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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熱河平民

到了公元1999年國慶五十年之前,隨著山下一片片新樓拔地而起,熱河城內平民中的一部分人,就完全徹底地被“晾”在了山上,其主要原因,是房屋開發商(單位)都搶市內街道兩旁的好地勢蓋樓,誰也不願意往山坡上蓋(造價高還沒人愛買),而當年熱河城初創,大小河流穿城而過,建房最怕犯水,故城內富人皆擇某某溝內半坡處建宅,平民百姓更架不住水衝,也尋塊高坡紮營。時至本世紀70年代,客官您若夜裏行至熱河城,但見萬家燈火閃於半空,欲與天上的星星相連,說不定您就會脫口而出,這兒有這多少樓房呀!比及天明,您再仰首,驚掉眼鏡,敢情全是滿山的舊平房。侯後改革開放,河水歸道城市改造,從家屬樓到商品樓,有點身份的和碰上了好單位的,都相繼告別山崗家居平陽,再往後人家從兩室一廳到三室四室一廳二廳到樓上樓下的複式豪宅(再往後多虧中央文件給打住了),而依舊住在山上的呢?就剩下純而又純的平民百姓了。家中沒有當幹部的,更沒有當領導的,所在單位沒有機關,沒有事業,連好企業都沒有。有的說出來您別笑話,什麼一針織二針織(織線襪子),被服廠(做勞動服)、拔絲廠(做釘子)等等。都不景氣,發不出工資,隻好自己擺個攤啥的掙倆。隔些日子,一個廠的哥們姐們說聲明早八點市政府門前集合,轉天就“上訪”一通,堵大門堵轎車,折騰一陣,每人就能發個一二百塊錢。回到山上便樂悠悠,打酒買肉(豬頭肉),在院裏喝,邊喝邊議論大事,說某某貪官也不知引渡(用詞很準確)回來沒有,國際刑警幹什麼吃的;台灣地震損失慘重呀,都雞巴狗日的李登輝鬧台獨鬧的;今年五十大慶要閱兵,聽說北京光收拾街道,錢花海了去啦;咱火神廟(熱河市中心)那兒可立起了康熙銅像,就因為前任書記市長幹仗,把老爺子(康熙)扔園林牆底躺了好幾年;還有就是這次漲工資,事是好事,可咋就忘了咱們呢?企業沒錢,說給漲檔案工資,那不跟瞅著畫上的女人睡覺一樣嗎……

地處禦道街(當年清朝皇上來避暑山莊的最後一段路)二道牌樓旁紅廟山門牌副八號,人稱八號半的院內,眼下有三戶人家,住正房兩間的,男的姓朱,行二,頭大,皮粗肉厚,人稱二豬頭。二豬頭原是針織廠的修理工。織襪機隻要轉起來,他大豬耳朵一支棱,就知道有沒有毛病;有毛病又在哪。就憑這一手,當年得到青年女工郎小花的喜愛。郎小花是頂她媽進廠的,她媽因家裏孩子多,掙得少,累出毛病幹不了。郎小花年輕時人精瘦,臉上除了嘴有點呱嗽,別的地方也看得過去。二豬頭精力過剩,渴望娶妻,一通猛追,把郎小花追到手。結婚得有房子呀,可他家父母住一間,哥哥嫂嫂住一間,他和弟弟妹子住偏廈,都是自己建的土坯小房,根本沒法把郎小花娶到家。二豬頭也真行,看這山上八號和九號兩院之間有石崖子,他就使出豬八戒掄大耙的吃奶勁,玩了命劈崖子。後來又有二人加盟,即現住西廂房的鐵鎖(滿族)和住東廂房的瘸四。這二位和二豬頭同命相連,一個有了媳婦沒房住,一個急著娶媳婦沒處蓋房子(歲月無情,山上蓋得連屁股大的閑地也沒剩下)。鐵鎖膽小,早琢磨這塊崖子可以利用,卻不敢動手。惟恐左右鄰居不同意;瘸四倒是有膽,但小兒麻痹瘸了左腿,幹力氣活隻能動手動不了腿。不過,瘸四有朋友,一樣出得起勞動力。二豬頭是仗義人,說本想自己在這蓋個豁豁亮亮五間大瓦房,既然二位兄弟都急得火燎屁股(劈崖子掄大錘,顧不上說文明詞),咱就有福同享,有老婆同睡(當然是各睡各的),各蓋兩間吧。瘸四感激地說你就是天篷元帥呀,我弄來這媳婦不易呀,再不結婚沒準兒就成別人的啦;鐵鎖說我們相愛已經十年,孩子兩歲了,還在朋友家借住,著急呀;二豬頭咧著大嘴嘿嘿樂道:“我這更急,你那沒過門的嫂子,肚子裏都揣上小豬患子啦。”

