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幾台北京牌彩電送出去。我發現送之前老吳總拿小鑷子在後麵鼓搗鼓搗。我說那都是密封的。老吳說俺知道,俺看它結實不。真讓老吳說著了,黃小林和小石頭都二話沒說就收下,還有的人更貪,讓老吳再給配個錄像機。各位,那時是八十年代中期,不少人家連十二寸黑白還沒有呢,彩電和錄像機就是極高檔的電器了。效果太明顯了,甭說三天,三十天以後也沒人來找老吳。老吳得意忘形,誇下海口:從此往後,熱河城裏沒有俺辦不到的事。
這話說大了,也犯了忌諱。你啥事都辦得到,殺人放火你也辦?進監獄你也辦?當然,這也是我事後諸葛亮這麼說的。老吳折騰一陣折騰出個外號吳百萬,不少槍口就瞄準了他,他傻嗬嗬還不當回事。賣出的舊車質量越來越差,結果就出了事,拉著豬過鐵道時軸轆愣顛掉了,司機跳車跑了,一車豬撞得血肉橫飛,傳出去就是一車人血肉橫飛,領導說要嚴查,一查查到老吳頭上,子彈叮當飛來,連黃小林小石頭都落井下石,說老吳屢教不改違法經營。警車來了,把老吳銬走了。那時興請律師了,老吳指名讓我辯護,我哪懂法律呀,去見老吳說還是請個真正的律師吧。老吳咬牙說去找黃小林和小石頭,他們要是不給俺想辦法,俺讓他們都進來陪俺。
我去找,他倆都不認賬。我指著電視說你們都受過老吳的好處,幹嘛見死不救,何況撞死的是豬也不是人。黃小林反問什麼時候老吳給過我好處,有什麼憑證,沒憑證就是誣陷,罪加一等,小石頭也是這麼說。把我氣壞了,見老吳說他們不仁咱也不義,你幹脆把他倆也稠出來得啦。老吳坐那半天沒說話。見麵的時間到了,老吳歎口氣對我說:“算了,如今,站派坐派都變成一家人啦,和為貴,有啥事,俺都自己擔了。你告訴他們,電視機後俺都放了紙條,他們賴不了。”
我頓時冒了一頭汗。又去見黃小林,把電視機後殼打開,裏麵真有,寫著哪年哪月為什麼什麼事送誰誰誰。黃小林抓過紙條就咽到肚子裏,我說你別學地下工作者,人家老吳不想給你們找麻煩,要不然他就到法庭上說了。黃小林連連點頭,突然站起來說我得去找小石頭,趕緊托人把老吳放出來,誰知道他還給我們下了什麼機關暗道。後來結果不錯,可能跟黃小林他們活動有關,聽說還有不少買我們車拉腳發財的車主聯名寫信,請求從輕處罰老吳。開庭前,就有消息,說不會判得太重。又趕上搞麵向社會公開審判,老吳這案子弄個頭一名,布告早早貼大街上,開庭在電影院,黑壓壓坐滿了人。跟放《泰坦尼克號》差不多。老吳在台上很鎮靜,對違章經營供認不諱。到最後法官讓老吳做最後的陳述,老吳掏出紙說:“俺寫好了,念中不?”
法官說:“可以。”
老吳把麥克風拉到跟前,清清嗓子說:“那我可就說啦―報告法官,還有法警,下站老吳,有話容察。從小受苦,爹娘全無,當兵吃糧,六神無主。隆化解放,天光大亮,南下剿匪,北上過江。負傷歸來,建設熱河,任勞任怨,糊火柴盒。十年動亂,俺沒搗蛋,組成兵團,救苦救難。改革開放,政策得當,老吳擁護,心無二樣。水平不高,理論有限,搗弄舊車,隻盯著錢。車毀豬亡,肥肉遭殘,老吳有罪,甘願開膛,可惜太瘦,出不多肉,不如留下,立功在後。痛改前非,重整自我,為了亞運,捐獻十萬……”
往下還有好幾篇,讓法官給止住了,身後的掌聲也把他的聲音淹沒了。當時全國人民都為辦亞運會捐獻,老吳這舉動,當然挺震人。法官們哪審過這案子,輕輕鬆鬆,還聽順口餾,合議庭一表決,罰款若幹,當庭釋放。
出來以後老吳老實了,沒二年退了回家。按四八年參加算,他還是離休。市裏區裏非常重視老同誌,逢年過節就請去開會。老吳特愛參加。他看電視裏有一穿綠軍裝的老紅軍在人民大會堂總露麵,他從衣攤上也買了一身穿著。開會時坐顯眼的地方,讓攝像機照。回家就盯著電視,還讓李姍和我們大家都注意看。電視播出來,照的都是領導,隻照了老吳一個後腦勺,老吳很奇怪地說:“那會兒沒少照正麵,咋播出就剩個後腦勺。”打那往後,老吳就不大愛參加會議。再往後他和白校長等人還當過校外輔導員,給小學生講故事,講了一陣老吳不講了,我問怎麼啦,老吳說人家孩子有遊戲機,自己打仗了,沒人聽俺的。
九十年代以後,我和母親從山上搬下來,很少見老吳了。有一陣看他胳膊戴個紅箍在股票交易大廳外存車子。過些日子,我去炒股,發現老吳一隻胳膊挎在胸前坐在小凳上,行家一樣評論著。我悄悄問您怎麼幹這個了,這可有風險。老吳說賣茶雞蛋的老太太都炒了,俺咋也比她強,而且,俺還把台階條石翻了個個,準能發。原來,他找瞎子算命,瞎子說得翻台階,他就翻了最下麵那塊,不小心把胳膊弄傷了。九六年冬天下頭一場雪時,李姍找到我家,跟我說你快說說你姐夫,他炒瘋了,把家裏所有的錢全買了股。那些日子股票飛漲,股民都興奮得不能自控。我趕緊找到老吳,說要加小自,賣點吧。他說加啥小心呀,當兵打仗,命大死不了,命小跑不過,瞎子跟俺說了,俺能發大財。我們說完這話沒兩天,股市一跌千丈,幸虧我出手一部分,但剩下的還讓我心疼不已。我怕老吳受不了,趕緊騎車子奔二道牌樓,沿著文廟的殘牆往上走,到了前院,站在頭一個台階上,就聽老吳正在屋裏哼哼歌―“妹妹你坐船頭,哥哥俺岸上走……”
李姍從屋裏出來說:“都賠光了,你光髒走!”
我小聲問:“表姐,他沒事吧?”
李姍見是我,擺擺手說:“原子彈掉下來,他也沒事。”
我說:“這回他能在家呆著了吧。”
李姍說:“呆著?那天翻台階挖出一罐子銅錢,他又要搗弄古董去了。”
我心裏說老吳呀老吳,明知道我集古幣,他愣不跟我露。我成心大聲說我走啦。老吳從屋裏跑出來,手裏拎著兩串子銅錢喊:“小小,想買古幣嗎,找俺!”
我走不動了。
可愛的老吳啊……
熱河鳥人
熱河城北居塞外,山高路遙地域偏僻。但一個地方有一個地方的福分。 自打清朝康熙皇帝在這建離宮(避暑山莊),這小小山城就氣吹似的跟著紅火起來。更有一件奇事,那就是此地不動刀槍不開兵見仗,靠的是“熱河”化“冰”(兵)。我看過這方麵的記載,甭管是當年日本人入侵,還是前蘇聯紅軍光複,以及國民黨來摘桃子,直至人民解放軍解放此地,勞動人民當家做主人,這城裏城外都沒動槍動炮。“文革”時期咋樣?旁的地方打得硝煙蔽日,熱河城裏站派坐派也互相咬牙切齒,恨不得誰把誰一口嚼成豬頭肉,再打二兩薯幹酒就著喝了,可樓裏樓外一動真格的,最多燎幾個草墊子扔幾塊磚頭。後來我聽行家講這是為啥,全隻為熱河城坐落在盆地之中河穀之畔,四麵八方道道通暢,結果就落了“天險可守”這四個字,有仗都在遠處打。這麼一來,熱河城裏的人便悠閑自得可著自己的性情活著,就活出許多能人嘎人蔫人損人善人惡人,還有鳥人。不過,我說的這鳥人可不是《水滸傳》裏武鬆罵蔣門神那個鳥人,那個鳥念難聽的音,我說的是天上飛的鳥,我表哥鈕太平就是鳥人,他喜歡鳥,從“老家賊”(麻雀)到百靈,是鳥他就喜歡,我姨夫姨媽活著時就罵他是鳥人,我們表兄弟也這麼說他,他從不惱。他說鳥這活物最好,飛在天上,誌在高遠,囚在籠中,不急不躁,兩鳥相逢,同曲唱和,孤獨一隅,自傲不卑。我說你這是八旗子弟遺風,誤國誤人。他說要是八旗子弟不腐敗,封建王朝怎麼能被推翻,時代怎麼能進步。我說不過他,他是六六屆老高三,屬鼠的,念書特好,若沒有“文革”,他肯定進清華北大了。可他的書就念到這了,下鄉插隊八年,背著一籠子從鄉下捕的鳥返城,在二道牌樓糧店賣糧,整天眉毛都是白的。
那年,表哥鈕太平已經二十九歲。需要解釋一點,他是六九年下鄉,七七年返城。我比他小三歲,我在鄉下幹得賣力,稀裏糊塗被推薦上大學,混了三年,也是七七年畢業分回熱河。那時,表哥家的房子還沒落實政策,他和我姨媽住二道牌樓旁鈕家大院西廂房三間裏的一間。屋子不大,但他們娘倆住著也不擠,關鍵是太平到那歲數還沒有女朋友,我姨媽說寧願自己到外麵找宿,也不願意看兒子光身一個人。後來,姨媽找我,說你是表弟小他三歲,你女朋友都交了好幾個了,你表哥連女朋友是啥樣都不知道,你得幫他。我說那是應該的,就可處給他介紹對象。先介紹兩個幹部身份的,嫌太平家成分不好,還嫌太平不是黨員,沒見麵就拉倒了。後來找兩個年輕的女工,倒是見麵了,一個嫌太平個子矮,一個賺太平長得麵老,不夠帥,也都沒成。其實太平身高一米六八點八,也說得過去,還六六大順加發發,可惜那時還沒講這個。麵老是因為八年鄉下插隊風吹日曬落下的。再者說了,都小三十了,還能嫩到哪去。找來找去介紹來介紹去都沒成,我姨媽堅持不住了,大雪天還出去串門,想給兒子再尋個頭緒,不料天冷路滑,汽車枯轆站不住,在西大街瞪地讓車給撞了,撞壞了內髒,躺在醫院急救室裏倒氣。姨媽拉著太平的手說:“兒啊,我和你阿瑪都走了,往下,你的日子可咋過呀!不能跟鳥在一起過一輩子……”
鈕太平當時急得差點暈過去,根本說不出話來。這也難怪,我姨媽家就他一個孩子,我姨父兩年前為落實房子政策氣成腦溢血先走了,倘若姨媽也沒了,太平將麵臨很多生活上的難事,以他一貫與世無爭逆來順受的性情,結果會是什麼樣,可想而知。我趕緊安慰姨媽,說您老放心,有什麼事我們會幫助他的。姨媽點點頭又皺皺眉,一口氣沒上來,兩眼睜得圓圓地含恨西去了。那場麵很可怕,多少年以後我都忘不了姨媽死不歎目的樣子。西大街是當年皇上從京城到離宮來的最後一段禦道,遠近有三道牌樓。分別題著“光天化日”、“萬世之表”、“吉祥寶地”鬥大的金字。姨媽本來住在二道牌樓文廟旁的鈕家胡同,卻被車撞倒在一裏地外頭道牌樓“光天化日”之下,而且,撞她的那個司機姓洪,單名一個信字。這不由得不使我感到驚訝,我記得《水滸傳》第一回即是“張天師祈攘瘟疫,洪太尉誤走妖魔”,那位洪太尉好像就叫洪信。須知洪太尉那一禍闖得不小,放走一百單八個魔君,從此天下難太平。我注意到表哥在淚如雨下之後,漸漸冷靜,繼而眼放出光來,冷冷地對我說辦後事吧。整個人一下子變了個樣。我心裏說你可別變成天是地煞,咱還得好好過日子,我還得接茬兒幫你搞對象,成家立業,在鈕家胡同混下去。
說混下去一點也不假。說來慚愧,表哥的祖上在熱河都院府裏帶過兵,還在熱河街上開有錢莊和當鋪,在熱河城外有大片的地產,逢年過節,莊頭趕著大車送錢糧物。他家女性更厲害,有名有姓當皇後妃子的就有好幾位。不過,表哥他爺挺追求進步,留洋回來辦學,是社會知名人士。他父親是學建築的,反對北京拆城牆,反右收獲頗大,弄頂帽子戴著在建築隊搬磚。他們家不僅有房產,連胡同的名字都隨了鈕姓,可想而知,運動來了沒個得好。
鈕家大院正房五間,高脊兩端原來有獸吻,後來讓紅衛兵都給鑿了,還把表哥一家攆進西廂房,正房就住進區革委會副主任鮑大眼。鮑大眼官名鮑德才,運動之初曾更名鮑五洲,因他有甲亢,眼珠子大且往外突,故得綽號鮑大眼。他一身造反派脾氣,靠著瞪大眼珠子喊口號,愣從清潔隊的車把式(那時拉髒土還用馬車),混到這份上,也正經有兩下子,鮑大眼媳婦蔣素英,在二道牌樓糧店賣糧,人稱蔣棒子麵,因為丈夫升官,她當上糧店主任,是表哥鈕太平的直接領導。鮑大眼口裏喊無產階級萬歲,實際上特羨慕有產
的,小時候住頭道牌樓外半間偏苫房,他爹喝多了想和他媽親熱親熱,嫌他礙事,就把他從被窩拎出來攆到門外凍著。鮑大眼發誓長大了一定要弄一個大院住住。當上副主任他旁的革命都沒鬧,先革來這五間正房,然後又攆走西廂房的另一戶,最後要攆表哥。蔣素英說這好辦,鈕太平是我手下的,我讓他賣棒子麵他不敢賣高粱米,反正他光棍子一個,回頭讓他住糧店,連打更的都省了。列位,這可不是我編排他們,“文革”那陣(包括七六年以後一段)因為成分不好受氣的比這多了去了。鈕太平這就算不賴了,說給你掃地出門,你也一點脾氣沒有。
我勸表哥好漢不吃眼前虧,在人屋簷下,不能不低頭。鈕太平把右胳膊上的黑紗摘下來,說問題是這是我的屋簷,再者都打倒了“四人幫”,他們還這麼欺負人,我可不幹了。我說那也是兩個凡是,階級鬥爭還為著綱,你能鬧得過人家,還是老老實實做個良民百姓。鈕太平說:“馬善受人騎,人善受人欺。以前連我父母不是都說我是鳥人嗎,看我這回把鳥放了,我也不讓人欺了。”他打開鳥籠子,呼啦啦鳥兒都飛出去,飛到當院的樹上,喳喳叫。這時已經是開春時分,大地複蘇萬象更新。我不解地問:“你不做鳥人當然好,但這跟不受人欺有什麼關係?”鈕太平嘿嘿一笑道:“你應該知道,鳥字還有另一個音,我就當那種人了。”我搖搖頭不讚成說:“水泊梁山一百單八將,個個五大三粗武藝過人,即使是時遷,也一身好輕功,你拿什麼跟他們比。”鈕太平笑道:“人之初,性本什麼?其實什麼都沒有,全是後天學來的。我們倒黴就倒在後天不僅穿上一身遮掩的衣服,還給自己另製造了一套麵具,把本性藏在後麵。我玩鳥時,是要把本性藏得更深一些。現在鳥走,剩下地道的鳥人,從此就沒有什麼可怕的啦。”
我聽不大懂他究竟想幹些什麼,在他麵前我不能說得太多,隻能說別惹鮑大眼蔣棒子麵,忍一忍海闊天空。鈕太平笑道你不是要結婚還沒房子嗎,回頭咱哥倆住上房對麵屋。我傻了,心裏說他肯定傷心淨說胡話,人家不把你攆出去就不賴,你還想住正房。但這話我沒敢說,我怕說了他不高興,或者促使他幹出些什麼蠢事來。
沒等表哥行動,人家蔣素英下了命令。看鈕太平不大願意,蔣素英到糧垛前抄起一袋白麵,腰一扭,兩臂較力,喊聲走!那袋麵一下飛起兩丈高,穩穩地落在糧垛上。然後人家臉不變色心不跳,大巴掌叭地拍在鈕太平的小肩膀上,笑道:“知道我家先人是誰?”
