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頭說,我和你們看法不一樣。你一樣東西沒有快樂,她一樣東西也沒有快樂,兩人的東西合在一起就快樂無比。我不覺得婦女主任這麼做有什麼不好。
長臂猴說,石頭你沒骨氣!你太傷自尊了!都讓男人背了,親了,也喜鵲抬梁了,還當著大家的麵宣布自己的真正的老公要來,米副的人格哪去了?還把米副當回事嗎?米副哪還有麵子做人?他大小還是我們的領導!領導都讓她這樣不放在眼裏,我們一般幹部哪還是她的對手?
餃子說,也隻有米副這樣的人才願跟她在那種場合幹那種丟格的事。
石頭說,你們啊!當時是你們吵得最凶,強迫米副和婦女主任幹這個幹那個,現在你們一翻臉又說米副這也不是,那也不是。
水桶說,要是早知道婦女主任會宣布這樣的消息,我們肯定不會這樣鬧!我們寧願不要這份快樂!這個婦女主任不僅把米副耍了,還把我們也耍了。
長臂猴說,真他媽的把我們蓮花鄉找不到女人的這幫饞貓們臉都丟盡了!被耍的被耍,被抓的被抓!
石頭說,我不覺得。我隻覺得好快樂!你們是快樂過了又要講自尊。
水桶說,你還要說這沒誌氣的話?我們罰你三瓶好不好?
大家說,好!石頭說他喝不下去了。大家說,喝不下去了可以,就從頭上倒下來也行!石頭要逃跑,走到門口又被捉了回來,於是,啤酒就從他頭上倒下來,一身的啤酒泡,像被汙染的瀑布。但石頭不軟嘴,說,你們這幫想女人想瘋了的家夥!
不會像毛子一樣花錢到城裏去放炮?
水桶說,還好意思說這話!現在艾滋病多哪!得了艾滋病,你連生命都保不住!還想個好女人跟你?我寧願用拳頭砸褲襠,也不去嫖娼!
石頭說,你管你自己可以,你管人家的閑事幹什麼?我看你神經有問題,米副和婦女主任過去那種關係你們心裏不服,現在這種關係你們心裏也不服。她真老公也好,假老公也好,根本就用不著我們管!
長臂猴說,你是嘴巴硬,心裏想的比誰都多!
水桶說,唉,真要是婦女主任有了老公,她老公來了我們鄉政府,在主任的房間裏出出進進,你們猜猜,你們會是一種什麼感覺?
石頭說,什麼感覺?高興!
水桶說,石頭你就是嘴硬!我看是羨慕!
長臂猴說,我看是嫉妒。
餃子說,幹脆就是恨!
楊桃陰陽怪氣地笑著說,幹脆揍她老公一頓好了!
他們的極度興奮已經把時間變得非常模糊,直到聽得遠處有一聲雞叫,水桶才說,狗日的,你們都回自己房裏去躺屍吧,雞都坐叫了,明天頭兒還要下村去抓花椒生產呢!