其實鐵鎖比二豬頭大兩歲,但鐵鎖非得管二豬頭叫哥,因為凡事都是人家出頭。就這麼著,三股繩擰成一股勁,就硬是把那崖子給端走了,不大的小窩裏蓋起六間小房,諸神歸位,其樂無窮。等到1986年街道普查人口要發身份證了,人家說這三家夾在八號九號院當中,你們算哪一號呀。二豬頭說愛算哪一號就哪一號,反正也不能把崖子重新搬回來;瘸四給人家上煙,說孩子都能翻跟鬥了,咋也得給個門牌號;鐵鎖忙讓媳婦倒茶,想想說就叫副八號吧(富/又號)。大家都點頭認可,但後來紅廟山上的人特別是八號院的人不願意這麼叫,說你們本來就占了我們的八(發),還加個“富”,這不是有點搶香悖悖嗎!當初讓你們落在這兒,就給了挺大麵子了,現在你們不能登鼻子上臉。於是,派出代表與二豬頭三戶談判。二豬頭火了,說要是那麼著,我把你們院都刨了;瘸四拄著鐵拐說甭你動手,我去找哥們兒;多虧鐵鎖,右拉左勸(瘸四那會兒在他右邊),才沒把事態鬧大。三家女人(郎小花,鐵鎖妻傅桂英、瘸四妻李春杏)也都力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叫“富八”就不叫,但總得讓我們叫個啥。最後彼此同意叫這院為八號半。

八號半便由此而來。

麻煩事從此不斷(其實跟門牌無關)。

先是二豬頭的兒子朱小剛念到初中一年級時,在學校跟人家打架。被幾個大同學打急了,他掏出刀子一陣亂捅,捅死了一個。那年小剛十四,按《刑法》第二章第一節第十四條(二豬頭倒背如流),本該從輕處罰。但對方家長是個科長(若是局長就更壞菜啦),認識人多,法院最終給小剛判了十五年。二豬頭也沒上訴,勸郎小花這就不賴啦,好歹保住一條命。往下是二豬頭爹娘全沒了,老大有病,老三結婚,老妹妹小梅子結婚又離婚,再結婚再離婚,再再結婚,再再離婚,釣串王八連著仁。再往下就有點瞎來了。二豬頭挺像哥哥樣兒,讓小梅子住自己這兒,好賴監督著點她。

廠子黃了,二豬頭這些年是冬天賣烤紅薯,夏天和郎小花賣菜。要說日子不該過得很難,但為了兒子減刑提前出來,他們得送禮得打點。另外,兒子還小,還得長身體,就得經常給他送吃的,還得多送,送少了都讓旁的犯人搶去,吃不到他嘴裏。過日子不就是這樣嗎:往裏進一點,就寬餘不少;總往外出,就出得肋巴骨下冒窮氣。他們又不認識有頭有臉的人,托的人今天說跟政委打招呼了,明天說請了監獄長,說減刑有望,就看你們怎麼下家夥了。二豬頭和郎小花心裏明鏡一般,減一年,還得表現好,少說一也得貼五千票,他倆兩塊白薯五斤菜地掙,實在是難掙出這筆大錢呀。一來二去,郎小花就坐了毛病,頭痛,痛起來比孫悟空讓人念緊箍咒還厲害。春天在離宮裏她被人拉去練功,練了二十多天,就說自己能隱身穿牆隨時進監獄看兒子,高興的話,就能把兒子領出來。把二豬頭嚇壞了,說監獄四角都有崗哨,你撞人家大牆,非吃槍子不可。郎小花鬼迷心竅根本不聽。後來二豬頭搬來鐵鎖兩口子和瘸四(瘸四媳婦李春杏這會兒跟別的男人跑了),大家一塊兒勸,勸來勸去還不行。到了12月12日,那天一大早,郎小花穿一身練功服,小臉瘦得狗舌頭一條,嘴撅得比狼差點有限,站當院對眾人一抱拳,說今天是大師的生日,師傅的神力在保佑我,我去去便來。二豬頭拎把菜刀出來說你敢邁出大門一步,我就削了你的狼頭(嚇唬她)。郎也不示弱,說我還要宰你的豬頭呢。

