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這樣的是非話落在會計頭上,她肯定這麼做。但是,婦女主任聽完會計的話,一點兒不激動,不反感,特別平靜地說,讓他們說說,給他們帶來點快樂難道不是好事嗎!會計說,主任啊,這種事哪能讓他們隨便當快樂說啊!你可是……婦女主任說,沒關係,等會兒,我買幾斤糖來讓他們吃,他們說辛苦了。會計生氣了,把這樣的事告訴她,她竟是這態度,起碼她也應該去做個臉色才是嘛!不去做個臉色也就算了,還要買幾斤糖去給大家吃,太不可理解了。看來,她和米副的事是百分之百的真事!她是希望大家這麼說她才舒服。
5
婦女主任當真買了好幾斤糖來提進會議室叫大家吃,還問大家,你們猜猜,我請你們吃的是什麼糖?
水桶說,喜糖!
婦女主任說,水桶你聰明!那你再猜猜,什麼喜?
水桶說,跛腳喜!大家說是不是?
水桶終於把大家想說的話說出來了,大家有了一種特別的輕鬆,特別的暢快,鼓起掌來。米副實在感到不好意思,他怕大家再往下開玩笑,開得太露骨,就起身要走出會議室。婦女主任一把拉了米副的手,不讓他走出去,還挽著米副的手,把頭斜斜地靠在米副的肩上,嫵媚地笑著說,大家一直想吃我和米副的喜糖是不是?大家掌聲雷鳴,高呼著,好!好!敢作也敢當!算個角色!餃子瞪著一雙嫉妒的眼睛喊著說,米副,你這個該死的,前世修了陰功,這輩子落得這麼個好女人!米副羞愧得直想鑽地。婦女主任看著角落裏的幹部還有些沉悶,又從桶裏抓了幾大把水果糖撒過去,撒一把叫一聲“嗬——吃喜糖了——嗬——”糖粒兒砸在他們頭上、身上、牆上蹦蹦跳,他們接起來,搶起來,於是,整個會議室裏真的沸騰起來了。虎子也從什麼地方跑進門來搶喜糖,婦女主任把他裝了一滿袋他才跑出去。大家一邊吃著喜糖一邊笑著鬧著,就真像是在結婚典禮上鬧洞房一樣。婦女主任把脖子上粉紅色的絲圍巾解下來,紮在頭上說,難得大家今天這高興,我給大家來首歌吧!於是,她唱了起來:
花兒為什麼這樣紅?為什麼這樣紅?紅得好像燃燒的火……平時,大家在一起工作沒見婦女主任唱過歌,沒想到婦女主任的歌唱得這麼好。她的聲音是那樣的清甜,她的情感是那樣地真摯,比電視上的很多歌手唱得動人多了,好聽多了。大家的情感也被這種氛圍引得快到了沸點,他們把什麼都忘了,他們沉浸在從未有過的幸福和快樂之中。他們佩服婦女主任,他們喜愛婦女主任,他們以掌擊拍給婦女主任的歌聲裝飾得真像天山上怒放的花朵。
婦女主任唱完這首歌,又把頭上的絲圍巾解下來做成一朵花遞給米副。米副羞紅著臉,不好意思地接了。這時候,開始進入了高潮。大家說,就這麼不行!我們要鬧洞房!
蓮花這地方鬧洞房有很多很多的規矩,婦女主任不知道,米副清楚。米副就跑到角落裏坐了,把頭低到了胯襠裏。大家推推拉拉地又把他強行弄了上來。他實在是要哭都哭不出來的樣子。他說,我叫你們爺爺了,你們別整治我了好不好?
大家說,今天叫爺爺也不行!
婦女主任看出了米副內心的苦楚,她大大方方地走過去把米副拉到門後悄悄地說,米副,鄉裏幹部一年到頭沒有什麼快樂,上班第一天,毛子又發生了這樣的事情,今天我們倆就算演戲吧,隻要能給大家帶來快樂,我們慷慨一點有什麼關係?
