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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熱河會首

說段老事。

說在壬申年與癸酉年(公元1933年2月)相交接的那一瞬間,熱河城內外大小寺廟都叮當敲鍾,意思跟現在差不多吧,都是辭舊迎新。那時這座塞外邊城古風尚存,遠離現代,除省政府湯主席即原熱河都統湯玉麟官邸裏有台日本製造的小發電機,喃嘛響著弄亮幾個燈泡子,還鬼火似的一會兒明一會兒暗外,旁的地方沒電。沒電也得過年,人類文明史到目前為止還是沒電的時間長,所以,熱河城內士紳百姓照樣按他們的法兒過年。富豪之門張燈(蠟燭)結彩鋪紅掛綠,要隆重慶賀一番;小戶人家貼春聯迎門神掛吊錢,但願來年財路順晦氣少;窮人家也得想法子稱回二斤麵,有肉沒肉地包餃子,聽旁人放炮就當自己放的,求求窮氣快崩光,初一出門摔個馬趴揀個元寶。

但實際上1933年這個雞年可不咋著,比鬧雞瘟還糟心,因為啥?全國人民都知道―日本兵打過來了。具體講是關東軍攻過山海關,兵分數路,直撲熱河。熱河老百姓能不害怕嗎,包括喇嘛、道士、尼姑也都心慌,那可不是現在下崗呀炒股賠啦這類問題,那是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刻,每個人都得發出最後的吼聲!不吼不行啦,操他祖宗,人家把刺刀頂你胸脯子上啦!說捅就捅啦,咱不能幹等死呀!

鍾響這個時候,住在西大街二道牌樓何家大院的我二爺何報國正皺著眉頭翻來覆去地琢磨一件愁事。這愁事在他這又前後聯係分成兩件事:一是離不離開熱河,去北平或天津躲躲,那邊早備好了房子。但自己是有身份的人,提前跑了麵子上不好看。二是如果不走,還當不當會首,正月十五的“會”還辦不辦。若是中國軍隊把日本人擋在城外,把“會”辦熱鬧,毫無疑問是慰勞浴血奮戰的將士。可萬一日本人正好那幾天打進來,麻煩啦,你沒準就被說成是歡迎他們,是漢奸。你若不辦,日本人肯定說你反對他,死啦死啦的有。我二爺年輕時是第一批留日的公費生,在那呆好兒年,深知口本人的小心眼子。在福岡有一位算是交情不錯的朋友叫藤山一郎,他對中國文化挺感興趣,跟我二爺說他家鄉有一民俗:人騎木頭從山上往下滑。不久前我還真從電視上看到過那場麵,應該說很刺激人:兩三個人樓不過來的一棵大樹去了樹權,樹皮剝精光,四五十人騎上,從約有45度的山坡子上往下出溜,說把人碾扁就碾扁。問題是藤山一郎太傲氣,硬說中國民間活動沒一個能頂上他們騎木頭一半的。多牛厭,還一半。我二爺那時正值血氣方剛,嘴茬子不饒人,上下嘴唇一碰,說在我們熱河,小孩子卵子癢癢才騎樹上蹭,你要是不怕把你們席蔑劃單眼皮小眼睛看大看圓,你就到熱河看看我們的花會。花會又簡稱為“會”。這可不是開會,也不是花草聚會,這是春節裏民間的高蹺、旱船、舞獅、背歌、武會等許多表麵形式的總稱。我二爺為何對花會那麼熟悉,原因全在於他父親祖父皆是熱河商會會長兼熱河花會會首。化公為私說寧帶三軍,不領一會。這是有說道的。當會首得有錢有威望有組織能力,差一點都不行,這個咱往後再說。還說那位藤山一郎,在海裏遊泳差點淹死,是我二爺把他拉上來,按說是他的恩人,可這位一郎當時愣跟我二爺急了,脫巴脫巴要決鬥。我二爺說是你先說的我們的不如你們的一半,怎麼就不許我說把你眼睛看大看圓,看大看圓你還俊了呢。後來經人勸沒打起來,藤山也說實話,說你們比我們好就不行。你說他多不講理。 自甲午海戰以後,中日關係就一直緊張,留學生雖然身在日本,但感情上總是與之對立的,我二爺和藤山一郎幹架,在那時是件很普通的小事。

可到了1933年就不一樣了,人家個頭不大,挺胸腆肚甩著小粗腿兒殺過來啦。這會兒可鬥不了嘴了,人家也不鬥,用三八大蓋說話,誰的嘴能鬥得過?鐵嘴也不行呀。偏偏咱們的軍隊不爭氣,東三省沒了,山海關也破了,熱河這兒的湯大帥湯主席,刮地皮斂錢見漂亮女人就娶姨太太行,真要跟日本人玩命,他就動心眼兒了。他想的是在沈陽還有那些房產商號,天津租界裏有洋樓,銀行有存款,自己身邊還有數不清的大洋和古玩,隻要一打,損失肯定小不了。但此時全國抗日呼聲甚高,不久前,張學良和行政院長兼財政部長宋子文還親赴熱河承德,了解情況研究對策部署兵力,所以,湯玉麟表麵上一直還撐著。他撐著還有點表示,表示之一是把我二爺請到設在避暑山莊的省政府,那老胖家夥坐在虎皮椅子上,身子向前傾,兩手摸拳捺著扶手,呈老虎狀,說將士用命,定拒日軍於城外,正月十五,你要把花會辦得比往年都熱鬧,以鼓舞軍心。我二爺當即說何某近來身體不適人冬受了風寒,咳嗽不止。沒等我二爺把話說完,湯一擺手說這毛病好治,來人呀,端上來。手下人就端上個紅木方盤,上麵有好幾大卷子現大洋。我二爺忙擺手說何某不敢受此厚贈。湯撓撓光腦袋說對啦你家不缺錢,好吧,這錢算捐到會上,另外我再送你一樣可愛的稀罕物。轉眼間,從側屋過來一個妙齡女人,身穿淺粉色和服,腰束紅地金銀絲帶,梳著文金高島田式發髻,麵如桃花,眼似流波,露在袖外的手和一段小臂凝脂一般。打住,往下就不形容了,連我都看出來,這是個日本女人。老湯這招子挺厲害,我二爺一時給弄僧了。說來慚愧,我二爺一輩子哪都好,人聰明練達,仗義豪爽敢作敢為。但他喜歡女人,喜歡和漂亮女人交往。不過,這缺點是新社會以後大家的共同認識,在我二爺年輕那會兒,還算不上是缺點,可比大街尋花問柳還強多了。二爺是文人,文人攜妓相聚暢飲高歌,是風流調悅之事。妓也不完全等於公路旁的“雞”,歌伎是賣藝不賣身的,想買人家身子得花大價錢,傳出去名聲不好,影響功名前途,所以,那時多數文人看似放蕩,實為謹慎,輕易不動真的。

我二爺稀裏糊塗地把這日本女子帶回家來,已經是臘月根兒了。我二奶是熱河城開綢緞莊那家的姑奶,大戶人家女子,據說她家跟老佛爺是本家。但她娘家爹明白,眼睛沒盯在皇糧棒祿上,辛亥年間就下海經商,挨罵二十多年置辦起一份偌大家業,也委實不易。我二奶沒發火,也緣於心裏也有兩件事,隻不過兩件事彼此聯係不大:一是我二爺在日本留學時曾要娶一日本女人為妻,以示對家中包辦婚姻的抗議。熱河這頭兩家父母都堅決反對,發電報,謊稱父病故將他騙回來,接著硬逼他和我二奶結婚。我二爺不願意,洞房花燭夜就是不寬衣,無奈我二奶答應日後給再娶個小,二爺說娶小必娶東洋女,二奶亦很痛快地答應了,心中卻暗喜,這跟日本隔著海,媒婆子也不會咕嘟日本話,不讓你去留學,你娶球吧。後來,二奶就和公婆核計,讓我二爺接手商號包括會首的事,一下子把他纏住了,再也沒去日本。但畢竟當年有過那承諾,沒了公婆,二奶如今又當著家,吐口唾沫就是釘,說話得算數。我二奶仔細瞅瞅真是日本女人,就留她住下,反正前後院房子有的是,揀好的讓她住,住鬧鬼的那三間,看日本娘們兒怕不怕。二奶的另一件事是她爹那五爺來過,說這回可麻煩了,才從頭溝買的一百畝好地,原想轉手賣個好價,不成想日本人來了,賣不出去啦。中間人說如果咱認識日本人,將來能給說句話,這筆買賣興許還能成。那五爺不是後來電視劇裏的那五,這個那五爺沒在北京生活過,一輩子沒離開熱河。有這麼一檔子事,我二奶對這日本女人也就額外多了個心眼,琢磨著還別太傷著她,日後沒準兒還有用得著人家的時候。

話說回來,辭舊迎新的鍾聲響過,接著響了幾聲鞭炮。可能是這響動容易讓人聯想起日本兵打來的槍炮,聽著心裏不痛快,響了

幾下子就沒人放了。我二爺眨眨眼說把老三老四都請過來商量事,時間不大,他們哥倆兒都穿著嶄新的棉袍子到前院來。需要解

釋一下,何家到他們這一輩哥四個姐一個,老大十多歲抽羊角瘋死了,老三身下妹子自己吊死了。剩下他們哥仁,二爺實際是老大,爹娘過世後也沒分家。三爺吃喝玩樂,給他個金打銅鑄的家世,他也能給你踢蹬了。四爺是我親爺,性情粗暴,幹不成大事。所以,這一大家子全靠二爺這杆大旗。

二爺國字臉,天堂飽滿地闊方圓,是福相,屬雞的,鍾響之後正是本命年,二奶已把一條紅布腰帶紮他腰間。他讓二位兄弟落座說,拜年的話咱明天說,今兒晚上隻說一件事,咱們是走還是留。

三爺抨了持油光光的大背頭說,走不走全行。北京天津飯館子多,咱哥們兒吃喝方便,天津租界地裏還有西餐廳和舞廳,都是洋玩意兒,怪不錯的。

二爺就皺了皺眉說,老三呀老三,國難當頭,你怎麼心裏還是吃呀喝呀,傳出去不好呀。

三爺笑道,二哥你可別學那些熱血青年,打仗是軍隊和政府的事,咱犯不上操那個心。甭管走到哪兒,咱餓不著就是了。

二爺歎口氣看看我爺說,老四啊,你是咋想的?

我爺說,今年我的中蟠要高五丈五,橫梁上要掛五個金鬥,這熱河內外,我要占頭一號。不辦會可不中呀。

都大敵當前了,我爺還琢磨玩呢。你說他這人還有點憂國憂民之心嗎。中蟠那玩意兒是蟠高一尺風大兩級,頂尖十字橫梁上加鬥,是盼望五穀豐登的意思,三九天不是說針大的窟窿鬥大的風嘛,中蟠上的鬥,就是船帆!就是磨房的轉帆,一般耍家沒人敢掛鬥,我爺一下要掛五個,可見他身上有股子蠻力氣。不過,我爺在力、不辦的問題上,態度倒是很明確。這令我二爺犯了琢磨。說實在話,我二爺這時心裏打鼓,鼓點子是越來越往散場的點上走,太平盛世,領一個會還累得十天半月緩不過勁來,兵荒馬亂,誰還有心操辦這事。

這時有下人進屋桌告說門外來了客人。二爺心裏說這是誰呀這麼沒規矩,三十夜裏還來串門。臉上便有些不悅。下人說來客不像本地人,說話結巴。我爺說我去看看是啥雞巴人。二爺說別愣著,請人家進來。那人一進屋,把皮帽子往下一摘說,報國兄一向別來無恙。

我二爺愣了,這位竟是藤山一郎。分手有二十年了,這家夥從天而降。不好呀,中日交戰,何家一下子來了兩個日本人,一男一女,你們是裏通外國還是咋著。我二爺趕緊讓兩個兄弟回避,並追到院裏囑咐不可泄露出去。三爺說不用怕,東北做生意的老客認識日本人的,都掙錢了,咱家這麼多產業不能都毀啦。二爺說萬一弄個漢奸呢,日本人沒來咱先就毀了。我爺說操他媽的,夜貓子進宅沒好事,幹脆把這對狗男女敲死得啦,扔武烈河冰窟窿喂王八,誰都不知道。

我二爺腦門子都冒汗了,求二位兄弟好好去後院吃餃子,千萬別惹是生非。等他一步一琢磨轉回屋,藤山一郎已寬了衣,一身中國式打扮,很像在茶樓上喝茶的小老頭。但這可不是一般的老頭,沒準腰裏就掖著王八盒子,沒準身上藏著座發報機,打著哈欠就跟關東軍司令部聯係上了,告訴那頭熱河這的兵力部署。這番話是我小時聽我奶奶說的,說抗日時期民眾警惕性很高,絕不比咱們後來備戰備荒挖防空洞差,畢竟後者是思想上弦繃得緊,前者見到敵人了。我二爺很機警,在自己家也不大意,坐在八仙桌左側,身後牆上掛著龍泉寶劍,是他每日習武用的,真家夥鋒利無比。用意也很簡單,隻要你有不軌之舉,一劍劈去,立馬一郎變成兩扇“狼”。