後來瘸四想出一個辦法,關上大門說這比監獄的牆薄得多,嫂子您要是能把這門穿過去,我一條腿蹦著也跟您去穿大牆。大家都說這個主意好。郎小花嘿嘿一笑,還真嘴裏念叨著什麼,就往大門上走,就聽恍當一聲響,人沒了,站著的沒了,躺地下的有。撞的那叫一個結實,躺炕上整整迷暈了半個月,明白過來大罵.鬼功,再也不去練了。壞事變好事,她還上了電視。小剛在監獄裏看見了,給家裏寫信,讓媽媽與之劃清界限。這又成了新聞熱點,小剛因此立功,加上表現不錯,再次減刑(先前減過一次)。郎小花想趁熱打鐵再減點,又聽說五十年大慶可能要大赦(犯人家屬之間愛傳這種消息),就買了煙和肉腸,準備繼八月十五送月餅之後,國慶節期間再去。但今天出了點差頭―二豬頭買了半斤豬頭肉,吃到半道瘸四一拐一拐回來了。瘸四特興奮,他和他媳婦離婚的官司剛開完庭,法庭駁回他媳婦提出的離婚要求,這令瘸四大呼青天有眼法院萬歲!回到家就找吃的,可他家好幾年沒老娘們了,耗子都餓得呆不下去了。瘸四就到上屋找二豬頭,說大哥我可得給您好好嘮嘮這官司,看來光有錢也不行,還得有個天理。說來話長,這瘸四當年因為腿腳不好,托人介紹了不少女的,人家一看就不幹了。瘸四腿瘸,人不笨,在廠宣傳隊裏拉二胡打洋琴樣樣都行。宣傳隊的女孩子都是選出來的,麵貌不錯,一來二去把瘸四弄得也有點眼高了。後來總也搞不成,思想上就有了轉變,正視了自己的缺點,認定隻有一個選擇,即想找城裏女孩,就得找醜的,或者跟自己一樣有點毛病的;若想找身體沒毛病,長得略微漂亮的,就得找鄉下的。他幾天幾夜沒睡覺,咬牙跺腳地說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蚊子一巴掌,不叮個白胖子,就是白活一場。寧願找個漂亮姑娘,哪怕睡一宿也值。爾後有人就幫他找了三溝朝陽洞那的李春杏。春杏長得的確好。就因為好,在鄉下婆家不好找,高不成低不就。她的眼光盯著城裏,發恨這輩子哪怕做一天城裏人,活得也值。因為什麼呀?需要解釋的是,三溝是熱河通往八溝(《蘇三起解》崇公道問過往行人有沒有去南京的,回答是去南京的三天前都走了,剩下的是去熱河、八溝、喇嘛廟拉駱駝的。八溝、喇嘛廟即如今平泉縣和赤峰市)途中的重鎮。三溝是南北走向的一趟大川,長百十裏,朝陽洞在最南端,古時有道士在山洞裏修煉,偏僻得很。越偏僻,春杏越不想在那呆一輩子。那時尚未有進城打工這一說,鄉下女孩落到城裏,隻有嫁人一條路。可城鄉之間又有戶口這個不亞於國境線的關卡卡著,輕易沒人招惹這麻煩,到時候沒戶口沒糧食沒工作生個孩子也是黑人,那日子咋過呀。瘸四說我不怕,反正我是殘疾人,我一天到晚在你市領導辦公室門口磨,就不信感動不了神仙。話說簡短,兩個人碰到一起,一個“睡一宿”,一個“做一天”,酒盅親酒壺,火炭進煤爐,不管三七二十一,就結了婚,之後還就大肚子養孩子,養個孩子賽猴子,會走路就會翻跟鬥,八歲就讓雜技團給招走了。這當中,瘸四還真把春杏的戶口辦成了(其艱難不忍細表),但春杏依然沒有工作。瘸四攢倆錢讓春杏賣服裝。那會兒人們生活水平還很低,賣服裝掙不多少錢,但能維持生活,春杏賣衣服,自己也穿點,吃得有點油水,身上動人的地方也都冒出來。市場上有些男人恭維她幾句,回家再看其貌不揚長短不齊的瘸四,就不順眼。等孩子一走,心裏一鬆,春杏就跟旁人好了,把瘸四一個人甩家裏。瘸四來軟的動硬的都不行,後來隻好把住一條:你跟他睡覺隨便,想辦手續離婚沒門。春杏幾次告到法庭,都沒成功。此次又是一次交鋒,據說春杏遇到了麻煩,那個男人又有了新的相好,借口春杏不能和他名正言順結婚,要甩她。

瘸四不能和二豬頭幹聊,肯定得喝著聊著。瘸四又餓,半斤豬頭肉不鑼嗦(很快的意思)就光了。二豬頭到處翻,見有些紅塑料皮的火腿腸,就拿過來接著吃,接著喝,接著說。

瘸四臉喝得發紅說:“聽說這回來了督戰隊……不,是督查組,還設意見箱,看意思還要真刀真槍操練一回……”

二豬頭點點頭說:“操練一回就比不操練好。我看著那書記市長也怪不容易的,聽說這次發工資,上麵給了不少,市裏還差一千多萬,他往哪找這些錢。”

瘸四說:“要這麼說,咱當個平民百姓也不賴,省心。你看我,兒子用不著操心了,就是這騷娘們在外野,要是回來,不是挺好一的一家人。”

二豬頭說:“老弟你莫著急,是你的東西跑不了,不是你的得不著,那都是命中注定的事。你看我那)L子,小小年紀蹲大牢,那也是前世注定的。”

瘸四點頭說:“沒錯,我媳婦注定不是我一個人睡的,結婚那天,她就說也不知道好腿腳的男人是咋個操練法兒……喝,我當時就狠狠給她一通,告訴她就是長三條腿的,也得這麼幹,你浪個啥!碰個白麵書生,嘴行,動真格的,就草雞了……”

瘸四這一陣子說不了幾句話,就準拉到跟他媳婦睡覺的事上來。揣摸他的心情,一是一個人睡涼炕日子太長了,實在難熬。開春時瘸四跟人從秦皇島往這倒皮皮蝦,折騰一個來回,凍兩宿,到手也不過二百元(他隻能給人家看守貨物)。回來琢磨跟蝦在一起呆兩宿了,也太苦了自己啦,豁出去打一炮,瀟灑一回,可好,到那小姐嫌他身上腥,才到興頭上,小姐被熏得受不了,說警察來了,把瘸四嚇得頓時稀泥一攤,好多日子都收拾不起來了。就衝這,他認定還是自己家裏有好,起碼幹著放心。可眼下又幹著急。無奈之下,使嘴說說,也算解解心頭之悶。二呢,就是他還挺好麵子,總覺得周圍人在笑話他,什麼連老婆都看不住,什麼八成是瘸四沒了性功能等等。他這麼一說,心理就平衡了,看看,我瘸四行,當初我厲害著呢!新婚三天,春杏連走路的姿勢都變了,兩條長腿不會朝前使勁,向兩邊走……

