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 / 3)

三爺失蹤啦,三奶哭著喊著找二爺要人。二爺也真的不知道,有人說三爺那天攆到城外跟家羽一塊走了,有人說從奉天來了人,把三爺請走了,是經北平到天津,坐船到大連,再到奉天。說得有鼻子有眼的,好像看見一樣。

我爺闖禍了。他喝酒喝得渾身是勁沒處使,帶著幾個家人到羅漢山前看那木頭,說中國的木頭,憑什麼讓日本人騎,要騎咱先騎。正趕上來了兩個日木浪人,在熱河街上開武館的,開了有兩年多了,以往他們見我爺都畢恭畢敬的,如今有些耀武揚威,也要騎木頭,我爺說好吧,看誰摔不下去。那倆浪人爭強,騎在最前頭,大木頭往下一撞,一個讓木頭砸死了,一個給碾死了,我爺等人在後麵甩下來,沾了身土,肉皮都沒破。 日本武館不幹啦,告到湯玉麟那兒,湯玉麟找我二爺說你家咋淨給我添亂呢,弄得我二爺直撓頭。幸好湯的六姨太姐倆才坐了二爺商量的車走,湯很感激,難聽的話沒說出口。二爺靜下神兒來,說湯主席您心裏可得明白,我弄成今天這個樣子,可全是為您呀,是想讓您打個勝仗,在國人麵前露一回臉,給咱中國人爭口氣。

湯玉麟吸了口氣說,是啊是啊,不過,打仗這活計,可不是鬧著玩的,到時候都是真刀真槍地玩命,我怕傷著你們呀。

二爺說,將士臨陣,不死帶傷。為雪國恥,流血怕什麼!

湯玉麟樂了,怕什麼?窮光棍子敢情不怕,你何二爺那麼大個家業,你就舍得了?我老湯不信。

二爺恍然大悟,但他什麼話也沒說,就回到家中,左思右想一夜,他作出決定:分家!而且說分就分,不容分說。

二奶差點上了吊,虧了旁人拉著。二奶說好好一個家,說毀就毀啦,還活著有什麼勁呀。三奶因三爺沒在家,急得不行,隻好把娘家人找來,胡團長派兵來看守東西;我爺對分家無所謂,照樣出去玩,玩罷就去喜棚喝酒,全靠我奶跟著張羅……

亂亂哄哄,就到了正月十五。

熱河城裏聽到了槍炮聲,大街上見到傷兵,忽拉拉往下撤,卻不見向前走的部隊。幾個花會總管都找到我二爺,問咱們花會咋力、。我二爺一拍大腿說,上,誰不上,誰是孫子!

馬總管說,是退呀還是頂?

二爺說,當然是頂!

牛總管問,那家羽咋辦?

二爺說,跟你們沒關係,快組織人,由裏往外耍,往凶裏耍!

楊總管問,彩扮著耍?

我二爺說壞啦,李拐子誤我!原來,那天李拐子算卦說正月十五以前日本人打不進來,弄得二爺心裏稍稍放鬆一下,考慮問題就不周全了。把什麼給忘了呢?把裝束給忘了。 日本人萬一打進來,你全是彩扮著,紅臉蛋,紅褲紅襖,怎麼說也和大局麵不搭調。死人穿孝,娶親花轎,進什麼山喊什麼調,拉什麼船叫什麼號,那是有規矩的,差個一星半點沒啥,沒人挑你,差大了,就該有人說你是個棒褪,是不明事理的人啦。眼下已經是火燎眉毛錐子紮旋眼兒,正月十五的大大亮大亮地在熱河人的腦瓜頂上,槍聲炮聲聽得越來越真亮,百十來撥花會兒人馬聚齊在各處等著,說散就散,說動就動,全等著我二爺一句話了。

這句話可不好下呀!

日本人攻進城時,也就是我二爺名聲大白之日,是英雄,是漢奸,是名留青史,還是遺臭萬年,全在此一舉。

馬總管小聲說,湯主席那可開始跑啦……

二爺搖搖頭說,不可能,還沒打呢。

牛總管說,有人見汽車動了,往雙塔山那邊開。

二爺還是搖頭說,絕對不可能,我們早講好了。

楊總管說,你聽,是汽車聲。

果然,院外傳來轟轟車聲。我二爺拔腿就往外走,出了大門就見西大街上車流人流滾滾,震天動地的往頭道牌樓那邊行,二道牌樓就得說建得牢,石座地基都是質量信得過的工程,換個牌樓連震帶撞,非倒了不可。我二爺急了,到路邊上正見胡團長帶著馬隊奔過來,二爺喊胡團長留步。胡拽著馬疆說他二爺有啥事,俺這要去執行任務。

二爺問,您埋伏在哪兒?

胡團長說,俺不埋伏,俺去開道,給湯主席開道,你趕緊也走吧,日本人過來了,說不定今天上午就到了。

二爺愣了,猶豫了一下問,湯主席不是把任務給了您了嗎?不是讓您跟我們配合,截住日本人嗎?

胡團長晃晃大腦袋說,不知道,湯主席剛才給俺下的命令,要俺帶兵開路,今天晚上住灤平。

我二爺腦袋嗡地響了一下,真是天塌地陷一樣。鬧了半天,這老湯把自己給耍巴啦。他根本也沒想抵抗,他就想著跑,灤平縣離熱河城一百多裏地,他一撒丫子就竄那麼老遠,跑得可真叫一個快呀!換句話說,他這個父母官到了關鍵時刻,把老百姓扔下不管啦,自己撩杆子啦!

嘩啦啦!

胡團長的馬隊卷著塵土跑遠了,車和人也漸漸稀少了,站在西大街兩旁的老百姓愣愣地朝西瞅,頭道牌樓上的金字被陽光照得跳動了幾下,分明是在說這可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呀!國民政府是什麼玩意兒!敵人的影子還沒見著,他們就都跑啦,這不是天大的笑話嘛!

我二爺心口發悶,繼而發酸,情不自禁地一聲咳嗽,一口腥東西從嗓子裏噴出來。是通紅的血。正月十五的大地凍得邦邦的,西大街這古街道上有青石條,光噠噠,熱血掉到上麵冒了點氣,轉眼變成血疙瘩。

幾個總管趕緊土前扶住。二爺推開他們,仰麵長歎,淚水悄然流下。他輕輕拍拍二道牌樓的紅柱子,自言自語道,難道,就讓日本兵如此痛快地進來?走著當年皇上走的禦道……

馬總管眨眨眼說,二爺,你可別傷著了身子,當兵的都擋不住,咱老百姓又有啥法?依我看算啦,咱別較這個勁了。

二爺瞥他一眼問,你說咋才不較這個勁?

馬總管說,我看咱這會別頂著了。

二爺皺著眉問,不頂?去迎?

馬總管說,也不迎,咱想法誰也不得罪。

二爺冷笑道,那是個啥法子呀?

馬總管說,彩扮著,由外往裏耍。

牛與楊總管皆反對,說那麼著若是日本人跟進來,咱豈不是給他們鳴鑼開道嗎。馬總管說日本人進沈陽,商會不是照樣組織人歡迎,那麼著他們還興許不擾民呢……

二爺哈哈笑起來,笑罷說,國家都讓他們擾亂了,還談什麼擾民不擾民……

馬總管愣愣地瞅著二爺問,你真的下狠心啦?

我二爺跺腳指天道,給我戴著孝辦,頂著辦!哪個反對,天誅地滅!

二爺決心既下,眾人皆高聲響應,包括馬總管,也撤去那一縷邪念。事也湊巧,那五爺來看閨女,並要向二爺問個究竟,他的意思是萬萬不能跟小日本弄一塊去,讓我白搭那麼多地,我恨死他們了,咱寧願舍家撒業跑了,也犯不上做漢奸的勾當。可當他聽說姑爺子要帶人幹一場,心裏先是擔心,後來就感動,他開著布店,喊聲夥計快拉白布來,有多少拉多少,庫房拉完了去貨棧拉。時間不長,這事還就辦妥了。二爺給老丈人深深鞠了一躬,說今世來世,都當使勁孝敬老人家。二奶這會兒明白過勁來,把家中女人都叫到一起,嘩嘩撕起白布條子來,包括三奶和我奶,都撕得特帶勁。後來憑布票買布時,我奶還說啥時候扯布跟當年那麼扯就好了,嚇得我爸直跺腳,說要讓革命群眾聽見了,關起來,連這點布票都使不_t啦。我奶聽罷撇撇沒牙的嘴,說了一句話把大家都逗樂了,她說,將來天下大同,就該光髒了吧。

我奶解放後幹的最長的工作,是在街道廠裏糊火柴盒。她雖然文化低,但非常熱愛新社會,常跟我說舊社會過的那破口子,整天提心吊膽,你二爺挺喜歡家羽的媳婦,也願意留下那個叫惠子的女子,但正月十五那天早上,把花會一切安排妥當,他還是派人送走了惠子。從此杳無音信,雲消他鄉。

當時,我二爺有心讓惠子和家羽見上一麵再作最後的決定,畢竟他倆做了夫妻。雖然家羽去了朝陽,虎穴龍潭,也沒準能完璧歸趙。但就在要命令花會起動之時,湯玉麟手下的副官騎著摩托找到二爺的宅子來,說湯主席一會兒就到,請惠子去湯主席那裏。二爺問幹啥要帶上惠子,那個副官是吉林四平人,挺有正義感,告訴二爺湯主席現在還腳踏兩隻船,想通過惠子跟日本人談判,如果繼續讓他當熱河省主席,他就不離開熱河了。我二爺聽罷問你是怎麼想的。副官說這惠子要不是你家兒媳婦,我一槍崩了她,省得湯主席往那條道土走,這也是為湯主席好。

二爺說你想得太對啦,無論如何不能讓惠子見到湯主席,你回去告訴湯主席,就說惠子跑啦。副官說萬一湯主席派人來搜呢,搜著了怎麼辦。二爺說你放心,別說湯主席派人來,就是閻王派小鬼來搜,也搜不著。副官樂了,出外坐上摩托走了。二爺立刻叫來惠子,說你馬上走吧,不能再在熱河城呆了,快去找張學良報告這裏的情況。惠子說我要等家羽回來。二爺說你等不著了,剛才聽到的消息,家羽已經讓日本人殺害了。惠子聽罷淚下如雨,給二爺二奶磕了頭,換裝束,一步一回頭離開何家大院,坐上騾車向西奔去。二奶立刻問二爺你哪來的消息說家羽出事了。二爺歎口氣說這不是為了讓惠子斷了念頭走得快嘛。二奶說為她你就咒自己兒子死,可不咋著。二爺正要說什麼,院裏一陣皮靴聲,湯玉麟親自找上門問,希安呀,你咋把那個惠子給看丟啦!

二爺迎上前說,一時忙亂,大意了。

湯玉麟說,你大意可不要緊,我這可麻煩了,沒人給搭橋牽線了。 日本人過來了一百多騎兵,來得太快。

二爺說,一百多騎兵,正好給您老打。動手吧,我這裏都準備妥當啦。

湯玉麟搖搖大腦袋說,拉倒吧,“九一八”時,小六子幾十萬軍隊都沒擋住,我這幾萬人馬,還不夠給人家塞牙縫兒的,我不能拿著雞蛋往石頭上撞,我得走啦。

二爺拉著湯的手說,主席,你不能走呀!熱河城不能一槍不放就給了日本人,那是奇恥大辱呀!

湯玉麟說,那都是你們文人瞎講究的文辭。我們當兵的才不在乎旁人說啥,有槍杆子就有地盤,就能東山再起。要是把老本打光了,說啥也不管用了。

二爺瞪著眼說,湯主席,大敵當前,您不能光想自己的老本,還有國土,還有老百姓呢!

湯玉麟生氣了,希安,你太放肆啦!我把心裏話說給你,你咋敢教訓我。你快說,惠子到底在哪兒?我可要派人搜啦!

二爺傷心地搖頭道,她走了,走得遠遠的。不信,你就派人搜吧。

湯玉麟歎口氣說,你呀,都到啥時候了還耍翠眼子脾氣。算啦,你幹脆和我一起走吧,待會兒日本人來了,就走不了啦。

我二爺轉身坐在太師椅上說,湯主席呀,恕我不送您啦,您要走快走,不然,我的花會一起,您的車可開不出去了。

湯玉麟摘下軍帽,用手帕擦擦腦袋。副官過來在他耳根子說了句什麼,老湯猛地把帽子往頭上一扣,轉身就走。那副官就是一早來過的那位,他還真不錯,有意慢走幾步,扭頭對二爺小聲說,來啦,要從禦道進城。

這就顯出當時日本軍隊的狂傲了。打仗進城一般來說從薄弱的地方進,特別是你人數少,又摸不太清守軍的情況,萬一人家設了埋伏,你大搖大擺走在明道上,那不是成心找死嗎。可這些日本兵置兵法於不顧,一百多個騎兵,就想從禦道上往熱河城裏走,明擺著這是眼裏沒人。我二爺心裏這叫難受喲,要是湯玉麟能聽自己的,派一個營的兵力,就足以將這點日本兵包餃子,那將是多麼震撼人心鼓舞鬥誌的勝仗呀。可惜喲,老湯竄啦,這工夫能竄頭道牌樓外了。看來,指望不了旁人了,得靠自己幹了。

二爺猛地一拍紫檀木八仙桌,大聲喊道,熱河花會,會員出動,驚天震地,來者不懼!