6
蓮花鄉的年青幹部多,一個個都長得像這裏的包穀樹又青又壯。這幫饞貓幹工作就像議論女人一樣有勁,能讓農民致富的事兒,他們幹起來就非常賣力氣。好像前些年讓農民致富的事兒做少了,傷害農民利益的事兒,比如催糧收款時捉農民的豬、搬農民的電視幹多了,現在是要懺悔,要彌補,要將功補過。蓮花鄉雖然偏遠,但花椒生產基地被他們越弄越大,在縣裏出了大名,而別的鄉卻推不開。和全國同理,地廣人多的最大好處就是找什麼典型都不愁。於是,電視台,報刊雜誌常常來人采訪,所以蓮花鄉的幹部都非常忙,隻要有時間就要各自蹲在各自的村裏抓住這項工作不放。
長臂猴從村裏回來那天,看見一個男人站在婦女主任的門口像一棵鬆。他走去一問,果然是婦女主任的真老公。長臂猴像突然被開水煮了一下的青菜,好在他還是立刻回過神來,熱情地把這個男人接到了自己的房裏坐,又是倒茶又是說話,顯得十分熱情,還一個勁地說婦女主任的好話。等到天黑還不見婦女主任回來,長臂猴又打電話到婦女主任所包的村裏,讓婦女主任的老公和婦女主任通了話。婦女主任說她夜裏回不來了,還有一個花椒管理技術的村民會要開,明天才能回,又告訴長臂猴,她的房門鑰匙有一片放在會計的辦公桌上,要他把鑰匙拿來給她老公開門。長臂猴責備婦女主任老公說,你們怎麼不預約好呢?她老公說,已經約過的,她說鄉裏工作沒有規律,這幾天很忙,就把鑰匙丟在會計那兒。長臂猴說,那是那是,這幾天我們真是忙。於是,就把婦女主任的老公引到書記、鄉長那裏見麵。書記、鄉長非常熱情,叫食堂做了五菜一湯招待了晚餐,還把長臂猴、石頭和餃子幾人叫去陪了酒。大家高高興興地給主任老公敬了酒,主任老公很懂禮貌,又回敬了各位,酒喝到微醉時,書記和鄉長不讓再喝了,怕這些年輕的饞貓們口無遮攔說出主任的什麼話來,好在他們這會兒都變得非常懂事,關於婦女主任和米副的事兒那是一點風聲不露。
書記告訴婦女主任老公,最近一段時間鄉幹部都紮紮實實地在村裏忙花椒基地建設,婦女主任如果明天還不回來,他就派專人去請。婦女主任老公說,他知道這些,等一等沒關係。
這個晚上,長臂猴、石頭、餃子都像是逃犯,坐立不安。
院子中間幽深的天幕上又是那一彎缺月,像女人的彎眉,像女人的耳垂,像女人的梳子……他們看著缺月有一種親切,有一種遙遠,又有一絲傷感,他們像一會兒走進這一彎缺月,一會兒又像從彎月上跌了下來,他們看著婦女主任房間裏亮著的燈,想起婦女主任老公真的來了,就長一聲短一聲地哀歎,甚至捶胸頓足,甚至無緣無故地對著幽藍的天幕上怒吼……第二天,長臂猴起得很早,在走廊上掃地。掃帚每從地上掃過,總拖得很彎很長。在掃帚走過的路線裏有愛,有恨,有怨,有嫉妒,有祝福……長臂猴是從來不掃地的,他是在用掃地作遮掩,看看婦女主任的老公現在起床了沒有,洗漱了沒有,以及他在房裏做些什麼……石頭、餃子來了,水桶也來了,他們聚在一起比劃著什麼,議論著什麼,對著婦女主任的房間裏指點著什麼。這些本來和他們毫無關係,但是,他們就是要這樣關注著,牽掛著,想象著。
一切他們都讓看清了。顯然,婦女主任的男人是一位很有頭腦、很有素養的人,他的臉額是那樣的白淨,他的穿著是那樣整潔,他的神氣是那樣鎮靜。他坐在房間很久,背影也是那樣一動不動。這樣的人,肯定是一位能做成大事的人。後來,他才開始寫什麼東西。
快到吃早飯時,婦女主任回來了。
長臂猴站在大門口想著婦女主任在收心會上和米副鬧婚禮時的快樂樣子,她是那樣的高興,她是那樣的青春,她是那樣的活潑……那麼,現在婦女主任回到鄉政府,一看自己的真老公會是什麼神態?這樣的女人對待她的老公,一定會非常非常地沉著和老練吧?會不動聲色吧?長臂猴搬了一張老凳子坐在大門口等著。
婦女主任趕回鄉政府時已經累得滿頭大汗,那時候的太陽就跟在她背後,把她曬得紅亮亮的,所以,還在很遠的地方就非常地奪目。走到大門口時,長臂猴看見她臉紅得像桃花瓣。
長臂猴坐的是一張老得骨質鬆軟的搖搖晃晃的靠椅,他以前是從不這樣悠閑地坐在大門口等人的。長臂猴今天的確有些反常,看見婦女主任走近了大門口,就身不由己地搖了搖自己。
婦女主任第一個碰到的人是長臂猴。她有些羞澀地問,我老公昨晚在哪兒吃晚飯?長臂猴為婦女主任這種羞澀感到很奇怪,她向來沒有過這種羞澀,在她看來,什麼事,包括和米副舉行的“婚禮”,她都落落大方。趴在男人背上,和男人親嘴……她都顯得那樣鎮靜,那樣習以為常,沒想到她還有羞澀!