這話要是擱在別處就有傷大雅了,但在紅廟山上很一般。紅廟當初供的是月下老(很少有),到這來就是求婚配的。據說廟當院擺好多油壇子,來這拜佛的不燒香,隻敬葷油(旁的油都不行)。把葷油放壇子裏,再搬動壇子,這就是“葷(婚)動”,開始行動了。紅廟山上早先沒人家,全是山棗棵子,倆人找個窩坐著說悄悄話挺合適,想找塊地方操練起來,不行,紮髒,事沒辦成,倆人還得互相拔刺兒。星轉鬥移,習俗尚在,時至今日,紅廟山上仍是嘴口很鬆,說男女之事不甚避諱,隻不過說一套做一套罷了。

俗話說,喝酒聊天,賽過神仙。此時秋高氣爽夕陽斜照(這二位喝的時候不短了),八號半院內泛起一片紅光,暖洋洋令人從心頭熱乎。二豬頭把小桌搬到當院接著喝,從院裏能看到多半個熱河城新樓林立塔吊相碰(視線重疊),彩旗獵獵,鑼鼓陣陣(山下文廟中學練迎國慶的節目),二豬頭還就有點感慨了,站牆根撒泡尿,係上褲子,說想當初呀,這熱河城哪裏有這麼繁華,哪來的這麼多樓房、街道、燒酒、豬頭肉和腸子……瘸四說是啊,也沒有這麼多賓館、飯店、發廊、小姐……

這工夫,郎小花噢噢進屋。她走道確實有點像狼的樣子,腳步特輕,不留神就發現不了她。進屋翻了一下,她就火了,站在屋門口喊:“我的腸子呢?”

瘸四一下子沒反應過來,愣愣,指指郎小花的肚子說:“腸子?在你肚子裏……”

郎小花說:“放屁!是給我兒子買的火腿腸!都讓你們下酒喝了吧?”

二豬頭忙說:“哎喲,忘了這事啦,一會兒我上街去買。”

鐵鎖從西廂房掐著一大把春都牌火腿腸一顛一顛出來,嘴裏含含糊糊地說不用去買,我這有不少呢。說來可憐,鐵鎖心重,不像二豬頭大大咧咧,也不像瘸四那麼能瞎對付。他特好麵子,下崗以後,好長一段時間還裝模作樣每天按點去“上班”,其實是在離宮的山音兄找個草棵子貓著,貓著時就想呀,咱鐵家往上追幾輩,也正經是有頭有臉的,老祖在熱河府裏曾帶過兵,爾後幾代習了文,雖不很富裕,卻也是詩書禮儀之家。偏偏從自己爺爺開始幹起了手藝,爺爺在銀鋪裏打首飾,離宮最紅火的那些年裏,上至皇後,下至宮女,都沒少佩戴爺爺做的東西;到了父親這兒,還是跟叮當響有關係,專門銅細瓷活。這活跟宮裏的物件被人偷出有關。離宮裏有老鼻子瓷器,難免磕碰,但價值極高,故損壞的也保存起來。天長日久,對這些殘品就不那麼精心了,有人就開始往外偷,偷出來不是個人用,而是想賣錢。於是,銅細瓷器這活就應運而生。一般錫匠是在瓷器外麵錫,鍋子很明顯地排在裂痕上,鐵鎖他爸會內錫,把錫子錫在裏麵,手藝十分了得,可惜這手藝後來失傳了;鐵鎖念書時念得不賴,但正趕上“文革”,初中畢業時,上山下鄉的風剛過去,從學校直接就分配到白鐵社了,還是叮當響,製造白鐵皮煙囪。那白鐵社是區辦的,沒點實力,產品又落後,市場經濟的萌芽剛冒出一點點,這社就不行了,等到燒暖氣的樓房多了,外地的機製煙囪以很便宜的價值闖過來,他們就徹底完啦。鐵鎖還算是明白了,在草棵子裏望了好多日子藍天,終於看出天上是那麼寬廣和深邃,好像能把一切都包容進去。於是,他從草棵裏鑽出來,撣撣身上的土,去迎接挑戰。這一戰就戰了十五六年,開公司(皮包公司),辦企業(個人小廠),承包招待所,推銷釘製品(各種型號的釘子),接下來是炒股。屢戰屢敗,屢敗屢戰,最終戰成腦血栓,搶救過來,人整個不利索了。他媳婦傅桂英在盲啞拔絲社當倉庫保管,釘子就是她廠裏的產品,可惜也是堆得長鏽賣不出去。傅桂英是正常人,但和盲啞人在一起時間長了,也不愛說話,看人直勾勾的。他們兩人最傑出的事業,就是兒子了,兒子考上大學,還是名牌,頭年走的,在紅廟山著實光彩了一陣。可往下就顧不上樂了,就剩下給兒子掙錢了,傅桂英每天起早蹬三輪弄些水果賣,鐵鎖腿腳不利索,弄些香腸去早市賣,白天做飯,晚上去夜市擺槍攤(電子槍)。兩口子現在就一個目標:掙錢供兒子念大學。再苦再累也心甘,小車不倒隻管推。擔風險的事不幹,兩步一個半腳印(兩人各邁一步,鐵鎖腳不穩,像半個腳印),風風雨雨向前走。這五句話是他們自己總結出來並寫在牆上自勉的。

郎小花不願意用鐵鎖的腸子。大凡早市上的東西,來路一般都不是正常渠道。雖然兒子犯了法,但也是人。你兒子上大學,我兒子進監獄,去的地方不一樣,可都有一樣的人權(郎小花探監時,聽兒子說管教人員不欺負人),何況我兒子沒有剝奪政治權利。給兒子送東西,就得送最好的,要讓他感受到改革開放帶來的成果,充滿信心地去立功減刑,爭取早日回到社會上來,回到父母身邊(此類語言,若兒子不進去,她是不會的)。於是,她朝鐵鎖擺擺手。