屋裏屋外的眾頭頭們喊,起會!

號令聲下,金鍾齊鳴(。火神廟前空場三聲炮響,百十檔花會彩衣彩褲,白布纏頭,在震耳的鑼鼓喚呐聲內,揮刀舞槍,橫眉立目,潮水一般,經三道牌樓,朝二道頭道耍去。打頭的是我爺,他身穿黑緞小坎肩,亮錚錚的銅扣子,巴掌寬的板帶,黑燈籠褲,跟鞋。滿是腿子肉的胳膊,舉著碗口粗的中蟠,播上高挑一旗,上麵大寫一個忠字,四邊木鬥,用紙封著,不知道的以為那裏是五穀,其實裝的全是火藥,甩下去就是火一片。他身後的舞會,真刀真槍,明亮錚光,寒風洗刃,為陰間招工。再往後,高蹺隊身長丈二,天降金剛,捕風捉影,鬼神難逃。再往後,還有秧歌、背歌、旱船(船是鐵頭的,擋戰馬肚子)。再往後,還有得是呢。

我二爺乘八壯漢抬的大敞轎,身邊六十四名刀手,三總管騎馬開路殿後,威風無比。這時節禦道兩旁人山人海,熱河城已是萬家空巷,但人們神情嚴峻,無有一點笑聲,隻有緊摸的拳頭和緊皺的眉頭。

突然間一陣馬蹄聲響,一支馬隊闖到頭道牌樓下,但見馬高人小,就跟猴頂燈似的怪叮笑的。但一麵太陽旗在風中一搖,讓人一看清楚來的正是窮凶極惡的日本兵。打頭的有一年長者,乃是藤山一郎。他很得意地對身邊的日本軍人說熱河城到了,走此禦道,就意味著我們像他們的皇帝一樣,去主宰他的國土和臣民。那隊騎兵領頭的叫川原秀夫,是個大佐,戴著眼鏡。此人雖是行伍出身,但喜歡曆史,對中國曆史很有些研究。研究得多,便行事狡猾。他想立頭功,又擔心中埋伏,故勒馬觀望,不許部下再往裏闖。藤山一郎說,不必擔心,一切都安排妥了,我的朋友將率人來歡迎皇軍人城。

川原冷冷笑道,恐怕沒那麼簡單吧,中國人裏歡迎我們的,是極少的。

藤山一郎一揮手,身後過來一匹馬,_上麵騎著何家羽,藤山說,有他在,他父親不敢不來迎接。

此時的家羽昂首挺胸望著家鄉熟悉的街道和牌樓。他去朝陽雖然視死如歸,但卻沒有受到虐待,原因全在於他一派文人相,說話時清楚時糊塗。金壁輝得知他是個魔症,便發話不要難為他,隻要他父親高高興興地歡迎皇軍人城,給我爭來麵子,就行了。家羽也多虧了精神不大正常,不知道個怕,在那該吃就吃該睡就睡,心裏總想著惠子。隨川原挺進隊到了熱河,他恨不得一步跨進家門與妻子相見,然後告訴家人這些日本人我是勸不過來了,他們都是東洋鬼魔所變,必須得起兵討之。藤山招呼他,他立即過來說我去那頭看看,讓我父親率人來。你說怪不怪,到了關鍵時候,家羽又明白得很,順水推舟地欲金蟬脫殼。

藤山立功心切,對家羽說你快去找你父親。川原卻擺擺手,指著馬隊前麵,說你在前麵帶路,全隊前進。於是,家羽打頭,後麵四匹馬一排,列著隊形過了頭道牌樓往城裏走。需要再交待一點,即我雖然口口聲聲說熱河城,但熱河並沒有“城”。原因在於當年康熙主張不再修長城,他認為守國之道,惟在修德安民。民心悅則邦土得,而邊境自固,所謂“眾誌成城”者是也。長城且不修,熱河地處山穀之內,天然屏障很多,更沒必要修城牆。頭道牌樓所處的位置,其實就是熱河城心之所在。所以,川原挺進隊進熱河城,並沒有任何人歡迎。

川原對此很不滿意,陰沉沉的臉色令藤山心驚。藤山不住地朝前觀望,盼著老同學率人前來。隱隱地,就聽鼓聲陣陣人聲鼎沸,似有千軍萬馬迎麵過來。川原很緊張,勒住馬問藤山這是怎麼回事,藤山說大概是商會何會長率人來迎接,待我前去看看。說罷,他催馬向前,就在二道牌樓下,他與花會人馬相遇,他高叫讓我見何會長。我二爺在大轎上招招手讓他過去,藤山下馬擠到轎前說,老同學,兵臨城下,為何不列隊兩廂歡迎?

二爺說,今日花會,本城不歡迎任何人。

藤山說,皇軍已進城,難道你敢把他們攆出去?

二爺說,花會到處,天子皆讓,何況你們小小樓寇!

藤山說,你要想想後果,你兒子還在那裏。

他朝身後一指,隻見一匹白馬馱著家羽奔騰而來,後邊日本鬼喊著追著。見此情景,二爺喊聲給我頂上去,我爺中蟠一動,大隊人馬呼喇喇就撲了過去。盡管如此,隊列卻異常整齊,把個西人街塞得水泄不通,別說一隊馬,連隻螞蟻這會兒也甭想過來。

家羽進來了,日本兵卻被阻在二道牌樓外。

川原終於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了。他惱火萬分。堂堂皇軍,一路攻關陷陣,炮彈槍彈都擋不住,卻被老百姓給擋住了。他手按指揮刀柄,真想抽刀揮師殺過去,但他仔細一瞅,不由倒吸一口涼氣,對麵來的簡直是天兵天將,虎狼之師,殺氣騰騰,毫無懼色。騎兵的長處是在曠野之間,最忌近戰,眼下若戰在一起,馬不能行,兵不得戰,整整讓人家切刀剁菜。他緊拽馬疆,使勁夾著馬肚子,才把朝後退的馬穩住,他喊藤山一郎,這是怎麼回事。藤山衣衫不整擠過來,說我也沒有辦法,這條禦道讓他們給堵住了,看來,隻有殺出一條道了。

我二爺在轎上聽得清楚,立刻站起身高聲斷喝,朗朗晴日,蕩蕩乾坤,哪一個敢在我花會頭上動土,那是死路一條!

川原道,你是何人?

二爺道,熱河會首。

川原問,守軍都跑了,你來做什麼?

二爺道,十五花會,民間大事,地崩山裂,全然無阻。

川原說,你不怕死?

二爺說,還說不定誰殺誰。

說話間花會人馬已把對方馬隊卷住了一半,三五個耍高蹺的圍著一個日本兵,近在咫尺,伸手就絞在一起,滾到一塊兒。舞著的鋼刀已經伸到馬腿之下,說割哪就割哪……

川原流下了汗,話立刻變了說,會首先生能不能讓你的隊伍站下,我不知道中國的花會如此厲害。

二爺道,花會行處,秋毫無犯。但若有人犯我,也絕不饒過。

川原歎了口氣說,先生,我們願意從原道退回去,待你們結束之後再進城。

二爺道,熱河花會,三日之內不讓道。

藤山一郎說,哪有這等規矩,這分明是你信口而定。

二爺道,就是我信口而定,你不服又如何?

川原一看再拖延一會兒,整個馬隊就全讓人家包圍了。他不由地佩服這位熱河會首,把馬頭一轉,說我們撤,不從這裏進城。二爺見此情景,跟眾人點點頭,才將路讓開一些。川原帶人返回頭道牌樓,然後,扭頭向東撤去。據多種書的記載:1933年3月4日上午11時50分,日軍川原挺進隊經天橋山、棒On山方向進人熱河。

但書上卻把在這之前日本兵想從禦道進熱河這一段事給疏忽啦。我爺在“文革”受審查時曾提過一兩句,說當年不僅把日本兵擋回去,後來還讓日本兵騎木頭,將川原等十幾個人均摔成重傷。可惜,沒人信我爺的話,還說他和我二爺歡迎日本鬼子進城,還和日本人搞聯歡。嚇得我爺再也不敢提這些事了。

真相是那天花會結束後,轉天往下再沒辦。我二爺讓二奶和家羽眾人離開熱河城躲到鄉下,後逃到北平,他一個人在那頂著,以防止日本人報複殺害百姓。後來,川原派人來請我二爺,希望二爺維持地方商業照樣進行,個中原因就鬧不大清楚了,或許日本人也覺得熱河人不好惹,來硬的不如來軟的,或許他們從戰略出發,急需穩定住占領的地方。我二爺至此就來個緩兵之計,滿口答應下來,回家琢磨琢磨該咋辦。不料有人放火,把宅子燒個精光,二爺幹脆趁機溜了。後來得知是藤山一郎和馬總管幹的,馬在二爺走後當了商會會長。但那場火燒得何家從此再也沒有了得家羽那種病的人,後生一個個長得很壯。因藤山辦事有誤,安國軍被解散,沒來熱河。1945年光複後,二爺帶家人又重返故裏,還看.見馬總管被抓起來,因罪行不大,饒了他一條命。但我三爺在東北被抓起來,住了十幾年監獄才放出來。二爺身體一直都挺好,本來能活挺大歲數,但“文革”前死了,也算是少受一難。不過,死時都八十了,也活夠本兒了。

這段老事講完啦。有點遺憾,我二爺當時沒帶人跟日本兵動刀動槍。他就做到那兒,我不敢瞎編。

熱聲可大兵

熱河城內有座皇家宮苑避暑山莊,避暑山莊裏有條河,名口熱河。熱河來自地下泉水,四季長流,清澈無比,冬季亦不結冰。此河起於山莊東北部,流數十米,便彙人湖中,可謂短也。故英國《大英百科全書》中稱:熱河是世界上最短的河流。

熱河雖短,名氣甚大,當年皇上把避暑山莊建在這裏,便是明證。民間傳說就更神了,先是說英武之氣稍弱的皇帝在此都難以存活,有清一代中的嘉慶和鹹豐兩朝天子均段於此。為嗎?皇上屬“龍”的,龍人“熱”水河。焉能不亡!再有就是“熱”水融“冰”(兵),此地不動刀槍。察看地理,熱河城北拒草原,東臨關外,南拒京師,西阻邊關,實實在在是一塞外重鎮。然而有趣的是,遍觀史書,甭管哪場大仗打起來,一旦到熱河城下,就堰旗息鼓兵不血刃了。這兩條說明什麼?簡單說就是熱河地脈氣力壯,上敢抗天子,下敢攔刀槍。真是這麼回事嗎?我也說不清,這些都是小時候聽前院我表姐夫老吳說的。老吳是當大兵出身,說來慚愧,他是先當國民黨的兵,後來當的解放軍(這還是“文革”中交待出來的)。但我小時候一直以為他壓根就是解放軍。這種誤解起因於他的自我介紹,他是這麼說的:“十一縱四八年開春打隆化,在隆化中學東北角,有一個橋型碉堡,火力特強。六連六班長董存瑞冒著槍林彈雨衝過去,舉起炸藥包就給炸了。當時,俺離那不遠,一看這情景,俺和俺們班長一踩油門,呼一下就衝了出去,然後就勝利了,解放了……”您聽,這不是解放軍嘛。