畢竟同過學,二人寒暄一番,說些久別重逢的話,然後都直奔主題,二爺問隔山隔水此來何幹。藤山一郎說舊事難忘來看你的花會,看比我們騎木頭強多少。二爺說戰事緊迫,無心再辦花會。藤山一郎說你已答應了湯大帥,並領來那女人,豈能不辦。二爺一驚問你怎麼知道這內情。藤山一郎說實不相瞞,我已在大帥府住了多日,那女人本是我準備給湯大帥的。

完啦,我二爺整個掉進人家的圈套了。很顯然,湯玉麟跟日本人暗中一直有來往,日本人對他是又拉又打,這老湯腳踩兩隻船,總想自己占便宜不吃虧,眼下準是看風頭不對,琢磨腳板上抹油溜號,就把麻煩轉別人頭上,贈日本女人,還資助辦會……藤山一郎說本不想來打擾你,但作為老同學,又不忍你家人和產業毀於一旦。此來的目的,一是請你組織民眾,歡迎皇軍入城,在各地都是商會牽頭;二是不辦你們的花會,協助我辦我們的騎木頭節,讓中國人看看我們的絕活。

我二爺渾身上下的血往腦袋上撞,十指發硬,他雙拳謀起,骨節嘎嘎作響。藤山一郎賊精,馬上反應過來,說何兄不必動怒,你們中國有句老話,識時務者為俊傑。如今皇軍勢不可當,你們的軍隊尚節節敗退,老百姓更不可能擋我們一步。大軍進熱河,應夾道歡迎於禦道兩旁,從頭道牌樓經二道三道,過火神廟至避暑山莊。你若辦妥此事,我保你仍為商會會長,房產商號絕不動一絲一毫,否則,亂軍之中,玉石俱焚,悔之晚矣。

聽他這口氣,不像是同學了,倒像是兩軍對陣交戰表的。我二爺把心頭之火略往下壓壓,把話彎到一邊說,我如果記得不差,你我同庚,都已經是四十有八啦。眼看日過晌午人近半百,我們還是找個地方安度晚年吧,身外之事,還是不參與為好。

藤山一郎冷笑一聲說,何兄,莫要在這裏跟我兜圈子啦,你我都不是那種人。鬧會之時,會首比當地官員權力還大,這是真的吧?你的風頭正勁,怎麼會撒手不幹呢。

二爺暗暗點頭,心裏說這家夥有點中國通了,還知道會首的有關細情。還真是這麼回事,古往今來,辦花會都是起自民間。官府可能也是考慮到得讓民眾開開心,所以皆不插手,隻負責防火防盜,還能落個與民同樂的好名聲。那麼,正月十五前後,會首的權力就大了,不僅組織隊伍籌集資金,民間的一些糾紛他也有權斷,當然絕少有命案之類的大案,主要是鄰裏糾紛,斷得公道不公道,老天才知道,反正先穩住,保證花會順利進行,完事你們人腦袋打出狗腦袋,去找官府,會首與此無關。不過,這更厲害,你想呀,事後不負責任,這權力往哪找去。

很明顯,藤山一郎是有備而來。我二爺要探明虛實,就把話題轉了,說春節花會是民間習俗,非哪一個人說辦就辦說停就停。你們軍隊打不進來,我們要辦,打進來,仍然要辦。藤山一郎麵帶溫色,說辦也可以,但要以慶祝皇軍勝利為主,不得占道。二爺立刻把臉一翻,正色言道,天下九州,民眾為先,花會起處,天子皆讓!你等東洋小兒,依仗船堅炮利,破我邊防,但在我熱河城內,你卻休得逞狂!

藤山一郎嚇了一跳,他沒想到我二爺會跟他急了。我二爺急有他急的道理,因為往下沒法說了,對方這是往漢奸的路上逼自己呢,什麼同學情,全沒有啦,不來點義正辭嚴的,你就得說小話了。都進了大年初一啦,一年之初就低三下四,這一年都得倒黴,管他娘的後果如何,先把膽氣壯起來,壓住這家夥再說。

藤山一郎叫我二爺這麼一震,反倒軟了,嘻嘻笑道,學兄何必動怒,我此來完全是為你好。中日親善,你已收下我帶來的女子,你就在你的國人麵前無法說清,還是聽我勸為妙。

我二爺愣了,但嘴不軟,說這女人是湯主席送給我的,我還沒想好如何安置她,更沒動她一個手指的,有什麼說不清的。藤山一郎說此女子叫京久惠子,非是一般人。聽說過大清朝肅親王之女,日本名川島芳子?如今是安國軍司令金壁輝,現陳兵朝陽,準備與日軍同進熱河,這個京久惠子,乃是川島芳子的親隨,芳子稱其為小妹,身上負有重要責任,從湯大帥府落到你家來,一旦真相披露,你能說得清楚嗎?

屋裏火盆通紅,我二爺臉上汗下來了,問你現在到底是什麼身份。藤山一郎也流汗,說實不相瞞,我現在是金司令的顧問,但不是軍事顧問。金司令想在熱河占一席之地,又恐關東軍司令部不允許,故想在皇軍進駐熱河時把文章做好,於是派我和惠子提前來此作準備,還望學兄看清大局助我一臂之力,日後定有厚報。

藤山一郎會中文,我二爺會日語,倆人交談語言上一點問題也沒有,話到心知。有人說這位藤山怎麼把秘密都泄露了,是不是你胡編的。一點都不是,不信你查資料,在遠東國際軍事法庭的判決中,在記錄關東軍熱河戰役時,即提到在滿洲事變前後,一批不滿於日軍現狀的豪傑之士,或充當顧問背後操縱,或赤膊上陣,大打出手,紛紛投人中國舊軍閥的懷抱。金壁輝―川島芳子,在日滿兩軍進駐熱河前夕,攜帶偽滿洲國軍政部最高顧問多田駿少將的安國軍司令委任狀,突然出現於朝陽……還有資料表明,關東軍想獨占其功,不願他人染指。川島芳子以前是以複辟清朝作為其最高理想,而從1933年開始,她已喪失了作為清王室公主的品格與風度,變成一個利欲熏心的女人,她想建立一塊自己的勢力範圍,熱河則是她的理想目標。藤山一郎正是在這種情況下為其出謀劃策,欲在戰亂之中分得一份肥美的“羹”。他親自前來熱河策降湯玉麟,策降不成,便要在日軍進城之始,做出有轟動和影響的事情來,他想到了人城儀式和從山上往下騎木頭兩項,這都能為日本朝野所關注。為軍人所歡迎喜愛的。但他擔心熱河的花會會把注意力轉移走,甚至阻礙了日軍進城。所以,當湯玉麟將惠子送給我二爺,他心中暗喜,覺得已經抓住了這個學兄的把柄,故敢深夜前來,擺出一副兵臨城下咄咄逼人之勢,欲降住我二爺。不料我二爺軟的硬的都有,情急之下,藤山一郎也沉不住氣,就把底細托出。不過,那也算不上多大的秘密,都是心照不宣的事,他不說,我二爺也能猜出個八九成。

往下的事不好辦啦,這藤山一郎精歪,非讓我二爺表態,要不然他不走。我二奶出來進去好幾趟,也不見那位有抬屁股走的意思,後院廚子直說餃子都佗了,二爺怎麼還不來吃,要不要送正屋去。二奶差點給他一個嘴巴,三十餃子是保家人平安的,咋能給外人吃,尤其是不能給日本人吃。給那位惠子送去的是大米飯,前屋這位藤山要吃也吃米飯不能吃餃子呀。這時,我爺急了說,我說扔武烈河喂王八你們不讓,這可好,他要搶咱餃子吃。說罷,他就到了前屋,大嗓門說都啥時候啦,還聊雞巴啥呀,該歇著了。我二爺趁機就溜了,二奶上前又是說又是笑,幫藤山一郎穿大衣戴帽子,然後我爺像堵牆把他送到大門外。藤山一郎氣得直哆嗦,嘟嘟說了一陣日本話,說罷扭頭上了車,原來,是湯大帥府裏的車送來的。

送走了藤山,還有個惠子呢,剛才咋沒讓他們一塊走呢!這可怎麼辦?我二爺根本沒心思吃餃子,趕緊到跨院的三間正房去,惠子就暫時住在那。那天二爺之所以把惠子帶回家來,一是想起往事,覺得這很可能是上蒼的安排,了卻白己的一份欲望,二是朦朦朧朧地想家中若有個日本太太,那麼不就等於有了護身符了嗎。

這麼說來我二爺也夠嗆了,名叫報國,實則先顧自己的家。我想這並不奇怪,在那個年代,像我二爺這樣的有產階層他不可能如白山黑水的抗聯戰士,他得用他的思維方式去考慮問題,隻有當他覺得要家破人亡啦,他才會下最後的決心。這也符合中國民族資產階級兩麵性的本質。真相大白,這惠子是沾不上了,得趕緊送走。我二爺為避嫌,特意叫上我二奶同去。那三間屋一直空的,早先住著上吊死的姑奶,姑奶是精神病,北京女子師範大學畢業,回熱河教書,搞對象時受刺激,大冬天穿單旗袍抹口紅在大街上走,要找拋棄她的男人報仇,後來吊死在這屋裏。熱河城內算卦的第一高手李拐子說這何家大院有邪氣,原因在於當初這裏曾有一孤女墳,何家發跡,擴大宅院,稀裏糊塗就給平了,因此,何家每一輩兒中必有屈死者,而且都是在成年將近成親之前。這太可怕了,你還別不信,二爺的大公子何家羽一年前也魔症了,怎麼治也不見好。李拐子說隻有遷宅才能徹底去禍,二爺都有意思賣了這老院另建一處,因時局不穩,沒來得及辦。

跨院正房裏燈光閃亮,有男人在屋裏說話。二奶很警覺,心想誰這麼大膽,深夜敢進這來。細一聽聽出是三爺何忠國的聲音,她對二爺說你瞅瞅這不是自找麻煩嗎。二爺朝二奶猛地一擺手,意思是這不是讓你埋怨的時候,推門就進屋,還好,屋內三爺和惠子隔著一段距離坐著,神態還都平靜。三爺說四弟去攆那老頭子,我來幫你審這女子,她卻死活不說中國話,看來她是不想交待,幹脆,我把她帶走交警察署吧。

二爺差點笑了,二奶也笑了說,他三叔,警察署是不是在你那個院裏。

三爺不好意思地點點頭說,我想給二哥分分憂。二哥這身份,是沒法留她的,不如我擔著,外麵說起來也沒有二哥的事。

二奶拍手叫好。不料那惠子開口說我不去,我不是妓女,我是來尋父的。她說的是中國話,京城的口音,怪標準的,一下子把我二爺他們都弄愣了都弄糊塗啦。往下為節省筆墨,我長話短說―惠子乃一中國留學生與日本女人所生,後其父參加革命黨回國,與其母女失去聯係,幸虧惠子外公家富有,母女生活不愁。惠子曾與川島芳子同學。後其母病故,囑其務必到中國尋父,惠子想起川島芳子,就來到奉天(長春),作為川島芳子的親隨,欲借此機會經熱河南下。其父尊姓大名,惠子說得一清二楚,二爺聽罷暗暗吃驚,此公乃黨國要人。若是真如其所說,則必須保護惠子,不使她的真實身份暴露出來,換句話說,眼下還就不能立刻讓她離開這兒啦。像她這樣的女子,若一個人走出去,不出三裏地就得讓人拐走賣了。 日本鬼子兵凶殘,日本女人賢惠,這說法兒早就有了。別看大兵壓境,中國人多,想千什麼的都有,漢奸名聲臭,臭也有人幹;搶個日本女人,還省了聘禮,沒準還落個整你個日本娘們兒的好漢。

壞了菜啦,請神容易送神難,這是熱豆腐掉進灰堆裏,吹也吹不得,打也打不得,扔也扔不得。咋扔不得?那灰還熱著,下不了手。

還有更糟心的事呢。天亮以後,湯大帥的副官前來傳大帥命令―因戰事緊張,為保證百姓生命安全,今年的花會暫停,並命商會備圓木一根,正月十五前置於武烈河畔的羅漢山坡上。不得有誤,違者按通敵論處。

命令傳達完,副官又囑咐說大帥吩咐此命令不得對外,對外仍講大帥出錢資助花會為將士鼓動。違者也按通敵論處。

這不糟賤人嘛!

我二爺問副官大帥這兩個命令我到底聽哪一個。副官說兩個都要聽,都要執行。我二爺說我沒法執行,副官說你執行不了,腦袋就保不住,你家中還藏有日本女人,證明你是漢奸,論罪當斬

日他祖宗!