鐵鎖不知道郎小花想什麼,還以為人家不好意思收呢,忙說這些腸子不賣啦,我新買來一套電子槍,除了打靶,還打飛機打鴨子打坦克打野雞,玩的人多,能多掙點,我就不去早市了。

瘸四說野雞可得打了,聽說頭年國慶時清理外來人口,小姐紛紛提錢回鄉,把銀行的錢都取光啦。二豬頭說不可能,銀行有的是錢。瘸四說你們聽著,每天早上各儲蓄所開門,從總行開出押鈔車,都是那種扁鼻子的南京依維可車,一個司機,一個押解員,四個穿防彈衣執槍的武警。一般儲蓄所不過接十萬,一小布袋(加封),等到營業開始,有存錢有取錢,就由儲蓄所自行調劑了。假若一開門就進去十個小姐,每人取兩萬,櫃台裏肯定支付不出來。

聽完瘸四的這一番話,二豬頭愣了一會兒問:“你咋知道這麼清楚?想搶銀行呀?”

鐵鎖說:“那可是雞蛋碰石頭。”

郎小花說:“老四,槍子一響,可就老幾都沒啦。”

瘸四眨了好一陣眼睛,忽然拍了一下桌子,說:“壞啦,他們準是想搶小姐!”

這可不是瘸四胡瞎猜,而是有極大的可能性。熱河城內的小儲蓄所沒有什麼警衛,幾個工作人員把自己牢牢地鎖在櫃台裏,錢到用戶手中,就沒他(她)們的事啦。瘸四的狗朋狗友多,想發財想發瘋的起碼有一個班,沒事就瞅銀行怎麼押送錢,從銀行出來的人又是啥表情,什麼人專愛在什麼時候到這存錢取錢。前幾天瘸四跟幾個哥們兒喝酒,喝多了,有人就吹起牛來,就說了上麵那些話,最後還說了一句,不能讓這些雞把咱們的錢都掙光,咱得來個“拔雞毛”行動。瘸四知道他們是說得出來幹得出來的,五十年大慶前,準得清理外來人員,旅遊旺季以來一直在熱河吃食的小姐們,肯定滿載而歸。而她們膽子又極大,隨身帶款子一點也不害怕(農村來的打工者隨時往家彙錢,她們不彙)。可她們也有心虛的地方,一般不去門臉特別大警衛站好幾個的銀行存錢,而愛去小儲蓄所,和工薪階層平民百姓混在一起存取錢,她們心理上感到舒服和安全。現在,這個心理被瘸四的哥們兒發現並研究得透透的,他們要從這下手,看來也是考慮了許久。

雖然大家驚訝了一會兒,但很快又恢複了平靜。二豬頭說咱這是猜測,沒辦法報告,咱也沒法子給小姐下通知,萬一沒這回事,咱們給哄哄起來,鬧不好再扣咱個擾亂社會治安,咱喝酒吃腸子可就不香啦。

鐵鎖說四兄弟你那幾個哥們兒,差不多天天晚上都去我那打槍,沒覺出他們有啥不一樣,惟一有點變化的,是前一陣子愛打長槍(電子槍),這陣子專打手槍(電子槍)。

郎小花說他們最好是別冒傻氣,掙錢都不容易,搶錢更不容易,輕了大牆裏關起來,重了就得吃槍子。要是能勸,最好還是勸勸,小姐們掙那倆錢,提心吊膽還有白眼,也怪不容易的。

按說眼下發廊“小姐”,街頭“野雞”,都成公害了,公安部門猛掃,正經百姓也都痛恨之。但郎小花卻說出這等帶有同情色彩的話,而且往下並沒人反駁,這裏就大有文章了。首先是商品經濟錢字當頭,一來二去,人們的觀念就變了,雖然沒到笑貧不笑娟的地步,但也或多或少把廉恥二字看得輕了許多。前幾年,歌舞廳洗頭房的小姐基本上還都是外地來的,現在情況就變了,本地一些女子也兩眼一抹紛紛下海;再有就是也不知上麵是咋搞的,電視報紙猛掃,大街小巷發廊卻猛開,你瞅吧,還都有營業執照,白天不開門,晚上花燈閃亮,小姐豔裝登場,在門外賣弄風騷。知道的,是這些發廊有根子,不知道的,還以為政策開放到這一步,就要開征花稅啦;還有一點,有點不好意思說,那就是二豬頭的老妹子。郎小花的小姑子小梅子,最近也開始涉足這個行業。據小梅子自己說,她去發廊是實實在在地給人家做頭發做美容,絕不會幹那種下賤事。小梅說話也挺隨便的,說發廊掙錢多,咱圖的是錢,有了錢買套商品樓搬山下去,離開這個窮窩。咱要是想老爺們,就登記再結一把婚,犯不上叫人背後指脊梁骨。二豬頭有一次急了,說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你說的比唱的都好,到了那是幹那勾當的地方,小梅子說二哥你放心,我甭管折騰到哪個地方,我把握住賣藝不賣身這一條,也就行了吧。