老吳跟我說這段話時是六二年,低指標瓜菜代,我餓得幹巴小猴似的。老吳的愛人叫李姍,是我大姑的閨女,他倆沒有孩子。老吳人性差沒有朋友,他也不愛搭理人。我父親三年前病故,母親帶我們四個孩子過日子,生活很困難。我老小,老吳偏喜歡我,他愛吃辣子喝麵湯,據說能治他的胃病,他喝麵湯時有時就朝後院喊我的小名:“小小,來呼湯!”他不是熱河人,說話傍,把喝說成呼。甭管他說成呼還是啥,我都很快地跑過去,老吳的麵湯上漂著用油炸過的蔥花,偶爾還有幾滴香油,那對我來講,實在是太有誘惑力了。我也不能白喝老吳的麵湯,喝湯的前後,就是耐著性子聽老吳講這講那,估計在外麵沒人聽他說,表姐李姍也煩他,他憋了一肚子話,就全說給我了。老吳抽煙喝酒,說話崩唾沫星子,還噴熏人的酒氣。我吃人家嘴短,隻能忍著聽著,抽冷子抹臉上他發射過來的子彈。我雖然小,不知道什麼縱隊啥的,但我看過電影,包括董存瑞炸碉堡的電影。我聽他說踩油門,便問:“電影裏怎麼沒見你開的坦克車呀?”我以為他是開坦克的,老吳“呼”了一口湯,腦門子上的汗滴下來,他也不擦,又吃口辣子,是用油炸的幹辣子,嚼得沙啦沙啦響,末了說:“那會兒沒坦克。”我問:“那您開啥?”老吳說:“俺開汽車,十個輪的。”若幹年後,我才弄清老吳當時是國民黨十.三軍八十九師第二六五團炮兵連的小兵渣子。管他的司機班長腦瓜靈活,見大勢已去,帶幾個弟兄開車拽了一門山炮投了解放軍。人家老吳沒撒謊,“解放了”,就是被解放軍解放了,是我聽不懂。老吳那時讓解放軍的殺聲嚇惜了,根本就沒來得及爬上車,他是抱著山炮炮管子投誠過來的。戰場上沒好路,炮管子還挺熱,連顛帶燙,把他卵子給弄出了毛病。後來他們總弄不出孩子,老吳讓李姍逼得沒法兒,去醫院檢查,大夫說你這肇丸像是煮熟的雞蛋,根本整不出小雞來了,老吳細想,便認準是那時做的毛病。現代醫學證明男的那倆球怕熱,要不然女蝸造人咋讓那東西在外麵吊著,就為涼快。老吳是投誠改編為解放軍的,還學會了開車,大軍南下到過湖南,在十萬大山裏剿匪,有一次抓住個女土匪,才二十多歲,大眼睛,挺俊的,押在車庫裏,準備第二天槍斃,輪到老吳站崗時那女的一撩衣襟,露出一對鼓鼓的奶子,老吳仔細看了看說:“想使美人計?可惜老子不是那種人。”那女的又脫褲子,露出了嫩肚皮,老吳朝四下瞅瞅,自言自語道:“也不知道旁邊一有沒有人。”最後那女的分開兩條白生生的大腿,老吳歎了口氣,又咬咬牙說:“管他有人沒有人,老子給她來個將計就計廢物利用。”上前就把那女的給幹了。幹完了那女的哭道我不是土匪,我是被土匪強拉走的。她說了自己的身世,不像是假的。老吳撓了撓腦袋說你咋不早說呀俺都操完啦。女的說讓你占了便宜就放了我吧。老吳說放了你俺咋交待,幹脆你立功贖罪把土匪頭子藏哪交待出來吧。女的琢磨琢磨就說了幾個地方,沒有想到真抓住了土匪頭子,那女的活了命,老吳還受了嘉獎。這事是後來老吳喝多了,自己吹牛說出去的。壞了菜啦,差點軍法從事,幸虧不是強奸,又是初犯,營長一句話把他從汽車連開到炊事班,行軍打仗背大鍋,不能抬頭望天,隻自己低頭看路,戰友們都以為他沒啥出息了,可老吳嘎咕,總低頭走道,他長了這麼個能耐:能分辨清地上的腳印。一次追土匪時,遇見一個五岔路口。怎麼有五岔路口?這是真的,前麵是一座大山,深不可測,五條小路扇子麵似的通往各個山縫子裏,追差了就啥也別想找著。偵察班在岔口愣住了,連長來了也不敢下決心,老吳(當時是小吳)過來瞅瞅,指著其中一條道說這條是,那幾條都是幌子。連長問你咋知道,這泥裏都是腳印子。老吳指著那幾條道,說別看那腳印不少,那是幾個人並排跑出來的,你看那腳印前後離得多近,誰逃命不大步跑,還跑小碎步。你再看這條道,腳印裏除了穿草鞋的,還有皮靴印子,肯定是有當官的,追吧,沒錯。連長點點頭,帶人追下去,一個不剩地全給追著了。為這,老吳又回了汽車連。五一年老吳還跨過江,開車拉彈藥。一出發就奔了“三八”線,老吳開著車琢磨這仗打得也太順啦,美國鬼子真是紙老虎?會不會是個圈套。他又琢磨那個女“土匪”,現在也不知在哪兒,那是湘西的妹子,要是娶了做媳婦,也不錯。開車最怕走神兒,何況路上全是美軍飛機炸的炮彈坑,結果,車翻溝裏去了,幸虧彈藥沒炸,老吳卻受了傷,回了後方。但那場戰役咱們吃虧了,叫美國軍隊包圍了一部分誌願軍。近年有人寫了那段曆史,被俘的誌願軍戰士在韓國一個島上受盡折磨,為了去掉被烙在身上的反動標語,他們寧願把自己的皮膚燒焦。老吳跟我說他要不翻溝裏去,肯定也得被俘,也得被烙上字。我問他你會不會跟國民黨特務去台灣,老吳說那是不可能的,死也不會去。我說你意誌夠堅定的,老吳說主要是想那個湘西妹子,你是沒見過那兩條白腿呀,比現在的模特都棒,模特的腿不行,柴禾棍子似的。我說您思想挺解放呀,不怕我表姐撓你,他說俺壓根都沒敢想能活到九十年代,現在還怕啥。

老吳是在東北野戰醫院養的傷,傷好了就讓他離開部隊回老家。老吳舍不得,說要重返前線,為戰友報仇。首長說你的心意我們都知道了,前線捷報頻傳,你不去人手也夠用,眼下是後方需要人。老吳說中啊,俺願意到最艱苦的地方去,反正俺從小沒父母,也不知哪是家。首長說給你聯係個地方,你等著下命令吧。按說往下的事應該挺好的,老吳畢竟有那麼一段革命經曆,文化水平雖然低,可那時也沒有幾個高的,老吳長的又不醜,也有個頭,穿起誌願軍紮成一道道的黃棉襖,挺像模像樣的,估計能給他分個不錯的地方。倒黴蛋老吳自己瞎鬧,首長前腳讓他等命令,他後腳就隙湖南找那個女“土匪”去了。結果可慘了,湘西妹子沒找著,當地公安部門把他找著了,懷疑他是台灣來的特務。他好說歹說跟東北聯係上,來人接他回去,如實彙報南下的目的,差點把首長鼻子氣歪。同誌們呀,那是五二年,國內正肅反呢,竟然有人敢和過去的土匪發生聯係,那是天大的問題。不過,人家部隊首長還真是不錯,沒難為老吳,開封信說你去熱河省民政廳報到去吧。老吳立正敬禮,背著背包拎個柳條包,一路邊關打聽著就到了熱河。溥儀在長春成立偽“滿洲國”時,熱河是一個省。這個省有三大害,抽大煙鬧土匪還有旱災。你想老百姓能得好嗎。直到九十年代,這的山溝子裏還有沒脫貧的,退回去四十多年,熱河城裏是個啥樣,可想而知。

老吳手裏拿著封好的信到民政廳報到,人家拆開看了就放在抽屜裏,寫些啥老吳不知道。然後就給老吳開信,讓他到市民政科報到,市民政科又給他分到區裏。老吳有點明白了,那信裏準是給自己上眼藥啦,看樣子沒準一路分下去,非分到街道上不可。老吳不幹了,在區裏掏出紅錫包牌香煙抽著,那是臨分手時戰友送他的,他一直沒舍得抽。他挺大氣地把煙撒給區裏的人,撇著嘴說:“給俺開封介紹信,老子回部隊去。”

副區長黃小林才二十出頭,沒見過這樣的轉業軍人,忙問:“回部隊幹啥?才下來。”

老吳咳出口痰,叭地吐到窗外:“看來你們不大歡迎俺呀,俺回部隊找首長重新分配,俺這回要去湖南,還不雞巴上你們這破地方來啦!”

黃小林怪緊張。才開過會,要求認真落實轉業軍人的安置工作。要是這位姓吳的大兵鬧將起來,豈不是讓上級說自己工作無能。黃小林看看手下的人,那幾位抽老吳的煙,就幫老吳說話,說人家從槍林彈雨中滾過來,就別再往下麵分了,那麼也不利於抗美援朝保家衛國呀。黃小林心裏說你們是不知道,這位吳大兵思想和作風都有問題,上麵打電話不許安排在區機關裏。黃小林讓老吳等著,趕緊坐車去市裏請示。坐什麼車?那時沒公共汽車,區政府也沒小車,有一輛馬車,領導開會辦事都坐。‘黃小林才走,我表姐李姍來找黃小林,跟老吳見了頭一麵。李姍那年十八歲,師範畢業,分到郊區一個小學教語文。跟若幹年後人們的想法一樣,隻要參加了工作,都想留在城裏。李姍也正抓緊往回辦,想進文廟小學。她跟黃小林關係不錯,說不錯又沒到談戀愛的地步,沒到吧,又比一般朋友的關係親近。原因在於雙方都有點讓對方不太滿意的地方。李姍人長得挺漂亮,大眼睛,鼓鼻梁,頭發自來卷,有點外國人那樣,小時候外號洋毛子。要是擱現在可棒了。可惜她越長越不像,李姍說不該像的時候像,該像時又不像了,這模樣沒長在火候上。李姍她媽也就是我大姑抽大煙。我大姑夫不務正業,晚上在鬼市賣假古董,白天在山莊外的河邊搗鼓鳥。這麼一個家庭,在革命熱情很高的黃小林眼裏,確實是不理想。而我大姑是經黃小林的手戒的煙,那年頭也沒什麼科學手段,土法是把人關在文廟一個大殿裏,給吃給喝.,就是不給煙抽,幹戒!把我大姑差點給戒到陰間去,罵下輩子非把你姓黃的燒成煙泡子活抽了。你想,彼此間有這過節兒,怎麼能結成親戚。正因為如此,黃小林雖然心裏挺喜歡李姍,可一想起李姍的父母,心裏就堵堵的。李姍呢?她對黃小林也有好感,但她不想一下子就定了終身,她想晚點結婚,興許還能碰見更好的。另外就是黃小林家裏生活困難,他老大,下麵有五個弟弟,他母親又懷上小六了。這家庭,誰當大兒媳婦誰受罪。可李姍眼下若離開黃小林,調動就成了問題,畢竟黃小林在區裏是個官,能給自己張羅這事。

據老吳說,他一眼看見李姍,就把湘西妹子徹底忘了。他說他那時對蘇聯老大哥很有好感,看見李姍那個樣子就想起中蘇友誼,就想娶李姍。李姍則說根本不是那麼回事,她說老吳那會兒跟色狼似的,見哪個女的都往前湊,好像八輩子沒見過女人。後來老吳承認,從小受苦,連父母是誰都不知道,被抓兵去打仗,整日把腦袋掛褲腰帶上,說不定什麼時候就碰上槍子,跟湘西妹子那一回,才知道人世間有這等美妙之事。若是娶個媳婦成了家,那才算沒白活一回。我說人家解放軍都想殺敵立功,你怎麼想這些。老吳笑道殺敵立功俺也想,可不打仗了,都想娶媳婦,人嘛,誰不想安安穩穩過日子。那時,我雖然喝老吳的麵湯,但心裏不讚成他,認為他思想太落後。同時,表姐李姍跟我母親說老吳騙了她,毀了她的青春,也使我對老吳產生了不好的印象。

老吳是如何把李姍娶到手的,說來有點小彎彎繞。因老吳耍大兵脾氣,黃小林去請示,後來就把他留在了區裏,但給他分配的具體工作就很差了,讓他管後勤。管後勤也不讓他采買。管采買個人能落好處,起碼用個什麼東西方便。讓老吳管的是兩個廠子,一個是火柴盒廠,一個是裕措廠。前者誰都明白,後者可能現在的年輕人不大清楚,裕措就是做布鞋鞋底的東西,就是把碎布頭子用耀子粘在一起,然後剪成鞋底,幾層擦在一起,再用麻繩納,納出來就是現在歌裏唱的:最愛穿的鞋,是媽媽納的千層底。那是誇張,要真是一千層,就不是鞋底是桌子腿啦。標準鞋底是七層格措,再多,鞋底就不打彎啦,人的腳受不了。兩個廠共有三十多位婦女,都是我們二道牌樓街道的家庭婦女。也沒有什麼正式工臨時工之說,誰幹活誰掙錢,糊得多掙錢多,糊得少掙的少。那時我父親在世,家境尚好,大姑夫也能鼓搗些錢回來,所以,我母親和我大姑誰都不出去幹活。區裏和街道幹部動員好幾回都沒用。我大姑說那兩個破廠的廠房就是文廟大殿,那是她戒煙的地方,一看那房子她就頭暈。而且,糊那些東西掙錢也太少,抹糊一天,最多也就掙三千塊(合新幣三角)。

老吳一接手,就麵臨人手不夠完不成任務的問題。那時,國民經濟正處在恢複期,各種物資需求量很大。火柴和鞋是日用消費品,誰都得用,而火柴盒和鞋格措又不是國營大廠子生產的,全靠婦女手工幹,所以,上麵的任務就接二連三的往區裏下。黃小林接到任務後隻能往老吳頭上壓,老吳到居民家動員,才進我家大院,就讓我大姑給窩回去了。我家住文廟的後山上,一個大院前後好幾排房子(後來隔成一個個小院)。正是五月春風得意天,院裏一株海棠花開得甚好。我大姑和我表姐坐在小院上嘮閑磕,就說起調動工作和搞對象的事。這時老吳穿著黃軍裝風紀扣係得嚴嚴地進來一r。老吳一眼看見李姍,暗想可找著正頭香主了,敢情名花出自這裏。這麼一走神,就不知說啥好。我大姑問你找誰呀。老吳習慣地打了個立正,說:“報告,大兵吳誌明前來給你做思想工作。大好時光,呆家裏看花,不好!國家生產缺人手,你們閑著也是閑著,跟俺去抹報子吧,還能掙錢,咋樣?”