“知道,蔣介石……”
“胡說八道!”
“蔣……蔣幹……”
“不對。”
“蔣門神。”
蔣素英沒啥文化,但聽過評書,知道蔣門神也曾好生了得,不然咋能叫門神。她笑道蔣門神就蔣門神吧,反正現在也沒了武鬆,你想日子過得好,就得扭過勁來,服從領導聽指揮,那才配姓鈕。
鈕太平抬抬肩膀頭,焦酸。看看糧垛,爬都夠自己爬一陣的。他打了個激靈,眼珠一轉說:“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你咋也得讓我娶了媳婦再來打更吧,宣統皇帝還給放出來,何況我這還可以教育好的子女。”
蔣素英咯咯樂道:“十天之內,你要能找個對象來,我還就願意跟她做鄰居。”
鈕太平說:“十天就十天,你得給我假,我怎麼也得見麵談談逛逛離宮遇遇大壩吧。”
蔣素英雙手在一起擰,骨節嘎叭嘎叭響,她說:“好吧,你去大板車隊找吧,那有好幾個一頓吃六個饅頭的鐵姑娘。”
蔣素英說這話,可有點糟踐我表哥啦。大板車隊就是裝卸隊,隊址在三道牌樓西邊一個叫二仙居的地方,這緊挨著鐵路貨場,大件的物品運來,下火車再往別的地方走,就全靠裝卸隊的大板車了。那大板車現在沒了,現在用載重卡車。那時不行,沒有日野豐田,解放牌也不多,來了分量重體積大的如鍋爐啥的,就全靠大板車。大板車是鐵的,一側十幾個輪子,長有三間房子那麼長,甭管千斤萬斤,隻要你有勁,就能拉得走。靠什麼拉?機器?沒有,牲口?不行,全靠人!全靠人一點點拉著走。人少了不行,起碼二八一十六條壯漢子,還得有打旗探路的,吹哨喊號的,扛板子墊道的。這本來都是老爺們的活,但幹這行口糧高掙得也多點,一來二去也有了女人。可能應了那句話,男女搭配,幹活不累,所以,女人還就在這行裏占住了幾個飯碗。不過,那可不是一般的女人,兩臂若無千斤之力,一頓若吃不下斤半高粱米,你就不是二仙居的活神仙。
可想而知,這等女神仙即使不長得凶神惡煞,起碼也是虎背熊腰,讓一般男人望而生畏。鈕太平跟我說要到二仙居去找對象,我腿都軟了,咋著?當初也不知誰使壞,還曾給我在那介紹了一個並半開玩笑,說知道潘金蓮嗎?這女的是她親戚。我琢磨《水滸傳》裏沒說潘金蓮有親戚呀,隻提過她在一個大財主家當過丫頭,估計潘金蓮要是有親戚,肯定也長得錯不了。天下男人都愛美女,我也不例外,心裏想著蟬娟就跟人去了。到那見一個人正吃饅頭,一口半拉還多,往起一站,差點碰門框,身子一扭,壞啦,敢情後麵還有條又黑又粗的辮子,絕不比拉車的麻繩子細。介紹人說這位是武翠蓮。我立馬肚子就痛,鑽廁所裏躥稀。介紹人捂著鼻子問我跑啥,這姑娘像不像武鬆的妹子,潘金蓮的小姑子。我說你饒我一命吧,這姑娘的對象應該是三隻眼的二郎神。
鈕太平聽我說罷這段往事,一拍細腿說:“酒量小非君子,沒刁婆不是大丈大!我就要這武大姑奶奶啦。”我說那也不般配呀,你好歹也是個有身份人家的人,拉大板車的是不是檔次低了點。鈕太平說都讓人攆去打更了,還有什麼身份可言,她姓武,正好打蔣門神,我先震住她再說。要說事到這會兒,就看出父母在世的好處了,旁人勸都不管用,鈕太平這鳥人誰的話都不聽,愣去二仙居見了武翠蓮。書說簡短,其中話長,這倆人叮吮一談居然還就成了,第十天頭上就登記結婚,頓時驚動了整個二道牌樓。說公道話,我這位武大嫂收拾打扮一下,也蠻看得過去,粗眉大眼,臉蛋子上的肉緊瞪瞪的,要不是肉皮繃著,就甩出去了。另外就是個大手大腳大乳房,隔著衣服就能看出小足球似的直滾,我對象倆加一起也不及人家半個。為這話我對象還跟我急了,說你喜歡那球當初咋鑽廁所,我說我是給表哥留著呢,不能太自私。氣得她往乳罩下墊了不少海綿,挺得高高在街上走,我跟她接吻時都倒背著手,怕海綿掉了埋怨我給弄的。
武翠蓮做新娘,蔣素英心裏吃驚,迷迷糊糊問鈕太平這武大妹子真的要在這紮下去啦?鈕太平倆麻稈胳膊舉著啞鈴說:“肯定是在沙家洪紮下不走了,我得抓緊練練。她拉大板車拉慣了,眼睛還有點近視,要是哪天把您捆巴捆巴扔車上去,您還得多原諒。”
蔣素英兩手搓著在當院轉磨,心裏想這可咋好,我們老祖蔣門神雖然當初設計害過武鬆,可到了也被你們老武家給殺了,一仇報一怨,也扯平了,沒必要結恨到如今。她一字一句地說:“冤仇宜解不宜結,我也不讓你打更了,你讓她穩穩當當過日子。”鈕太平連連點頭,半夜裏告訴武翠蓮你家世代是工人,跟我結婚你就是領導,這院房子按政策都是你的,國家這陣子忙著理論上撥亂反正,顧不上咱的事,你渾身都是勁,就別麻煩組織,自己招呼吧。武翠蓮從床上坐起來,說那這會兒就把他們扔當街去。鈕太平說使不得,得想個法讓他們自己主動把房子讓出來。武翠蓮說這好辦呀,我們拉車路過燒餅鋪,就幹喊不使勁,貨主子就得乖乖買燒餅,這叫能嚎氣死大叫驢,敲鑼震聾你的爺。鈕太平指指床板說你加點小心,這床可架不住你震,有能耐你明天使,住上正房你才知道什麼叫冬暖夏涼。武翠蓮把窗戶推開朝當院喊:“這破廂房,憋死人啦!”時間不大,正房就有尿尿聲。一物降一物,鹵水點豆腐,打架講愣的怕橫的,橫的怕不要命的。加上鮑大眼這造反起家的也前程不是很妙,蔣素英也跟著打蔫兒。所以,把後來的功勞全記在武翠蓮身上,也不甚準確。要是人家造反派正打你時你別說一個武鬆的妹子,就是武鬆他大姑來,也不行,雙手難抵眾拳,好狗擋不住一群狼。
天沒亮武翠蓮就開始折騰,把西廂房對麵屋鮑大眼放的零碎物品都搬當院。說這些東西招蚊子,等把屋掃淨再放進去。蔣素英當然不幹,說門鎖著你怎麼打開的,武翠蓮說我沒碰鎖,我把門板端下來了,回頭再端上去就是了。蔣素英想急,忍了忍問:“妹子,你身板不賴呀。”
武翠蓮說:“從小扛麻包,我專揀個大的來,你有二百斤嗎?我喜歡扔二百斤的。”
蔣素英向後退一步說:“我才一百五。”
武翠蓮貓腰把乘涼坐的條石搬起來,又輕輕放下說:“老姐姐,不瞞你說,我家姐五個,沒小子,從小爹媽就把我當兒子使。街坊鄰居都讓我打遍了,甭管什麼炕什麼床,都禁不住我一屁股。也就是碰上你啦,咱姐倆對脾氣,要不然,我都憋得慌,總想找誰幹一架。”
蔣素英腿肚子轉筋說:“糧店來了紅小豆,你要想吃,我批給你幾斤。”
到了糧店,蔣素英捂著心口跟鈕太平說太平呀太平,你娶了這麼個媳婦,從此往後我的日子也沒法太平啦。鈕太平說這可是您給的假您指的路,我才找來這位,要是您想讓我跟她離婚,我就明跟她講。蔣素英臉一變差點昏迷過去,說你是想讓她把我當麻包扔呀,你安的是什麼心。鈕太平愁眉苦臉地說我有啥法兒呀,夜裏覺都不敢睡,瓣開揉碎跟她講蔣姐要咱們把日子過好,她說過好日子就得有好房子,一個破西廂房能過出狗屁好日子。蔣素英抓把紅小豆放嘴裏嚼,罵自己你瞅我這破嘴,沒事我說啥過好日子,勾引她惦著正房。糧店裏的職工都起哄說鈕太平瞧你這鳥人幹的這事,急得咱主任嚼生豆子,知道的是人家恨自己的嘴,不知道的還以為改吃草料了。蔣素英瞪眾人一陣,心裏明白那是在糟踐自己,她哼了一聲說:“這個月,居民每人供應二斤紅小豆。要吃草料大夥一塊吃。”黑板上一寫,居民們可高興了,買了豆子回家做豆餡,吃著還編著,小孩子站在文廟牆頭子上一起喊:“鈕太平,是鳥人,娶個媳婦二郎神;武翠蓮,胳膊粗,嚇蒙糧店蔣大姑;蔣素英,吃生豆,草驢放屁八裏臭;鈕太平,鮑大眼,養個孩子沒屁眼;武翠蓮,蔣素英,兩家打架拿屁崩。”還有不老少呢。
鈕太平聽了也不惱,說你們的水平太低,等我表弟來了讓他編,他大學中文係畢業,是寫詩歌的。我來串門說你別糟踐我啦,這種詩歌我可寫不來。他說這種民間文學不可小視,詩人的成長離不開這一步。我倆正說著呢,就聽院裏一陣人聲嘈雜,武翠蓮的姐妹、孩子,還有她父母全來了。武翠蓮跟鈕太平說:“我這還有占槽擠驢一計,我娘家房子地震後是危房,現在正翻修,我把他們都接來,咱找鮑大眼借房子,就不信擠不走他們。”鈕太平臉有難色。武翠蓮說你以為這麼容易就把他們請來,我都答應給我爸一星期買一隻燒雞。‘我忙說就怕鮑不幹。武翠蓮掏出張紅紙,讓我寫感謝信,寫了就貼門外去。她這招兒可夠厲害,等鮑大眼和蔣素英下班回來,鈕家大院擠滿人,正房西屋已經住上人了。還得多少解釋一下,正房五間是一明兩暗,鮑和蔣就一個兒子,三口人住東屋,西屋閑著放零碎兒,鈕太平他爸活著時,也不是非要把鮑家攆走,條件不過是把西屋還給他們住,兩家做鄰居。鮑大眼不幹,還要把人家從西廂房擠出去,結果把太平他爸氣死了。這回可好,武翠蓮又端門板進去了,還大紅紙感謝鮑德才。鮑德才惱了,說聲我鮑五洲眼裏不揉沙子,一嚕袖子就進了屋,眾人說這回可有熱鬧看啦,鞋踩掉都不提,猛往院裏擠。過了好一陣,也沒聽屋裏有動手或動嘴的聲響,眾人說鮑五洲咋變成抱小雞啦。後來鮑大眼過來,說有什麼好看的,這房子是我同意借給他們住的,偉大領袖教導我們要互相幫助嘛。我在西廂房裏都傻啦,鈕太平伸出巴掌小聲跟我說:“關鍵是這個。”