我二爺大年初一一開門就遇到這等事,本命年看來坎難過,一點都不假呀。往下這出戲可咋唱?我二爺死的心都有了,他暗暗埋怨祖宗,都是赤條條光身子來到世上,尋得一口吃的就行了,何必絞盡腦汁還剝奪旁人聚起如此家財,最終惹得這一身麻煩,甩都甩不掉。你看那些小戶人家,鍋裏有熟的,炕席下是熱的,就美得睡覺裏都蹦高,院門不關屋門不別,心裏跟塊板兒似的過日子,滿街跑胡子人家都不怕,家裏沒有值錢的東西。 自己這可好,又怕小偷又怕強盜,還怕發水著火,簡直是提心吊膽過日子……這些話我聽我爺在“文革”的批鬥會上說過,本來是批鬥他,也不知道怎麼他說起這話,紅衛兵當時把他打個半死,事後我父母都埋怨他信口開河,不該為資產階級辯護,我爺歎口氣,說將來你們就知道我說的是真的。到了九十年代,我二爺的一個孩子是香港富商,錢有的是,但日子過得一點也不舒心,一次就讓人敲詐500萬美元。至此,我對他們先前說的話有些理解了。不過,中國的老話叫能享多大的福,就得受多大的罪。這是相輔相成的,二爺和我爺光提受罪沒提享福,光看賊挨打,沒看賊吃肉,表明了他們的自私,說到底是不值得同情的。

日頭還是光光亮亮地掛在癸酉年正月初一的天上。熱河城大街小巷被照得幹燥而又溫暖,拜年的上廟的人流在西大街的牌樓下走來走去,小孩子不懂事呼呼放著小鞭小炮,像是提醒人們別忘了這不是平常的日子。熱河城裏滿族人多,滿族人講究禮教,講禮貌,尊老愛幼,熏陶了社會風氣,正月初一都要給老人拜年,磕頭行大禮,給小孩子壓歲錢,孩子們拿錢去買零食吃,年輕人結伴去逛廟會,婦女們去燒香還願。熱河城外有外八廟,那些皆是皇家寺廟,民間廟堂多在城內,關帝廟、忠義廟、酒仙廟、藥王廟、碧霄元君廟、城隆廟、文廟、龍王廟、火神廟等等,其中火神廟距避暑山莊正門麗正門不過數十米,康熙五十年興建,大殿為火神殿,前有額曰“德炳南離”,內供火神銅像,後殿供彌勒佛。廟門外是禦道,第三道牌樓立於此,上書“八表同風”。

火神廟前有廟會,吃的用的玩的看的全都有,來的人比較多。又因熱河城內房屋稠密,不少是建在山坡上,篙草雜物充沒其間,一年四季幹燥時多,人們特怕著火,故火神廟格外受熏視,香火就比旁的廟旺。正月裏的花會也以這裏為終點大團圓,會首與各會的頭頭議事的地方,亦在這裏。

我二爺是被人架來的。架進火神廟西側廟,穿上黃馬褂,坐在正中的紅木大椅上,前麵還有個條案,很像戲裏坐在大堂上的官員。廟裏是沒有取暖設備的,但上午的陽光直直地射進來,二爺有皮袍子皮帽子,一點也不覺得冷。更主要的是他心裏有火,恨不得弄塊冰餾子擱嘴裏嚼吧嚼吧才舒服。

會首下麵有三位管事,打頭的叫馬什麼,倆大板牙,人稱馬大牙馬管事,還有牛管事,楊管事,下麵是三十六撥兒的頭頭,這三十六撥兒下麵,又有若幹檔兒,比如頭道牌樓這撥兒,就有高蹺、旱船、武會等十多檔兒。檔兒歸撥兒管,撥兒由總管管,總管歸我二爺管。馬大牙說聲議事開始,就請我二爺給他們三十九個人講話。那種會人齊,一個都不少,而且都是扮著來的,廟門外有護兵,神氣得很,也算是熱河街上的一景,正月初一的樂子事。

我二爺抱拳說何某人今年當在本命,多有劫難,惟恐連累鄉民,故要辭去會首一職,還請各位多多諒解,另擇他人。此言一出,頓時炸營,嚷成一片。都說這是不可以的,自打鹹豐年間,熱河花會盛起,幾任會首,皆駭之無力,惟到你何家,天子禦賜黃馬褂,人心皆服,花會方一年盛過一年,今傳至你處,怎能上負皇恩下負黎民甩手不幹呢。

這也不知是哪位老先生說的,怪邪乎的。但據說何家當會首已經有些年了,可能是當初鹹豐皇帝逃到熱河時,看了一次花會,賞了黃馬褂,一直傳下來,議事和動會時,會首就穿起來。這褂子是“文革”時燒的,連同花會的戲裝行頭一起在火神廟廣場上燒的,黃馬褂最不經燒,忽啦一下變成灰;行頭經燒,盔頭上的珠子燒得劈叭亂蹦,小孩子上前直搶。我還揀了倆,後來讓誰要去磨成粉配藥吃了。

我二爺當然是力辭,死活不當會首了。眾人中也有難性人,就說湯大帥把錢都賞下來了,聽說還有個活物,何二爺是不是想在大敵當前卷包走人呀。那麼著可不合適呀。

看看,你還想保密?人家都知道了。我二爺一下子被動了,坐在那裏不知說什麼好。這局麵尷尬,想否認否認不了,想解釋解釋不清,想走還走不了。望著門外朗朗晴日蕩蕩乾坤,我二爺長歎一口氣,說罷了呀,何某今日算是栽在這啦。

我三爺來了,對眾人說你們這是要幹什麼呀,當不當會首,得看我們高興不高興,眼下日本人說打進來就打進來,誰還有心思操持這事,隻要湯大帥一走,我們也跟著走……

誰說我要走呀!

湯玉麟來了,身旁是他的六姨太。還有挎匣子槍的衛兵。此外,還有個看去很不起眼的人―藤山一郎。藤山穿藏青色新棉袍,千層底高幫大絨麵棉鞋,華達呢小簷禮帽,圓眼鏡,很像一個中學教師。旁人看不出來,我二爺一眼隔著衣服能看著他的肉。人家呢,當著這麼多人的麵,也不避諱,上前抱拳說何兄,你好威風呀。湯玉麟一愣問你們認識。藤山說我們是同窗,很要好的。湯玉麟晃晃大腦袋說,那就好辦啦,那就好辦啦,正月十五的事,你們倆商量著辦吧。

我二爺說,恕何某無禮,那事沒法辦,實在是沒法辦。

湯玉麟說,沒法辦,也得辦!老子說的話就是打出去的炮彈,收不回來啦。

我三爺上前笑道,辦,辦,我二哥就謀劃今年的會,他是擔心要打仗,老百姓不敢參加……

馬管事把大板牙一張說,哪方老百姓不敢參加?除非他不是中國人,他才不敢上前。前線將士正在血水中過年,老天有靈,受咱花會的一拜,保佑咱打勝仗!

眾人皆喊,保佑咱打勝仗!打勝仗!

正午時分,火神廟的鍾聲當當當敲了十二下,花會會首和眾頭領去正殿拜神宣誓的時刻到了。這儀式有點像現代體育盛會開幕式上運動員裁判員宣誓。都隻為花會場麵大,人數多,又是臨時聚到一起的,若是沒個紀律,非擠成人粥肉醬不可。宣個誓,表示組織係統形成並開始啟動,不光把秩序弄好,還有錢物的分配好多具體事呢。

我二爺被那鍾聲震了一下。那鍾是十年前他從父親手中接過黃馬褂時主持鑄的。當時他心懷大誌,不僅想把祖上留下的家業振興光大,他還想為熱河百姓多做些善事,如修橋補路辦學興教贍養孤老。但做起來他才發現難度太大,官府腐敗層層揩油不說,百姓之中,亦是人心不齊,民風醜陋,如建學校的磚石一夜間竟被偷光。二爺深感久失章法積重難返,需從其他方麵人手逐漸改之。於是,他想利用花會的組織,把人們聯係起來製約起來規範起來。他集資鑄鍾行文於上,大意是,熱河花會,始行久遠,天子讚譽,百姓歡顏。正月十五,星辰生降,佑我一方,永得安康。會首眾人,甘心為民,不貪不占,鬼神皆欽。黎民萬眾,心安性正,聖人為表,世代修好。國泰民安,風調雨順,洪福天降,山河英俊。……還有不少的詞呢,往下還有會規。應該說鑄這鍾後起些作用,花會雖然每年鬧一回,但日常生活中有些難解之事,亦可以通過會首和各撥兒的頭領的調解得以解決。最嚴重的搶生意碼頭等難題,官府一直都很頭痛,卻由我二爺他們給了結了。

鍾聲震了我二爺的內心深處。一股酸痛猛地襲來。難道不難受嗎?堂堂中華錦繡江山,怎麼到了我們鬧個花會都不能做主的地步!恥辱呀恥辱!可恨呀可恨!

我二爺猛然間拽拽黃馬褂,抖了一下皮袍,心中暗叫湛湛青天不可欺呀。朝眾人一揮手喊道,拜神,宣誓,開始!

頓時鴉雀無聲。

藤山一郎皺著眉頭看湯玉麟,湯吸口涼氣,問我二爺你可要想好啦。我二爺心裏那股勁還鼓著,一點沒含糊地說我想好啦,頂不濟我老宅院冒火,燒個天昏地暗,正好去了邪氣,好了我兒子的病。

寫小說得來實的,不能想給誰拔高就拔高。我二爺心裏反對日寇侵略,想的詞挺感人,但說出的話就是這樣,把宅院燒了,那就是最大的災難;卻去了邪氣,說明他又不甘心被火燒,還得找補點什麼回來。這是很矛盾的心理呀,不可能像戰士打仗一棵槍,直來直去殺家夥。

往下就跟往年一樣,二爺帶人上殿拜神宣誓,安排布置活動的有關事宜。二爺注意到,各撥兒報上來,新添的數十檔兒,幾乎全是武會,即刀槍劍戟斧械鉤叉加硬氣功這類,美滋滋蕩悠悠的跑旱船少了,高蹺多了,高蹺高了,七尺的木腿子,人站在上麵,絕對比日本人騎洋馬上還高一頭;背歌上麵的孩子也換成木佛了,撞樹一下,樹枝就得斷,砸著馬頭,馬就得倒下。

我二爺明白,這架勢是要往魯上麵鬧。曆史上有過這樣的,明顯是辦會,實際是玩命較功,一旦火拚起來,一個比一個厲害。我二爺問,這麼個辦法,一日_悠蕩起來,兩邊的老百姓可咋辦?

馬管事說,禦道上不站人,隻走花會,人要躲到兩邊胡同裏看。

牛管事說,李拐子算啦,花會今年要有殺氣,不然,一十二載不安寧。

楊管事說,熱河泉今年幹了,恐怕要動刀槍。

我二爺的心揪得緊緊的。大過年的說話要講究,不吉利的字是忌口的。“悠蕩”的意思是打起來,花會最怕各撥之間打起來。另外就是關於一十二載不安寧一 。那時熱河街上有幾個能算的,李拐子活得歲數最大,我上小學時還見過這個人,在二仙居的鍋貼鋪門前要飯,他無兒無女,又殘疾,新社會不讓算卦,他的飯碗也沒了。他在1933年說十二年不安寧,等於算出了日本投降的年份,112應該說算得很準。但我懷疑是後來有人給編的,因為他在為我二爺算熱河城能保多久時算差了。不過,有一天我爺領我去吃鍋貼,見了李拐子,特意多買了些給他,他狼吞虎咽。我說你慢點吃別噎著。他衝我一笑說這小哥是福相,日後有官運,可惜你另有所愛,半途而返。我聽不懂他說的啥。但數十年後,我因寫小說而辭去官職,也應了他的話。當時我把我的鍋貼全給了他,我小時挑食,吃飯不著調。他說,吃飯好比房打樁,提防來年鬧饑荒,吃飽喝足啥不戀,天下還有一大亂。我記得非常清楚,他說這話是1959年國慶節前,因為我是剛從學校練大合唱回來。從鍋貼鋪出來,我爺說你小孩子別聽他胡說,他給你二爺就算差過,差點誤了大事。但後來我意識到他說的饑荒和大亂都應驗了,可惜他自己沒作準備,1961年餓死啦。

據我爺說,我二爺在火神廟組織人馬要大鬧一場,二爺的血有些沸騰。他作了最壞的打算,決定將花會的行進路線掉過來,即將過去的終點火神廟變成起點。也就是說花會將從城裏往城外鬧。這是有些違反規矩,講究的是幾路花會齊聚於哪裏哪裏,達到高潮。但二爺心裏總是覺得鬧花會那天,沒準迎麵就遇見荷槍實彈的日本鬼子,倘若走了順道,豈不是給他們開路,那肯定是奇恥大辱,千載留罵名,而隻有迎頭頂上,又把他們頂出去,才是真正的熱河兒郎。

我二爺心裏想的並沒有往外說,但心照不宣,眾人全都讚成。我二爺找來李拐子,讓他算算熱河城能保多久,從而證實一下自己的預感。李拐子落座後,掏出一包哈德門牌的香煙抽著,慢條斯禮地說癸酉年乃六十年甲子的第十位,幹支分陰陽,陽幹配陽支,陰幹配陰支,單為陽,雙為陰,癸酉係陰,陰則不爽,陰則藏險,主大災將臨。然雞鳴在前,紅日在後,血色雖重,卻難一時衝破,尚有緩和之力……

我二爺說,你不妨說得具體點,熱河城下動不動刀槍?何時動?動的結果又是什麼?