我的媽呀,有這麼做思想工作的嗎?我大姑和表姐哪見過這個呀,璞味一下全樂了。大姑打量打量老吳說:“你倒挺實在的,家是哪的?”老吳挺著胸脯道:“家住山東登州府,青涼山下吳家村。”大姑問:“家裏幾口人呀?”老吳說:“千裏地裏一根苗,上無老來下無小,吃百家飯長大,不知誰是爹和媽。”大姑皺著眉頭問:“那你是啥幹部?”老吳瞅瞅李姍說:“打隆化時扛的槍,董存瑞就在我身旁,一年前時渡了江,三八線上受的傷,沒有傷著筋和骨,光光榮榮回後方。”

別看老吳沒啥文化,可他會說順口溜,而且是在女人麵前說得最溜,比他一句一句說話順當多了。這本事從哪練的呢?說來慚愧,抗日以後國民黨新整編的部隊裏都有文工隊,老吳聞到招兵站裏有燉肉香味,稀裏糊塗進去吃,吃完就發軍裝,人家看他太小,還是個孩子,就把他擱文工隊裏打雜,其間學過一段數來寶,再往後才去了汽車連。他跟組織講是四八年被抓的兵,其實是四六年初。那年山東大旱,把他給餓跑了,忘了是在什麼地方吃了那頓肉當的兵。要說那時國軍的夥食不錯,老吳的個頭兒就在那裏長起來的,但國軍老打敗仗,敗得老吳他們編順口溜,說:國軍不是好東西,腰裏別著個硬東西,打了敗仗就上炕,掏出東西咚咚嗆……“文革”時老吳上台說快板書,說得特棒,差點露了馬腳,他愣說是在東北養傷時閑著沒事學的,好不容易才蒙混過去。

往下的事就怪我大姑了。那時我大姑夫要把家搬北京去。他的一個朋友在琉璃廠開了個古董店,需要人手。我大姑夫不願意帶李姍去,因為李姍不是他親生的。我大姑就這麼一個閨女,當然舍不得,可有老頭子,總不能跟閨女過,她就想早點給李姍找個對象,她走了心裏也踏實,找人口多的,大伯子小姑子的怕李姍受氣;找人口少的,怕將來伺候倆老人,讓李姍受苦。加上這院裏還有房子呢,不能扔啦白搭了,想來想去,最合適的是找個倒插門的。那時貧苦人家很多,找倒插門的不難,問題是那樣的漢子李姍也不同意呀,搞對象也不是發善心救窮人。大姑正心裏發愁啥時才能找個有頭有臉的女婿,響晴的天進來這麼一位吳大兵,大姑亂麻般的心就有了點樂趣,大姑逗老吳,說:“你要想讓我去幹活也不難,你得把我閨女辦到城裏來。”老吳眼睛發亮道:“這沒啥難的,俺看文廟小學就挺好,你們娘倆天天還能見麵。”文廟小學是當時熱河城裏最好的小學,格措廠和火柴盒廠就在學校校園內。那校長姓白,是個老學究,看不慣穿戴時髦的年輕女教師,所以,包括黃小林在內,好幾個求他調女教師的,他就咬緊牙不點頭,老吳不知道這細底,他覺得機會來了。他眼睛不離李姍身上臉上,李姍此時正值青春年華,花季雨季,嬌嫩無比。女孩子也有毛病,知道自己有幾分姿色,你收斂著點也就罷了,不,反倒在男人麵上羞羞一笑,於是嫵媚又添,奪人心魄,老吳行伍出身,大兵品格;有話肚子裏擱不下,眼珠往圓了一睜說:“俺若辦成此事,俺也有個要求……”

“啥要求?”

“俺在這之前四海為家,如今想在這熱河城紮下根,求您老給俺找個媳婦,成家立業,俺保證好生待她和她父母。”

“你想要啥條件的?”

“俺看著,你家俺妹子這條件就合適……”

李姍捂著臉就跑回屋。大姑心裏坪坪跳,暗道可夠直腸子的,連孝敬丈母娘的話都說了。大姑心想閨女的工作調動挺要緊的,隨便眼下答應了他,將來也未見得就成,便笑道:“中啊,你要把事辦好,我一高興,沒準兒就把我閨女嫁給你。”

老吳叭地一個立正:“丈母娘,說話算數!你瞧好吧,老吳俺去了,三天就辦成。”說罷扭頭就走了。他走了,李姍出來埋怨母親,說不該跟這大兵開這玩笑。大姑反倒說我看這個條件挺好的,光身一個人,無牽無掛,身板也不錯,還會說順口溜。李姍臉上發熱,倒不是愛上這位老吳,是犯愁,這事要是讓黃小林知道了可咋辦?她連忙看看西廂房北屋,她怕住在那屋的剃頭匠小石頭聽見。

院裏的話不僅讓小石頭聽見了,隔著窗戶,小石頭還把老吳看了個仔細。石頭也不小,二十多了。家住熱河省灤平縣金溝屯,娶妻王臘梅。小石頭瘦小結實,石頭蛋子一般,從小在熱河城裏學剃頭,出徒後自己置了副剃頭擔子,’走街串巷,撩動“喚頭”,當當的長音響起來,就把主戶喚出來。新社會裏人們都想有個新麵貌,政府又提倡講衛生講自由,於是,剃頭刮臉的人就多。小石頭生意好,逢年過節給家裏捎錢,後來就不願意和旁人夥著住小客棧,租了我大姑家的這間房。順便說一下,我大姑這院是正房三間東西廂房各三間,那原是我爺爺奶奶住的,我大姑頭一個丈夫沒了,就帶著李姍回娘家,跟老人住一塊。後來老人沒了,我爸我叔在後院都有房子,想想姐姐命很苦,就把整個前院給她住,於是又招來了這個大姑夫。這個大姑夫非要去北京,跟他是倒插門有極大的關係。再往後老吳又倒插門,鄰居們便說這前院邪了。我爸活著的時候找過一個風水先生來看,人家說毛病出在大門外的台階上,六層條石,最下那層用的是反麵,換句話說,光滑那麵挨著地,腳踩的這麵不光滑。不光滑就澀,就抓腳,男人腳大抓不住,就抓女人腳,不讓嫁出去。其實,這條石這麼放,是我爺蓋房時有意這麼做的,也是個風水先生說這院後麵就是避暑山莊,是福地,是聚財之地,為了不讓福和財跑了,你家台階必須有一條石麵是不打磨的,當時石料都已備好,我爺靈機一動,把一石階翻過來使。兩個風水先生兩個說法,其實都是瞎扯淡,一個台階子哪能管那麼大事。為了愛情,千山萬水都擋不住,一個麻麵石條就能攔住姑娘?還不是你家有空房子,要是七八口人住一間屋,你結婚想倒插門,有地方讓你的男人插嗎。

再說小石頭,悠著挑子到了西大街二道牌樓下,他就犯了琢磨。他不知道該不該給黃小林副區長報個信兒。黃小林主抓區裏的小手工業,挺器重小石頭,讓小石頭當了行業小組長,還把區政府理發的活都交給小石頭。有一天,黃小林還說區政府有意成立理發店,想第一批就讓小石頭進去。小石頭熱血沸騰,盼著快點過上那麼一種新生活。如此說來,黃小林對自己有恩,倘若小林與李姍好了,這院裏就是他丈母娘家,和他的關係就能走得更近。而新冒出來這吳大兵,不光看著眼生,腦袋長得還不圓,像邦邦的勺子,剃頭都不願碰這腦袋,不論動推子還是下刀子,都別扭。據說三國時蜀國大將魏延腦後有反骨,是啥樣兒,小石頭沒處去考察,但肯定跟正常人的腦袋不一樣,老吳那腦袋八成就有那骨蓋子,這家夥要是成了這院的女婿,自己肯定得受他的氣呀……想到這兒,小石頭順著西大街,就奔頭道牌樓區政府去。

熱河城的西大街是當年皇上從北京到避暑山莊來的最後一段禦道,共有三道牌樓,文廟位於二道牌樓路北,占地麵積甚廣,說來可惜,熱河文廟僅次於曲阜文廟,是國內第二大文廟。但自解放前就在其中辦學,解放後又辦廠,最後是“批林批孔”時把殿都拆了,蓋了座紅磚教學樓。老吳對此極力反對,喝酒後大罵力主拆廟的領導,為此少長一級工資。但老吳可不是為了保護文物,他是心疼那裕措廠和火柴盒廠,老吳為廠子受了不少累,一拆廟,倆廠子全沒了。

說遠了,還得說小石頭。他找著黃小林學說一遍,還勸黃別太著急。黃小林能不急嗎。這跟買東西一個樣,看旁人一搶,自己就慌神兒啦,更何況李姍在女子中也屬於比頂尖漂亮的差點,比差的強老了去啦,你這頭還傻嗬嗬猶豫,人家老吳隔著鍋台上炕,三下五除二就摘瓜抓果了。不過,黃小林此人愛動個心計,他心裏說你吳大兵誇口要在三天裏把李姍調進城裏,我給你拉十大馬車碎布頭子十車火柴盒原料,三天之內你能把這些東西安置好就不錯,你還有工夫忙別的。黃小林有這權力,給商業局搖了個電話,東西就拉過來,停在文廟院內,這工夫老吳從白校長的辦公室出來。腦袋冒著汗。他原以為和白校長都在一個院裏,咋也能給他個麵子。不料這位白校長特認死理,任老吳說到天邊,也不鬆口,說急了白校長毗著金牙說連你這破廠子我都想攆走,老吳朝四下瞅瞅,心說有鉗子俺把你這倆金牙冊下來。後來,他忍了又忍出來沒發火,因為他知道鬧僵了於事無補。一出來見到那二十輛大馬車上的東西,他的火就冒起來。這些東西不好保管,雖然不是雨季,可小學校的孩子多,沒個不禍害的,特別是火柴盒的原料,怕著火,文廟隔壁有一家飯館,它的灶間的火道就在文廟院內,掏出的煤灰都是熱的,學校清潔工把廢紙往上扔,就竄大火苗子。老吳正要去找黃區長,黃小林就出現在他麵前,告訴他上級給咱們加大了任務,還有三十車貨,你都保管好,出一點差錯也不行。老吳說:“廠裏一幫婦女,就俺一個老爺們,堆在院子裏,誰看著?”

黃小林笑道:“你在部隊站過崗,你就得多辛苦。”

老吳不知道黃小林和李姍的關係,上前小聲說:“老弟,對不住,俺這三天裏個人有點私事,能不能三天以後再來那三十車。到時俺豁出去變成夜貓子,整宿在這盯著。”

黃小林咬著牙說:“巧啦,那三十輛大車必須在三天之內到位。今天不算啦,往下一天十車。”

老吳瞪眼說:“你小子這是在耍我?”

黃小林說:“聽說你能耐挺大。這點任務都完成不了?不可能吧。”

老吳問:“俺要是完成不了咋辦?”

黃小林說:“那你就小孩拉尿,挪挪窩。”

老吳又問:“俺要是完成了呢?”

黃小林說:“我佩服你。”

老吳瞥了一眼白校長的辦公室,頓時有了主意,說:“要完成這任務,你聽俺的……”

黃小林說:“好,這院裏你說了算,隻要不著火不泡水不丟失。差一點,責任都在你。”

老吳右腳跟往地上一跺說:“最好明天把三十車貨一塊拉來。”

黃小林愣了:“一下子拉來,你咋安置?”