小梅子確實掙得不少,住在哥哥家,哥嫂又不富裕,她沒少給嫂子錢。郎小花得人好處,自然也就得向著人家,因此,說到發廊呀小姐呀,她嘴裏都留著分寸。鐵鎖和瘸四心裏都明白著呢,打人不打臉,說話不揭短,故郎小花在這事上哪怕把煤球說成是白的,他們也不反駁也不俄著說,大家活得都挺不容易,互相之間都得過得去才是。

以上是二豬頭和瘸四在一起喝酒時所發生的一些事,在熱河城平民百姓中,這屬於非常平常的事,聽說的一些話,也是說過了就該忘了的話。誰叫他們平凡得不能再平凡了,身上沒有任何官職,除了外地遊客問路時對他們笑(二豬頭很願意給人家指路,聽到感謝話,他心裏很愉快),還有買菜買什麼東西沒成交時對方是笑臉(錢遞過去,馬上沒了笑容),其他的時候,就極少得到別人的恭維。久而久之,他們也知道這個世界多了自己不多什麼,少了自己更不少什麼,所以,自己說過的話,就跟大水裏落進一個小石子,沒了也就沒了,不必引起別人包括自己的注意。

如果不是那天夜裏鐵鎖帶回一個可怕的消息,如果瘸四媳婦李春杏那天晚上不突然回到八號半的東廂房,前麵的所有人物和故事就根本沒有必要成為文字……

事情是這樣的:就在鐵鎖去夜市擺槍攤(傅桂英在那等著),二豬頭和瘸四吃飽進屋迷糊,郎小花去超市買火腿腸時,有兩個女人一前一後進了八號半小院。打頭的是小梅子,隨後是李春杏。李春杏的相好名叫馬老虎(姓馬,綽號老虎),後麵那兩字到底是什麼,李春杏跟他在一起好幾年,也記不住,反正一張嘴叫老虎,就都有了。老虎開始和春杏都賣服裝,夏天,送春杏一套高級半透明內衣,讓春杏試。春杏明白是咋回事,就說我不會穿這洋玩意兒,馬老虎關上自己的門說我幫你穿,你先把這些礙事的衣服脫了吧,春杏就脫,結果就烈火幹柴碰到一起。後來,老虎賣標準件螺絲,再往後開飯館,辦發廊,折騰得挺大。馬老虎本來對春杏不錯,確實想娶了她好好一起做生意過日子,但後來有點變了,是因為發廊來了一個東北妞,叫黃翠翠,年輕漂亮,風騷迷人。男人跟饞貓似的,沒有不喜歡腥味兒的(隻不過絕大多數人是有心沒膽),馬老虎有膽,還有錢,很快就跟黃翠翠搞到一塊兒。小梅子偏偏也在這個發廊裏做活,她與春杏早就熟識,畢竟春杏在紅廟山上住過多年。小梅子做美容的手藝不錯,她的目標是將來自己開一個發廊,當女老板。但自己眼下沒實力,隻好給人家做,她有意跟春杏搞得很親熱,是想萬一有一天馬老虎開店開煩了,把這發廊往外盤時,自己通過春杏這關係,沒準能撿點便宜。不料半路上殺出個黃翠翠,眼瞅春杏被馬老虎踢蹬了。小梅子出於同情也好出於個人目的難以達到也罷,一點也沒猶豫,就把她所知的細情都告訴了春杏。春杏很感謝小梅子,發誓說如果當了馬老虎的家,一定把這發廊白送給小梅子。小梅子知道白送是不可能的,但那麼著好處肯定要有,於是她就幫春杏,春杏跟馬老虎鬧了一陣。馬老虎打出結婚的牌,春杏一下子傻了,全因為瘸四死活不離。小梅子跟春杏說瘸四是倔驢,越硬越不服,打官司離不了,你不如來軟的,去紅廟山跟他好好談談,興許他就鬆了口。春杏歎了口氣,說馬老虎朝三暮四的,隻怕我正式跟上他也得不了好。小梅子說我體會是天下哪個男人也不牢靠,惟一的辦法是咱自己有實力,你和馬老虎成了夫妻,就是再離,也有權分得財產,眼F你要是後退了,光身來光身走,人家正巴不得呢,便宜全給了黃翠翠那個騷貨,沒看她這一陣子,隔幾天就去頭道牌樓(儲蓄所)存錢,馬老虎的錢包八成快讓她掏空了。

就這麼著,李春杏咬咬牙就跟小梅子重上紅廟山。雖然隻是幾年的工夫,由於當中一直沒有回來過,再加上山下整日裏見新樓在建新路在開,而山上麵貌依舊,恍如昨日一樣,李春杏便想起當年結婚時的情景,想起帶著孩子在門口與鄰居聊天的笑聲,還想起生活困難時眾人你幫一把我幫一下的情誼,她的心裏便有些不好受。進院後,小梅子悄悄跟李春杏說:“記住,光嘴裏答應不行,讓他寫個字據。”

春杏點頭:“對,得寫同意離婚。”

小梅子說:“不見字據,可別讓他得手……”

春杏的臉紅了紅。這是心照不宣的。小梅子進院前都沒往這上提,可春杏心裏早就明白,回來光靠嘴談,絕對解決不了問題,女人又沒有武力,惟一的殺手銅就是豁出來一回,反正眼下跟瘸四還是夫妻,也不算胡來。據小梅子說,不少要離婚的兩口子,在辦手續的頭天晚上,都度過了結婚以來最愉快的一夜,這樣兩個人分手以後,男方每每想起來,便不甚記恨女方,否則,臨了臨了你還不讓我沾你一下,將來說啥也得報複你。小梅子離了三次,都沒惹出麻煩,相反,遇見為難的事,那幾位還樂意幫她,看來她在這種事上處理得很好,而從中總結出的經驗,就顯得寶貴與實用。

