照毒話說,我看你們什麼也吃不上,從窗子跳下去,XY染色體都抖出來掉在地上肥草了。

大家越想這話越是好笑。

會議室裏炭火很旺,又是剛過完年才聚到一塊兒,大家坐那兒烤紅著腳膝,把米副和婦女主任的笑話越說越生動,越說越形象,越說越好聽,誰也不想走。隻有鄉書記在那裏坐立不安,他不知毛子那邊到底是怎麼回事了。

鄉裏胖會計終於把大家私下裏說的這些話悄悄告訴了婦女主任。她說的都是水桶、長臂猴、餃子和楊桃他們說過的原話。會計以為婦女主任聽了肯定會闖進會議室裏去大罵一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