李拐子笑道,會首真是要難為山人啦。也罷,我就明言,正月裏香火旺,天地正氣盛,故各位不必擔心,熱河泉雖然水少,但仍能化冰(兵),所以,熱河城內眼下還不至於動刀槍。

李拐子這一番話一下子把眾人挺緊張的心情給弄鬆了,七嘴八舌就議論起來,說要真是那麼個情景,花會還得以喜慶為主,以搞勞衛國將士為主,沒必要搞得火藥味兒十足,好像麵對了魔鬼凶神。我二爺心裏也化了魂,暗問自己是不是有點過於緊張草木皆兵了疑神疑鬼風聲鶴峽了……但願李拐子算得靈驗,熱河城多保一日,百姓多一日安寧,我這個會首也實實在在多操一回心,把今年的會力、好。

都說清談誤國,李拐子這通瞎彈更誤國。李拐子他怎麼敢這麼算?原因全在於湯玉麟的副官給李拐子送去兩包香煙三塊大洋,讓他在人前多說熱河境內固若金湯的話。湯玉麟不傻,大戰之前,人心不能亂,一旦搶糧搶米甚至跑反,就不戰自敗。當官的想自己順順當當撩杆子都不易。非得做到胸中有數穩住人心局麵不亂,自己才好攜財帶寶悄然遁去,管他老百姓的死活和熱河城的命運。隻可惜計謀盤算得好,數日後老湯也亂了方寸,成了抗日以來地方長官逃得最快的人,國人唾罵之,最終在天津寓所悶悶了卻殘生。

再說我二爺被李拐子一番話說得心動,想想城裏城外有那麼多軍隊呢,時局或許不會糟得太快,就沒往下再議什麼,隻是要眾人做好準備,正月十五一日上起大令,連鬧三天。眾人都答應下來,正月初一的大事就算辦完了。辦完了,我二爺脫了黃馬褂,一身輕鬆往廟外走,才走到三道牌樓下,有人在身後說請何先生上車,就把他拉進避暑山莊德彙門內的省政府。這地方二爺常來,但正月初一被“請”進來,從未有過。我二爺情知要壞事,肯定是湯主席要發火,這可如何是好。他不由地放慢腳步,邊走邊琢磨,猛然間前麵有女人說,何二爺您過年好呀。

二爺抬頭看,是湯大帥的六姨太,忙回話說,您過年好。

六姨太原本是熱河街上一小銀匠的媳婦,才過門沒多久,就被湯玉麟相中硬娶過來。說這話還是老湯剛入主熱河為都統時。1928年底張學良易幟,老湯改稱省主席,又跟六姨太的妹子有了往來,府裏背後都稱其七姨太。這姐倆可不得了,在老湯麵前說話很占分量。誰想當個官找個肥缺,非得花大錢走她們的門路不可。按這等身份,六姨太本不會主動問我二爺過年好,但她這麼一叫,我二爺就琢磨這裏有文章,便站在那聽她說什麼。果然,六姨太微微一笑說你跟我來,一旁的副官張張嘴,想說大帥等著呢卻沒敢說出來。六姨太把我二爺引到她住的清音閣大戲樓樓下,推開一房門,嚇了我二爺一跳,裏麵全是包裝好的木箱,顯然這是要跑呀。六姨太說我有事要麻煩你,想用你商號拉貨的車將這些東西送到天津租界去。我二爺答道隻怕商號的車不保險,不如主席的軍車。六姨太說古北口的中央軍專查軍車,已經扣了一車東西,所以,一定要請您來幫這個忙。

我二爺在頭年秋天趁著路好走,已經把家中值錢的東西往天津運走一部分,後來人冬下了雪,路不好走,又恐怕走漏風聲被人們說三道四,就拉倒了。前一陣耳聞湯玉麟打了多少多少包東西,準備逃走,但一直沒見動身,六姨太一番話解開謎底,原來中央軍在背後盯著呢,老湯也有他的難處。

我二爺挺痛快地應下來,但講明眼下山道路滑,司機不願意開,怎麼也得出了正月。六姨太一聽就急了,說過了正月黃瓜菜都涼啦,湯大帥的參謀已經把撤退的路線定好了。我二爺心中暗叫一聲好懸呀,跟六姨太說爭取早日成行,就去見湯玉麟。

此時湯玉麟正在屋裏來回走呢,嘴裏不停罵著,他媽了個巴子,見了我二爺,他說,希安呀(二爺的號),你是存心給我添亂,你在火神廟那麼一鬧,藤山跟我急了,說什麼要給關東軍打電報,說我老湯誓與日軍血戰到底。

我二爺明知故問,主席,你不是一直說要血戰到底嗎?

湯撓撓頭說,希安呀,你是真糊塗還是假糊塗,往下的仗咋個打法兒,你應該清楚。他小六子和宋院長來這說大話可以,槍支軍晌全過不來,我拿啥去打?這不是明擺的事嗎……

我二爺說,咱熱河不是固若金湯嗎。

老湯說,固若金湯個屁!為啥這城下不動刀槍哪是熱河化冰(兵),是這地方天險可守,隻要平泉、赤峰防線一垮,熱河城就是人家的了。

我二爺說,古人雲,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三裏之城七裏之廓,環而攻之而不勝,蓋人心所向也。今熱河數萬民眾,皆熱血兒郎,保家衛國萬死不辭,大帥切不可為他人所惑。 日軍驕兵挺進,孤立無援,我們以逸待勞,隻要精心部署,必能大獲全勝。

湯玉麟眨眨眼瞅瞅我二爺,幹咳了兩聲說,希安呀,沒想到你還懂點軍事,說得有點道理。

我二爺說,在日本留學,我進過幾天軍校,後來改行了。

湯玉麟歎口氣,可惜呀,我手下的人像你這樣的太少啦。說老實話,我打民國十五年來熱河,至今已七年,我挺喜歡這地方呀。把她扔給日本人,我他媽的還真有點舍不得,國民也得把我罵個臭死。媽了個巴子,希安呀,就聽你的,我豁出來幹他一仗,打贏就行,打不贏再走。子,通過藤山一郎傳過去,日軍必然冒進。您可設兵埋伏於城外,若怕沒有把握,可利用我的花會,攪住敵軍,然後咱軍民共擒之。

湯玉麟說,這是個好主意,隻怕是動手之時,傷害著百姓。

我二爺說,為圖流血,萬死不辭,但殺敵還得靠您的部隊。

湯玉麟一拍大腿說,好吧,就他娘的這麼定了。你帶人準備,我這也安排,你再跟藤山說說,就說咱不想打了,給他下點迷魂藥。

我二爺點點頭,然後就去見藤山一郎。藤山一郎見了我二爺很不客氣,說既然你堅持要鬧花會,那就是跟大日本皇軍過不去,我將如實報告上。我二爺笑道老同學誤會了,在眾人麵前,我不得不做個樣子,否則,民心必亂。實際上我安排的是歡迎貴軍人城的儀式,屆時,我將率人迎至三道牌樓光天化日匾牌下,以表我中日親善之心。藤山一郎瞪圓了眼睛來回走,時不時地瞥我二爺一眼,他不信呀,半夜裏你還跟我說你們休得逞狂,看那樣子恨不得把我嚼巴嚼巴生吞了,就跟在福岡吃生魚片一樣,怎麼這會兒變成這樣了,沒準兒是個陰謀吧。

藤山一郎說,老同學是不是在戲弄我呀。你要很好地想一想呀。

我二爺說,我想過了,如今天下大亂,我得保全身家性命。湯主席準備撤了,我怎麼辦?我得仰仗老同學您呀。

藤山一郎精神為之一振。這些都是他夢寐以求的,金司令(金壁輝)不斷派人來找他要成果,否則,安國軍就很難從關東軍那裏得到軍費和槍械。他已經有些焦頭爛額了,他沒想到熱河這個地方如同一塊硬骨頭這麼難啃,湯玉麟老奸巨猾粗魯無知喜怒無常,跟他簡直沒法說話;老同學呢,精明過人城府頗深,你摸不透人家的心思;老百姓呢,不畏強暴眾誌成城民風凶悍很不友善(對日本人)。若如此局麵不打破,自己熱河之行將是無功而返,在金司令麵前誇下的大話,將如何解釋?

有了上麵這些想法,藤山一郎警覺再高,也得讓我二爺這一番話給套住。再有就是他覺得大兵壓境,誰也不敢拿身家性命開玩笑。他笑道,何兄,我相信你,你要是騙了我,後果將是很壞很壞白勺。

我二爺說,不會騙你的,到時候你就瞧吧,保準讓你滿意。

藤山一郎說,我將保證你全家的安全。不過,我有個條件,聽說你有位公子在家中,我需要他跟我去朝陽呆幾日。

我二爺頓時頭發暈,忙問,看來,你還是不相信我,還要扣押人質?

藤山一郎說,不,我隻是需要他跟我一起去見金司令,否則,我沒有證據讓他相信你。還有,惠子在你手裏,也算是我們的抵押,這樣很合理呀。如果你不按我說的辦,就是沒有誠意,就是在騙我,我將告之關東軍,派重兵進攻熱河,熱河城將成為一片焦土,包括你的家和家人。

我二爺狠了狠心說,可以,就按你說的做,我將兒子交給你,你可要完璧歸趙呀。

藤山一郎說,很好,很好,但願我們的合作愉快。

正月初一是兩頓飯,上午吃餃子,不很複雜,為的是快點吃完互相拜年待客啥的,等到下午這頓就要像回事地吃啦。何家大院裏人來人往,廚房叮當作響,大盤大盤端到前院正房。正房掛著先祖的畫像,在先人麵前全家吃正月初一這頓飯,意思是飲水思源不忘先人,並請祖上共享年節的喜慶。我二奶是最忙的人,三奶是光吃不幹的主兒,油瓶倒了也不扶,每日裏就知道搽胭抹粉打麻將。我奶那時三十出頭,已經有了我爸,但心思全在看戲上,隻要有戲看,家裏吃什麼喝什麼都行。我二奶操心呀,不光操持這麼一大家的日子,還操心她的寶貝兒子何家羽,就是那位大學畢了業的瘋子。我父親那輩兒,家羽老大,可能老大知道責任重大,就把李拐子所說每輩兒要有一個人被糟賤的指標自己主動攬過去。說來也怪,家羽從小上學直到後來念大學,都跟正常人一樣,還特別聰明,但到了要結婚的年齡,精神便有些恍惚,介紹一個女子,情況就往壞處走一下,等到說過幾家,再偷偷見幾麵,他就控製不住自己了,整夜睡不著覺,然後又笑又鬧,最終精神就不正常了。我小時,家羽是熱河街上有名的文瘋子,四十多歲,長頭發朝後梳,人很瘦,臉上皮包骨,但幹淨得很,穿一襲長衫,走路邁八字步,嘴裏念念有詞。他沒有家室,常到我家來吃。看我家吃得不好,他就到飯館裏去,但絕不像要飯的去伸手。他找個空凳坐在那兒,一坐就是一個鍾頭,你不說給,他決不要。熱河街上人都知道他是何二爺的公子,便單要一份豆腐之類的菜給他,他也不推辭,起身給你鞠個躬,手摸袖口,輕輕抹抹筷子,把盤子擺正,然後慢慢吃起來。吃得高興了,他就和旁人說《水滸》,他記得一百單八將每個人的綽號,記得書中的每一個細節,因此有人就為聽他說古,特意來飯館子吃飯,那飯館生意也就興隆,老板於是也喜歡他來,有時幾天不見,還怪想他的,主動炒個好菜等著他。但後來飯館都公私合營了,不在乎來人多少了,家羽就不怎麼受歡迎了。他是1966年“文革”中跑丟了,有人說他跑台灣去了,去找惠子。我想那都是胡說,他那時已被紅衛兵打斷一條腿,非逼他承認當年是賣身投靠川島芳子,是給日本川原挺進隊128騎兵占熱河的當帶路漢奸。他本來精神就不正常,信口開河,說“七七”事變第一槍是他親眼看見日本人打的,他想製止沒製止住,結果抗日戰爭全麵爆發。他這不是往自己身上攬罪過嗎,哪還能得好?我估計他是讓人打死給埋哪去了,成了冤鬼。