米副說,主任啊,你不知道他們心裏想的什麼,他們,他們認為我們已經是事實夫妻了,所以才這麼整我們。事情鬧大了對你很不好。
婦女主任說,我做女人的都不在乎,你還在乎?真事說不假,假事說不真!米副,來,今天我們倆由他們整,他們高興怎麼整就怎麼整。我認了!我要讓他們的記憶中永遠留下這一次高興,永遠留下這一次快樂!
大家見婦女主任和米副商量了這麼久,就有些捺不住了,哄了起來,又推舉水桶作主持人。水桶拍拍手掌叫大家安靜下來,他開始行使主持人權力,說,現在我們正式開始鬧洞房好不好?
大家說,好!
水桶說,請米副和婦女主任到門外去。
米副不肯出去,他明白叫他出去就肯定有什麼讓他們難堪的節目。婦女主任卻親熱地拉了米副的手往外走。水桶又叫了長臂猴、餃子、楊桃等一幫子饞貓來挾持米副。於是,踢踢踏踏一大幫人出了門外。
水桶就開始司儀。似唱似喊地宣布:新郎背新娘入洞房。
門外,大家就要米副背上婦女主任進門來。米副死活不肯。挾持他的幾個饞貓堅決要他執行。於是幾個人扭打起來,是笑紅著臉扭打的。
米副說,如果是沒人看見倒還好說,現在這麼多雙眼睛盯著!你們還把我當人嗎?
婦女主任今天直想一心一意地把這場戲演到底,她想的正和米副相反,說,背就背嘛,你怕什麼?正因為有這麼多雙眼睛盯著,你才好背!
米副一想,這話也對。
婦女主任走到米副背後,抓起米副的肩膀往上跳了幾下,說,來,背我進洞房!
米副仍還是猶豫,婦女主任又說,來,米副,與其老這麼讓他們為難我們倆,還不如滿足他們的要求。
婦女主任分明是在哄著米副,好像她很喜歡這樣。米副真是拿婦女主任無法,隻好蹲下去把她背起來走進門。這時候,門內門外的掌聲比鞭炮還熱鬧。水桶把婦女主任頭上的粉紅色絲圍巾拿起來叫米副和婦女主任各執一頭站好。蓮花人把這叫做千裏姻緣一線牽。
水桶說,下麵由書記、鄉長代表新郎新娘的父母講話。
米副和婦女主任不大相信鄉裏的黨、政一把手真會上來給他們說話,這到底是鬧著好玩的事情,沒想到書記和鄉長也當著回事了,真像父母走上來說話了,說,希望鄉裏多有這樣好事,不出毛子那樣的壞事。祝米副和婦女主任白頭到老,早生貴子。米副被說得無臉看人,婦女主任好像什麼都不想,直笑得直不起腰來。
水桶又宣布:下麵由新郎新娘謝父母養育之恩!於是,水桶就指導米副和婦女主任給書記和鄉長鞠躬。米副當然不肯,幾個人又捉手壓頭,又說你是瞧不起書記、鄉長是嗎?非要米副向書記、鄉長鞠躬不可,米副也隻好屈服。
水桶再往下宣布:夫妻對拜!米副沒有想到還有這麼讓人為難的事要他做。但大家看到米副越是為難就越是好笑。婦女主任倒高興,笑得甜甜地催著米副說,快拜快拜!她自己先向米副鞠了一躬。大家說,不算不算!必須同時拜了才算!婦女主任又催米副說,快拜快拜!她又先向米副鞠了一躬。大家還是說,不算不算!
這樣幾個回合都不成功,長臂猴他們就捉了米副和婦女主任,強迫他們同時完成這個互拜動作,因為同時鞠躬就可以讓他們碰頭。於是,幾個人按了米副和婦女主任同時鞠了躬,果然兩人咣當一下碰了頭。米副真是要哭了,淚都出來了,但是,又不能不作出個笑臉,因為這是新年大節,因為這是在做“喜事”,因為這是婦女主任樂意做的,因為這是婦女主任要給大家帶來快樂。
米副越是這樣難受,大家就越是感到滿足,越是感到盡興,水桶司儀的聲音也就越來越大。水桶說,今天是個大喜日子,為了慶祝這個大喜日子,我們歡迎米副和婦女主任表演個節目。大家說好不好?