老吳說:“俺自有辦法,你就放心吧。”

黃小林百思不得其解地走了。他前腳走,老吳後腳就去找白校長,說上級給下任務了,你也看見窗外這些大車了,往下俺這還有九十車,都是給朝鮮前線幹的活,你得支持。白校長說那就放操場上吧,我們暫時不上體育課就是了。老吳一拍桌子說不法資本家拿舊棉花當消毒棉給誌願軍使,你怎麼就忍心讓這些物資放在院裏,一旦失火失竊,你承擔得起責任嗎。白校長立馬汗就下來了。他的一個兄弟是國民黨的軍統人員,也不知哪的傳聞,說他兄弟在誌願軍被俘人員中搞策反呢。前些日子,公安局還來找白校長談話,把他弄個膽戰心驚。所以不論在大會還是小會上,白校長都慷慨激昂地痛斥美帝國主義和李承晚集團還有台灣蔣匪幫。他特怕人家說他立場不堅定。老吳是瞎貓碰上死耗子,老天爺不讓餓死瞎家雀,本想報複白校長,不料歪打正著,把白校長治老實了。白校長說:“我認識不高,態度不對頭,咱幹脆騰教室,存放軍用物資。”老吳一看這跟剛才也是一個人呀,使勁捏咕捏咕,興許李姍的事有門。老吳故意拿著說:“放教室裏可以。不過,區裏還讓俺彙報落實這項任務各方麵的態度……”白校長小心翼翼地問:“您打算如何彙報我的情況?”老吳說:“這個嘛,那就得看你自己啦。你的思想一向是很進步的,開明的,團結的,助人為樂的嘛……”

白校長抹把額頭上的汗說:“對,助人為樂!我早就打算調幾位年輕的女教師來,活躍一下學校的氣氛。那個李姍就算一個吧,你讓她馬上來辦手續。”

老吳心裏咕咚一下子,石頭落下來。他也不願意把人家嚇個好歹的,忙說:“要是這麼著,俺豁出去了,最多讓他們再拉三十車,擱院裏,由俺親自看著,不能影響孩子們上學。”

白校長抿住金牙說:“老吳啊,您真是大仁大義呀!您這廠子就好好在這辦吧,聖人講文武之道,咱倆攜起手來,共同為國家做貢獻。”

老吳一拍大腿:“中啊,在這院裏,誰敢動你一個手指頭,你就跟俺哼一聲,俺讓他滿地找牙!”

老吳走了,白校長對著鏡子搖搖那倆金牙,還在嘴唇下麵呆著呢,心裏說這位怎麼不像是人民軍隊裏的,倒像是國民黨軍隊裏的,後來他想管人家是哪的,新社會要尊重勞動人民,這位肯定沒讀過書,現在是沒讀過書的吃香的時代了。

老吳還真是沒念過書,一天學堂都沒進過,但他認字,是在兩個軍隊裏斷斷拉拉學的。在頭一個軍隊文工隊裏,他是看唱本認識了一些字,在後一個軍隊,他是在業餘掃盲班裏學了些字。加起來能認個幾百字,但他膽子大,不認識的字他也敢念,有時順著往下蒙,還能蒙對幾個,所以,一般人也看不出他的底細。此外,老吳還愛寫信啥的,琢磨幾個歪詞,臭顯。從白校長那出來,他高興,指揮人把二十車東西卸下,拿出筆又寫信,四句一行,沒標點符號,是這樣的:

大書(叔)大沈(嬸)

老吳有本

閨女的事

俺已辦吻(穩)

學生念書

臘月殺豬

姑娘長大

就得出家(嫁)

留著不好

幾年就老

當兵玩槍

說謊長瘡

配俺老吳

全家幸福

明日上門

送禮要人

狼(郎)才女貓(貌)

大放便(鞭)炮

滿篇錯別字,他愣敢讓人給我大姑送來了。我大姑又喜又愁,喜的是沒想到他這麼快把事辦成了,愁的是這位這等文化水平,閨女肯定看不上呀。我大姑夫不負責,他說我看挺好,進城的幹部有幾個是有文化的,越這樣越能當大官,就把閨女嫁給他吧。大姑說敢情不是你的親骨肉你不心疼。大姑夫說反正北京那邊捎話來了,過幾日再不去,人家就另找旁人了。我大姑想了一宿,把那封信藏起來,叫人找回李姍,說閨女認命吧,你命裏該嫁給個當兵的。李姍一下就傻眼了,走一步退半步挪到文廟小學。辦好手續(那時校長點頭就錄用,沒有後來那麼複雜),老吳在操場上等著李姍,老吳問:“俺那封情書,你見著了,挺有水平吧?”李姍搖搖頭:“沒見著。”老吳說:“俺倆的事,就定下來了。四盒點心都買好啦,一會兒上你家。”李姍臉紅紅地說:“我還沒想好。”老吳說:“現在想好也來得及。”李姍說:“我,我有點不同意。”老吳火了:“不同意不中,俺給你都辦回來了,你娘早跟俺講好了,你咋能這麼對待革命軍人。”李姍說:“那咱也得談談,互相有個了解。”老吳點頭說:“這就對了,俺這就去見你爹娘。”

老吳拎著點心來到李姍家,也不管我大姑臉上是個啥表情,一口一個丈母娘叫著,叫得我大姑渾身直發冷,李姍躲在西屋不敢出來。我大姑說你先別忙著這麼叫,你倆還是先談談,看看能不能談到一塊兒。老吳整整衣領就進了西屋。西屋是李姍住的閨房,寫字台、腳踏琴、單人床、梳妝台上花瓶裏還插著一束桃枝,數朵粉紅色的桃花綻開著,老吳到這會兒多少有點緊張,畢竟是第一回談情說愛,得想法子一下就打動她。李姍坐在床邊低頭咬嘴唇,兩手擰衣襟心裏說也不知這家夥張嘴說些啥。

老吳在屋裏轉了兩圈,他已經把詞想好啦,順口溜能說一大堆。他瞅瞅李姍比桃花還紅的臉蛋,還有一起一伏的胸脯,不由地小肚子下發燒。但他馬上告誡自己,萬萬不能再犯錯誤,到手的羊羔跑不了,關鍵是甜言蜜語說得小羊乖乖撲到自己懷裏。可是,開頭這幾句話該咋說,一時把老吳難住了,他一著急,“叭”地打了個立正,瞪著李姍一字一字往外蹦著說:“李姍同誌,俺們進行吧!”

李姍喊了聲:“媽呀!”捂著臉就躥出去。把老吳弄呆了,心裏說你跑個毯。我大姑在外屋聽得清清楚楚,情不自禁一手抓褲腰帶,一手撩開門簾問老吳貓起秧狗戀幫還得先互相膩咕一會兒,你咋上來就動真的,你是屬什麼的!老吳納悶說俺一肚子話還沒說,她就躥啦。李姍躲在東屋說那什麼叫進行吧。老吳說進行就是開始的意思。李姍說為啥不說開始。老吳說這不是為了使咱們的談話分量更重些嘛。我大姑說這不是買菜,你這一重可不要緊,把我閨女差點嚇出毛病。李姍小聲說我真讓他嚇出毛病了。這是真的,李姍打那坐了拉拉尿的毛病,一緊張就憋不住尿,“文革”當中最厲害,一聽有人砸門,她馬上就得找尿盆,一點工夫都不容。

老吳一個“進行”,把我大姑娘倆給征服了一半。大姑急著跟大姑夫去北京,這院裏除了小石頭之外,還有三戶租房的,都想混水摸魚賴房錢。老吳又叉腰站在當院說誰賴俺丈母娘一分房錢,就別怪俺老吳不客氣,打官司,俺帶路,打架,俺去河套等你。一下子房錢全交了來,把我大姑那一半心也給整了去。我大姑一咬牙說就這麼著了,護院得養厲害狗,選婚不選窩囊男,就這個大老吳了。

許多年以後,李姍承認當時自己是太軟弱了,在關鍵時刻沒把握住,讓母親一句話定了終身。同時,她說老吳身上那股匪氣也確實嚇人,嚇得你隻能順著他來。老吳說那叫陽剛之氣。李姍說狗屁,你#lJ小石頭雞,咬二寶娘旋,那是陽剛之氣?老吳不吭聲了,低頭抽煙。

那些事都發生在老吳李姍結婚之後,對他倆的結合,包括我母親在內,街坊鄰居全都認為是一堆牛糞砸在一朵鮮花上。不是鮮花插在牛糞上嗎?不,老吳倒插門住正房睡洋姑娘,在眾人眼裏就是牛糞撞進來了。那會兒我大姑大姑夫已去了北京,老吳成了這的戶主,他倆結婚好幾年沒孩子,工資多,日子當然好。老吳自打那年在學校操場連著守了一個月的夜,又動員了不少婦女來幹活,受到表揚後,領導把他調回區政府當了食堂管理員。那可是美差,淨吃好的,還花不了多少錢。李姍讓他帶的,也跟以前不一樣,不大愛搭理人,有點臭美,“穿皮鞋,披大擎,走起路來嘎嘎嘎,放個屁也瞪瞪響”。這是住東廂房大寶二寶和一幫孩子給李姍編的,為這我還跟他們打過架。我雖然不怕他們,但怕他媽。他媽魯芝蘋母老虎似的,一臉橫肉,大屁股磨盤一般,兩口子打架,她坐斷過二寶他爸的四根肋骨。老吳要房租時,她才搬來不久,凶相未露,這幾年孩子大了,她男人在洋鐵社當個小組長,她就來了神了,誰都敢罵,急了還敢動手,人稱她是魯智深的妹子,女花和尚。她特嫉妒李姍家,李姍家有自行車收音機,夏天晚上在院裏坐著乘涼,李姍家收音機裏放評戲,是新鳳霞的《劉巧兒》,特好聽。魯芝蘋有屎都不去拉,硬憋著跟全院人一起聽。老吳下班回來,也不吭氣,進屋就把收音機閉了,氣得魯芝蘋到廁所裏整蹲了一個鍾頭,嘴裏說你想拉屎,我憋死你。後來小石頭說您出來吧,您再不出來就把我憋死了,魯芝蘋才從茅房鑽出來。因為前院就一個廁所一個坑,門一關就誰也進不去。老吳可能在戰場上受過涼,腸子不好,愛拉稀,去廁所頻一些。魯芝蘋一跟老吳鬧別扭,就去占坑氣老吳。有時真憋得老吳可院子轉,然後就不敢轉,捂著肚子在廁所外等著。魯芝蘋這時在裏麵樂得直放響屁,隔著破牆聽得真真的。

還有一個小石頭。這會兒他不小了,兒子都挺大了。但小石頭在理發店裏有個女相好,總想甩了鄉下的媳婦王臘梅。可憐王臘梅在鄉下又帶孩子又種地,好不容易來城裏一趟,小石頭對人家很冷淡,一嫌王臘梅臉黑,二嫌不會溫柔,深更半夜把王臘梅攆到當院哭。這本來沒有老吳的事,他卻好抱打不平,把小石頭堵被窩裏,問在鄉下種地的人,有幾個臉是白的。小石頭說那她也不會溫柔。老吳說啥叫溫柔,她會溫潛水就是溫柔。小石頭說我寧願削去這倆蛋,也不願意跟她在一起睡覺。老吳抄起剃頭刀說我幫你削,掀起被子就抓卵子,嚇得小石頭光旋從窗戶跑到院裏……

咬魯芝蘋的陡是在夏天。那陣子,魯芝蘋逮誰欺負誰,看我家我媽一個人帶幾個孩子,她愣把我媽曬在院裏的一件藍褂子給偷走了。她偷時讓我看見了,我媽找她要,她不承認還罵我媽,把我媽氣壞了,躺炕上好兒天起不來。但我媽囑咐我不許害巴她家,惹不起咱躲得起。我很聽話,打那就不去前院玩了。有一天早上,正是人們上廁所的時候,魯芝蘋又把坑占上了。我在街上正玩呢,老吳從山上蹈趾回來,手裏拎著條死蛇,他用樹棍紮到蛇肚子裏,瞅瞅四下沒人,他一指前院廁所後麵的破牆洞子,小聲跟我說:“等我進院,你就往裏捅,捅完就跑。”

我沒幹過這種事,但一想魯芝蘋罵我媽,勇氣就來了,上去就把蛇捅進去,就聽裏麵魯芝蘋說:“啥玩意兒咬我髒?媽呀!”我往外一拽棍子,扭頭就跑。前院可熱鬧了,魯芝蘋癱在廁所裏起不來了,那條蛇也讓她屁股坐扁了,怎麼看怎麼像是那蛇從後牆洞爬進來的。打那,魯芝蘋有屎有尿都跑後山上去方便,再也不敢進廁所了。又因為魯是屬兔的,兔是蛇的口中食,她從此老實許多,怕山上的蛇下來吃了她。

老吳就是這麼個人,不讓聽收音機,全院人都說他沒人性;抱打不平、害巴人,讓個別人恨之人骨;橫插一杠子,搶人家的對象當媳婦,讓人家記恨一輩子;養不出孩子來,還不會體貼人,讓老婆心裏別扭,差點徹底移情他人。這最後一點我參與了。不過,我是在不明底細的情況下被人利用的。那是我上小學一年級時,李姍當我的老師。別看她是我表姐,平時對我可不咋著,她不讓我在學校叫她表姐,我知道為啥,因為我穿得不好,她怕同事笑話,其實都是她的虛榮心在作怪。不過,在那個美麗秋天放學的路上,李姍在二道牌樓下把我叫住了,我發現她有些緊張,不時朝左右看看。她問我中午吃什麼。我說家裏有剩飯,和我二姐一塊吃。那時我母親去被服廠鎖扣眼,中午不回來。李姍拉我進了路旁一家飯館,買了一碗豆腐腦和兩個燒餅,讓我吃。我當然不管是怎麼回事,立刻狼吞虎咽消滅了那些好吃的。完事就和李姍一起回家。快到前院時,李姍忽然一捂腦袋說我頭疼要回家睡覺,不想讓誰打擾,你在這玩,再看著山下,如果你姐夫回來,你立刻先告訴我,明天我帶你吃餛飩。