八號半這院內三家的門都不鎖(隻要有人在家)。這不像住樓的,大白天又是防盜門又是鐵門關卡森森。這兒沒事,小偷都瞧不上眼,強盜更不稀罕來,偷個黑白電視,連舊貨商店都懶得要,綁倆窮人的票,索不出錢你還得管飯。所以,小梅子和李春杏分頭進屋,都毫無聲響。小梅子支棱著耳朵聽著東廂房的聲兒,預備著隨時過去幫李春杏一把(防止瘸四得手之後又把字據搶回去)。

二豬頭沒睡實,有點動響他醒了,就知道小梅子回來了,換往常回來就回來,隔著門簾頂多說句吃了嗎,也就拉倒。哥哥與妹子,不比姐姐和兄弟,姐對弟會有說不完的話,哥和妹卻沒話,不信可家去看看,要是哥哥跟妹子叨叨叨說起沒完,嫂子一會兒就火了。二豬頭今天喝了點酒,也不知怎麼心血來潮,坐起來抓過上麵有獎字的大號搪瓷缸,咕嘟咕嘟灌了半肚子涼茶水,抹把嘴,他衝外屋(兩間屋讓他截成三小間,當中有個小堂屋)說:“小梅子,都五十年大慶啦,你也得琢磨琢磨自己的事啦。”

這話看似沒頭沒腦,但小梅子心裏聽得很明白。小梅子在自己屋裏說:“我琢磨又能咋著,碰見的好點的,一個比一個窮;有倆錢的呢,一個比一個次。”

二豬頭說:“寧願找窮的,也別找次的,次了還得換,麻煩不

小梅子心裏惦著東廂房,就說:“這事回頭再說吧。過節看小岡叮有錢嗎?”

二豬頭說:“有。”

小梅子說:“沒有說話。”

二豬頭說:“你嫂子買腸子去啦。”

小梅子說:“腸子有防腐劑。”

二豬頭說:“更好,消炎。”

小梅子說:“對人有害。”

二豬頭說:“以毒攻毒,合適。”

小梅子不說話了,她聽見東廂房裏有人說話了,她就從屋裏出來到了院裏,想聽清李春杏跟瘸四說些什麼,瘸四是粗人,萬一舊恨新仇加在一起火山爆發打人啥的,小梅子就得進去。須知若是在街上在院裏瘸四攆不上誰,在屋裏他絕對厲害,春杏絕對小雞子似的被他掐巴住。大凡瘸子胳膊力氣都大,當初瘸四也是有意讓左右鄰居知道他有了媳婦,而且夫妻生活上毫無問題,進洞房他不關燈,好多人都看見窗簾後春杏的影子嘈地一下躥起來就往櫃上跳,嘴裏說我的媽呀這啥東西,再看瘸四一把就抓她回來,捺巴下去說這東西可了不得,閑了這些年,今兒個可用上啦……一接著春杏就叫了一聲,往下又沒聲了。聽聲的人喊瘸四別把人家整死,瘸四說沒事咬著被頭呢(往事曆曆在目呀)。

就在這時,郎小花領個人進來了。郎小花手裏拎著一小捆腸子。她喜笑顏開。她身後是個穿公安服裝的人。要是不認識,小梅子非得嚇一跳,是不是發廊出事啦,把自己給牽連啦。但此時她不心驚,來的這人是老呂,是監獄裏的一個什麼科長,夏天跑小剛的事,曾求過他。當時是郎小花和小梅子一起去的,郎小花在跟老呂說話時,老呂眼皮都沒抬,臉繃得賽驢臉。小梅子看實在不行,就殺上去,一說一笑,硬是把驢旋給鼓弄樂了,好像是還給了點方便。打那往後小梅子就沒見過他。根本想不到這老呂會到紅廟山上來。

在二豬頭一家人眼裏,老呂無疑是活神仙。郎小花告訴男人和小梅子,剛才在街上遇見呂領導,是人家主動提出搞一次家訪,為的是共同幫助小剛進步。二豬頭又是抱拳又是握手,不知道咋歡迎人家好了,嘴裏嗚嚕嗚嚕說這回可好啦這回可有救了。小梅子屋裏屋外幫嫂子沏茶倒水,發現嫂子家的茶杯舊得都不透亮,就把自己用的杯子拿出來。別看小梅子生在貧民之家,但她從小愛.幹淨,自己的用品從不讓旁人碰,更別說用她的杯子,但事關侄兒的牢獄長短大事,她就舍得出來了。

老呂大概有四十七八歲,長臉鼓眼珠,大鼻孔,大板牙(怎麼看怎麼有點驢相,若讓火車道旁算卦的說,也是福相)。老呂瞅瞅小梅子,哈哈一笑道:“你在家呀,挺好,挺好。”

小梅子臉上怪不自然的,隻能隨著笑笑說:“在家,不能錯過這個機會呀。”

二豬頭說:“領導呀,我那兒子是牲口,隨我。您可得高抬貴手呀,給他指出條明道,讓他好好走。要是能早放他一天,就早放一天吧,說到底他還是個孩息子。按法律我們不至於判那麼重,全因為咱這不認識個人……”

老呂有點不耐煩,皺著眉頭說:“那是法院的事,我管不了呀。”

郎小花瞪了蘭豬頭一眼:“你提那些陳芝麻爛穀子幹啥,眼下有呂領導關懷咱孩子,咱這就是燒了高香拜了大佛遇見了觀世音趕上了新時代……”

老呂樂了:“你還真能說呀。我很理解你們的心情。 目前的情況是,我們那在整頓,想靠花錢送禮給他減刑,那是辦不到的。那麼著我們也犯錯誤,我們都幹了這麼多年,也犯不上。”

二豬頭說:“那咋辦?那你們想要啥?”