她羞澀什麼?是假事不羞澀真事兒才羞澀?是她自己做了虧心事,感到對不起老公?長臂猴說,你老公昨晚上是我們書記、鄉長親自接待,我們作陪,待若上賓!婦女主任笑著說,那就太謝謝你們了!長臂猴心裏苦苦一笑說,弟兄嘛!
婦女主任走進大門,拐過彎,紅紅地一閃就進了自己的房門。這時候,不知是一種什麼樣的信息傳感,米副、水桶、餃子、石頭和毛子,他們都來到了大門口,他們都朝著婦女主任的房門盯著。但是,婦女主任的房門輕輕地關上了,把他們的眼光全都拒在了門外,隻有他們的想象穿過門板,走進了房間,看到了婦女主任和她老公的親熱……他們再從房間裏出來時,就提上了兩大包行李。
鄉書記走出來為婦女主任送行,跟這幫饞貓們說,主任在跟他請假時說,她要跟著他老公進城去結婚了。
走到大門口時,婦女主任紅著眼眶,但是,她把話說得非常的生硬,她像芭蕾舞《紅色娘子軍》裏那個洪常青,她故意高傲地翹著下巴,揮了揮手說,同誌們,半個月後我帶上喜糖來再見!
那幫饞貓們像一群被驚癡了鴨子,一句話不說,呆看著婦女主任和她的老公從自己麵前走過去,走遠了,把頸脖子伸得老長。當婦女主任老公揮手向他們作別時,他們回禮的手勢是那樣木然,木然得像一片片秋天的幹葉……蓮花鄉到縣城的客車是早上八點開車,但今天還沒有開,不是在等婦女主任,而是這些天很多車子都來鄉下買古樹拉進城去搞綠化,不少農民把古樹連根挖起擺放在公路旁,此時正在把古樹往車上吊,往車上抬,就堵了路。好在鄉下人時間是可以隨便拉長一些的。婦女主任一看手表,八點過了一大截,她一下子長出很多腳腿,而且那些腳腿長得很長,她跑得比什麼都快,平時的斯文樣子,這一刻全都沒有了。紮頭發的絲巾掉了,她也沒有撿,頭發散了,在她身後飄得很長很長,嫩嫩的陽光就在她的頭發上浮閃著光亮。
車子還沒有走,停在供銷社門口的土坪裏。去縣城的車子每天都停在這裏等人。婦女主任趕到那兒,客車的肚皮下突然浮起一股熱氣和塵土,像霧一樣從腳下衝過來,司機已經發動了車子。她跳上車去,把老公也拉了上去。司機看著婦女主任喊話說,送人的快下車啊,就要開車了。婦女主任從擠得硬硬的腳腿裏插過去,緊緊地拉著老公說,走吧,沒人下車!