餛飩是什麼味兒?我立刻毫不猶豫地答應了。於是,我像一隻忠誠的小狗,在院外轉悠。前院這時很安靜,大人上班,中午不回來,半大孩子也都跟我一樣,吃日剩飯就跑哪玩去了。李姍進屋以後就把窗簾拉上了。她有個習慣,白天睡覺怕見光。我二姐來找我問咋不回家吃飯,我說吃飽了你別管我,就把二姐攆走了。突然,有一個戴鴨舌帽的男子噢地從我身邊溜進了院子,沒等我反應過來,他就進了李姍的屋。我趕緊追上去,想喊表姐,不料李姍出來小聲說我這有事,你去院外看著。既然表姐和那人認識,我也就不為她擔心了,我又去了門外。過了好大一陣子,那男的出來,摸摸我的頭,掏出六塊兒包著玻璃紙的糖放在我的口袋裏。到了下午,我看見李姍臉色極好,眼睛放光,穿著露大腿的旗袍去了學校。

這個美差,我連著幹了三個中午,得到的獎賞是豆腐腦、燒餅、餛飩、炸醬麵、糖、花生。本來,我還可以繼續幹下去,但卻讓我把事弄砸了。我把糖和花生存在一個紙盒裏,想省著慢慢地吃。但第三天晚上我發現糖少了一塊兒。本來是六塊兒,我吃了兩塊兒還剩四塊兒,卻隻有三塊兒了。我認定是我二姐偷的,就找她要,她不承認,我倆打起來。我母親發現了,就問是從哪裏來的,她以為我偷什麼東西賣錢買的。我不願意當小偷,就說了這一切。我母親立刻給我二姐五分錢,打發她去買糖,然後問李姍他倆在屋裏幹啥。我說我沒進過屋不知道,但那天中午我抓一隻秋螞蚌抓到李姍窗下,聽屋裏李姍很小聲地哼哼,還哎喲了一聲。我母親一把將我的嘴捂住,說你再也不許吃他們的東西,也不許給他們看門,再去就打斷你的腿。

我害怕了,再放學撒腿就跑,絕不讓李姍攆上。幾天下來,李姍對我又恢複了原來的態度。我知道她膽子大了用不著我了:老吳當管理員,中午很忙,他又好喝幾盅,喝完下午還要睡一覺;小石頭的理發店中午不休息;魯芝蘋調到離家很遠的肉聯廠·,·…我也知道李姍和那男的在屋裏沒幹好事,雖然是什麼事弄不清,反正是背著老吳的事。我想把那男的嚇跑,采取的方法之一是學老吳,老吳的皮鞋是從部隊帶回來的,鞋底釘不少鐵釘子跟馬掌似的,走道吮吮響。我撿了個破罐頭盒,綁在腳下,在前院走得吮嘟恍嘟的。李姍很緊張地開門,一看是我,立刻火了,讓我滾。我又和大寶聯合起來,在台階上放自行車軸承裏的滾珠兒,戴鴨舌帽那男的出來時走得慌,一腳踩滾珠上,滑個老頭鑽被窩,鴨舌帽都摔掉了。我們躲在一旁捂著嘴看,是個挺俊的小夥子,留著分頭。後來,我才知道那人是黃小林。至於他倆是如何舊緣重續,而且女附匕大膽行事,我就不清楚了。這件事的結局是老吳一天中午突然回來了,把他倆堵在屋裏。但李姍和黃小林正麵對麵坐著談話,老吳傻乎乎地說:“來客人啦,你們談著,俺找個東西,這就走。”走到二道牌樓時他琢磨過味兒來,扭頭又跑回家,進屋一看就剩下李姍一個人,正拽床單子呢。老吳問他來了幾回了,你另1!以為我是傻子,那小子見了我臉都變色了。李姍心驚,以為我給她泄了密。但她死活不承認。老吳還算大方,說若是再碰見,就白刺刀進去,紅腸子流出來。打那,我再也沒見過黃小林來過前院。據說,黃還和別的女人好,在他退休的前一年,他還有花心,大雪天去酒吧找小姐,半路上讓車撞個腦震蕩,病好了老實了,每天去大壩上打撲克,跟先前兩個人似的。

老吳在“文革”中受了不少罪。開始全是因為李姍。李姍好穿,又有條件,沒孩子,她掙56元,老吳掙84元。那時豬肉才一塊多錢一斤,你想他倆的日子能錯得了嗎。“文革”從學校鬧起,一下子把李姍抓出來,說是資產階級的臭小姐,還說她是破鞋,拉出來鬥,脖子上吊著鞋片子。這時,學校革委會的主任還是白校長,他挺積極的,還動員老吳揭發批判。很明顯,我爺爺不是勞動人民,要不然也不可能有這麼多房子。前麵說過,我大姑抽過大煙,大姑夫不務正業,更可怕的事還有,也不知從哪查出來,說李姍她親爸還活著,在台灣,還跟什麼軍統有關係。這還了得了!此外,還有和黃小林的關係。黃運動一開始就給揪出來,說他一貫流氓成性。白校長說老吳同誌你得站穩立場揭發批判呀,你媳婦很可能是國民黨留下的特務。老吳對這話可不愛聽了,剛解放時李姍才多大,十多歲的孩子能當特務嗎。老吳就罵:“娘了個x!她那歲數要是能當特務,你老白毛子大金牙就是特務頭子啦!”

白校長氣得直跺腳,咬著金牙說:“你……你反對文化大革命!”

老吳說:“有能耐用你的大金牙把俺嚼了!”

他扭頭就把李姍帶回家。小學校學生太小,隻有幾個青年教師咋呼得歡,但卻不敢惹老吳。回到家,李姍先把尿濕的褲子換了,然後樓著老吳就哭,說多虧了你呀,要不然我就想尋死啦。老吳說好死不如賴活著,人家女土匪臨死前跟俺好了一回,又撿了條命,人家對生活都充滿著希望,何況咱們呢。李姍聽了也沒急,說我也曾對不起你,跟黃小林好過那麼幾回,咱對著毛主席宣誓,打這往後,誰都不許幹壞事,幹壞事就讓他挨鬥。老吳不說話也不舉手,點點頭就拉倒了,後來他說俺才鬧一回,她鬧好幾回,敢情她合算啦,俺就是不宣誓。

按說這事不該完,彼此怎麼也得往深裏問問,你怎麼跟女土匪搞上的,你和黃小林到底是幾回。可運動來勢太猛,一轉眼把老吳給揪出來了,罪名是對抗運動,死保老婆,隱瞞反動曆史和流氓行為。鬥完了就跟牛鬼蛇神一起掃大街掃廁所。旁人都壓力很大,整天皺個眉頭。老吳不在乎,一邊掏大糞一邊作詩:“文化大革命,好好好!好好好!……”

“好在哪?”拉屎的革命群眾問。

“好你一堆大黑毛。”老吳的糞勺子掏到人家屁股上。

革命群眾立刻報告給小石頭。小石頭這陣鬧得挺歡,嘈嘈憎也不知怎麼鑽進區革委會了。小石頭本來就恨老吳,心裏說這回看我咋收拾你。立刻把老吳帶來,問你在廁所裏說什麼啦。老吳說俺歌頌“文革”好。小石頭說往下呢。老吳說“文革”全是好,沒有別的。小石頭說:“那怎麼出來好你一堆大黑毛?”

老吳說:“俺那是稱讚革命群眾,是另一首詩歌,下麵還有不少詞呢!”

小石頭一拍桌子:“你說,說不出來就是說文化大革命,就是反革命!”

老吳點點頭說:“你們聽著,好你一堆大黑毛,好似革命起火苗,燒死牛鬼和蛇神,迎來紅日高高照。高高照,放大炮,炮口對著大糞勺,噴黑水又扔炸彈,輕裝上陣誌氣豪。誌氣豪,不驕傲,鬥私批修呱呱叫,徹底消滅帝修反,熱河響起衝鋒號。衝鋒號,吹得響,聽俺把革命故事講,灤平城東金溝屯,住著那麼一家人,媳婦名叫王臘梅,勞模會上要愛上誰,愛上誰,誰知道,她丈夫推頭手藝頭一號……”

小石頭跳起來喊:“打住!打住!”

旁邊的人包括告老吳的都說:“往下說呀,早知道有這些好聽的,我告你幹啥!我不告你啦,你往下說。”

老吳指指小石頭:“領導不讓說。”

小石頭把旁人攆出去,小聲對老吳說:“我饒了你。記著,我的事不許說。”

老吳點頭:“遵命。”

老吳後來在牛鬼蛇神隊裏還當了隊長。有一天新來倆組員,一個是白校長,一個是黃小林。白的金牙叫人拔去了,露個黑門洞子,黃小林剃個禿子,也帥不起來了。分配活時,老吳一指大糞勺說:“咱們隊管轄內8個廁所,共40個坑,其中女的16個,男的24個。老白不近女色,掏女坑,小黃因女人犯錯誤,掏男坑,去吧。各掏各的,不許換位置。”

把白校長和黃小林氣得直翻白眼,沒法子也得去掏。掏了一陣子實在受不了啦,他倆找到老吳,說你把我倆殺了吧,這大糞是不能掏了。白說我生平最煩女人,我不能掏女坑。黃說我想掏女的坑,為啥非讓我掏男的。老吳說這回你們知道啥叫心裏別扭了吧,想想以前你們都是怎麼幹來著。後來老吳歎口氣說:“算啦,掏誰的坑都不好受,還是跟俺學快板書吧,現在興起宣傳隊了。”

老吳看得挺準。不久,鬧派性了,牛鬼蛇神被管得不很嚴了。宣傳隊缺人,老吳和老白、黃小林都跟著去演節目。成了頭一撥獲得自由的人。又過一陣,武鬥開始,節目演不下去,老吳等人就蹬杆子回家了。回家了老吳也不消停,他想讓李姍養個孩子,李姍卻咋也不懷孕。他們先看中醫,中醫說他們寒氣大,需要進補,老吳就給李姍喝雞湯,他自己喝拘祀酒。造了一陣,把李姍養得又白又胖,老吳熱得鼻子冒血,還是不懷孕,又去找大夫。這時中醫大夫都攆鄉下去了,李姍要找西醫,老吳不同意,找個開偏方的土醫生,那位說你倆火太大呀,得把身上的雜物清清,讓李姍吃油炸蠍子,讓老吳喝童子回龍湯。油炸蠍子好說,現在成了一道名菜,就是一開始不敢吃,吃了就沒事了,跟炸螞蚌差不多。童子回龍湯呢?簡單說就是男孩子的尿。但讓那位土醫生一說,還挺複雜,得在立冬後到春分這一期間,每天早上的頭一泡尿,要用竹管趁熱撮著喝。老吳一下想到我,說就喝後院小小的。我不願意,叫同學知道了多難看。老吳就求我母親,還送來二斤板油,給我烙蔥花油餅。我母親說你要不給姐夫尿尿,就不給你餅吃。我屈服了,每天天剛亮,就得起來把尿尿在一個茶缸裏放在窗台上。這時老吳就來了,他還挺客氣,輕輕敲窗說:“小小,俺來啦。”然後把竹管伸進來,咕咕吸幹了就走。喝了幾天,老吳精神還真不錯,鼻血也不流了,哆目糊也不長了。有一天他說我尿得少,每次都喝個半飽。我說我就那些尿,老吳說你晚上多喝點粥就有了。我照他說的去做,半夜尿了炕,東挪挪西挪挪好容易睡到天亮,一點尿都沒有,老吳卻準點來了。那天下雪,我母親起早去做活,我二姐睡得挺死,我一看沒法了,伸手把她倆的多半盆尿端到窗台,老吳還是很客氣地說:“小小,俺來啦。”竹管就伸進來,吸呀吸,我在炕上都能聽見咕嘟咕嘟往下咽的聲音。後來嗆了他一下子,他停下來問:“今天咋這老些呀?”我說:“你不是嫌少嗎?我昨晚使勁喝稀的。”老吳說:“挺好呀,俺喝累了,腮幫子都酸了,歇氣兒再喝。”過了一會兒他又喝,喝淨了,打個飽隔吧嗒吧嗒嘴問我:“你昨晚吃鹹魚了吧?這尿怎麼這麼黝嗓子,嗆人。”我緊鑽被窩裏不說話。天亮起來後,我二姐要倒尿,一看都光了,還以為我做的好事,晚上母親回來她還告訴說小小出息了,主動倒尿盆。我母親看看濕了半截的被子,叭地就給我一巴掌,問:“說,我和你姐的尿呢?”

我害怕了:“全讓老吳喝啦!”