這個是說武翠蓮的五妹子小五,叫武金蓮,跟潘金蓮就差一個字。別以為武家隻產鐵姑娘,百花園裏不可能隻有仙人掌,還有牡丹,小五就長著國色天香的容貌,若幹年後她嫁給一個富商定居國外,享不盡的榮華富貴,那是後話。這氣兒小五小荷才露尖尖角,芙蓉一枝出水麵,讚美的詞兒都加一塊,就剩下個好。隻可惜,紅顏薄命,不愛念書,參加工作去了清潔隊。你可別小瞧戴大口罩打掃街的,真人不露相,人家不是怕塵土,人家是“人在灰塵裏,美女不爭俏,待到南下展嬌容,嚇你們一跳。”這詞是和小五熟了以後我編的,她挺喜歡,說等我有錢了,請你吃羊雜湯燒餅。她咋愛吃這個?後來我才弄清,小五跟翠蓮她們不是一個爹,翠蓮她爹沒了,這個爹是回民,來了養了小五。但人這家子那叫和氣,互敬互愛,令我們羨慕不已。我母親和我妻子打認識那天就較勁,還沒結婚我就兩頭受氣了,那滋味難受透了。話說回來,鮑大眼進屋時眼都火冒三丈了,小五迎上前說:“鮑隊長,我在隊裏聽說過你。你趕車不用鞭子,喊革命無罪,牲口就往前走,喊造反,就左拐,喊有理,就右拐,喊東風吹,就站住,喊戰鼓擂,就後退··一”鮑大眼眨眨眼問:“你聽誰說的?”小五說:“是郎姐,跟你的車跟過三年。”鮑大眼往下不敢問了。郎姐當年是清潔隊一枝花,人長得細長,除了嘴有點吸撅,旁的沒毛病。他倆一掛車,拉髒土去溝裏,騾子馬看什麼也告訴不了旁人,就促使二人生大膽,找個草窩操練起來。後來鮑大眼當官了,就不想理郎了,郎不依不饒,前幾天還在二道牌樓下截鮑呢,說你要是野豹子,我就是西白(伯)利壓(亞)的母狼,你不給我轉正,我就上你家去野狼曝。鮑大眼怕小五再說出什麼,趕緊轉怒為笑。
小五天真無邪,鮑大眼想到雲裏霧裏,一腔怒火早扔進爪哇國。你還別說,鮑大眼還真想他趕大車的生活了,已經開始清查“文革”中的事了,他的日子不好過啦。
往下我結婚,忙個夠嗆。蜜月沒過完,領導派我去“五七”幹校學習。幹校在市郊,要求在那吃住不許回來。那時幹部們都不願意上幹校,有消息說幹校也快撤了,但既然開班,就得把人攏住,有一天班主任說你們不要不安心,人家糧食係統還有人主動要求來呢。我們學員瞪大眼珠,見不大的天津小吉普下來倆人,一位是蔣素英,另一位是鈕太平。我還以為鈕太平是送蔣的,上前小聲問:“戰況如何?”
“勝了。他們搬廂房了。”
“祝賀你。”
“祝賀啥,我連廂房都沒了,我得在這住一陣子。”
等到人少時我才弄清,武翠蓮一通折騰,把鮑和蔣弄得整夜沒法睡覺,血壓高,心髒也不好,偏偏這時組織部又把鮑的職務免了,他兩口子一看大勢已去保命要緊,主動提出住廂房去。這頭挺高興,樂大勁了,翠蓮她三妹子正懷著孩子,一下生出來,就勢在這做月子,做月子那屋不能再住旁人,小五和爹媽都擠翠蓮這屋來,翠蓮說太平你外麵找宿去吧,住一起不方便。就這麼著,把鈕太平攆出來,沒法子,他主動要求上幹校,正碰上蔣素英也報名,倆人就一起來了。在食堂打飯時,我有意排在蔣的身後,小聲說:“蔣主任,您這是何苦呢,上這來幹啥。”
蔣素英沒好氣瞥我一眼說:“別裝好人,你們一起害巴我。”
鈕太平過來說:“沒我表弟的事,要怨全怨我。”
蔣素英說:“你也別美,老三做完月子還有老四老五,你就在外麵住吧。”
鈕太平說:“沒錯。你受不了孩子哭,你也別回去。”
蔣素英歎口氣:“唉,真是一場遊戲一場夢呀……”
說得我倆都默默無言。蔣的這句話到了九十年代變成一句歌詞,實際上最能診釋此話之義的,莫過於中國曆次運動中某些人的命運。表哥鈕太平嬉笑人生耍弄婚姻揚棄愛情,完全是在特定條件下產生的。我雖然理解他,但心裏總是希望他不要這麼瞎鬧下去,在我的想象中,一個人應該有個安穩的家庭(和美最好,次之也要安定團結),還要有份穩定的工作,固定的收人。但實踐證明我的思想實在是太保守了,表哥像看破紅塵一樣拋棄了那些正統的想法,過起了一種令我難以想象的生活。
八三年興起做買賣。我在市政府當個副科長。領導要求每個人都得做一筆,把我急夠嗆。論寫材料我內行,做生意怎麼做,我一點也不在行。盛夏的一天下午,武翠蓮領著孩子找我來,她說表弟呀你快去勸勸吧,你表哥他胡造把他們家改成什麼公司,這會兒正拆門樓子呢。我一聽還挺高興,心想沒準能借助於表哥做筆買賣交差,就勸武翠蓮說:“嫂子你別急,表哥這是跟形勢走,沒事。”武翠蓮揉揉眼睛說:“不可能沒事,你知道他和誰合夥?他跟鮑大眼兩口子一起幹,你想他能得好嗎。”對此,我有些吃驚。前一段清理“文革”中的三種人,清理到鮑大眼頭上,經查他把人打殘廢過,處分是開除公職,蔣素英也重新站櫃台稱糧食了。按說這是老天爺睜了眼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時間終於到了,表哥你不投井下石就是好漢,也沒有必要跟他們整到一起,還不等於拉扯他們一把嗎。我問武翠蓮你在家不是領導嗎,怎麼在這麼大的是非麵前不幫他把把關。武翠蓮苦笑啥領導也領導不了那鳥人,他淨玩邪的,這幾年養狗養貓養熱帶魚,打麻將下棋跳迪斯科,就是不給人家好好賣糧,一稱就多,糧店差點讓他給賣光啦。我看看他們的孩子,男孩,叫鈕轉。我說他爸怎麼給孩子起這麼個名字。武翠蓮說他說轉好時來運轉,轉得這孩子都五歲了,一加一是幾,都轉不過磨來,但已經會打撲克,再過一陣就會打麻將耍錢了,這都是跟他爸學的。
我趕緊跟表嫂去鈕家胡同,沿途就見西大街兩旁又新開張了許多買賣,門臉不大,寶號都叫得嚇人,不是中國北方什麼總公司,就是環球貿易集團,頂不濟的也是塞北門市部。紅牆綠瓦的文廟早已改成中學,也新添一塊牌子,叫孔聖商貿中心,門口有人賣西瓜,說是從山東孔子老家拉來的,孩子吃了認字快。說實在話,五八年大煉鋼鐵是冒進不假,但並不是所有的人都明知故犯,大多數人是被那熱火朝天的場麵感染了。八三年時,上下思想一解放,都哄起來,局麵也挺動人的。各級領導都帶頭掛上總經理這類的頭銜,儼然紅色商人橫空出世,一夜之間,什麼糧油食品、鋼筋木材、水泥磚瓦、單夾皮棉,好像什麼買賣都會做了。相比之下,我表哥折騰得就算是小的,最終折騰慘了,也是在定數之內。
我趕到鈕家大院,門樓子已經沒了,城門寬的牆豁子能出人汽車。鈕家的先人把院子留得很大,據說是要蓋座戲樓,當然不是大戲樓,是請小戲班子演個過生日祝壽那樣的小戲樓。還設想在戲樓後建個小花園,弄點山石花草,把整個宅院點綴點綴,也圖個風水吉利。好宅院必須有園子,那不光是給小姐丫環去耍玩,園子,圓滿,園子還把天地的淨氣斂來送進宅子,這樣才人丁興旺瘟病不起。現在看來其實就是注意環境保護,空氣好,人就少得病。前麵說過,鈕家在他爺那一輩上,思想就比較開放了,辦學堂教書育人造福社會,對個人享受想得就少了,所以那戲樓和園子都沒建。他本想分割出去賣地換錢蓋校舍,一個算命先生說這空地給你兒孫留著吧,日後必有大戲在這演。老爺子聽了就沒動,不知道五代十國後會是何等天地。這可好啦,先人蓋房後人遮涼,爺爺留地孫子得利,鈕太平大車小車往院裏拉糧食,搞了一個糧油公司。我趕緊跟太平說糧油是統購統銷的東西,萬萬搞不得。太平說:“聽說有的地方都要種大煙啦,糧油還能有人管?”鮑大眼在一旁說:“你也來幹吧,天下大亂啦,掙錢最重要。”蔣素英說:“麻栗坡還有不少反擊戰的廢坦克,咱們是不是買了。”鈕太平說:“先搞糧食,後搞鋼鐵。”
我悄悄問太平你哪來的資金。他說一是糧食局的,局裏沒人敢挑頭,怕砸鍋,把錢人到這;二是銀行主動往外貸,不貸白不貸。我說你就不想想萬一搞不好會是什麼後果。鈕太平說這就跟搞對象一樣,總想著萬一搞不成不去搞,那就一輩子打光棍。武翠蓮說你貸款是用房產做抵押,真有那一天,我們娘倆住哪兒。鈕太平說到時候咱住別墅,比這高級。那會兒日頭火紅火紅地懸在西邊的天上,把大地烤得要發焦了,我汗下如雨,嗓子冒煙,但奇怪的是,表哥卻毫無感覺,他滿腹宏圖大誌,興奮得忘掉了酷暑,再加上有鮑和蔣兩個人跟著瞎嚷嚷敲邊鼓,表哥已跟他們兵打一家將和一處暈暈然飄飄然啦。我知道勸也沒有用了,啥叫化幹戈為玉帛我這才明白。
應該說表哥那年的糧食生意路子是沒差錯的:南方稻米豐收價格大跌,北方連年春旱收成減半,但聯產承包使農民手頭寬裕了,買糧就要買大米白麵。表哥從南方買米在這邊賣,符合商品流通規律。但他有一件事弄差了,就是關於種大煙的話兒:那本是機關幹部開展做什麼生意大討論時閑扯出來的。熱河這地方在解放前確實種大煙,因為日夜溫差大,大煙的質量特別好。解放後禁種,但仍有極個別的人在哪個隱蔽的山溝子裏種幾棵,為的是肚子疼啥的吃了管事。後來有一餐館,它的測羊肉特受歡迎,據說老板往湯裏放大煙殼,吃了就上癮,也不知真假,都那麼傳。可能是像我這樣的秀才實在不知道去經什麼商,又怕被人說思想保守,就瘸子打圍坐著喊,喊出幹脆種大煙。其實是根本不可能的,但傳出去就有人當真。表哥鈕太平讓人哄哄得脈都散了,聽著這話兒,明知是假他都說是真的。表哥還有套理論,說古往今來興亡盛衰皆在定數之內,就好比人必有生老病死。若怕死而懼生,若畏亡而拒興,則人世萬物皆無。所以,善始者未必善終,善行者未必善果,天地萬物人生在世,其過程才是實在具體的內容……
我又是說不過他,我也沒空說他,我妻子聯係了一批水泥,到站卸車後沒來得及運,半夜下暴雨,全泡了湯。她不僅一分沒掙著,還給單位賠了好幾千。八十年代初的好幾千是個錢啦,我妻子心眼小急得想上吊精神出點毛病,我天天在家看著她。我還得安慰她,說不用著急,表哥的生意好,回頭我去他那掙大錢,把損失補回來還給單位。你還別說,當時我還真有點那個意思了,要不然我家日子沒法過,把公家的錢損失了,比自己的錢還心痛。