我二爺從湯玉麟那回來,有點失魂落魄的樣子。二奶說就等著你開飯啦,你倒是快點更衣呀。我二爺突然問家羽這兩天病情怎麼樣。二奶歎口氣說還是神神道道的,一個勁兒念叨他的女朋友。二爺說天下女人有的是,你說他怎麼看上一個就迷上一個呢。二奶瞥了二爺一眼,想說這大概是你們家傳,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繞個圈說家羽從小太靦腆,一下子接觸到女的,看來是不習慣。我二奶分析得還挺對,家羽大伯是在家長的嗬護下長大的,就像是溫室裏的花草,冷丁見著風雨,就不適應了。實踐證明,男女交往到了一定階段,越是男子頭腦簡單一點粗莽一點,事情就進展得越順利,火大無濕柴,生米煮成飯。動物王國為啥越低級的繁殖越多?大牲口還會叫兩聲,懂得個親熱,低級的啥表示也沒有了,就知道履行程序盡義務。家羽書讀得太多,把那事想得太複雜啦,結果把自己腦袋給弄亂了。此外,據我分析,在家羽他們那輩之上,何家大概有某種遺傳病,而且是精神方麵的,在我父親和叔叔身上,都曾表現出與其年齡不相符的行為,對此我不好意思多說,從本文當中可以看出這一點。

反正當我二爺答應了藤山一郎將兒子家羽作人質以後,如何跟他妻子說,成了一個大問題。可以料到,我二奶是絕不會同意的,哪個當娘的舍得把親生兒子往虎口裏送,養個貓狗還舍不得給人呢,何況大活人,何況還是有病的人。

但奇跡在這時發生了,家羽領著惠子從跨院裏出來。本來家羽這一陣瘋瘋道道的,動不動就尋死,家裏人都害怕,將他房間裏繩啊針啊刀啊(裁紙刀)和一切對他可能造成傷害的物件全收起來,還派個人整天跟著他,防止他到院裏跳井,到廚房裏抹脖子。可眼下家羽麵色平靜如水,絳色暗花蘇綢麵的棉長袍沒有一絲褶兒,寶藍色內襯羔皮的坎肩罩著上身。惠子則一身中國式裝束,粉紅的緞麵小襖,瘦瘦的腰身,烏黑的長發披在腦後,更襯出那張小臉妖媚迷人。

家羽說,吃飯了,怎麼也不招呼我們一聲,還讓我們等到何時。

二奶張嘴結舌地說,想,想給你們端房裏吃呢,這邊人多,太亂。

家羽說,過年了,人多熱鬧,我們可不願意太清靜了。你說是不,惠子?

惠子點點頭,瞅一眼二爺二奶,不好意思地低下頭。

我二爺糊塗了,心裏說這是怎麼一檔子事呀,他們倆怎麼弄到一起去了。後來才弄清,這是我三奶和我奶幹的好事。三奶發現三爺對惠子有意思,心裏不高興,就找我奶商量對策。她倆挺對脾氣.我奶不知道這當中的底細,隻知道二爺領回來個小女子,說不定填了二房,自己又多個對手。我奶說家羽的病需要用喜事衝一衝,咱半道上幹脆給他們移花接木得啦。三奶拍手叫好,就把家羽引到跨院,倆人一見麵,還就一見鍾情,家羽那時病體初成是恍惚中的人,被惠子這模樣驚了一下,腦瓜子清醒不少(暫時的)。惠子不知道家羽有病,隻道是他鄉遇見美少年,日後如何來不及想,眼下一是心喜歡,二是逢場作戲一下,可能對自己也有好處。於是,就在人們吃罷餃子忙這忙那這麼一大段時間裏,跨院裏這一對男女還就敘起了衷腸,亂訂了終身。真是亂訂,一個癡情,一個假意,等到這會兒從屋裏出來,家羽就好像完了婚領著媳婦出來一樣。據有過精神病史的人講,幻覺在他們腦子裏跟真的完全一樣,往往數年後病好了,還明白不過來。

二爺自然是不高興,這惠子自己要不要無所謂,可也不能配給家羽,這不是美女,這是炸彈。

但我二奶格外高興,作為母親,管他將來如何,兒子病情好一天,這一天就是過年。萬一生下個一男半女,不是還給何家留下了後?媳婦是旁人家的,兒孫才是自己的,趕緊順水推舟成其好事。

我三爺鼻子快氣歪了,心裏說半路殺出個程咬金,怎麼也不該是你家羽,應該是我呀!可在這個場合,在列祖列宗麵前他還得裝模作樣。二奶說家羽有福,老天爺給他送個媳婦來。三爺臉上擠出點笑點頭說是。後來,三爺發現三奶偷著樂,他就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丁,心中暗罵一氣,但不敢把三奶咋著,三奶她爹在湯玉麟手下帶兵,粗野得很,掏出槍什麼都敢打。三爺特怕他那位老丈人,三奶的妹子在婆家受欺負,她爹讓手下人送去一籃子手榴彈,把那家人都嚇抽筋了。

眾人的心思家羽根本不知道,他歡天喜地帶著惠子跟大家一起吃的飯,吃著吃著,我爺問大侄子啥時喝你的喜酒呀,家羽一愣,說頭年臘月不是辦過了嗎,四叔你準是沒在家。眾人心裏說得啦又犯病了,哪來的事呀。可又不敢不順著他來,都點頭說是啊你四叔上山打抱子去了沒在家。惠子越聽越糊塗,悄悄問我奶是怎麼回事,我奶說他喝多啦,從頭年臘月他就等著你,你來晚了。惠子說你們怎麼知道我要來。我奶說咱街上有算卦的,早就算出你要來,就是日子算差一個月,那酒我們隻好先喝了。虧了我奶,好歹給糊弄過去,然後讓我爺多吃菜少說話。

那頓飯大家吃得還算挺高興,惟有我二爺心裏像有塊鐵疙瘩,沉甸甸,滿瞪瞪,什麼也吃不下去,一個勁抬頭看牆上幾位先祖的畫像,心中刀刻一樣疼。等到要散席了,照例由他給大家說幾句話,他舉起酒盅子說,恐怕這是我們全家最後一個能聚在一起的年了。

二奶不愛聽,說,你這話是咋說的。

三奶說,隻要二哥在,咱總也不分家。

我奶說,明年我還要請個戲班子來家唱呢。

二爺點點頭說,大家的心意我全理解,自古以來,國破家亡呀!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即便我們苟且偷生,還有什麼心思過年,還有什麼心思喝酒,列祖列宗,一旦戰火燃起,人散他鄉,逢年過節不能敬奉你們,還望多多原諒呀……

二爺將酒灑在地上。

三爺和我爺也照樣灑。

二奶把牙一咬說,當家的,也說幾句,趁著日本人還沒打進來,咱們把該辦的事先辦了。過了初五,我就給家羽辦喜事。就是有一天炮彈砸腦袋上,我心裏也踏實。

三奶說,我得找幾個人打個痛快,從今天開始,我就不跟大家一塊吃飯了,我得抓緊贏她們。萬一扔炸彈,別忘了把我那副翡翠麻將保管好,炸了丟了可不行。

我奶說,正月十五以前,戲園子裏還有好幾場戲呢,咋也得演完了再打仗吧,請北平的角兒來這一趟可不易呢。

這都是些什麼人物呀,往下我都不好意思寫了。後來我想明白了,那個時代就得有他(她)們這一批人,那也是那時的特色。數年前我去一深山區,是抗日戰爭的根據地,日本鬼子常進去圍剿。令我奇怪的是,那裏山高林密,穀深水急,生人到那就轉向,奇怪的是當年日本人怎麼就能鑽進去還轉出來呢。老鄉一語言破,有漢奸呀。哎喲,一下子讓咱就明白了,樹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俗話說人頭過百,形形色色(念shai),若是過千,就有鳥人撒尿朝天。這麼看來,我們何家曾出過這些人,也屬正常。

過了初一,就是初五。咋這快?過年家家都忙亂,黑白顛倒,一眨眼一定神,都初五啦,該收收心,安靜下來過日子了。可我二爺卻靜不下心。外麵各撥兒花會的頭頭輪番請他去吃飯,連帶看看各檔新上的玩意兒。按現在的話說是視察指導工作。那會兒不這麼講,但請吃飯跟現在沒兩樣,目的一也挺明確,就是為從會首這得些錢,給自己這撥兒置辦些行頭啥的,打扮得更鮮亮,出風頭。我二爺手裏有商會,凡是民間的大事,商號都得攤錢,曆朝曆代都是這樣,你比旁人掙錢多,你就得花得多,要不然全成你的了,你也就別想好了,半夜準去人砸了你。你花錢辦善事,佛爺都保護你,貧苦人也能體諒點你。每年的花會,我二爺準得花個幾千大洋,除了按撥兒按檔兒按人頭兒都給點茶水錢煙錢,不能讓人家白辛苦,我二爺手裏還有一筆錢是憑他個人的感覺臨時給的,說是獎勵和扶持都可以。這錢下去後,不可能都實實在在用在購置物品上,各撥的頭頭這期間研究個事啥的,也就用這“公”款小“撮”一頓。不過,那時可不敢大吃,像前些年那種吃法兒那股子吃勁,古今來都少有。我二爺下去視察,一般都不在外吃飯,馬總管好喝兩盅,還愛人多熱鬧,就千方百計把時間拖長,看完了都到吃後晌飯時候了,會首還沒講呢,得,找家飯館子邊吃邊說吧。去振興樓,就在西大街二道牌樓旁,離二爺家不過一箭之地。二爺心煩,也願意和外人在一起坐坐,振興樓的紅燒活鯉魚做得又好,吃一頓就吃一頓。

振興樓叫樓,可那時是平房,掌櫃的想蓋樓,一聽要打仗沒敢蓋。過了初五,到館子裏和朋友聚一聚的多了,跑堂的見了我二爺眾人,趕忙喊何二爺到,請進雅間,幫助接外衣帽子、上茶、上熱手巾,然後,該上的菜就上來了。我二爺酒量有限,喝了幾盅有點上臉,看看跟自己辦會辦了十多年的人,心中感慨,說今年恐怕是我們最後一次辦會啦,明年今日,花開花落風雨過後,竟不知我等落到何處。這話跟他大年初一在家說的意思一樣。怪傷感的。馬總管倒挺想得開,說管他呢,甭管啥朝代,都得讓老百姓活,都得讓老百姓窮樂嗬,都得辦會。說罷,他帶頭連幹三盅。我二爺心中有些不悅,但知道馬總管是有奶就是娘的脾氣,也就沒和他計較。牛總管說今年各檔中武會增加的最多,會不會引起麻煩。他話裏有話,沒點明。楊總管膽小,說萬一日本人進來,見咱們使刀弄槍,會不會不讓呀。我二爺瞅瞅其他各檔的頭頭,頭頭們說得簡單,就因為日本人來,才多上武行。

要不然怎麼說無產階級是最革命的呢,熱河老百姓從來都是好樣的,那年頭壞事都壞在當權的和有錢的人身上。我二爺就得算是從這些人裏揀出來的,要不然今天我也不能寫他。他這會兒讓好幾件事給擠在這了,他又是讀書人出身,深知氣節二字千古所重,一旦失足,殃及後人,九泉之下明白過來,腸子都得後悔青了。人家湯玉麟大包小包都準備妥了,嘴裏還嚷誓死保衛熱河呢,我財產比不上人家一個零頭,我可不能幹出糊塗事來。況且,中國人四萬萬五千萬,日本人再凶,早晚也不是對手。有朝一日抗戰勝利了,往事一追究,就該有笑的有哭的了。

我二爺吃了幾口紅燒鯉魚,覺得不對,用筷子尖一戳魚眼珠,癟的,就問道,這魚怎麼不是活的?

老板憎嘈跑過來,低頭說,二爺原諒,往常活魚都是從頭溝送來的,這陣子日本人要打到那了,沒人敢送了,隻好用臘月裏的凍魚。

我二爺把筷子輕輕一放,就不再動一口了。馬總管毗著大板牙,說這味道也挺好的嘛,湊合吃吧。我二爺哪裏吃得下,他心裏好生惱火,在日本他沒少吃魚,連海魚都吃活的,生著吃,隻要死了,就沒人吃。我二爺情不自禁地說,他日本人來了,我們竟連活魚都吃不上,可惡呀可惡。

牛總管說,東三省的大米都成了軍需,中國人不許吃。

楊總管說,亡國奴的滋味兒,怎麼能好受,咱熱河人也快到那天啦。

雅間外大堂裏熱鬧起來,湯玉麟手下的一個警衛喝多了,跟他的同伴大聲嚷嚷起來,先嚷這個仗是沒法打,政府幹打雷不下雨,槍械彈藥和軍晌全沒來一點,又說日本兵集中了多少軍隊,擋也擋不住,用不了多久,咱就得棄城而逃……在一旁喝酒的人說有湯大帥在,熱河難道還能失守。那警衛說湯大帥都打好包啦,軍車時刻等著,說走就走。旁人說不可能吧,湯大帥還捐錢辦花會呢,何二爺帶人張羅得歡實著呢。警衛說那都是幌子,何二爺連日本娘們都領回家去,他還跟安國軍日本顧問是同學,他要辦的花會,是為了歡迎日本軍隊人城的……

完啦!