大家振臂高呼起來,好!好!好!
水桶說,來個喜鵲抬梁如何?
大家說,好啊!
於是,水桶就拿出一粒水果糖來,他先跟婦女主任說,你含一半在嘴裏。婦女主任一直興致不減,就用嘴把糖粒兒含了一半。這個節目她知道,還有一半是要米副用嘴含的,意思是要她和米副親嘴。果然水桶說,米副,這就看你的了。你把這一半糖含上。米副感到這些事一件比一件難應對。他看了看那一半粒糖,要是他也用嘴含上去,兩人就嘴唇接著嘴唇了。他苦笑了一下,實在是不好意思,實在是有些不敢。這簡直有點兒太捉弄人了。要是照這麼做下去,往下還怎麼收場?今天,書記和鄉長也太放縱這幫饞貓了,怎麼也不站出來製止一聲?
這要鬧到什麼時候,達到什麼目的才打止啊?米副是無論如何不肯答應了。但幾個饞貓捉住他不放。在所有的節目中,應該說就這個節目最能捉弄人了。水桶見米副已經被整得夠苦了,心裏也有些過意不去,就悄悄地說,米副,如果沒有這個節目壓台,似乎就缺少了什麼,似乎就龍頭蛇尾了。米副說,現在無論你怎麼說,我都不答應!婦女主任又站出來說,大家說,這樣好不好,我親三口米副代替這個節目行不行?大家說,不行!水桶說,這個節目是非要出的。長臂猴說,米副,你主動一點我們大家都好,你要不主動,我們捉了雞娘也上抱!
婦女主任說,含就含!親就親!怕什麼!她把米副的脖子摟了,悄悄告訴他,你照他們的要求做。做完你就走,其他的事我來對付。在這之前是他們整我們倆,往下就讓我來嚇唬他們。我將要宣布一件重大事情讓大家吃驚!讓他們坐立不安!
讓他們睡不著覺!
米副說,這麼當眾嘴接著嘴,說出去成什麼話嘛!
婦女主任說,我往下要宣布的消息就是要洗刷這些!你照做,保證沒你的關係!出了什麼事,我都擔當!米副還是不敢。婦女主任又說,你快做!你做了,我把什麼問題都會洗清。你不做,我的節目就無法往下進行。米副聽這麼說,就答應了。於是,婦女主任捧著米副的嘴,然後把自己的嘴貼上米副的嘴唇。米副想,兩人嘴接嘴了,如果讓他們捉起來就範,那還不知要鬧成個什麼樣子。他隻得說,好,我主動我主動!
婦女主任把她的香嘴兒高高地翹起來,露出半個糖粒兒讓米副含上。米副猶豫地把嘴對接上去,含了一下又放了,大家不同意,要他重來。喜鵲抬梁嘛,必須兩人含著糖粒兒走一段路才算!
婦女主任又主動地把香嘴兒翹給米副,讓他含上。米副又隻好按照大家的要求,把糖含起來,然後兩人扯扯拉拉地繞著會議室轉了一路。大家這才鼓掌,放了米副。
正在水桶要宣布婚禮結束時,小虎子又從什麼地方跑進來,看見米副和婦女主任親來親去,他也要親一親米叔叔和楊阿姨。他們倆隻好讓他親了,大家說,這是個好兆頭!一定會生個大胖兒子啊!水桶施壞水說,快叫爸爸媽媽。小虎子也像學會演戲了,果真就看著米副叫爸爸,又看著婦女主任叫媽媽。最後這個意外的節目讓大家肚子都笑得轉筋發痛。
好像這才顯得有些鬧夠了,準備結束,有人躁動不安地站起來要走。這個時候,婦女主任非常正經地站在會議室中間說,大家慢點走,我還有一個重要消息要告訴大家:我的老公最近就要來和我真正地結婚,今天不過是和米副先演習一下,讓大家快樂快樂。老公要來,當然是件大喜事,我就買了這麼些糖來給大家吃。
大家不約而同地驚“啊!”了一聲,都瞠目結舌,再無下文。會議室裏死寂了好一會兒,隻有櫟炭的皮子炸起一串串火星四處飛舞,像靜靜的夜空劃過一串串焰花。
長臂猴實在忍不住了才問道,你老公不是近在眼前嗎?