轉眼到了秋天,天高氣爽大雁南飛燥氣全無。我妻子沒事了,因為旁人給單位做生意大部分也都賠啦。上麵下了文件,不讓這麼搞了,領導們將經理帽子一扔,又回辦公桌後當官了,發話道前一陣的損失就算交學費啦,於是皆大歡喜。可憐我表哥,他領著武翠蓮和兒子找我來,非要見市領導。我把辦公室門關上說使不得呀,領導說算交學費啦,太平說他是用公家的錢交,我把房子都交出去了,我受得了嗎。我說那就搬別墅去住吧。武翠蓮說:“住別墅?住樹上去吧。”
鈕太平歎口氣說:“我要是隻鳥就好了,找個樹權搭個窩……”
原來,工商清理各類公司,糧油屬嚴禁之列。人家清理得對,糧食不能全麵放開,那麼著就亂了。鈕太平說你們倒是一早說呀,當初你們要是不批執照,我也不下這麼大本,這可好,幹到半道讓我停下,我賬本上都是費用還沒見多少利潤,這不是坑我嗎。人家說咱們現在是摸著石頭過河,誰也沒有成功的經驗。太平說哪是沒有經驗,是你們有經驗,趟過去後連石頭都抓走了,我摸了兩手空灌一肚子水……
我好說歹說把他勸回去。我又給他幫忙,找銀行的熟人,容他一段時間。但銀行說為了防止出現死賬,必須封房子。結果,鈕家大院上房五間不許太平住了,他們和鮑大眼住進西廂房對麵屋。那東廂房呢?我忘了說了,吃食堂時拆了燒火做飯了,虧了解散了食堂,再晚幾天,西廂房也保不住。
鮑大眼和蔣素英不夠意思,一看形勢變了,趕緊托門子走路子,鮑去清潔隊當臨時工,開灑水車,副手是武家小五,蔣回糧店賣糧。剩下一個爛攤子,全扔給鈕太平。他可慘了,又躲南邊的債,又討鄉下的債,糧食局將他起訴,銀行怕他人跑了,這滋味兒,也不知他是怎麼熬過來的。
過了幾年,表哥終於緩過勁,他倒過鋼材販過花生批過服裝開過飯館,一點沒閑著,但也沒哪一樣見他幹長過。他時而西服革履,時而破大衣裹身,高級飯店裏能喝洋酒,路邊小攤也吃餛飩。我勸他你幹個安穩的活,別遊神似的沒個準地方。他說我得記著當初的教訓,打一槍換一個地方,摸準各村的地道,悄悄地進村,才能有戰果。我琢磨他把《地道戰》裏的詞拿來說,證明他心情不錯,就問他掙有多少錢,他說沒賠就不賴啦。我發現表哥有心計了。嫂子武翠蓮這時已經不上班了,專職打麻將,十個手指頭上都戴金貨,上廁所被一越獄的截住,要嚕她。她手指頭粗,嚕不下來,沒留神,讓她按倒,把頭給按坑裏,接著坐了一屁股,拔出來腦袋變成長方的,公安局對著照片怎麼看也不是原來那個人,認定他整了形。他那個兒子鈕轉呢,可棒啦,全市少年數學第一名,心算達小數點後十好幾位,後來被科大少年班錄取走了。我問侄兒是怎麼變成這麼有出息,表哥說關鍵是我這些年沒個準營生,孩子從小就知道爹靠不住,他就自己奮發圖強了。我對此半信半疑,回家跟兒子說爸想辭職單幹成敗難測,往後你就得靠自己了,我兒子說爸你就放心吧,明天我就不上學去烤羊肉串,連飯都省了。我大吼一聲你拉倒吧,你敢曠一天課我打斷你的腿。我妻子下班回來,我兒子說我爸犯精神病啦。我妻子好幾天沒給我好臉。後來我把實情說了,還說挺為表哥擔心,怕他朝三不朝倆的,到頭來毀了自家的日子,就應了鳥人那倆字。妻子笑道我看你才是鳥人,你這個樣還為旁人擔心,人家老婆擱家裏養起來,披金掛銀天天贏錢,兒子功課怎麼好的,那得花錢請家庭教師,現在這年頭誰跟誰說實話,你還信以為真替人著急,那倆字放你頭上再合適不過。
一頓罵讓我明白又讓我糊塗,按說表哥和我從小一塊長大親哥哥一樣,他有什麼都不會瞞我。可眼下還真不敢這麼看問題了,親情友情都被金錢衝擊的變了樣,不加小心不行啦。於是我勸自己把心眼放寬些,表哥不是一般的人,在改革開放的年代裏,他如魚得水,會生活得很好,犯不上為他操心,相反,還真得為自己操操心,沒能耐掙大錢,就得把官往上熬熬,總在科級打轉轉,再過幾年領導想提拔你你都過口了,那就全沒戲了。我正琢磨下一步該咋辦,鈕太平打電話請我下館子,我推說工作忙不想去,太平笑道你最近有一樁好事,就看你有沒有勇氣去拿。我也笑了,說表哥你什麼時候又改算卦了。他說我正研究這一門,先算你看靈不靈,你是不是想當官又苦於沒門路。我說可政府機關上下沒有一個不想當官的。他說那你就來吃飯,保準小官得坐桑塔納得騎。那時縣級領導剛坐上桑塔納,聽他說得這麼肯定,我將信將疑就去了。到那一看可不得了啦,他竟然把新近從外地調來的組織部長給請來了,一旁還有鮑大眼蔣素英,還有小五武金蓮。我一時也弄不清這都是怎麼一個關係,稀裏糊塗跟著吃,吃完飯都散了我問鈕太平:
“表哥,這是怎麼回事?”
鈕太平反問:“吃了這個半天,你都沒吃明白。”
我說:“這飯店的菜炒得不錯,八個熱的就有一個差點。”
太平把大拇指食指中指捏到一起說:“萬幸啊,虧了沒說八個菜都好,看來你官職能到七品。但今天菜上得太慢,你熬到正七品,也得些年。”
我說你別拿我開捌了,吃你一頓飯,還能斷出前程來,是不是想讓我付飯錢。小五從總台過來,衝鈕太平說:“姐夫總經理,人家不給打折……”
鈕太平臉紅了,擺擺手說:“誰說打折,照付,快去。”
小五眨眨美麗的大眼睛轉過身,自言自語:“好像是你說的,這有熟人……”
鈕太平對我皺了皺眉說:“模樣還行,水平太低,人才難覓呀。你回去耐心等待吧,成了,算哥哥我對你的報答,咱們哥們得有一個做官的,關鍵時刻能有個照應。”
我問:“你咋不當?”
鈕太平說;“我有痔瘡,怕開會坐著。我要當官,先得去廟裏練個一年半載的。”
這事後來讓我弄清了,新來的組織部長是蔣素英的親戚。蔣素英不願意在糧店賣糧,見鈕太平這陣子折騰得不錯,又要跟著他幹,鮑大眼帶小五也要參加,太平也想往大了發展,就答應了,其間聽說蔣有這個親戚,他就想起我,為我謀劃了這麼一把。過了些日子我真被派到某縣任副縣長。我去謝表哥,他正忙著談一筆生意,地點在一豪華賓館的小會議室裏,小五把他叫出來,我剛說了幾句,他說生意要緊,這房子也是按時間收費的,咱自家的事回頭啥時候都能說。晚上,我拎些水果去他家一 ,見鈕家大院裏機器轟鳴塵土飛揚,往裏瞅,正拆正房呢。鈕太平渾身上下土猴子似的跑出來。我說這正房不是從銀行手裏要回來了嗎。他說若是要不回來我還不拆呢,做生意風險大,留著這房子,早晚是人家的,分局要在這蓋家屬樓,給我兩套,還能得筆錢,往後誰敢動我,警察就不幹。我不知對錯地點點頭,又說起下縣任職的事。太平說你這就外道啦,用不著謝我,其實是你自己幹得不錯。讓領導知道一下,那是必要的,要是領導腦子裏根本沒你這個人,你再有能力又管什麼用。我還想跟他再說點什麼,他指指院裏說太忙不能再談了。我說人家拆房子你在裏麵幹啥。他嘿嘿一笑說我家祖上是富戶,我估摸著這房下,能埋點什麼,我得盯著點。我望著表哥瘦小的身影,心裏不知是股子什麼滋味,人生不易,命運變幻,走到哪一份上,還真是鬼神難測。於是,我又想起《水滸傳》裏的洪信,也多虧了他,才使那麼多英雄豪傑笑傲江湖路鏟不平彩繪人間,留下一段段千古流傳的故事。而表哥不願做安分人,寧願做鳥人,生命不息,折騰不止,大概也正是這個年代所必須有的,否則就不豐富多彩。就像菜市場裏,你能說哪種小菜不該擺出來,現在連野菜都身價百倍,先前誰曾想過。真是大千世界萬物競爭鬥轉星移生生不息啊……我若有所思回家去了,連水果也拎了回來,武翠蓮和鈕轉回娘家去住了。
轉眼間又過去好幾年。整整讓表哥說著了,雖然我一到縣裏就是副縣級,但想熬到正縣級可費了勁了。從副縣長到副書記用了四年,然後眼睛就盯著縣長位子,再往後才有可能是書記,刁‘有機會再提拔或調到市裏到一個比較好的單位當頭。可原來的縣長好不容易熬成書記空出位子來,上麵又給派來一個縣長,是省裏領導的秘書,人家根子比咱硬,咱是幹著急沒辦法。妻子三天兩頭打電話問什麼時候調回來,甚至威脅再這麼下去後果不堪設想。我明白她的意思,那不是不可能發生的,我妻子長得還可以,她單位有兩個男的給她打溜須,我不在家這幾年,她都當上科長了,我兒子念書不行,音樂好,吹長笛,讓省藝校給招走了,家裏就剩她一個人,太方便啦。我去找組織部―蔣素英的那個親戚早調走了―領導說你任的是實職,沒有時間限製,眼下機構改革人事凍結,你就是想回來隨便安排個地方,也得過一段時間。
我想這可咋好,就去找鈕太平。他這時不做生意了,辦了家旅行社,搞起吃住遊覽一條龍了。我把情況說了一遍,他把電話夾在脖子上說:“看來,對情況研究不夠,讓你受苦了。”
我說:“你快研究吧。”
他說:“依我看,你一定要堅持。”
我說:“堅持到什麼時候是個頭呢?”
他說:“我給你算算,你說個字吧。”
我根本就不信,但一賭氣,順嘴說:“你就猜‘盼’字吧。”
他放下電話,一本正經地在紙上寫了挺大一個盼字,閉目想了一陣說:“很好,有了分教。盼是望眼欲穿,二目分開,仍是一隻眼睛。睛字仍然是用目去看,再說那青字,青字下為月,上為三加一豎,好,你目中所盼之事,三個月出頭即大功告成。”
我笑了:“你跟誰學的?”
他說:“見笑,自學成才。現在人們特信這些,咱就得按市場規律去參與。過幾天我就要配上電腦,搞人生預測官運走向生意成敗婚姻指南……”
我說:“還是說我吧,三個多月就有消息了?有這把握?”