這飯還咋吃?這酒還咋喝!

雅間裏好幾個人站起來,到了外屋就指著那警衛罵道你胡說什麼。那警衛和同伴更厲害,嘩啦把槍掏出來,說老子在大帥府裏當差,都是親眼見親耳聽的。楊總管到屋外,從腰上解下一個小喇叭,嘀嘀嗒嗒吹一陣,立馬聞聲就跑來百十號人,手裏都拎著家夥,把個振興樓圍個裏三層外三層。掌櫃的和吃飯的都嚇壞了。那警衛酒也醒了,知道自己嘴走了板兒,回去也沒法交待,汗珠子直往下掉。

正月鬧會,世上太歲。這是有說教的,這時節惹他們是沒好的。這會兒他們是有組織的,各總管和頭頭都有自己的絕活,喇叭、喚呐、哨子、鞭子、火炮,各式各樣,聲音一響人即到,而且人多勢眾,又都是壯漢,這就可怕了。一般說來,每逢這時強人惡人都得收斂自己,免得亂軍之中,讓人踩死都不知道找誰叫冤去。總算不錯,麵對湯主席的警衛,眾人沒立即動手,刀槍逼住,眼睛瞅著雅間,等著會首發話。你說聲殺,咱就剁,你說埋,咱就出去挖坑,你說送,咱就把他交給老湯,老湯那脾氣,肯定得把他斃了。

我二爺從雅間出來,臉色平靜如水,根本看不出一點生氣的樣子,朝眾人擺擺手,刀槍嘩啦一下全收了回去。這就顯出人的氣質來了,甭管心裏啥樣,表麵上得讓人看不出來,或者看得不明顯。不能像我一個親戚,五十六歲,當局長(正處級),頭些天我請他喝酒他還不來,擺架子,說這官當得太累人。過幾天“一刀切”了,再見麵,變成了蔫巴老頭,眼皮都抬不起來。這就沒勁了,人活著得有點精神氣。寵辱不驚,看庭前花開花落,去留無意,望天上雲卷雲舒。那樣才叫夠道。

那警衛一見我二爺,知道碰到崖子上了,雙腿一彎,就跪下了,說二爺您老別生氣,就當我在這放個臭屁,熏了您一下。馬總管說熏一下行嗎,何二爺在湯主席那都得高看著,你紅嘴白牙胡說八道造謠生事,知道在戰時這叫什麼罪嗎?這是擾亂民心,罪當槍斃!

對,斃了他!

宰了這家夥!

警衛害怕了,說二爺您開恩,小的家有老母,天天盼著我打回去。要是死在這兒,我還不如死在日本人的槍下。

我二爺問,你家在哪裏?

警衛說,在遼河邊上。

我二爺長歎一聲,說聲你起來吧,咱中國人不打中國人,有勁朝小鬼子去使,那才是英雄好漢。說罷他一擺手讓眾人讓出條路,警衛和他的同伴一溜煙跑了。馬總管說便宜了這小子。我二爺搖搖頭,說他說的也不是沒有由頭,隻是原因很複雜,不是一句話兩句話能說得清,我也不想解釋,早晚有一天大家會看清我何某人是什麼人。

牛總管說我們都擁護您呀,誰往您臉上抹黑,我們就跟他玩命。

我二爺說大敵當前,個人的事再大也是小事,國家和民眾的事才是大事,當務之急,所有武會的家什一律打選新的,刀要開刃槍要破刺,如果會上的費用不夠,就到我家櫃上去支,咱熱河老少爺們要真刀真槍玩他一把。

振興樓內外一片歡呼。

你說怪不,我二爺思想上左一下右一下,看著挺懸,可到他采取行動時,又總能一腳踩到正點上,真是邪了門啦。這麼說吧,他這是命裏注定,福星高照。抗戰勝利後,他生意剛見緩,1946年國民黨攻占熱河,我二爺因與咱們熱河省委關係好,給機關和部隊搞給養,怕國民黨來了沒好果子吃,就把家小安頓在北平,把買賣全盤出去,自己跟熱河省委走了。1948年冬熱河二次解放,我二爺跟著回來,他都六十多歲了,就啥也不想幹了,北平一解放,他就去那安度晚年了。1964年“四清”時定成分,查解放前二年的經濟狀況,我二爺啥買賣也沒有,還差點弄個“革幹”。旁人就完啦,我爺把二爺不要的買賣都弄過去,定個資本家。三爺更慘,日本占了熱河後,他去了奉天在溥儀手下幹事,日本投降後,差點當漢奸槍斃,往下他就沒得好,“文革”一開始他就上吊自殺了。而二爺是1966年陽曆六月初死的,埋完了沒幾天就開始抄家,他全躲過去了。近年來搞地方史,有人說你二爺之所以善終,還是當會首時幹了好事,具體講就是壬申年正月裏這段事,這也算善有善報,蒼天有眼。

熱河城不大。山巒環抱,河穀穿行,離宮(避暑山莊)樹密,街市居中。頭道牌樓敲聲鑼,傳到三道牌樓就說那邊開了大戲,二仙居(地名)坐著倆老頭曬太陽,火神廟那就說有倆仙人在那賞花觀月。您可別怨這的人嘴碎嘴雜嘴卜沒有把門的,隻因為熱河城自打康熙年間建了避暑山莊,街市五行八作隨即興起,人口逐漸稠密,塞外小城往這一戳,直到1933年,熱河城裏城外這塊寶地,一直沒開兵見仗過。按民間的說法是熱河的河水化冰(兵),實際情況呢,是熱河省境內大山重重,險關不少,是用兵的好去處,仗在那些地方沒少打了,但熱河城下山巒平緩,河穀開闊,道路暢通,按軍事用語講是無險可守,所以,仗到這兒就沒法兒打了。沒打過仗的城裏風氣與戰亂之地就不一樣了,這裏頭年往樹權子上放隻死鳥,來年看屍骸還在那兒,連貓都懶得上去碰,貓有貓道,有地方去打食,犯不上躥樹。人呢? 自然就有不少閑人,富的閑,窮的也閑,人閑嘴不閑,今天講說張三,明天編排李四,後來演繹王二麻子,須知,值得一講的都不是白丁,都得是個人物,打頭的是湯大帥湯主席,往下是他一幫姨太太,再往下還有不少,我二爺也是焦點人物之一。

這一回就說出我二爺是漢奸,和日本人勾在一起,娶日本女人,要迎接日本人進城,還要辦日本花會,溜大木頭。

家中下人在街上聽來,告之二奶,二奶急了,叫人去找二爺。二爺這時還在武烈河畔羅漢山下指揮人往半山腰拉木頭。這棵大木頭是離宮裏的雲鬆,樹幹溜直,起碼也長有上千年了。不久前讓湯玉麟給伐了,說要築工事用,其實誰都明白,他是要賣錢人自己腰包。古北口那中央軍一盤查,口裏的商人不敢來啦,沒賣成。我二爺說就這棵樹吧,跟老湯說,老湯這會兒也顧不上那些,點頭同意,還催快拉走,說砍這樹砍壞了,夜裏總做夢用那樹給自己破了棺材板子,太不吉利啦。我二爺心中暗笑,就讓人把這樹砍得光溜溜,拉到羅漢山下。羅漢山在武烈河畔,形似羅漢打坐,光頭大肚,兩腿鄰水。這武烈河可跟日本的武士道沒有一點關係,更不像有人說日本人在這死後,把河的名字改了。早在公元5世紀末6世紀初,北魏地理學家哪道元在《<水經>注》中,就記載此河名為“武烈水”,官方行文第一次出現武烈河,是1915年12月22日,在熱河道道尹公署“關於建立苗圃廟產地”的調查與草圖中。“武烈”是勇武威猛之意,表示河水水勢很大,冬季冰凍三尺,下麵依然暗流滾滾,直人灤河奔渤海,八十年代引灤人津的水,就有武烈河一份。

藤山一郎來到羅漢山下,一問這河的名字,他心裏不痛快,暗想我們講武士道,你們怎麼比我們還厲害。我二爺說就是厲害的厲。其實是烈,不是厲,但熱河人這倆字分不大清,我二爺有意往厲害上說。然後,我二爺又指著停在羅漢大腿上的鬆木說,太君們個個厲害,就從那兒往下滑吧。

藤山一郎皺眉頭問,坡度有70度吧?

我二爺說,要是怕陡,就擱平地蹭屁股溝子吧。

藤山一郎腆起小肚子,不,我們是不怕陡的,越陡越好……

我二爺指著半空中的羅漢腦袋說,要不,從那上麵往下來。

藤山一郎搖搖頭,不,那就是跳崖子啦,還是從大腿上往下滑吧。

我二爺說,你們這個頭兒,也隻能從那麼高的地方往下出海。

藤山一郎說,問題是,山下麵是這條很厲害的河。

我二爺說,你們不是很愛洗冷水澡嗎?這不比北海道差。

藤山一郎又搖頭,不,這沒有北海道冷,我們喜歡北海道那麼冷。要有冷的海水,能不能辦到?

我二爺指河麵說,沒問題,到時候把冰鑿開,除了不鹹,旁的都一樣。

藤山一郎點點頭說,到那時,讓你們看看我們的厲害。

然後,藤山一郎就用日語跟我二爺說那天商定的事情,一是入城歡迎儀式一定要搞得熱烈,屆時,要請東京的記者來拍照,要讓全世界都看到,大日本皇軍是多麼受歡迎。二是快快將二爺的公子送過來,與他同去朝陽複命。

我二爺點點頭,說容我二天,初十一早讓我兒子何家羽與你同行。藤山一郎說我手裏有你兒子照片,你可不能冒名頂替。二爺笑道那等雕蟲小技,豈是我這樣的人幹的,何某的事從來堂堂正正。藤山一郎說佩服佩服,我將靜候三日……

他倆的話還沒說完,家人氣喘籲籲找來。二爺急忙回家,進屋一看,把他嚇了一跳:列位先人像前,紅燭高照,闔家老少,皆跪在地上,鴉雀無聲。

我二爺問,今天是什麼日子?

我爺說,是二嫂讓我們跪的。

我奶說,外麵都說您當了……

我二爺問,當了什麼?

我二奶說,說你當了漢奸!可有此事?你今天若不在祖宗麵前把話說清楚,磕了頭咱就散夥!

二奶這舉動應該說是大義凜然的事。後得知她是確信丈夫不可能幹出那等勾當,才采取這種方法,以證明丈夫的清白。然而,她的想法雖好,但缺乏與二爺的溝通,二爺心裏的事尚不能說給眾人,說了就前功盡棄,所以,他隻能含含糊糊地講不要聽信流言蜚語,我辦的事自有我的道理,趕緊吹燈抽蠟,該幹什麼幹什麼去,別驚著了先輩。

我三爺最讚成這話,抖抖袍子前襟,說二嫂您切莫沉不住氣,識時務者為俊傑,甭管是哪朝哪代,也得居家過日子。我看日本人來未見得是壞事,起碼讓中國人看看,像咱們這個亂勁,挨欺負是必然的。

我爺不愛聽,說又不比他們矮一截子,憑什麼挨他們的欺負,我就不服這個勁,等日本人打進來,我要讓他們瞧瞧中國人的力氣,我一個人的中蟠,讓他們幾個人耍。

三爺很瞧不起我爺,說你那是匹夫之勇,不值得一提,治國之道,要憑智謀,抗日是一條路,與日本人搞好關係,以圖日後之變,亦不失是曲線救國的好方法。

我二奶沉下臉說他三叔你可別說了,越說你心裏想的啥越清楚,你要是有那心,你就早早地帶著老婆孩子離開熱河,我多多給你盤纏和家產。你萬萬不可在我眼前去幹那偽事,你覺得沒啥,我們可受不了。

我三爺和三奶都不愛聽,立刻嚷起來,說這是怎麼說的,日本人還沒進來,你就要把我們當漢奸攆出去!你是哪路的英雄?是嶽飛他母親,還是文天祥他娘!二哥辦的那些事,一件也沒說清楚,你還要娶日本兒媳婦,你們自己怎麼幹都行,怎麼我們說句話都不行,這個家看來是容不得我們啦!我們走!