於是,車子開走了。
車子在田野間筆直的公路上掀起濃濃的塵霧,它像一頭可恨的巨獸把蓮花的什麼好東西吞食了,然後大大咧咧地溜走了,它在塵霧裏向前爬去,越來越小,越來越遠。站在鄉政府大門口的那幫饞貓們,眼裏發出奇怪的強光,那一束束強光越過村民的青瓦屋脊,一直盯著那輛灰塵仆仆的客車走去的方向……整個鄉政府院子一下子變得非常空寂,非常地失衡,所有的房子仿佛都顯得極度疲倦而有些傾斜。鄉書記叫開會,大家都像沒有睡醒一樣地稀稀拉拉走進會議室。書記清點了一下人,米副和長臂猴沒有來。書記問米副和長臂猴哪去了,餃子笑著說,在屋後的梨樹林裏掉淚!鄉書記問,哭什麼?餃子說,不知道哭什麼,兩人坐在一起掉淚。鄉書記急了,跟武裝部長說,部長你快去把他們叫來開會,一個婦女主任走了就值得這樣?還像個男子漢嗎!
半個月後,婦女主任沒有回來,回來的是一封有關婦女主任的信。信是鄉郵員夾在一大堆老報紙裏遞來的。鄉郵員來的時候,鄉書記和鄉長正把幹部們集中在大門口,準備下村去抓花椒管理,秘書拆開這封信一看,是婦女主任的調令,她調到她老公工作的市裏去了。於是,秘書把那張調令在半空中揮了揮說,同誌們,我們的婦女主任回來了!
大家不知所雲,於是,爭著看那張調令,他們像農村裏排成長長的隊伍傳瓦一樣,把那張調令一個一個地往下傳遞,在每一個人手裏都停留了好一會兒。
當調令最後傳到鄉書記手裏時,米副的聲音有些顫抖地說,書記,今天就不要我們下鄉去了吧,給我們放天假吧!
書記的心裏莫名其妙地一軟,看著鄉長說,好,我們倆下去,給他們放天假吧!
書記和鄉長走了,這幫饞貓們一下子散坐在靠牆的水泥階沿上。有的隨手撿了石子在地上反反複地寫著“婦女主任”,有的拿手裏的小棍子使勁地在地上拍打,不知在打誰,打些什麼,有的就那麼癡著……米副突然站起來說,水桶,你和餃子去搬兩箱啤酒來,珠江牌的。順便帶五斤花生米,紅殼的。
水桶和餃子把啤酒和花生米買來了,大家就在大門口席地而坐。米副最先咬開一瓶來,舉高了說:我們這幫老童子鬼,誰也不許這麼像丟了魂似的!都給我振作起來!喝!喝到中午,我們就去壩上洗澡!去溪灘上曬皮!
酒瓶碰酒瓶的咣當聲,啤酒滾落喉管的咕咚聲,嚼花生米的錚錚聲響成一片……他們在微醉中開始回憶,回憶婦女主任第一天來鄉政府穿著短裙,戴著太陽帽的青春樣子;回憶婦女主任跟著他們下鄉努力工作的樣子;回憶婦女主任在假婚禮上盡情地給他們帶來快樂的樣子……直到中午過後,他們把一大堆啤酒瓶丟在大門口,然後,他們去溪壩上洗澡。
他們把什麼都脫了,除了衣褲,還有這些天來的精神纏繞,他們脫得淨光,相互間不再有任何遮攔,不再有任何顧忌,不再有任何猜疑……他們在溪水裏快樂無比,他們鑽進水下去摸小螃蟹,追小魚,或者在水裏敲石頭震痛別人的耳鼓;他們浮上來,在水麵是進行蛙遊,或者浮在水麵上進行自由自在的仰遊……這時候世界上所有的快樂都屬於他們。他們是那樣無憂無慮。
啤酒被水的擠壓和運動的消耗趕走了,他們快樂得疲倦了。然後,他們像不規則的饅頭零亂地丟在溪灘上,任明晃晃的陽光曬他們那充滿力量的肌肉,曬他們那生命旺盛得向外透出血絲的被稱著生命源頭的地方……
原文載於《時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