他說:“你在舊曆七月二十左右向北行,此舉非常重要,若是錯過,莫怪老夫測得不靈。”
我笑道你什麼時候成了老夫,他說我連長袍和胡子都準備好了,幹什麼吃喝什麼,忙什麼穿什麼,那麼才靈驗。我看看他桌上的台曆,那天是舊曆五月初I一。我不好意思地說你弟妹有點等不及,縣裏事多,三個月我頂多回來個兩三次,萬一這一陣出什麼事可就麻煩啦。鈕太平說這好辦,今年是你媳婦的本命年,須加小合,你讓她上我這來算一卦。我試著打了個電話,沒想到她坐著小轎車立刻就來了。我指著小轎車對表哥說你看,懸啦。太平說你走吧,這三個月我給她身邊放一個保鏢,確保平安無事。
我聽不明白他說的啥歹我也不想細聽,扭頭走了。晚上見到妻子,妻子愁眉不展,說你表哥給我算卦,說我是土命三個月之內我有血光之災,必須避出行避星星避喧嘩,最好找一水命的女人做伴,才能化險為夷。我說表哥有仙道,不可不信,本命年是坎年:人初臨世間,生命弱小,凶險重重,天地輪回,十二年又回本命,氣息再現,新魔老鬼全找上來,不可不防。我也不知從哪兒編出這麼一些詞,直說得妻子冒冷汗。眼下不光男人有話不敢跟妻子講,妻子也有話藏在肚裏不敢吐出來,恕我武斷出言,漂亮女人差不多都有難言之隱。這又並非她不賢不惠不忠不潔,架不住有那麼多男人惦著。後來有一陣我和妻子鬧離婚,表哥勸我,說漂亮女人也活得怪不容易,貧家之女,若早早出去謀生,便要時刻防著邪惡之人。長大成人,想謀得事業有成,就得在真本領之外博得上司長官的歡喜,偏偏你又漂亮,一笑百媚生,難免就讓人家心族不穩想入非非。天下哪有貓不饞腥,哪有蜂兒不采蜜,高級賓館鄉間別墅套間辦公室,無形中也提供著方便。不過,也不必太害怕,終歸還是鳥人少善人多,賊心雖大賊膽小,或者有賊心沒賊膽,便宜沒占上,卻給人家辦了不少事。總的說來,大多數漂亮女人是吃小虧占大便宜。便宜到手,虧就窩在肚子裏自己消化了。所以,男人大可不必生嫉起火,敢問你就不是饞腥的貓尋蜜的蜂,尤其是你們這種省老婆費汽油的外派幹部……
表哥一番話,說得我啞口無言。不要說我,恐怕還有許多比我官大的都啞口無言,個中原委,大家心裏都知道。偉哥為啥在三令五申之下還供不應求,實在是有市場呀,好幾百塊錢四片,除了大款,誰吃得起,那是不用我在這說的事。我後來與妻子重歸於好,應該說主要歸功於表哥鈕太平。話還得說回去,表哥一卦穩住我妻子,說表嫂武翠蓮是水命,搬到我家跟我妻住了三個月。我那陣特忙,想幹出點成績來,沒黑沒白地抓鄉鎮企業,又抓貧困村脫貧,三個月頭上,趁來市裏開會回家瞅瞅,一敲門屋裏問你是誰,我聽出是妻的聲音,就逗她說:“你猜我是誰?”妻吼道:“我管他媽的你雞巴是誰!”嚇得我直起雞皮疙瘩,趕緊報名進屋,見妻頭也不梳屋裏亂七八糟,我說你咋變成這樣,妻說表嫂就這樣,我看挺自在的。武翠蓮哈哈笑著從裏屋出來,薄背心子下倆大兔子突突地跳,我趕緊轉過臉。武翠蓮拍了我一下肩膀說:“表弟回來啦,我正好回家看看,啥時讓我來打電話。”我送走她關上門,想跟妻子親熱一回,妻子說啥也不幹,我說你咋啦,妻子說表嫂三個月沒讓我跟男的說話,我見你就害怕。我抓起電話就呼表哥,表哥回電話一聽是我,就急了,說現在正是三個月出頭,你要是不北行,升不了官調不回來可別怨我。我也急了,說三個月把我媳婦都訓練的見男的都不會笑了,我再不培養培養感情,她就得把我忘啦。表哥說忘不了你,隻能忘掉情人,你放心地北上,必有善果。我放下電話心中惱火,又不是來了日本鬼子,我北上幹啥,我他媽的南下,我也不要那個官了,我帶媳婦去南邊轉轉,順便看看孩子。
正發這個狠呢,縣裏來電話了,說上級領導來視察,必須立即趕回來。我趕緊就坐車回縣了。實話實說,我是挺老實的幹部,在下麵也真拚命千來著,發一回狠,也是要飯的放鞭窮詐唬,看家狗窩裏橫,不可能動真格的。回到縣裏,立刻在前麵開道引路,走到哪介紹到哪兒。我記性很好,甭管是人名還是數字,隻要經我這過一遍,就全都能記住。但我不會成本大套的彙報,用詞也一般。偏偏這回領導隻看不聽彙報,書記縣長彙報工作思路呀幾年規劃呀如何奔向下一個世紀呀在行,一到這個廠那個村就不行了,一下子顯了我。時值盛夏,驕陽在城裏似火,到了山裏,就差多了。領導身上無汗作風愈發紮實看得很細,還要到最貧困的村子去。我們就去了壩上,壩上就是接近草原的地方,綠草如毯,白雲低垂,牛羊成群,鮮花盛開,若論景色,那是沒挑了,尤其那份開曠勁,能讓你心裏有多少憂愁到這也不愁了,啞巴到這都想唱兩聲。這不是瞎話,我扶貧那鄉有一上醫生,專紮啞巴,一紮就出聲,可到壩下紮就不管用。我研究了這事,給跑來一個行醫執照,利用原鐵道兵的營房,開了家醫院。這一下可熱鬧了,連治病帶旅遊,人來得嘩嘩的,村民又弄些馬讓遊人騎,再開飯館,這鄉挺快脫了貧。領導聽了把我好誇獎。往下說簡單點,舊曆七月二十陪領導視察,八月中旬,一紙調令要我去省裏,到大機關裏當處長。
我不願意離開熱河,拿著調令在家磨蹭。表哥來了說祝賀你調動。我苦笑說當初我還不如南下旅遊,這回可好,讓我離開熱河,省會那個地方哪都好,就是太熱,我又怕熱,而且,我老娘都八十了,也需要我照顧。表哥一拍大腿說:“我說怎麼出這麼大差呢,誰叫你該北上時想著南下,沒給你跨省交流到海南島去,就算便宜了你!”
我又沒話說了。領導視察壩上,論方位就是北上;我想南下,省會就在南邊。我問表哥你到底是怎麼算的,他說茫茫天數,不可泄露,眼下,你還是乖乖地服從命令,自有好報。我說去了啥時能回來,他說:“隻要你不怕辛苦,你隨時都可以回來,現在交通很方便嘛。”
我說:“我沒事折騰錢玩!”
他說:“對,你隻要舍得,你肯定能折騰回來。”
他說罷走了,我這頭犯了琢磨。很顯然,他的話裏有話,可我又不能按他說的去做,那麼著就辜負了領導的一片心。不過,結果卻像表哥說的那樣,我到省裏不久,我母親就三天兩頭有病,有病我就得回來,這麼折騰一陣子,把工資差不多全貢獻給鐵路了。人家領導挺關懷下屬,看我也不是做大官的命,到了冬天,說讓他回去吧,我就回了熱河。我回來了,我母親也沒病了。我懷疑是不是表哥做了什麼手腳,就問妻子,妻子說絕沒做手腳,你母親確實有病,人家表哥根本沒攙和,人家還受不少累,大夫都是他給找的。我一聽心裏就明白了一半,有幾回我趕到家,大夫已經出診看完走了,留下的話總是那麼幾句:吃了藥病情得到緩解,需要調養。
我和妻子一去找表哥。事到如今還是得謝謝他,不管怎麼說,我母親畢竟歲數大了,我回到她身邊是件好事。另外就是這次給我安排得不錯,任市長助理,雖然是正處級待遇,但千的已經是副市長的活,我想逗逗表哥,你算我官至七品,是不是算小了,還能不能升。
表哥現在還真與公安局的人住在一起,門口還有站崗的,登了記才能進去。門開了武翠蓮一見是我們,張嘴就問是老太太又有病嗎。我忙說沒有。武翠蓮說太好啦你們幫幫我吧,你表哥病啦。我嚇了一跳,因為表哥雖然看上去身體單薄,但從來不得病,連感冒都不得,這樣的人一得病往往都是重的。進屋一看,可不得了啦,表哥小臉蠟黃滿嘴是泡,兩眼直勾勾盯著天花板,嘴裏不住地說:“該死,該死!我該死呀……”
我說:“你不能死呀,有什麼不順心的事跟我說。”
武翠蓮說:“對,要死也等兒子放寒假回來以後再說,這會兒正考試,不能影響孩子。”
我妻子忙把表嫂拉到另一間屋去。我知道表哥與表嫂的感情很一般,畢竟他們的結合缺乏一定的基礎,表嫂出身貧寒,長於雜亂市井,不論到什麼時候,本性也是難改。不過表哥還是很重義氣的,從來不後悔當年的選擇,但倆人說不到一塊去,慢慢地有話就不跟表嫂說了。我估摸表哥心裏有話難說出口,就關上門問你到底是怎麼回事。太平扭頭瞅瞅門關嚴了,坐起來衝我歎口氣說:“兄弟,哥哥可慘啦,股票呀……”
我心裏咯瞪跳了一下。說這話是九六年冬天,那時炒股熱到極點,連看自行車賣茶雞蛋的老太太都登堂人室,居然買了就漲,這說明股市有點不正常了。樂極生悲,股市在一夜之間嘩啦跌下來,股民目瞪口呆,好在大多數人投人有限,套住就套住,隻當買個教訓。我勸太平說:“算啦,又不是你一個人賠,賠就賠點吧,算交學費。”
鈕太平低頭說:“這學費咱交不起呀。”
我多著膽子問:“損失幾萬?”
太平說:“要是幾萬就好啦。”
我身上發冷:“那是多少?”
太平搖搖頭:“別提啦,再提我還得死一回。”
過了些日子,他緩過勁來,請我到他家喝酒,他告訴我此次共損失了六十萬。這數字令我目瞪口呆。我萬萬沒想到這些年他能掙這麼些錢。太平喝口酒說從賣帶魚倒鋼材到算卦炒股,受了多少罪和累,掙的這些年一下子就打水漂了,想起來真心疼。我說你會算怎麼不給自己算算。太平苦笑道要是真能算出個所以然,天底下就沒有算卦的了,他自己站在路邊打板,下一頓飯還不知能不能掙出來,你說他能算出什麼,無非是世人自己跟自己犯糊塗,心裏化不開,花倆錢想聽旁人說說,這才成全了這一行。我就問先前的事,像七月二十北上,為什麼那麼準。他說七月二十是壩上最美的季節,每逢此時,領導不是去北戴河就是去壩上,早已有規律。他料到若想調回,必走捷徑,那時向北,不陪領導又陪誰,而領導一句話,則大事成矣。我說萬一沒碰上領導沒調回來呢。太平說那我就得隨機應變了,反正總有說的。往下我也不問了,我鼓勵他振作精神,鼓舞鬥誌,哪跌倒在哪爬起來。表哥拍拍幹癟的肚子,說倒是想鼓來著,就是鼓不起來,今生之世,炒股的活是再也不敢幹了。我問你想幹什麼,他說接茬兒辦旅行社外帶算卦。我說辦旅行社還可以,卦是不要算了,搞封建迷信不好。表哥說我也不打廣告不收錢,薑太公釣魚,願者上鉤。我說你多加小心,別算差了,讓人把你的辦公室砸了。表哥說你就放心吧,有麻煩可以上公堂,打架的時代早過去了。我問他你再掙了錢打算怎麼花,可別又像炒股稀裏糊塗扔了出去。他從抽屜裏掏出一大擦報紙,每張上都有諸如貧困學生上不起學、患病的兒童付不起藥費這類的內容。他說這些都是他這陣子攢的,已經按地址寄去些錢,往後就幹這積德行善的事,讓那些有錢人的錢往窮人身上轉移轉移,自己就當個搬運工。我悄悄地問嫂子同意不。他說你嫂子在這方麵還行,她平時幫助旁人就挺大方。不過,眼下還都背著她,她嘴愛說,說個滿城風雨,稅務局該來找我麻煩了。我說你得按規章納稅,那事馬虎不得。表哥端起酒盅說象征性的也交,剩下就交這個了。我搖頭表示不讚成,然後就問起那天他有病時我沒說的事,問官運如何,他琢磨琢磨問:“最近做什麼夢沒有?”