我母親把我好揍。說實在的,這事幹得太缺德,可那是無可奈何被逼出來的。打那往後,我可受罪了,睡覺前必須喝一碗雞蛋水,夜裏還不許尿尿,母親說你隻有這樣,才能贖回你的罪過。不料想老吳根本不領情,過些日子來我家坐,還跟我母親說喝了小小這麼多日子回龍湯,就下雪那天早上喝得過癮,味兒又濃,量又足,喝得俺直想蹦高。我母親嚇得不敢說話,直打岔。老吳挺認真,指著門外的尿盆說:“舅媽,你信不,那天足有那麼多半盆。您還得想法讓小小給俺再弄那麼一回。”我母親躁的不行,後來就急得流了眼淚。老吳還挺能瞎聯想,說您是不是想小小他爸啦,小小這就大了,您好日子就到了。我母親說:“大什麼呀,還是個孩子。”老吳說:“不,能尿半盆,那就是要大了。”

春天到了,我很高興,不用再起早尿尿了。但老吳的興趣也變了,他買了不少白公雞,抽雞血往自己身上打,打得他那陣子走路吃飯直點頭,有點雞啄米的樣子。往下他又練甩手療法啥的,反正是不閑著。忙活半天,李姍也沒懷孕,後來還是我母親告訴李姍讓老吳去檢查,結果真相大白,毛病出在老吳身上。老吳情緒低沉了好幾天,在當院一邊轉悠一邊罵:“狗操的這些紅衛兵,你砸哪門子廟呀,要是給佛爺燒幾灶香,興許能賞給俺個孩子呢!”

別看他這麼罵,沒事,我們這前後院,沒有好成分的,哪家也沒出過紅衛兵,包括魯芝蘋,她娘家富農,婆家地主,肉聯廠的青工勾著紅衛兵來抄她家,狗屁也沒抄著。魯芝蘋站院裏說我們冤呀,二寶他爺四八年活埋的,他姥爺是四九年自己上吊的,這些年我們過得還不如貧農,憑啥抄我家。王臘梅也從金溝屯帶孩子跑來,原因是她一個娘家舅當過幾天還鄉團,所有親戚全呆不下去了。最後是我大姑夫和大姑從北京跑回來,那慘勁就別說了,每人就穿一身單褲褂,是早上裝著上廁所跑出來的。來了以後她們害怕北京來人抓,整日提心吊膽。我哥那時在戲校學打鼓,他回來說外麵都成立造反隊,有了組織旁人就不敢惹。老吳點點頭說要不咱們也成立一個,不光保護自己,還能抓別人。我大姑直給他作揖,說你可別造那孽,咱保住自己就不錯啦。老吳說中,反正在家呆著也沒事,孩子也養不出來了,帶這幫大孩子玩吧。

說幹就幹,老吳扯起旗號就成立了個紅山兵團。我們住這地方叫紅廟山,把廟字去了,剩下紅山兩個字,挺唬人的。開始就我們前後院十來個孩子。後來老吳去武裝部弄不少破軍裝,是工程兵打山洞穿剩下的,可在孩子們眼裏,那也是寶貝。誰報名給誰一身,一下子擴大到六}‘多人,排起隊也是滿滿一院子,把老吳樂的直說:“這比燉肉招兵還管事。”

成立了“兵團”,老吳變成了“司令”,他穿一身黃呢四個兜舊軍裝,風紀扣扣得嚴嚴,指揮我們練操,排節目。還唱((三大紀律八項注意》。老吳的音樂天賦極好,會打拍子,他說現在經常開大會,會上比歌,我得震住他們,他們唱《三大紀律八項注意》一般是二部輪唱,最多是三部,我給他來個厲害的,我來個六部。六部很不好唱,我們整整練了一個夏天,小臉個個曬成紫茄子,老吳胳膊都比畫腫了,總算練成了。國慶節前,估計區裏要開慶祝大會,老吳搞了次正式排練,家長們都過來看。老吳那天那叫一個精神,穿軍裝,戴軍帽,襯衣領子雪白,還戴副白手套。他站在前院他家門前的飯桌上,比旁人高一頭,我們都排在院當中,四下是家長。老吳叭地打立正,接著敬禮,下巴往上一仰說:“東風吹,戰鼓擂,紅山兵團顯神威,鐵拳砸爛帝修反,雙腳踏得地球碎……”

魯芝蘋問:“地球碎了咱上哪去?”

老吳皺著眉頭說:“連這個都不懂,地球碎了,咱就到一個新天地裏去。不破不立嘛!你不把屎拉淨,肚子騰不出空兒,咋能往下吃東西?”

王臘梅說:“地球碎了,這運動不是白搞啦?”

老吳不耐煩了,小聲說:“操,本來也是白搞……”

李姍嬌氣,怕曬,在堂屋嘖著瓜子聽,一聽老吳說走板兒了,抄起火筷子隔著竹簾就給了老吳一下,也沒看準地方,斜著往上捅,正捅著老吳肛門。老吳這陣累得犯痔瘡了,十個司機九個痔嘛,他是年輕時就坐下的這毛病。火筷子是鐵的,捅爐子用的,把老吳疼得嘈地跳起來喊:“誰說白搞啦!文化革命就是好,好像火筷燎豬毛,好得渾身起大包,好得老少整不住呀,放開嗓眼嚎一嚎。下麵,文藝演出正式開始。”說罷捂著屁股就下了桌子。

整個院子靜悄悄。這可不是假的,“文革”時人虔誠,現在誰看誰都笑的那些言行舉止,在當時都是革命舉動,大家都幹,沒人笑。就跟進澡堂光朧一個道理,你要是穿褲頭下池子,人家還不讓呢,人家會懷疑你是不是有病,再把別人傳上。“文革”時開會,你要不說點頭腦發燒的四六句,那你就不是正常人,你就有病,或者真懂馬列,跟張誌新似的,那也就活不過來了。

我們紅廟山上沒有那種水平的,所以,甭管老吳說到哪兒,大家都挺當回事聽著。文藝節目不光有大合唱,先是快板書、對口詞、三句半、還有《紅燈記》清唱,我二姐唱李鐵梅,紮個大辮兒穿小紅襖,沒有紅燈拎一個馬燈,唱半道掉地下,把燈罩子摔碎了。這燈是二寶家的,二寶在隊裏喊你賠。老吳這時脫了外衣又踩在飯桌上,抖抖白袖子說:“打壞東西是要賠。下麵,跟俺唱,革命軍人個個要牢記……”

我們扯著脖子就唱,唱得又整齊又燎亮,老吳忙壞啦,六部,“第一,第一,第一,第一,第一,第一”,他得比畫六下,可他也不亂,越比畫越帶勁,唱到“第七”時,老吳腳尖著桌,雙手張開,雄鷹俯衝一般,二目圓睜,熱汗長流,跟醉搶花仙一樣,使勁比畫著唱:“第七不許,調戲婦女,調戲婦女,調戲婦女,調戲婦女,調戲婦女,調戲婦女,調戲婦女,調戲婦女,調戲婦女……”

婦女們都不幹了喊:“吳司令,你咋還調戲起來沒完啦!”

老吳抹把汗說:“俺估摸也多了幾回。就唱到這吧。”

我們喊:“還有第八呢!”

老吳眼睛濕了說:“俺的戰友都被虐待了,俺抓著他們,也不輕澆。這條讓旁人遵守吧,俺免啦!”

本想出去震一下,不料武鬥升級,山下槍炮大作,震得我們都不敢出門了。我問老吳不是熱河化冰(兵)嗎,怎麼打起來。老吳撓撓腦袋說這也不是兵呀,這是“站派”“坐派”互相打,熱河流過去,正好給他們解渴,解完渴打得更凶。

這期間我們紅山兵團也幹了點事,擋了一撥抄家的,砸跑兩撥外調的,抓了一個搞破鞋的。還從文廟扛回不少古書來。那是白校長冒著生命危險來報告的,說坐派和站派最近都逼問文廟地宮藏書室的門到底在哪裏。那裏有不少線裝書和建文廟時皇上禦賜的寶物。坐派和站派都想表現自己是最革命的,燒光了地上的,這會兒又想起地下的了。老吳沒當回事,說一個舊書讓他們燒去狽。我大姑夫說那可是寶貝呀,燒了太可惜。白校長說我老伴已經讓他們逼上吊了,我也不想活了,聽說你們這個兵團實力強大,隻能靠你們了,那兒有不少人把著。我大姑說您這是聽誰說的,他這個兵團哪來的實力,都些半大孩子,唱歌還行,跟那些造反派去搶東西,哪行呀。老吳不愛聽了,說兵不在多而在精,將不在勇而在猾。大姑夫說是謀。老吳說謀就是猾猾就是謀,你們看我的,甭管他是坐派還是站派,今天全讓他們成“白菜”。說罷他叫上王臘梅就去找小石頭。小石頭這陣子不得煙兒抽,兩派爭權,把他給擠到蔬菜公司去了。他想東山再起,看老吳手下有這麼一幫孩子,就和老吳化幹戈為玉帛,在一起喝了酒。老吳一沾酒啥大話都敢說,拍著小石頭肩頭說大哥行伍出身,你打天下找俺。小石頭說你有需要我辦的隻管張嘴。這時是秋天,正是下大白菜的時候,各家各戶甭管是哪一派,都得準備過冬的菜呀,所以,“菜票”成了最要緊的東西。小石頭管菜票,老吳和王臘梅要了不少張,一張是五百斤。到文廟一看,麵生的少,麵熟的多,老吳說俺買白菜路過看看你們,今年白菜可好呀,就是數量少,不少菜園子二伏時都讓人開會踏成場院啦。那幫人急了,說那可咋辦,一冬天也不能光吃土豆子。老吳一指王臘梅說:“瞅見了嗎?蔬菜公司革委會主任的老婆,渾身上下全是菜,跟她走,準有。”眾人說那趕緊走,夜裏還要來挖地宮。王臘梅兜裏揣著菜票悄悄問老吳領他們去哪個菜站。老吳說哪都行,五百斤夠他們往家鼓搗一陣。王臘梅就領他們走了。這邊老吳給我們發話,背一書包獎半個燒餅,背十書包外加油條一根兒。好家夥,我們這幫孩子撒了歡了。“文革”到這會兒,書沒了,包還在,抓起就往山下跑,從後院跳牆頭進後殿,後殿神完後就是地宮,白校長指揮著,我們就往山上背。別看人小,小老鼠多了也能拖走大油瓶,天擦黑就給背光了。背最後一趟時,老吳留下十幾個男孩,指著地宮說:“進去,拉屎,尿尿。”這活兒我們太願意幹啦。有屎沒屎都硬擠咕,拉得臭氣熏洞,也不知誰踩了一腳,在牆上蹭呀蹭,完了關門跑了,回去領燒餅油條。這些書物都放在我家的廂房裏,後來被市博物館拉走了,也沒表揚我們更沒獎勵一分,還說我給搬破了不少書。氣得老吳直罵白校長,說自己白搭了那些燒餅油條。那都是老吳出錢買的。

不過,那天晚上確實是挺懸。那幫哥們把五百斤白菜弄到家,有勤快的還就漬了酸菜,忙活到天大黑才想起文廟那還有任務呢,趕緊過來。時間不大,兩派打著火把都會到這兒。這回沒開仗,說好聯合行動火燒孔孟之道,然後就分頭找,人多眼多,找著了就把「1砸開,見裏麵黑洞洞,兩派頭頭舉著紅寶書喊徹底砸爛封資修,帶頭衝進去。往下卻沒聲了,過一會兒倆人捂著鼻子出來,說兩千多年前的屎咋還這麼新鮮這麼臭?看來“文化大革命”真是非搞不可呀!

我們吃了燒餅油條,守口如瓶。但王臘梅忍不住,告訴了小石頭。那陣子,他兩口子關係好些。女人就這樣,好了瘡疤忘了疼,心太軟加心太軟。金溝屯那兒安穩些,王臘梅帶孩子回家,小石頭來找老吳,說你得幫我去弄點槍支彈藥,不然我就揭發你藏文廟的書。老吳曝了牙花子,說軍械庫有分區的兵把守,跟文廟不一樣。小石頭說要不我還不找你。老吳說當兵的不買白菜,看來隻能使用軍民魚水情這一計了。小石頭說你就是我的軍師,一切聽你的。老吳摸摸後腦勺的硬骨頭,心裏說夠嗆。

這回老吳沒帶兵團任何人,他光身一個人跟小石頭一夥人去的。軍械庫在避暑山莊的山裏,打的山洞,外麵一個班站崗,一百米外就不許過人。老吳的計謀是以慰問的名義接觸守衛戰士,到了跟前對方有槍也使不上。不料想人家解放軍裏有高人,一眼就識破了。老吳喊給你們送菜來啦。戰士喊送菜去夥房。老吳喊咱們一起跳忠字舞吧。戰士喊你再往前走一步就讓你跳抽筋舞。槍栓拉得呼啦響。小石頭問老吳:“咋辦?”

老吳說:“解放軍不打革命群眾,往前走吧。”他自己卻瞅路邊有溝,往溝邊挪。

前進了二十多米,守衛戰士喊:“再走一步就開槍!”

小石頭看看老吳,老吳向溝邊又跨了一步說:“沒事,他們不敢打。”

話音未落,砰地就響了槍聲,打在白菜上。再看老吳,早滾溝裏去,嘴裏磨叨:“我操的,你們真打呀!”