我二爺急得直跺腳。一邊是妻子,一邊是兄弟,他(她)們之間鬧起來,還是頭一回。再看院裏,‘二十口子都大眼瞪小眼瞅著呢,不用說,很快就成為熱河一大新聞。肯定是對自己不利,說何家不光二爺為日本人辦事,又冒出個三爺,這何家大院是不是改成大和民族的和啦,跟東洋人穿一條褲子。

本來,此時我二爺說一聲這裏的事都是我有意安排的。就這一句話,就足以使眾人平靜下來,家中恢複安寧。可這話到了嗓子眼,又讓他給咽回去了。不光是人多嘴雜,可能會傳出去,問題還在於家中還有個惠子,這女子到底是怎麼檔子事,正弄不太清楚,萬一是個細作,那不就麻煩了嗎。想到這,二爺對二奶說,你一個婦道人家,休要管外麵的事,過好你的日子就是了,我三兄弟的話,自有他的道理,有些事不是你等能明白的。你不要說了,快退下。

我二奶被當頭潑了一盆涼水,她萬萬沒想到丈夫會這麼說自己。二奶是何等要臉麵的人,從來沒有當著這麼多人受過如此的窩囊氣,這要是傳出去,自己還有什麼臉麵活在熱河街上。二奶問二爺,這事我說錯啦?

你不要說啦。

我偏要說。

你不要說啦。

為什麼?

你不要說啦!

你想讓我當啞巴?

你不要說啦!!

我二奶伸手就把通紅的蠟燭抓過來。那蠟燭有小碗口那麼粗,做工極好,講究明燭高照,蠟油子汪在蠟芯下,小水碗一樣,不往外流一滴。此刻,蠟雖吹滅,蠟油子還滾燙著在那汪著,我二奶說今生我不說話啦,仰起脖就往嘴裏倒蠟油。這可不得了,蠟油一進去,輕則終生失語,重則潰爛喪命。我二爺大叫一聲不好,快奪下。哪裏來得及,蠟油已經從半空中流下來。說時遲,那時快,就聽忽地一聲響,隨著一股風起,二奶的臉整個讓什麼東西給蒙上了,蠟油都倒在那上麵,頓時凝成通紅蠟片子,還冒著熱氣。

原來是惠子用她那寬大的和服袖子給遮住了。

這可就邪了門啦。惠子什麼時候進來的,誰都沒留神。而且,她競然有如此身手,可見非同一般,擱現在講,肯定是受過專門訓練。我二爺一看形勢不好,再在這麼多人麵前僵著,我二奶非頭撞條案不可,趕緊讓眾人散一,讓丫頭緊緊看住我二奶,他自己則要和惠子談談,問她到底想怎麼著。談就得兩個人談,二爺想反正也就是幾句話的事,沒必要顧慮許多,就在眾人散去後,又讓人喚來惠子。天冷,門上有棉簾子,擋得很嚴實,外人看去就有些神秘。

二爺問惠子你所言之事是真是假,惠子說絕無半點謊話,二爺說你若真心尋父,我可助你,但你要與我說出那邊的情況。惠子說關東軍不願意讓金司令染指熱河,如果藤山一郎情報準確,所作之事成功,則安國軍必進熱河。此部隊乃烏和之眾,打仗不行,禍害百姓能耐甚大,倘若狼狽為奸,家賊外敵合一,則熱河受害深矣。

二爺凜然之。

二爺隨即告訴惠子,家羽乃是病人,所言之事切不可信以為真,你可速坐我的車進口裏,去北平找張學良,或找你父,告訴他們湯主席無心抵抗,熱河危在旦夕,請他們快快派兵增援這裏。惠子聽罷,說我去口裏可以,但萬 一有哪天金壁輝找你要人,如何回答她。我二爺說你不妨寫封信給她,說你有些什麼事情要離開熱河,家羽順便去朝陽帶給她。

惠子愣了,問家羽怎麼能去朝陽,那不是自投虎穴。二爺說走了嘴,想想也沒有必要隱瞞,就說了藤山一郎要以人質抵押,自己已經答應,不可以反悔了。惠子晃了晃頭,說了一串日本話,意思是您真是個好人,我要報答了你們以後再走。她忘啦,我二爺對日語很精通,聽完了就用日語跟惠子對話,說你不要多想,如果你的血液裏有一半是中華民族的話,就要主持正義,想方設法製止這場不人道的戰爭……

日語發言頻率極快,尤其是女孩子,真跟樹上小鳥一樣,說話嘰嘰喳喳,男人則嘰哩咕嚕的,漢語幾個字,他們得說半天。我二爺和惠子這正對話呢,院裏罵上了,來了兩位可怕的人物,那五爺和三奶他爹。那五爺這個年根本就沒心思過,已有準確消息,日本人如果進來,要按田畝收重稅,你就是認識誰也得收,所以,那些地肯定砸手裏了。那五爺大罵日本鬼子,大罵漢奸,聽說何報國幹那種事,就火冒三丈,又聽說女兒喝了蠟,就氣呼呼趕來。三奶他爹姓胡,早先是遼西的紅胡子(土匪),一直跟著湯玉麟,這會兒是騎兵團長,人也長得又矮又粗。振興樓裏跑走的警衛和他同伴中有一個是胡的親兵,回去就說何二爺怎麼怎麼牛反,根本沒把熱河守軍放在眼裏,還說騎兵團不如我花會的一頂花轎,一通加縹。這位胡團長他還就信,說你何報國有什麼了不起,見我也得叫好聽的(叫親爺,親念慶),哪天我得會會你。這天他喝多了,忽然想起這檔事,就轉到何家大院,和那五爺前後腳進來了。

那五爺是尖嗓,胡團長是粗音,一尖一粗,唱戲一般,在院裏說屋裏有倆日本人,準是商量禍害我國之事,快快出來受死,以報我家仇國恨。這一詐唬,又詐唬來半院子人,眼珠子都盯著棉門簾子,結果門簾一掀,出來了二爺和惠子,眾人臉上皆露出氣憤的神色。傳出去的就具體啦,說國難當頭,何家二爺還有心思納小,而且是個日本娘們兒。幸虧熱河那時連報紙都沒有,否則小報登大報轉,白紙黑字,日後我二爺渾身是嘴也說不清楚。“文革”中好多人都是因為舊報紙上有他一行字,就大罪臨頭,所以在報紙上總露麵也不見得是好事。我有一個同學當廠長,他最怕報紙登他廠子扭虧增收,一登就有人找他讚助,一登就有人讓他報條子,一登就有頭頭讓他幫助買小車。後來他請記者吃飯,說你們個人有事隻管找我,千萬別在報上表揚我,我蔫不拉幾幹就行啦。

我二爺不比這廠長,滿熱河城傳起來,他找誰去說?他隻能打落牙往肚子裏咽,應付了那五爺和胡團長,轉天又去安排花會事宜,強調老弱者皆不許參加,青壯年中獨生子也不許參加,然後坐自家馬車去省政府見湯主席。湯主席很高興,說這兩天城裏城外都叨咕你,把我給忘啦,您好呀。我二爺說忘就忘了吧,您可別忘了部署兵力呀,到時候不能光靠我這幫使大刀片的,得靠你們使真家夥的。湯玉麟說這事我交給胡團長啦,他當胡子時,最善於格鬥,誰都摔不過他。我二爺皺眉頭,說那可得囑咐好了,別把機密泄露了。湯玉麟說藤山初十走,走了以後咱就動手,趕趟,你等著我找你吧。

正說著六姨太和她妹子來了,問商量的車啥時去天津,我二爺說初十吃了早飯走,六姨太說我們姐倆一塊走,你可得安排好了,車裏不能太冷,也不能太顛,我妹子懷著孩子,萬一有個差錯,就拿你是問。

我二爺心中好生反感,但嘴裏不得一一應下。現在他是一點也不能惹老湯不高興,得千方百計穩住老湯,讓他好好地為中國人露一回臉。湯玉麟點頭說挺好啊,她們姐倆走了,我行動起來方便得多啦。我二爺心頭一緊,暗道但願您這行動可別是逃跑,他還想跟老湯多說幾句,幾個參謀拿著電報臉上不是正色跑進來.老湯扭頭就跟他們進了作戰室。二爺心想是不是戰事緊張了,趕緊離開省政府回家。

街上情形有了變化,一些商家停業,行人稀少,北風裹著小雪呼呼吹來,看去一片淒涼。二爺下了馬車,匆匆進院,對下人說快請三爺四爺到我屋裏,回答說三爺會他的同學去酒樓了,四爺耍中蟠尚未回來。二爺歎口氣,進自己的書房,扭頭說請二奶來。不料二奶在書屋裏說我在這兒等你多時了。二奶這氣兒過了那股勁了,不尋死覓活,但對二爺態度比先前冷淡不少,家裏的事她基本上不跟二爺商量,自己說辦就辦了。我們何家在尊重婦女這點上做得好,在那個年代基本都是女人當家,發展到今日,男人差不多都有些懼內,有“氣(妻)管炎(嚴)”,不過倒也好,家庭比較穩定,鬧離婚的少。

二奶坐在書房裏,對二爺說,我已經說過,要給家羽辦喜事,初十力、。明天初九,該請的人我都請了,你隻管做你的老太爺,到時候在家應酬一下。

二爺把帽子一摔說,這麼大的事,你怎麼也得和我商量商量,初十我還要讓家羽去看病呢。

二奶說,看什麼病,喜事一衝就全好了,房裏有了女人,陰陽平衡,天地安穩,他自然就會好的。

二爺心想這準是又請李拐子算了,看來她決心已定,很難讓她改變了。二爺想想說,婚姻大事,既需要和對方父母商量,也應該征求一下人家自己的意見,惠子與咱們認識不過幾天,人家能同意嗎?

二奶笑道,這你難不住我。惠子,你自己跟二爺說吧。

屏風後緩緩走出惠子,雙手扶膝,身子往下蹲,給二爺行了個禮。惠子說,我身上的血,一半是中國的,一半是日本的。我討厭這場戰爭,它使我的全家不能團圓。我想為你們做些事情,讓家羽身體好起來,能為國家效力。

二爺全明白了。看來這個惠子還是義氣很重的女人,她要在家羽隨藤山去朝陽之前,做一件報答何家的事。這事看似唐突,或者說頗具戲劇性,但在那個戰爭緊急關頭,人們的行為舉止已經發生了巨大的變化,我們不能用和平年代的思維去衡量那時的人。我父親跟我說,他見過那個叫惠子的女人,長得很美,但嫁給了家羽大伯後,即那年正月初十以後,人就無影無蹤了,從此再沒有見過。

我二爺決心把所有的底細都藏在自己心裏,把所有的罵名都放在自己身上。他找來李拐子,多多給錢,讓他接著給二奶算卦,說家羽結婚當日就得出去避難,方向在東北。李拐子說壞啦,我給二奶算的是西南,我琢磨北平在西南,躲也得往那個方位躲,怎麼也不能去東北,東北是朝陽、赤峰,那邊是日本人。我二爺說讓你算東北就算東北,否則,你就別在熱河街上混飯吃啦。

李拐子隻好照辦。我二奶沒大注意東北方是個什麼概念,以為不過是到城外東北方,當著我二爺麵滿口答應。往下就張羅起來,說什麼的都有,說何二爺為保自家財產,搶在日本人打來之前娶個日本兒媳;說何二爺要和日本人搞大東亞共榮,要將兒子送到朝陽去,領著日本人攻熱河……反正是好話少,壞話多,多得還引來一夥青年學生,往院裏扔磚頭,把前屋玻璃砸碎了好幾塊。幸虧我爺在家,往門口一站,把人嚇跑了。

我二爺讓馬總管在火神廟前的空場上搭彩棚,要大辦一下。我二奶聽了高興,又擔心鬧得太大了不好收場。我二爺說才開場忙著收場幹什麼,我要叫熱河城老少全來喝喜酒。二奶說你是不想過r咋著。我二爺說我想往好了過,是有人不讓我往好了過。二奶不敢往下問,心裏說等把家羽喜事辦完再論短長。

馬總管還真能幹,一天之內,就搭了十個大彩棚,全部是閃金光的細蔑葦子,一個彩棚放十張八仙桌,十個放一百,按當地稱謂,這叫一百張桌的“一悠”,極少有人能辦得起。一般的十張桌“一悠”,就不錯了,喜事下來,辦個七八悠,賓客的數量就相當可觀了。而百桌一悠,據說除乾隆年間有一大戶人家兒子考中狀元,接喜報後完婚,操辦過一回,往下就是我二爺給家羽辦的這一次,打那往後就再也沒有了。辦這麼大規模的您自己得花大錢,不圖賓客那點賀禮錢,還講究給窮人白吃三天,有點辦善事的意思。現在跟那時大相徑庭,有人大辦喜事為的是多收禮錢,在飯館子訂包桌,價錢壓得不能再低了,單位同事掏了錢不來不合算,吃個海光,鬧一肚子氣,特另11沒勁。哪如找幾個親朋好友,小範圍實實在在慶祝一番。你又不像我二爺心裏有難事,尋思兒子此一去可能就回不來了。人家生死離別,壯懷悲烈,上告祖宗,下報鄉鄰,蒼天明鑒,花多少錢辦這麼一場也值。