我想了想,還別說,頭天夜裏還真做了不少夢,一個接一個,好像頭一個夢是夢見牆頭長了一蓬草,在上麵晃晃蕩蕩;第二個夢是下雨天,我穿雨衣還打雨傘;第三個夢說出來怪不好意思,不過也沒啥,做夢歎,犯不了法,我夢跟小五睡在一床被子裏。我如實把這三個夢講給他,他輕輕喝了口酒,晃晃腦袋說:“不好呀,看來你的官職到這就打住了。你看,牆頭草,你沒有根基呀,再往上升就難了。穿雨衣打雨傘,你是多此一舉白費力。怎麼爭取也沒有用。至於和小五睡覺,更不好,小五那麼漂亮,你是有點癲蛤蟆想吃天鵝肉,沒門呀。”
一番話說得我這叫掃興。從表哥那回來,情緒或多或少受些影響。想一想和我年齡差不多的,不少人連個副科級還沒混上呢,自己到了這份上,也該知足了。表哥雖然跟我點明他的卦也是蒙人的,但幾次都讓他蒙對了,看來對我還是有點靈,算啦,聽人勸吃飽飯,這山望著那山高,也不是實在人該做的。
我開始夾著尾巴幹活。咋這麼說呢?市長助理這位置很特殊,你要是幹歡實了,比副市長還紮眼。可你不幹又不行,怎麼辦?我就讓自己少在人多的場合講話,少上電視,少上報紙,盡量把自己分管的工作做紮實,然後把成績都歸在市長身上。其實人家領導也都明白是怎麼回事,嘴裏不說,心裏也知道這個小夥子挺有心計,人也不錯。這就不賴啦,眼下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很複雜,能處好挺不容易。但有一天陪客人吃完飯,市長有意無意地跟我說了一句導遊的事你得抓一抓,弄得我心裏犯疑惑。旅遊這方麵有分管副市長,幹什麼讓我抓抓。多虧了有個秘書給我通了點氣,說好像是你的一個親戚鬧得挺歡。我一聽明白了一半,就去找表哥,找不著,呼也不回電話。轉天正好是星期天,我有幾個大學同學來玩,我告訴他們誰也別叫我的名字,我戴個花白色的假發,再戴寬邊黑墨鏡,連我自己都快認不出自己了。打個出租到離宮德彙門前,還沒停車就被不少女子圍住,都是“野導,”個個拉開車門就拽,嘴裏喊“大哥,要我吧。”“老板,我便宜。”“先生,我這吃住玩一條龍。”她們太著急,用詞不當可以理解。
我那幾個同學都愣了,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咋回事呢?熱河這地方出美女,古往今來提純複壯優中選優,漂亮的女孩特別多。這可不是我隨意杜撰,這是有根據的,根據就在這離宮裏。當年這宮裏不說有粉黛三千,也是有數不清大批的宮女。宮女都是千挑萬選出來的,絕對不亞於今天選飛行員。這麼說吧,選宮女其中有一項,是檢查你身上的味兒:在一間絕對沒有其他氣味的屋裏,讓你沐浴以後進去(但不許用香皂之類的東西),有經驗的老婕婕在旁邊一聞,就能品你身體發出的是什麼味兒,味兒不對就選不上。其實搞過對象的男人對此都有體會,不成的當中往往就有味兒的原故,試想,倆人往音晃裏一擠,滿鼻子都是大蔥蘸醬味兒,這就很難成。表哥說表嫂身上有股子鹹菜味兒(屬實,我多次聞到過,估計是她胖愛出汗),可你往小五身邊一過,就是一股茉莉花的清香。你不服不行,表哥還考察過,說小五的祖籍是新疆和田,那地方產美玉和寶石,當年香妃來內地時,身邊有不少隨從,估計小五就是那裏哪一位的後裔。話說回來,離宮那麼多國色天香質量信得過的美女不可能都老在那兒,跟當兵一樣,幾年過後就複員,就回到民間,所以,退回五六十年,你可別小瞧熱河城裏在牆根下曬太陽滿臉褶子的老太婆,人家年輕時沒準兒伺候過皇上和太後。你也別笑小胡同裏的小妞,那都是優良品種,身子往上一拔,小臉一變,就是傾城傾國的美人。所以,離宮門前一下子冒出這麼多美女,不知底細的人會懷疑自己是不是來到了大觀園。
我一眼就看見小五不動聲色站在她們身後。人得講實話,小五在那一站,前麵的頓時減色不少。要不然為什麼結婚找伴娘不能找太漂亮的呢,啥事都怕個比,有比較才能有提高,有比較才知道什麼叫漂亮。我趕緊給同伴打個手勢,讓他們找小五,其他的瞥了我兩眼,也不惱,就去迎旁的遊人。離宮名氣大,遊人多,趕集似的從四麵八方來,就是瞎子導遊,也不愁抓不著顧主,你要是導得比明眼人還棒,沒準更受歡迎。
小五腦後盤了一個美人囊,磁石一樣把我一個外號叫老四的同學吸住了,緊跟小五身後。老四是廣東人搞電腦的,現在在海南當大老板,上學時他戴眼鏡,故得此雅稱。我拽了一下老四,小聲說:“別跟那麼緊。”老四一副南方口音說:“遠啦看不親(清)羅。”我說:“聽。”老四說:“耳朵背,聽不親(清)啦。”旁的同學告訴我,得加點老四的小心,他媳婦開車掉海裏淹死了,老四現在是自由身。我對此倒不害怕,大庭廣眾之下,估計老四不會胡來,頂多清親不分瞎嚕嚕一陣。我現在最擔心的是小五導不出啥“特點”,那麼著我這假發白戴了,捂得長癱子一樣癢癢。
小五將眾人帶到正宮區,也就是皇上在這接見大臣和少數民族首領的地方。這裏的殿叫楠木殿,楠木是很貴重的木材,一般遊客一聽也就是了,偏偏老四沒話找話,問小五:“介(這)楠木戲(是)哪裏的木頭?樹戲(是)什麼樣?戲(是)高呀還戲(是)低,戲(是)粗還戲(是)細?你講講親(清)楚。”
小五微微一笑道:“見過東北紅鬆嗎?”
老四說:“戲(是)興安林(嶺)燒的木頭嗎?見過地(的)呀。”
小五說:“跟那一樣。”
然後就接著往前走,美人霖一顫一顫,老四顛顛緊跟,嘴裏說回頭我也要蓋楠木的樓房,不機(知)道你喜歡不喜歡。小五也不回頭,就帶我們到皇上辦公和住的地方。小五指著寶座上的玉如意,滔滔不絕講起來,說康熙和乾隆兩朝天子為什麼高壽又身體強壯,主要是他手中常握這玉如意。玉既是扶正祛邪之寶物,又有強身健體的功能,枕在腦下,降血壓防血管硬化腦血栓腦溢血,抓在手裏舒經絡強筋骨滋陰壯陽去百病。她指著一個玉環,說酒有甲醇,玉環解毒,能喝二兩喝半斤,山西假酒要是用這個杯喝,一個人也死不了。
我好生奇怪,怎麼導著導著導起玉來啦,玉是好東西,但哪有那麼大功能。老四在前麵聽得還挺入迷,晃晃腦袋摸摸後脖梗子問:“計(治)不計脖幾(子)?我很想買啦。”他離小五挺近,嘴巴那麼一擠,唾沫星子直往人家臉上飛。我有點兒看不過去,心想這老四上大學時就愛和女同學薪歪,這些年在那邊比較開放的地方,可能把膽子練得更大了。不管怎麼說,小五是表哥的小姨子,跟我論起來也是親戚,不能讓旁人占她的便宜。可老四又是我的同學,也不能跟他直說,正巧旁邊院裏有個休息的地方,賣茶水和西瓜。我靈機一動說咱們歇會兒吃塊西瓜,大家都讚成,就過去買些。小五這時對老四就有些提防了,老四也不管那些,端起大塊西瓜就給小五,小五說吃不了,老四揀了塊小的說:“我吃大便(片),你吃小便(片),好啦。”小五臉刷地紅了,扭頭就跑。時間不大,表哥鈕太平挺著小胸脯子過來問:“是誰想吃大便呀?廁所有!”老四趕緊解釋,“戲(是)我。不戲(是)!戲(是)我要吃大便(片),不是吃大便。”然後抓起一大西瓜就啃。旁人也幫著解釋,太平這才拉倒。但往下不見了小五,太平親自導遊,他雖然看了我幾眼,也皺眉頭想什麼,估計是想這人怎麼有點麵熟呀,但前麵到了慈禧住的跨院,他也就沒工夫琢磨我了。表哥指著慈禧床頭說:“各位,慈禧活到七十多歲,烏發滿頭,膚若凝脂,容貌不老,原因何在?就在於枕玉枕,戴玉鐲,使玉碾。1948年9月27日,蔣介石乘飛機匆匆趕到熱河,在這裏他連軍事彙報都沒聽,就來離宮,將慈禧的玉枕拿走了。所以,當今天下最有名的兩個玉枕,一個隨慈禧葬於東陵,後因墓被盜流落民間,另一個收藏於台灣台北故宮博物院
我的媽呀,我長這麼大,還從來沒聽過瞎話編得這麼有鼻子有眼,我都想摘了眼鏡和假發說表哥幾句了。老四上前說不對呀,我到台灣沒見過玉枕。太平說那就是拿去換軍火了,不信可以去美國國會查會議記錄……
整個一個推銷玉的導遊,出了正宮區,兩邊都是攤點,鋪天蓋地擺著玉枕,我們這才明白太平這麼導遊的目的。但眾人好奇心已經被他勾起來,隻能隨著他的指揮棒轉,他說這玉的質量不好,將我們帶到一個商品服務部,把門一關,說一會兒人多了就買不上了,這裏的玉枕是最好的。緊接著,又有人說話,我一看是鮑大眼和蔣素英,倆人站在櫃台後,說出外旅遊,最重要的內容是給家人帶禮品,一盒點心還五六十元,不如買一個玉枕,送父母親友,誰都喜歡。蔣素英還模仿著海狗油的廣告說:“人人發愁送禮品,我送父母好玉枕!”說得滿屋人都樂了,嘩啦啦去挑。玉枕咋響呢?見過的人都知道,所謂玉枕,是在一層布上放上玉片玉珠,玉片有方有圓,跟棋子大小,玉珠跟佛珠差不多,串成網狀。睡覺時放在枕頭上,在夏天的夜裏,確實涼快,比葦子做的枕席要好得多。但據我所知,這些玉並非原玉打鑿的,誰也舍不得把好玉破成這麼小的東西,這是用現代工藝將含玉成分的石料粉碎後加工的,那就好辦了,做餅幹似的,一扣一大堆。另外就是熱河這地方不產玉,這些都是從外地運來的。可表哥他們愣說是本地特產。說得遊人欣喜若狂,生怕過了這村沒這店,挑了這塊挑那塊,玉和玉相碰,就嘩嘩響。我實在忍不住,拉了一下表哥,把眼鏡往下拽拽,小聲說:“你們宣傳得是不是有些過分。”表哥看出是我,揉揉眼睛對遊客喊:“你們不要買得太多,應該給外麵的人留一些。”然後小聲跟我說這叫廣告效應……
惟獨老四不買,東瞅西看像是找誰。我知道他是在找小五,便告訴了表哥。表哥眉頭一擰說誰也別想打小五的主意。然後就衝老四走過去。奇怪得很,他們沒過幾句話,就挺親熱的聊起來,還招呼我過去。老四說這玉枕在海蘭(南)一定很受歡迎,他要跟這裏搞聯營,可以先付一筆款子。表哥說這麼著比賣零散遊人要好得多,他很願意聯營。這很出乎我的預料,陪同學旅遊,沒成想談成一筆買賣。我當即卸了裝跟同學說明我與表哥的關係,又跟表哥說有人反映野導導購不導遊。表哥笑道這回有大生意做,就不瞎講亂講了,玉枕睡著涼快,其他的功能,自己體會去吧。
我以為我做了件好事,表哥掙了錢,可以扶助一些貧困學生啥的。不料老四提出條件―必須讓小五去海南,作這方的代表。我問老四你想幹什麼,是不是要打人家的主意。老四說沒錯,確實相中了那個姑娘,而且已經了解清楚她是回民,自己也是回民。我這才想起老四不是漢民,在大學為這交朋友很費勁。老四是我們班裏年齡最小的,這會兒也小四十了,小五才二十多,差十好幾歲。我當時就回絕了老四。老四說他有很多錢,和原來的妻子沒有孩子,他不想胡亂花,想找一個心愛的人,一個精明能幹的女人,幫他管理這份產業,他覺得小五很合適。這一番話打動了我,我了解老四,他本質上是挺好的人,但絕對不會過日子,上學時經常忘了書包放到哪兒,估計他跟我說的是實情。我試探著先跟表哥的嶽父嶽母說,還以為通不過,不料人家老兩口特開通,說小五長得太漂亮,不少人惦著,快點找個主,我們也省心了,大就大點吧。我又問小五,小五猶豫半天問:“我父母老了,單位發不出工資,冬天買煤都困難。問他能不能給我父母買套樓房,要是行,我就答應。”
我聽了小五這話,心裏酸溜溜的,沒想到這麼漂亮的女孩心中還有這麼一份孝心,真是難得呀。我當即替老四打下保票,說肯定沒問題。往下沒等我跟住在賓館的老四聯係上,鈕太平怒氣衝衝找到我的辦公室,指著我的鼻子說:“兄弟你也太不像話啦!怎麼背著我把小五許給人家!”
我趕緊關門,把前後經過說一遍,說明我根本沒這個權力,隻不過是來回捎個話。後來我問:“怎麼著,你也喜歡小五?”
太平看著我說:“你不喜歡?”
我說:“喜歡歸喜歡,但不能有什麼行動。”
太平說:“為什麼不能行動,我一也給他們買商品樓,都看好了,溝裏的。”
我說:“溝裏多不方便。”
太平說:“讓小五住進去,我站溝口,一眼就能看到溝腦,誰想勾引她就甭想出來,堵在溝裏打狗,打四眼狗!”