老吳打過仗,知道怎麼避子彈。另外,人家守衛戰士也沒往人身上打。人家往天上往白菜上打。這時,如果一撤退就拉倒了,偏偏小石頭耍棒子骨,耍孫猴能耐梗兒,跳到白菜前頭,還要振臂高呼,正巧一顆子彈從地上崩起來,把他兩個卵子給削去了。這回完了,小石頭進了醫院,紅山兵團也解散(家長怕孩子出事),老吳也回單位喝茶水看報紙去了。

小石頭傷養好,胡子沒了,嗓音也細了。但好運卻來了,他和黃小林也不知走了誰的門路,雙雙進了市革委,黃小林當了常委,小石頭當了財經辦主任。有人說這怎麼一可能呢?怎麼說下來就下來,說上去就_L去?整整叫您說對啦,“文革”乃千古難遇一特殊時期,當然不是好的特殊時期,最大的特點就是社會動蕩,人生前途莫測,沉浮難定,有人一下子從大隊支書成了副總理呢,小石頭他們混到市革委,也不稀奇。隻可惜到了臘月裏王臘梅背著煎餅勃豆包來熱河城裏過年,半夜蹲在當院哭。老吳披著棉襖說你們兩口子多日不見,你哭個毯。王臘梅說:“他沒了那倆球。”

老吳說:“更好,省得當螂著礙事。”

王臘梅說:“沒球了,還叫啥男人。”

老吳說:“好歹是主任。”

王臘梅說:“主任管毯!”

老吳說:“一個主任,還不如那倆卵子球?”

王臘梅:“不如不如就不如,敢情你有。”

老吳說:“俺這有倆燙熟的球,你喜歡借你玩。”

王臘梅挺明白地說:“那東西借不得,借了李姍大姐不高興。”

老吳說:“沒事,白求恩同誌毫不利己專門利人,俺得向他學習,俺願意借。”

李姍在屋裏喊:“老吳你借人家什麼?”

老吳對王臘梅說:“對不起啦,領導不讓。你快回屋別著涼。往後你就當伺候殘廢軍人,將來必有好報。”

王臘梅犯倔,還蹲著哭,又問老吳:“吳大哥,您見多識廣,哪個醫院能重新裝那球?花多少錢我也願意,人的沒有,哪怕裝狗的,好歹全須全尾。”

老吳說:“中,過了年俺給你打聽打聽,裝叫驢的,勁大,養個兒子大耳朵,中了吧。”

這才哄得王臘梅不哭回了屋。老吳進屋要上床,李姍說不要臉跟人家女的說卵子。老吳說她為那倆球傷心,俺能說腦袋。李姍說換驢的能成嗎,聽說有斷臂再植,沒聽說有接卵子的。老吳說都敢上九天攬月下五洋捉鱉,搞個卵子算啥,回頭俺也換倆新的,叫你開個懷,吃雞蛋蘸芝麻鹽。李姍把頭埋到被子裏,她心裏難受。那年月雞蛋蘸芝麻鹽是好吃的東西,養了孩子做月子才能吃,俗話講,“大姑娘不開懷,一輩子吃不著雞蛋蘸芝麻鹽”。老吳躺床上也睡不著,思前想後,就覺得人來到世上這一回,活得可真不容易,不僅自己操心受累,弄不好還影響旁人。他推推李姍說:“俺心裏有愧呀,俺明白,俺本來就配不上你。俺還不爭氣,做不出孩子來,讓你白長了那麼寬的胯骨,生孩子肯定順當。這麼著,俺也想開了,天下早晚大同,男女隨便,咱先革命一步,你到外麵找個相好的,懷個孩子,到啥時也是你的骨肉,俺也一定當親生的對待。”

李姍說:“那可不行,那是丟人的事,我可幹不出來……”

老吳沒了耐心,拉開燈問:“那你還沒幹過咋著?你跟黃小林不是好過嗎!俺都想開了,你裝啥蒜!”

李姍嚇壞了,她怕鄰居聽見,小聲說:“我的祖宗喲,你真是牲口呀!啥都敢說,你還讓我活不。我前輩子做了啥壞事,讓我這輩子碰上你!”

老吳說:“你準是當廚子來著,炒腰花炒多了,把俺這份都做菜賣啦。”

這檔子事是李姍後來跟我母親說的。那時我大姑和大姑夫回北京了,李姍憋得難受,到處找人說話。說這段時是晚上,我躺炕上剛要睡著,李姍來了,璞味一笑說:“舅母,我給你說個事,老吳他讓我……”怎麼怎麼著。我母親趕緊放下手裏的活,輕輕叫我,我閉著眼裝睡,把她們說的都聽見了。我母親說那事可萬萬做不得,甭說名聲不好,養個旁人的孩子,將來也是一大堆麻煩,老吳那脾氣,他不可能當親生的待,到時候所有的不是都是你的。李姍說他好像是真心實意,這兩天他使勁幹家務活,讓我養身子,還要給我熬魚湯喝。我母親說壞啦老吳想孩子想魔症了,這麼辦吧,讓小小去你家,叫他體會體會。李姍說那算什麼,輩分也不對呀。我母親說借給你們幾天玩玩,都這麼大了,我能給人嗎。李姍說那好吧,讓老吳體會體會有孩子是什麼樣。

我真去了前院,老吳開始挺高興,說這比求人強呀,一下子就長這麼大,連尿布都不用洗。李姍說別做夢,這是借來讓你體會體會。老吳摸著我的腦袋說啥借不借,老子喜歡,就是老子的。李姍說你整個一個國民黨大兵,當初搶我,這回還要搶我弟。老吳笑了說俺這回不搶,俺要用實際行動感化你們。

他咋感化?就是多幹家務活。掃院子,所有人家門前都掃,掃得非常幹淨;挑水,自來水在坡下,老吳小碎步挑進院子,腰彎著,還咳嗽一聲,一副很賣力的樣子;劈柴、生爐子、買菜、做飯,還給我講故事。那幾天我可享福了,真想給他當兒子算啦,管他旁人說什麼,我吃得好玩得好是真的。很可惜的是,老吳很快就煩我了,原因是我愛向他提問題。比如,非洲在哪個半球上,美國首都是華盛頓還是紐約,日本天皇跟中國的皇帝一樣嗎?其實,我問的這些無非就是當時喇叭裏廣播的一些新聞時事,我求知欲挺強,跟他們又不太拘束,情不自禁就問。老吳開始往李姍那)L支我。李姍這陣子在家呆的,跟家庭婦女也差不多了,要不然她也不能找我母親說那種事。她有的能答出來,有的答不出來,又跟我一塊問老吳。’老吳架不住了,還到新華書店買張地圖,回來攤床上找非洲。找來找去我都看明白了,他買的是中國地圖,哪來的非洲。老吳還死好麵子,指著太平洋說越過這片大海就是非洲,那邊淨是沙漠,沒多少人,人家畫地圖的都不願意畫。 日本國首相田中角榮訪問中國,我聽廣播中說他曾來過中國,老吳怕我問啥,搶先說是那個姓田的吧,俺見過他,抗日時他就在俺村公路邊的炮樓子裏,是做飯的,沒少燉咱中國的小雞。有一天飯菜都擺好了,煎鹹帶魚,招來不少蠅子。老昊端起酒盅要喝了,我也不知怎麼的就問:“外國人過春節嗎?”老吳把酒盅往桌上一扔,拉著我就到後院,跟我母親說:“舅母,這孩子還給您吧,俺受不了啦,他天天考俺,俺都坐病啦。”我母親說:“小孩子都好問。”老吳愣了一會兒,回去跟李姍說:“拉倒吧,咱倆人過清靜。外國人過不過春節俺咋知道,俺不能為這事跑趟外國。現在這孩子也是吃飽撐的,過年有你新衣服就是了,你管外國幹啥!”

李姍說:“你就是沒有知識,才讓孩子問倒。革命者得胸懷五湖四海,天下還有好多人沒解放,沒過上社會主義呢。”

老吳指指鹹帶魚,又轟轟腦袋上的蠅子說:“就咱們這社會主義,鹹帶魚都成了好東西?俺小時候,這東西爛一海邊子,沒人要。大對蝦,蒸熟通紅,管夠吃。這些年,連蝦毛都沒見過。人可多啦,哪哪都是,想拉屎都排不上坑,再這麼下去俺還不如變成鳥,站樹上想拉就拉,誰也管不著。”

李姍指著窗外說:“你蹲當院拉,誰也沒限製你。”

老吳說:“去就去。”他提了一半鹹帶魚送到後院給我吃,還跟我說好好念書,那些問題就都清楚了,可別學俺,連扭腰(紐約)和花生燉(華盛頓)是一個地方都弄不清楚。不過,也別祟洋媚外,外國人也沒啥文化,起名字都不會起,扭腰花生燉還不如豬肉燉粉條,味好,比這鹹帶魚強,比燉花生米更強。花生米也不治扭腰呀,誰開的這偏方,簡直是二百五,白搭了花生米……

老吳就這樣跟鬥把式又明白又糊塗闖過一道道關口,跟著全國人民進人了改革開放的新時代。八十年代初,老吳積極了一陣子,每天早出晚歸的,眼瞅就要當上區政府的總務科副科長了。八三年春天區裏領導都跟他談話了,說馬上就要開會研究,科裏現在沒有頭頭,你先負起責任來。老吳眼淚差點掉下來,心裏說沒成想俺這輩子還能當個官,俺得好好幹。就帶手下的年輕人把區政府的環境重新修理一遍。等到領導開會研究人事時,會議室內鮮花盛開,茶水飄香,窗戶幹淨得跟沒安玻璃一樣,地板光滑得像鏡子麵一樣,領導把會開完了,就把老吳忘得跟沒這個人一樣。老吳不僅沒提拔上,還調到門衛值夜班去了。老吳那年53歲,過口了,上麵的精神是大膽起用年輕幹部。老吳若在科裏,機關平均年齡降不下來。門衛兩個老頭快七十了,老吳過去正好往下拽。報表時列在勤雜人員名下,不影響機構改革的任務落實。老吳哪知道這麼多,讓值班就值班,讓守夜就守夜,他覺得自己有點老了,不想再折騰啥了,再混幾年退休就行了。

黨政機關呼啦一下做起買賣來,到處都是公司、經理、董事長。老吳那顆已經平靜了的心又給撥弄得蹦起來。但老吳沒玩皮包公司,他停薪留職在頭道牌樓旁一個廢養雞場裏辦個汽車修理部,徒弟是大寶二寶還有我。說來慚愧,我們念書都不行,初中畢業考不上高中,找不著工作,在家呆好幾年了,呆得難受,就跟老吳修車。開始,老吳還拿出真本事,一邊教我們,一邊修各單位的大車小車。後來發現老老實實這麼修不行,賺不了幾個錢。老吳就問我們想掙大錢嗎?我們都到了搞對象的年齡,正發愁沒錢,趕忙說做夢都想。老吳說俺也看出來啦,這會兒是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咱們豁出去幹他一場。

打那起,我們就不接零活了,老吳帶我們買快報廢的車,收拾一下,確保沒大問題,噴上漆,當半新不舊的賣。這生意實在是太好了。那會兒不少物資和食品還不充裕,汽車拉腳很掙錢,買新車不僅貴,還買不著,就得買二手車。我們賣出幾輛,跑得都挺好,傳開來,我們的生意一下子火起來。老吳又雇了幾個技師,購置些機器,半新的車一輛接一輛往外開。幹了有一年多,就出麻煩了,黃小林帶著工商的來了,說超範圍經營;小石頭(已經快成老石頭了)帶交通的來了,堅決不許我們的車上路。老吳這會兒手裏有錢,牛氣,坐在原先孵小雞屋改的辦公室裏,撇著嘴說:“都是老朋友啦,給俺個麵子,放行吧。”

黃小林說:“這是有政策的,你隻能修車,不能賣車。”

小石頭說:“沒有牌照的車,堅決不能上路。”

老吳說:“不是讓大膽闖,脫了褲子過河嗎?俺都趟過河了,咋還要沒收俺的褲子?”

黃小林和小石頭不知道他說的啥。我解釋說是摸著石頭過河,不是脫了褲子過河。老吳說是一個理,你們在機關空手套白狼行,俺把舊車修成能跑的車咋就不行呢,這不是隻許當官的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嘛。我一看事情要僵,趕緊打圓場。黃小林和小石頭撂下話,三天之內必須改了,否則連營業執照也要沒收。他們走了,老吳傻了,說俺咋這麼不順呢。這輩子總犯在他倆手裏。我說咱們做的事確實有些過,人家說的也有道理。老吳說要按前幾年的理論,眼下沒有一件事不是做過了的,政府機關都能做買賣,憑啥俺不能賣舊車,這活俺幹定了。我說人家有權,老吳說:“俺有錢,日他娘的,俺給他們送禮,看他們咋辦。”我是害怕說行嗎。老吳說俺都看出來啦,他們是見俺掙錢紅眼啦,咱就下家夥,一槍一個,沒個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