這喜事就辦得有些出格了,或者說在兵臨城下之時,辦得和那局勢大不協調。據有關資料記載,日本關東軍大舉攻熱河的路線為三條,即以錦州為大本營,一路由錦州攻淩源,一路由錦州攻朝陽,一路由通遼攻開魯。占領三地後,日方曾有人主張快速前進長驅直入。但這時由張學良、張作相、湯玉麟、萬福麟、宋哲元等27名守衛熱河的將領,向南京及全國通電,表示決心抗戰,呼籲全國一致支援。關東軍對此很重視,派人偵察,要探清中方防禦是什麼情況,得到的情報是防守部隊兵力不足工事很差,但同時又發現熱河城內歌舞升平,有一大戶為兒子大辦喜事。這個情報令關東軍參謀部很不解,有人懷疑前線情報有誤,否則熱河城內早該慌作一團,不可能大辦喜事,於是建議部隊緩進……

應該說我二爺為熱河禦敵爭取了寶貴的時間,可惜這一點當時沒有人意識到。隻是明顯地看到日軍在進攻中停頓了一下,有個別不負責任的官員還吹噓日軍在我軍強烈抵抗下受到挫折,熱河固若金湯牢不可破。後來軍事專家分析,熱河之戰乃日本占領東三省後向內地侵略中中日之間極重要的戰役,此仗意義重大,若我方固守成功或重創敵軍,則全國抗戰士氣受到極大鼓舞,反之,則敵人愈加囂張,對我方很不利。

我二爺在某個時候心中閃出一個火花,要做一個精忠報國的千古英雄。這火花閃得最光彩的時候,是那年正月初十巳時上下四刻正中,即上午10點整。十個大彩棚在白亮亮的陽光下耀眼奪目,金色的葦席,大紅的綢帶,磨盤大的緞花,宛若燦爛的秋天,令人想起可愛的熱河,無限眷戀的家鄉。這可不是胡拉硬拽,那年代國破家亡就在眼前,隻要一沾酒,文人常流傷心淚,武人怒發欲衝冠。李煌住那麼寬敞的宮殿,吃喝不愁,美女身邊有的是,也不犯錯誤不得艾滋病,他幹啥不知足,動不動就流淚到天明?想他那個總下雨潮乎乎的南國呀,就因為人家心裏受創傷啦。1933年時的好多中國人,心裏都受創傷啦,母(我)們這麼大一個國家,咋讓一個小國給欺負啦!操他八輩祖宗!跟日本人拚啦!

我二爺站在十個彩棚前的高台上,身後是一百零八個壯士,紅衣紅褲,懷抱大刀,亮光閃閃。家羽錦袍官帽,胸前十字披紅,鬥大的紅花盛開了一般,惠子鳳冠霞被,不蒙蓋頭,美貌如仙。據我父親說,初十的那天清晨,惠子要洗澡,我二奶忙叫人燒水,嘴裏磨叨大早上洗啥澡呀,也不怕著了涼。惠子等了一陣不見水來,一問正燒著,惠子說不要熱水要涼水,才從井裏打出來的更好。二奶心裏說興許她身上有火,不怕涼你就洗去吧,就讓人弄了一大木桶井水,想想人家又不是日本兵,又讓家人兌進不少熱水。惠子進屋脫了衣服,突然喊我父親,我父親那時十來歲,知道害躁,不知道好看,死活不進去。後來聽清是叫他去找家羽大哥,他憎增就跑去找。家羽那時正在二爺的書房裏聽二爺講荊柯、蘇武、王佐,講此次你去敵營,責任重大、節氣千秋,必須大義凜然,視死如歸,揚我國威。家羽是讀過書的人,這些故事他都懂,但畢竟精神上有點毛病,跟二爺說爹您放心,兒此番去,絕不辱使命,必將日寇殺回東洋了!小島。二爺忙說不是讓你去打仗,你隻是人質,一切由為父安排。家羽說那就省心啦,不過,能不能等我和惠子度了蜜月以後再去。二爺一拍桌子,說胡未滅,家何在。你今日裏就要前行,貪戀女人,不配當大丈夫。家羽點點頭,好像明白了,一抬胳膊一抬腿,來了個武生的架勢。我二爺說你上哪去,家羽說我去與娘子告別。這時我父親正在院裏向他招手,家羽隨著就去了跨院的西屋。往下的情景,我父親說他也不知道了,他扭頭就跑了,後來是二奶站在跨院的月亮門下叉著腰,誰也不讓進,直到家羽在屋裏喊娘呀口渴,給我口水喝。二奶才讓她的貼身老媽子進屋,幫他們二人穿戴整齊出來。家羽口渴,二奶讓人端來人參湯,家羽一飲而盡,頓時容光煥發。據熱河街上達仁堂坐堂老中醫說,當年何家羽正月初十在火神廟喜宴上露麵,是他精神最正常的時候,根本看不出有什麼毛病。按他的猜測,是家羽與惠子有了接觸,心中積癖頓散,又進補湯,真元氣上升,神清氣爽於一時。

後來,何家知情人都認為惠子那天早上的舉動是有情有義的。盡管從此他們分手天涯再無音信,盡管惠子很可能忘卻舊恩另擇夫婿,畢竟她給了家羽一次刻骨銘心的享受和永生難忘的記憶,以至家羽而後終生一人卻毫無遺憾。不過,話說回來,家羽後來魔魔症症,想給他娶媳婦,也沒人家願意給。就是多花錢能娶一個,我二爺二奶也不忍心,那不是糟踐人家姑娘嗎。

回過頭接著說火神廟前我二爺。待到家羽和惠子拜天地拜高堂夫妻對拜,把那些程序走過後,我二爺從馬總管手裏接過酒具,是廟裏給神敬酒的蹲,三條腿兒,銅的。馬總管說酒盅子太小眾人看不見。二爺說這東西挺好,給我斟滿了,我要給眾人敬酒。話音才落,就從彩棚外麵哩噢飛進幾個土坷垃,還有臭雞蛋,差點打在二爺身上。接著有人喊打倒漢奸!眾人臉色大變。

馬總管喊把人抓來,時間不大,手下人扭著幾個學生過來。學生很年輕,臉蛋子凍得通紅,嘴裏冒著熱氣,說你何報國你報的是哪一國,你是漢奸,你在這個時候還有心思娶日本女子做兒媳,你就是要找日本人的靠山,當日本人的走狗!

二爺仔細瞅瞅這些學生挺麵生,話音也是京片子,就明白是從北平來的學生。二爺一揮手讓放了他們,說今天我有這麼多客人,我也不跟你們爭論,你們要是有種,你們在熱河住下別走,等日本人來了,咱看看誰是英雄誰是草包。那幾個學生愣了,說你要是抗日的,就該散去家財,組織民眾去抵抗,為什麼在這大擺酒宴。二爺說亂世用典,豈可偏重一招,昔日諸葛亮安居平五路,是在家中花園小池邊觀魚時講給後主的,你能說孔明先生貪樂誤國?你等兒郎,快快退下吧,別壞了我的大事。

這一番話把那兒個學生都震住了。馬總管說再搗亂決不輕饒,二爺說請他們也坐下喝喜酒。牛總管讓幾條壯漢帶他們進喜棚,說要當英雄先得能喝酒,每人一斤老白幹,喝不完不許出來。那學生目瞪口呆,隻得隨著去了。

我二爺撣撣身上的塵土,舉起銅蹲,高喝一聲各位貴人,何某人這廂有禮啦,接著說,今日給我兒辦喜事,感謝諸位光臨。請大家舉起杯,我祝大家在新的一年裏活得好!活得有骨氣!活得天不怕地不怕鬼神都不怕!幹杯!

幹杯!

十個彩棚好幾百號人都喊,地動山搖一般。北平那幾個學生都蒙了,說你熱河咋辦喜事是這樣的,我們還以為你們都讓日本人嚇壞了呢。旁邊一漢子說快喝酒吧,喝完了我帶你去頭溝,見到日本兵你們可別尿褲子呀。學生結巴說別這麼快呀,還沒經過軍訓呀。漢子說打槍一學就會,喝完酒教給你們。有倆學生當時就臉色煞白,說我得回趟北平跟家裏說一聲。漢子一指喜棚後邊的縫兒,說那就快去吧,晚了就走不了啦。那些學生互相看看,說我們回去動員更多的人來,鑽席縫子都溜了。

喜宴喜宴,為喜事而辦,那才能從心底樂起來。我二爺不是,他一肚子苦處,不能對人言,隻能強忍著跟眾人說笑喝酒。旁人不知道這裏的細情,還恭維說何二爺好福氣,雞年裏祝您人財兩旺。我二爺心裏說非得弄個人財兩空,但嘴裏說您也人財兩旺。他挨個喜棚走,各棚笑聲一片,酒盅子底朝天,全是幹。

我二奶這工夫就聽著點信兒,就想找我二爺問個究竟。但那種場合,二爺也脫不了身,二奶就問三爺是咋回事,幹啥讓家羽去朝陽。我三爺很精明,精明大發勁了,他也聽說了,他以為二哥這是要跟日本人暗渡陳倉取得聯係,就勸他二嫂說二哥謀劃的事沒有錯,咱們聽著就是了。二奶說那可不行,哪有才辦了喜事就離家的,又是去朝陽,是日本人呆的地方。三爺說這是啥時候,還有心思讓家羽像往常那麼辦喜事,日本人要打進來啦,靠上日本人才保險。二奶瞥了這三兄弟一眼,心裏說你小子早晚得當漢奸,不跟你說啦,我去找家羽他爹你二哥。

但已經來不及說了。這時就聽馬蹄聲響,湯玉麟的警衛營開過來了,馬隊中有一輛轎車,藤山一郎坐在車裏,他下車後向我二爺二奶道喜,然後指指家羽和惠子,說很好很好,時間已到,我們要履行諾言。二爺神情嚴肅地點點頭說,我兒家羽,你隨他去吧。

聲音不大,卻像晴天霹靂。

誰也想不到呀!

這是怎麼一檔子事?

當然首先是我二奶不幹,說我兒子不能走。繼而是我爺,接著就是眾貴客和壯士,嘩啦一聲響,刀都亮出來了。警衛營也拉動槍栓。空氣頓時緊張起來,殺氣騰騰。

哈哈哈!

家羽大笑起來,將雙方的注意力引了過去,緊張氣象被衝淡許多。家羽說,各位前輩,各位仁兄仁弟,切莫動怒。此番前去朝陽,乃是我的本意。中日交戰,大動幹戈,炮火四起,生靈塗炭。我雖是一書生,但不願看此情景再蔓延下去,我願去作說客,說得東洋人蟠然悔悟,退回扶桑,重新修好,共利兩國國民……

這也就是家羽能說出來。旁人若說,肯定被斷定精神有病,家羽本來就有病,所以,他說出口不僅不虛假,聽著還很自然。一旁有人就喝彩起來,說聲是條好漢,我等敬你一杯。家羽不會喝酒,得病後大夫又囑咐千萬不可沾酒,所以,他那會兒到各桌上去敬酒,自己喝的全是白水。但此時此刻,生死分別之際,我二爺有些於心不忍,滿滿斟了一蹲白酒,雙手端給兒子說,兒啊,此去天寒地凍,你喝了這蹲酒,暖暖身子,熱熱肝膽,爹等著你回來。

家羽端起來一飲而盡。

二奶流著淚過來,幫家羽把帽子戴嚴,她有一肚子話想問二爺,卻說不出來,隻是自言自語道,東北方怎麼會是朝陽呢,這李拐子到底是咋算的……

惠子緊緊拉住家羽的手說,你去吧,為妻生是你家人,死是你家鬼,這輩子跟定了你。

藤山一郎對二爺說,放心,我一定完璧歸趙。惠子小姐這,還請你多關照。

二爺點頭說,我會照顧好她的,還望你也要遵守諾言。

藤山一郎道,那是一定的。

二爺把銅蹲往高處一舉喊,鳴鍾,為我兒子送行!

鍾聲頓起,渾厚無比,暗含悲壯之音,令人聞之心顫。一股旋風陡然卷來,彩旗彩帶呼啦啦飄舞。馬蹄聲響,車輪轉動,黃塵騰起,家羽走矣……

按照我二爺的意思,喜宴照樣辦下去,就跟沒發生任何事一樣。熱河城那幾日可熱鬧了,窮富不分,敞門接待,方圓百裏都說何家要不過了,兒子去了日本人那裏,何二爺一怒之下傾盡家財辦喜事,非要吃光喝淨不可……

何家大院裏也亂了,我二奶將自己隨身穿的戴的收拾起來,跟我二爺說甭管你是英雄還是漢奸,你不該拿我兒子當擋箭牌,今番家羽若是平安回來,咱還好商量,要是有半點差錯,咱們的夫妻緣分到此就拉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