我聽出他在說氣話,就勸他莫在這上生氣,還要想想武翠蓮,人家跟你這麼多年,也沒犯啥錯誤,不能平白無故蹬了人家。表哥低頭歎氣不說話。我看他那樣真是舍不得小五,就問是不是你和小五有那麼一手,沒法分開了。太平苦笑一聲說咱哪能幹那種事呀,那麼著咱也不是人啦。我問那你是怎麼打算的。他說這年代打算太多了,一會兒一個,可惜都實現不了。不過,眼下要是能掙一筆錢,我還是想扶助幾個貧困學生,小五走了也好,讓她有個自己的前程。
我倆正說著,鮑大眼和蔣素英急火火找來,說他倆也想去海南發展,請太平務必讓小五走,老四說了,隻要小五過去,就同意他倆過去。蔣素英挺能說,從這麼多年的鄰居,說到這些年的夥計,從二道牌樓糧店,說到旅行社和旅遊商店,又說到買房子買保險買汽車,這些宏圖大誌隻能去海南才能實現。我看不過去,說你們過去欺負我表哥,後來又利用我表哥,現在又逼我表哥答應小五走,要是這麼著,我先拆斷了這段緣。我抓起電話就往賓館打,太平一把按住話筒,說了一句話,把我們都逗樂了,他說:“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他去吧。”
這事後來還就都成了。
商品樓現成有得是,小五看著父母搬進去,就把戶口和身份證交給了老四,倆人辦了結婚手續。老四非要先飛回海南舉行婚禮,再返回熱河見親朋好友,然後再回海南。武翠蓮說那不是折騰錢玩嘛,先在這頭辦不就得了。太平說你少攙和,又不是你結婚。武翠蓮說我妹子結婚,你怎麼不高興,又不是我甩了你嫁給旁人。太平說要那麼著我嘴都得樂歪了。幸虧表嫂有心沒肺沒多想,稀裏糊塗過去了。要啟程的頭一天,表哥和我還有我妻子把小五該準備的東西都辦妥,小五坐在我家一個勁流眼淚。我妻子本來就死瞧不上老四,又心疼小五,說可惜這麼一朵花讓他摘走了。鈕太平在一旁猛抽煙,一句話也不說。我忽然想起普希金的一篇小說,叫《驟站長》:鄉間的老驟站長有一個非常漂亮的女兒,致使過往的人不願離開。有一個軍官裝病住了三天,與站長爺倆熟悉了,臨走時說讓姑娘送到村口,結果一去不複返。後來驟站長去彼得堡找女兒,女兒變成了貴婦人,已經不可能跟他回來。幾年後當她帶著兩個孩子回來看望父親,父親已經去世了。
我把小說講給他們。小五眨眨淚水汪汪的大眼睛,輕輕地問我:“她為什麼不跟父親回去?”
鈕太平說:“女孩大了,需要嫁人。”
我妻子說:“可以嫁給自己的意中人,幹啥要做貴婦人。”
鈕太平說:“道理對。可是,貴婦人難道不好嗎?什麼是意中人?古往今來有真正的意中人嗎?也許今天是,明天就不是……小五,高高興興地去吧,去好好體驗一下人生,把握住每一個機會。”
小五哇地一聲哭起來,拉著鈕太平的手說:“姐夫,這幾年都是你護著我,拉扯著我,我真不願離開你,你是天下心腸最好的人
我趕緊拉妻子一把,出屋下樓,到樓下抹把汗,我說這可咋辦,他倆要動真情。妻子說動了也好,要不讓老四撿便宜。我瞪她一眼說你小妹子還挺漂亮呢,我動心行嗎。妻的眉毛聳起來說你敢我撓死你。沒等我倆再往下說,鈕太平瞪瞪跑下樓,說你倆也太不夠意思跑什麼呀。我說人家小五要跟你說點悄悄話,你應該聽呀。鈕太平說拉倒吧,還是見好就收,退一步正人君子,跨一步雞巴鳥人。扭頭正和我妻子打對麵,太平臉一紅說:“要牢記潘金蓮血的教訓,女人不能太多情,這世上西門慶多,王婆也多,容易壞事。”
我妻子注意到他左臉蛋上有個紅唇印,明知故問說:“臉上怎麼沾了紅色?”
鈕太平用手掌抹了一把說:“完啦,大丈夫也有不留神的時候,叫小五親了一口。媽的,我急著跑啥呀,一點感覺都沒留下。”
臨走前還出了點差頭,清潔隊那位郎姐糾纏住鮑大眼,非要跟著去海南。這郎姐也怪不容易的,老伴得癌死了,兒子又不孝順,兒媳婦心特狠,把她的房子弄過去出租掙錢。還不給郎姐鑰匙,郎姐白天隻能在外轉悠,深更半夜兒子兒媳回來,她才能進屋。郎姐瘦得呀,幹柴禾似的,嘴顯得更嗽咪了。她說反正我也老了也不怕寒摻了,這輩子除了老伴就跟你鮑大哥好過,你不能扔下我自己走呀。鮑大眼說那都是年輕時扯蛋的事,你忘了吧。郎姐說那麼激動人心的時刻,怎麼會忘呢,你主動讓我扯你那倆蛋,還不一般大,是不是有點氣卵。把鮑大眼急得眼珠子都快冒出來,說你那狼爪也不老實,一個勁瞎掏鼓,怎麼能說是我主動。郎姐說中央電視台有實話實說,咱老了也得實事求是,不然我給崔永元寫信,我上那上麵講去,是你停了車不管牲口管起我來,說我姓鮑,我要把你抱一抱……幸好蔣素英這時急著走,沒跟這二位翻老賬,蔣說郎姐不是不帶你走,海南島風太大,都是旋風,您這身板說卷就卷上去。郎姐說我弄根繩拴在老鮑腰上,有他在我就在,就像抗洪搶險人在堤在。蔣問你不是進不去屋門嗎,往哪看新聞。郎姐說我不能狼似的總在街上轉,我在商場賣電視那看,我還知道股票行情呢,到海南我能幫你們炒股。
實在沒了辦法,蔣素英又去求鈕太平。太平剛把彙款單寄出去,心裏挺痛快,他打電話告訴我,用老四的三千訂金幫了十個小學生,寄完了感到身上輕鬆,看來做好事還是有好報的。我很鼓勵他,我說曾在上海城陛廟見一對子,上聯是“做個好人,身正心安魂夢穩”,下聯是“行些善事,天知地曉鬼神欽”。他說你這個政府公務員怎麼還信起鬼神來啦,應該是“做個好人,但求百姓魂夢穩;行些善事,不圖報答自己知。”他這一說把我弄得還挺不好意思。這時候可能是蔣素英找他說郎姐的事,他跟我說我還要幫個成年人,就把電話撂了。
這個郎姐可不比小學生。鈕太平沒見過她,一聽郎姐郎姐叫得挺上口,估計人也太錯不了,就答應讓她到商品服務部來賣貨。蔣素英千謝萬謝,回去把這話告訴了郎姐,郎姐才不鬧了。轉天老四和小五去北京坐飛機,鮑大眼和蔣素英坐火車。蔣說太平是半個仙,他那天用老人家的話回答我們,我們就不能再坐飛機了。我說是怕飛機出事吧。鮑大眼給鈕太平深深鞠了一躬說:“怕我們給旁人帶來災難……”
天哪!人若明白到這份上,就是犯再大的錯誤也能原諒了。我們祝他們兩口子到海南一切順利,武翠蓮說那邊淨下雨,要是鮑大哥眼珠子憋得受不了,鼓得跟王八似的,千萬快回來。蔣素英說一定聽你的話,不到王八眼珠那樣就得回來,咱掙錢不能把命搭上。
過了兩天郎姐來上班,鈕太平愣了半天說你是郎姐,郎姐說太平同誌您看哪不像。鈕太平連連擺手說像太像了,問題是你太像了,我這商店也就沒人敢來買東西了。郎姐說我這年齡和相貌站櫃台是差點,您有別的活,我也可以幹。鈕太平問您都幹過什麼。郎姐很自豪地說從十六歲掃大街,一掃掃了四十年,專業很強,旁的就沒幹過。鈕太平哭笑不得,說那個資曆是很重要,不過眼下我這不需要,你好好想想,你還會些什麼,算卦跳大神,氣功捏咕人,保媒和拉纖,偏方震杏林。表哥知識淵博,他說的杏林有典故,相傳三國時東吳董奉為人治病,不收報酬,對治愈的病人,隻求為其種杏樹幾株,數年後蔚然成林。郎姐聽罷一拍大腿道:“要說震(整)治杏樹我可不會,我會開偏方,我有一個娘家舅在朝陽洞下麵的藥王廟當和尚,他特會開偏方,可惜頭年吃活蠍子去毒,沒留神讓蠍子給蠶死了,他活著時沒少教我偏方,你想治什麼吧―蘿
卜就熱茶,氣得大夫滿地爬,白糖綠豆湯,急得大夫直燒香,驢鞭加狗蛋,閑得大夫可街轉……”
鈕太平趕緊打斷說:“您怎麼總跟大夫過不去,往下您也是大夫,而且是高明的大夫。”
鈕太平與郎姐謀劃一番,找個車把她拉藥王廟去了。過不多久,熱河街上就傳出一個消息,說有一個姓郎的老婆子被兒子兒媳棄於街頭,幾乎喪命。深夜裏,一群狼越公路過旅遊橋沿著宮牆齊聚三道牌樓火神廟廣場,廣場在壇當中,立著康熙爺的銅像,一身戎裝,胯下寶馬,昂首挺胸,目視正南。這群狼齊刷刷給銅像跪下,謝昔日劃七十二圍輪番行獵、不斬盡殺絕之恩,然後架起奄奄一息的郎老婆,長嘯一聲,直奔熱河城外而去。這長嘯聲確有人聽著,火神廟旁看鐵路岔口的還以為來火車了,趕緊把橫杆放下,等半天不見車影子,還打電話埋怨上一個站是怎麼回事。接著便是說郎老婆子鶴發童顏到了藥王廟,一身騷氣但指什麼什麼變成藥,包治百病,人稱狼精轉世的郎神婆。
這明擺著是一派胡言,可就有人信,特別是些有病的人,反正藥吃著針打著閑著也是閑著,萬一真遇上仙了呢,那不是更好嗎。於是,城裏便有這車那車拉著人去藥王廟求郎神婆的藥。城裏人一動,把鄉下驚動了,鄉下人本來就愛信這個,這一陣賣假藥賣得他們也不敢相信藥了,聽說有這等仙神,還不用掛號化驗啥的,豈有不去之理。一時間,朝陽洞旁的藥王廟名聲大振,車流滾滾,比外八廟旅遊景點還熱鬧了。
這種事政府不能不管,我驅車前往,車停在朝陽洞就不能往前開了,前麵路窄。朝陽洞是熱河十大景之一,那十大景分別是:磐錘峰、天橋山、羅漢山、僧冠帽山、蛤蟆石、雞冠山、朝陽洞、雙塔山、元寶山、熱河溪。這朝陽洞是十大景中惟一有洞有廟有香火的地方,近年來沒少往裏投資,欲辦成較大的旅遊點,可由於離市區較遠來的人少。這回可好了,停車場的工作人員抹著汗對我說這可沒想到呀,一個郎神婆,把遊客都引這來啦。我不敢隨聲附和,那還了得,旅遊得靠景觀,哪能靠什麼神仙呀。我和手下的人往裏走,裏麵黃沙小道樹木參天流水潺潺空氣清新,真是別有一番景致。藥王廟立在一個小山包上,反倒是光禿禿的,從四下望去,很像比武的擂台。求藥的人圍在山坡上,卻不上前。我問一求藥者這怎麼拿藥,求藥者手捧一張黃紙,瞪了我一眼說不要出聲,郎神婆要出來啦。果然,從藥王廟裏跳出一個女人,在小廟門前一陣跑動,腳下攪起陣陣黃塵,微風吹來,似煙霧從空而降,求藥者紛紛捧著黃紙去接。可能是落下來的土太少,有人求多舍些藥,那女人就背對著人抓土往身後揚,姿勢很像狼……
不能再看了,我立刻帶人上去製止。但挺危險的,差點讓求藥的人給打了,幸虧表哥從廟裏出來解了圍。這一次我可跟表哥發火了,我說你幹什麼事不好,為什麼要搞這種封建迷信活動,這是違法的。表哥也不惱火,說你別喊,你咋和他們當官學的脾氣這麼大。他解釋說本來是讓郎姐開偏方,可沒料到人來得這麼多,根本應付不了,情急之下,才不得采取噴雲吐霧施藥法,你放心,她攪起來扔下去的,不是土,是蘇打粉拌玉米麵,吃下去能助消化,病人有心理作用,他覺得這藥靈,思想上的病先治好了,身上的毛病也好得快。我一看那廟裏還真有整口袋玉米麵和一大包蘇打粉。郎姐跟我說我也不願意行這份醫了,這周圍夜裏有狼,嚇死人啦。我說你不是狼仙嗎,不是狼把你送來的嗎。郎姐指著鈕太平說不是狼送的,是他送的,跟狼送的差不多,也不說給我帶台電視來,南斯拉夫和北約也不知打得怎麼樣了。
我說你別管那麼多啦,還是回家好好過日子吧。郎姐說我兒子兒媳不給我日子過,你說我咋辦。表哥就把來龍去脈跟我說了一遍,然後告訴郎姐,這位是我表弟市長助理,你的事就正式移交到他那了,跟我沒關係了。他扭頭就要走,我哪能讓呀,我說她要真會開偏方也行,我給她介紹到哪方診所幫個忙,光會可山頭撒棒子麵不行,要是在城裏撒,還得讓清潔隊去掃。郎姐嗽著嘴瞪我,我心裏發毛,我發現她眼珠發藍光,有點狼相了。若叫相麵的人說,人要是長得天庭飽滿地閣方圓濃眉大眼鼻直口方,那當然是富貴之相,但如果長得出了格,如馬臉、龍鼻、鳳目,那也好生了得,說不定主大貴,不過也必有大坎。狼相估計也有講究,不是有“狼主”一稱呼嘛,在戲台上戴難雞翎,脖上吊白狐毛,哇呀呀沒完沒了跟宋朝開兵見仗,厲害得很呢。
郎姐問我:“你有什麼毛病?”