婦女主任說,米副隻是你們想象中的老公,我不過是把他當著假老公。我真正的老公在市裏的一個科研所,是副處長!這個真實情況,在座的隻有米副一個人知道,你們都還蒙在鼓裏。
大家又都把目光集中到米副身上。米副這才站起來,給大家點點頭說,是的是的,你們現在才知道,我在大家之前知道了。我們在溪裏洗澡那晚上我就說過,你們到時候會知道這個內幕的。
大家無論如何都不好接受這事實,又想那次洗澡,米副為什麼不讓大家說婦女主任的是非,平時為什麼不讓饞貓們在她身上動手動腳,為此,米副還和長臂猴惡惡地打過一架……婦女主任宣布的這個消息來得太突然了,太不符合情理了,太不符合眼前的事態了。這麼些日子,誰不知道她和米副的關係?
怎麼會突然又冒出個真老公來了?如果他有一位當副處長的老公,她為什麼要和米副那樣親密?既然和米副那樣親密,她為什麼又會選擇這樣的時刻鄭重其事地向大家宣布他的老公要來?書記感慨起來了,說,如今啊,這年輕人啊……這真是一個讓大家一下想不清楚的繁雜問題。米副這個該死的,他為什麼要到今天才露底?他為了守口如瓶,他忍受了多少委曲!婦女主任在大家的印象裏一下變得複雜了,變得不可捉摸了,變得深不可測了,變得不像以前那清純可愛了。於是,那幫饞貓們開始同情米副,說婦女主任太把米副不當回事了,簡直就是玩弄,欺騙,米副也太沒有誌氣,一個男人為什麼要對這樣的女人如此溫順?饞貓們開始為米副抱不平。他們在蓮花鄉已經為女人受夠了氣,他們寧願沒有女人,也不能讓自己的難兄難弟受這種種戲弄和委曲。
毛子回鄉政府那天,天邊的上弦月殘缺得像他們的心情。
他是被罰了款才放回來的,他等待的將是被開除。那幫饞貓們大約是要為毛子壓驚,水桶和長臂猴到商店裏裏買了幾箱啤酒來,然後,把大家叫去聚會。水桶的房間本就很窄,一張桌子一張床就讓這個房間填得飽飽的,現在一下湧進這麼多人,同一平麵上的空間顯然不夠,於是,有的坐上床去,有的坐上桌去,有的席地而坐,有的靠在壁上站著。參差不齊,但又同心協力。晾在房間的褲子在頭上張開著兩條大肥腿。於是,就有人叫水桶把褲子收了。水桶說,收什麼,我是真正的童男,不會把你們弄晦氣。水桶的房間在偏僻的一角,把門關起來,大家怎麼鬧也吵不到別人。大家笑了一陣就開始猛喝。大家喝得很專心,不太說話,有毛子在,似乎是找不合適的話說。都是一口氣喝完一瓶。鄉幹部的牙齒都好,一口咬開一個瓶蓋,尤其是水桶的牙特好,他在鄉裏創下過紀錄:一個人吃完一個狗頭不吐一塊骨頭,全都嚼了咽了。他咬啤酒瓶的蓋子就像咬蘋果一樣脆。大家喝到打飽嗝的時候,長臂猴說,他媽的,我們就是再餓女人,也不能讓女人把我們當猴兒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