我順口說:“結腸炎,拉稀。”
郎姐說:“不就是爛腸子嘛,好治,每早空腹嚼一塊鮮薑,溫水服下。”
我真有這毛病,據我所知,不少負些責任的頭頭也都有。原因也清楚,抽煙喝酒,吃飯不定食,一頓飯陪四五撥兒,一口大蝦一口XO,又一口肥牛肉外加三紋魚,什麼好腸子也架不住這份折騰。另外還有心情緊張,今天有消息要升官,明天聽說檢察院要立案啦,還吃什麼飯呀,就是吃都不知吃哪去了,腸子著急呀,怎麼不進食品,全是愁氣呀,結果就愁腸百轉,打疙瘩,鬧起炎症來。這結腸炎特別不好治,藥經過嗓子、胃、小腸等重要關口,到結腸這就沒多少量,更沒多大勁了,治半天也治不好。也許有人說小毛病別理它。不理不行,弄不好會癌變,即使不變,你聽著聽著彙報,這也要錢那也要錢,你主意還沒想出來,腸子裏東西要出來,你就得去清理,也影響形象呀。要不然現在高級辦公室都帶衛生間呢,說去擦把臉,回來一身輕鬆思路敏捷。你佩服之餘,哪裏知道人家領導的甘苦呀。理解萬歲,這裏有不少內容呢。
我吃了一陣鮮生薑,真管事,上廁所的次數明顯減少。不信有這毛病的可以試試。萬一吃不好,也吃不壞。我這篇小說除了“我”是假的,旁的都是真的,加一個我是為了讓人看著親切。但你看完了去找藥王廟,找不著你可別找我,我跟小說中的“我”不是一回事。這也是這些年作家讓人告怕了,不得已而為之,還請各位看官多多原諒,看罷一笑了之,但生薑不妨吃點試試,起碼暖胃。
表哥鈕太平辦的最後一件鳥事,是小五武金蓮從海南回熱河省親(本地叫回門)後弄出來的。這件事跟我有點關係,我應負一定的責任。這時候表哥在我的規勸下真想做個安分人了。他幫了一些貧困學生,還幫了幾個下崗職工,人家找上門來表示感謝。後來他之所以重歸糧店,是因為電視上說到九九年底就都脫貧了,希望工程也不統一搞了,下崗職工大部分都重新上崗了,旅行社也太多了,藥王廟也給拆了(不知誰說用廟裏的磚壘豬圈可以防豬的五號病,一夜之間這廟就沒了)。郎姐打官司把房也要回來了,回家安度晚年沒事想想鮑大眼,常給崔永元寫信想上《實話實說》,但鄰居都逗她你應該上趙忠祥的《動物世界》,郎姐心裏全明白,笑笑也不惱。更主要的是表哥手裏也沒錢了,兒子學業有成,出國深造,國家給錢,自己也得出些,在黑市換了幾千美元,全給了兒子,然後,他就通過我找糧食局,又回糧店賣糧,糧店搞多種經營,表哥就炸大課子烙大餅啥都幹。
小五不是三天回的門,是三個多月以後才回來的。到家就說去街上轉轉,就轉到二道牌樓,抱著牌樓紅木柱子就掉眼淚,路人都以為這準是偷拍電視劇呢,找半天沒找著攝像機,後來發現這美麗的少婦正瞅著一個賣羊雜湯的男子,這個男子就是我表哥。小五才當了幾個月闊太太,就知道要麵子了,上前悄悄問太平:“怎麼不當經理,賣起這東西啦?多不好看,好像是個窮人。”
鈕太平笑道:“窮人有啥不好,窮人省心,窮則思變,隻要肯幹,不蒙不騙,不進法院,明天就是經理,後天咱就賓館裏見……”
小五被太平感染了,哈哈大笑,把長發往腦後一盤,仍是一個美人款,指著羊雜湯說:“給我來一大碗,多放香菜……哇,真香呀,海南島那地方,死熱不說,還不幹淨……”
鈕太平看著小五吃,抽著煙問:“那地方四季如春,咋會不幹淨?”
小五吃得冒汗:“那裏街上幹淨,一點塵土也沒有。我是說那挺隨便,有那種病,嚇得人不敢出門……”
小五的眼睛看著電線杆,上麵貼著專治性病的油印廣告。鈕太平沒當回事,說也不必太害怕,隻要潔身自好就沒事。小五瞅瞅四下沒人,可憐巴巴地望著鈕太平,說老四可能得了那毛病,我想跟他離婚。鈕太平切羊肝的刀一顫,正切在手指頭上,血流在案板上。他把刀一扔說:“他娘個毯!我宰了他!”
這事差點鬧大了。老四解釋了半天,我又從醫院皮膚科請來一個專家,才弄清老四得的不是性病,是尿路綜合性感染。據大夫講這是中年男子再婚時很容易得的病,原因是疲勞過度。專家還打個比喻,說一支槍每天射擊,槍膛光滑不愛出毛病,如果擱些日子不使,冷丁一下打幾十發,就容易炸槍管。老四點頭說:“好好對呀,身上很疲倦,那裏也不給死(使)喚啦。那邊說戲(是)性病,花很多錢,也沒計(治)好,怎麼辦?”
專家告訴他不要著急,不是泌尿係統有點毛病就是性病,正常的消炎藥就可以治。但如果真是性病,就得用菌必治那種注射劑,一針三百多塊錢,那些個體行醫的就靠打那針掙錢,來了就打菌必治。我表哥把這事記住了。 日子不多,老四把病治好了,臨走時跟鈕太平說你這個人戲(是)怎麼回事,要不管我的病,小五就可能跟我離婚去找你;還有鮑蔣二人,據說原先傷害過你,可你又成全了他們,他們現在自己開了個公司,經營玉枕,咱們的聯營我辦不下去了啦,我要帶小五去澳大利亞了……
鈕太平一笑:“這裏的事,跟你說不清。等你把舌頭持順溜了就明白了。”
老四說:“我的鞋(舌)頭挺順溜的嘛!”
往下我到省委黨校學習了一個月,跟表哥沒有聯係,也沒有什麼需要聯係,而且我看出來,自從在藥王廟我發火後,他對我的態度不像以前了,有點敬而遠之。我呢,也明白不該在表哥麵前露出官架子,但這是很難做到的,人的言行和他所處的地位總是密切聯係著,你裝也裝不像,反正都這麼個歲數了,都好自為之就行啦。
我真是這麼想的,特別是在黨校學習,思想進步很快,決心回去幹出點樣來,把市長助理變成副市長。學習結束回熱河,妻子跟我叨叨叨把她單位和娘家的事說了一遍,突然說表哥改行辦性病門診啦。我說這怎麼可能呢,他也沒學過醫,也沒有行醫執照呀。妻子說現在隻要花錢什麼執照都能辦出來。我想反正我也不管醫療衛生,他愛咋鬧就咋鬧,跟我沒關係。但有一天晚上我陪客人吃飯,吃完了我沒坐車順著大街往家踏趾,大街上此時燈火輝煌,夜市人來人往,尤其是小吃攤點生意特別紅火。我前一陣抓旅遊時重點抓過這些飲食攤點,搞碗筷統一消毒,衛生狀況明顯改善。在人群中我注意了一下,情況還真不錯,有外地遊人說這兒挺講衛生的,我心裏非常高興,加上那天我喝了不少酒,興奮之中,路過表哥的門診部,我就進去了。鈕太平還真在那裏,正收拾東西準備回家。多日不見,自然得說幾句,太平猜出我要說什麼,他來個先發製人,對我說這個門診部不是他的,是區醫院搞三產辦的,有執照,有醫生,他是來幫忙的。之所以來,原因有兩個,一是現在確實有性病了,同時也有像老四那樣得了性病恐懼症,不僅被人騙錢,還耽誤治療,自己想在這方麵救死扶傷,實行革命的人道主義;二是武翠蓮查出了乳腺癌,需要一大筆醫療費,炸大課子沒法應付。
我聽罷正琢磨說什麼好,門外進來三個瘦男子,一看就不是本地人。他們倆人架著一個,進來就說你們這個城市夜市很不衛生,把我兄弟的性病給勾起來了。我一聽就火了,說夜市衛生不衛生,跟性病有什麼關係,你們這是來搗亂吧。表哥比我冷靜,勸他們走。他們說走可以,但要求打一針菌必治,說著掏出錢。表哥不給打,說要打得白天大夫來診斷以後再打。那三個人不幹,說我們經常打,打完了我們要乘夜車回南方。這時我心裏發生變化,我估計他們很可能真有性病,又不好意思明講,才胡亂找個借口。若是如此,還不如給他們打,打了針打發走,還掙了錢。
我這邊一猶豫,表哥就明白了,他接過錢說那就打吧,就把菌必治吸到針管子裏,灰色的,跟水泥一個顏色。打完了表哥說行啦走吧,不料就聽咕咚一聲,打過針的那人摔倒在地上。開始我倆都沒在意,這針不是青黴素不過敏,還說你們快把他架出去,我們要關門了。不料他們那兩個人說不好,怎麼瞳孔放大了,表哥和我才害怕了。趕緊放裏屋的床上,扒開眼皮看,一點不假,瞳孔擴大,這說明人要不行啦,趕緊量血壓,很奇怪,血壓卻正常。沒法子,我打電話請大夫來,來了也診斷不出是什麼毛病,臨走說看來隻有去醫院做全麵檢查,看看為什麼瞳孔放大。那二位堅決不同意,說他們不相信這的醫療水平,要去北京治,否則,人死了就要打官司。這可麻煩了,情急之下,表哥問公了私了,對方說私了可以,但要給一萬塊錢,就打字據,人死與你們無關。表哥進裏屋又瞅瞅那個人,氣息奄奄,瞳孔依然放大著,他一咬牙說你們等著,就上街去儲蓄所取來一萬塊。和對方一手交錢一手交字據,那二位架著同伴出去打的走了。我倆卻走不了啦,腿都軟了,坐著喘氣,我說多虧銀行夜裏也開門,要麼往哪弄錢。表哥抽了會兒煙,不由地皺眉頭,站起來裏屋外屋地走,突然地低頭從床下撿起個小眼藥瓶,他大喊一聲:“上當啦!”
原來是眼科常用的擴瞳劑!配眼鏡時就使這藥水擴瞳孔。沒想到讓騙子給利用了。他們不敢白天來,利用晚上人少時,又沒有正式大夫,就把表哥騙了,還加上一個我。我要打電話給公安局去火車站抓那幾個家夥,表哥說拉倒吧,他們不可能坐火車,再者說,傳出去也叫人笑話,就算交學費吧。但這事後來還是讓記者給寫了出去,不過姓名都用了假的。所以,若是有人看過這方麵的報道,版權絕對是我表哥的。如果是熱河之外出的,就沒表哥的事了。
損失一萬元,我想賠一半,表哥不幹。表哥也不去治性病了,帶表嫂去四川峨眉山訪大師學氣功治癌,治到半道一看不行,趕緊去北京動手術。出院時,我們都去看望,還湊了些錢,他兒子要從國外回來,他堅決不同意,打電話說要安心學習,回報祖國,家中之事不必掛牽。我說為啥不讓孩子回來,表哥說你嫂子死不了,胸脯子平了,走道還省勁,有他回來的路費,再加點,回頭我們兩口子也出國轉轉。那時,有比較準確的消息,市人大要任命我為副市長。我成心逗表哥,說我又做了先前同樣的三個夢,你給算算我官運如何。表哥想想說:“牆上的草,你高人一頭呀,能成;穿雨衣打雨傘,你是雙保險,準成;你和小五在一個被窩裏,你肯定‘上’去啦!請客吧!”
我說回到熱河就請。說這話時,我們正在火車上,窗外秋光無限好,農田裏,收割忙。老遠的,就見山巒河穀深處有一股亮亮的氣息在升騰,接連天與地,籠罩古城間,我看看表哥,他眯著眼說:“到啦,好像聽見熱河街上的吃喝聲。”我說:“你的耳朵也太靈了。”他說:“這還不夠使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