老呂說:“一要你兒子表現好。這一點你兒子做得不賴,但其他人做得也不賴,所以,光靠表現也不行……”

小梅子問:“還有呢?”

郎小花問:“啥行?”

老呂笑笑說:“那就看咱們之間的感情了。感情好呢,我處處給你多關照點;差呢,我就犯不上操那個心啦……”

二豬頭撓撓頭說:“這感情咋弄呀?咱哥倆拜把子,讓小剛認你當爹,你說咋樣?”

老呂微笑搖頭,眼睛瞅著小梅子。郎小花心裏一下子就明白了,狠狠捅了二豬頭一下,意思是閑住你那豬嘴,然後讓小梅子回自己屋裏呆會兒。小梅子是過來人,還能不明白這點事,轉身出屋,但沒進自己的屋,而是到了院裏,直奔東廂房窗根下,想聽聽李春杏情況進行得如何。不料就聽屋裏瘸四呼味呼味喘大氣,破床墊子吱吱響,李春杏小聲說:“你咋不寫呀。”瘸四說:“完事再寫,這會兒顧不上。”

小梅子氣得砰砰拍窗戶說:“別幹啦!”

瘸四在屋裏喊:“我操我媳婦,管著嘛!”

李春杏說:“你寫,寫完了咋都行。”

這麼一鬧,瘸四也就掃了興,穿上衣服出來說小梅子你也太不夠意思,聯合國都保護殘疾人,你和她合夥來坑我,你想我能上那個當嗎,我是真心實意愛她愛兒子愛這個家的,那會兒她都有點回心轉意了,叫你這一鬧,又黃湯了。

小梅子進了屋,看看衣衫不整的李春杏,說我可是為你好,要是這麼著,我可不管啦。李春杏指著牆上他們三口子的照片,說我一看這照片就亂套啦,想起字據的時候,就晚了。小梅子歎了口氣問:“是不是你對他還有意?”

李春杏說:“看他怪可憐的。”

小梅子說:“那你就回來!”

李春杏說:“一下退回二十年,不想。”

小梅子說:“那就跟馬老虎。”

李春杏說:“可恨黃翠翠。”

瘸四說:“往後還有綠翠翠藍翠翠。”

小梅子說:“就是五色的翠翠,也沒人願意跟你過這破日子!你不想想都啥年代了,人家都拚命掙錢往前奔,你胡吃悶睡混一天算一天,人家兩條腿都恨跑得慢,你一條腿還不說練勁蹦,哪個傻x娘們願意陪你漚糞!”

小梅子這幾年在外練得可不善,嘴茬子真厲害。另外就是她跟瘸四太熟,平時沒事就愛互相打個嘴架,也怪,瘸四受不了別人數叨,惟有小梅子咋說都行。小梅子的話說得瘸四啞口無言,愣了好半天才說我也想過有錢人的日子,可咱沒那個命呀。小梅子說啥命不命的。你看現在發大財的,過去都幹啥……

院裏郎小花喊小梅子。小梅子出去看,是老呂要走。小梅子說您咋不多坐會兒,幹啥這麼急著走。老呂咽口唾沫說明天要做個報告,回去還得整整材料。郎小花悄悄來到小梅子跟前,小聲說你送他幾步。小梅子心裏不願意,但想起小剛,便_L前說我送你下山。老呂連連點頭,說那就謝謝啦,這山上也沒燈,我真怕走不出去。

紅廟山上的街道曲裏拐彎的,也有路燈,很少,被樹呀房山呀一擋,不少地方黑糊糊。常走這路的人知道哪有坡哪有坎,跟走平道一樣走,生人就得格外加小心了。小梅子跟老呂保持著點距離,遇到不好走的地方就說一聲,老呂嘴裏答應著,磕磕絆絆倒也沒摔倒。走到一處特黑的地方,老呂哎喲一聲,身子向前一歪,雙手就抓住小梅子的胳膊,小梅子使勁推他一把,然後趕緊把自己的胳膊抽回來。老呂站穩說聲謝謝,忽然說:“小梅子,我看你一個人過得怪不容易的……”

小梅子忙說:“這年頭一個人更自在。”

老呂說:“也不見得,像我一個人,耗子在冰箱裏絮窩,我都不知道。”

小梅子樂了:“冰箱裏不冷呀?”

老呂說:“壞啦。”

小梅子問:“你老婆呢?”

老呂說:“離啦!”

小梅問:“因為啥?”

老呂說:“嫌我不瀟灑,跟她老板好啦。”

小梅子問:“你是公安呀?”

老呂說:“公安管屁,人家有錢,不怕。”

小梅子說:“我們可怕。”

老呂說:“想不怕,有法兒。”

小梅子說:“送禮?沒錢。”

老呂說:“沒法有人也行。我看你挺好的。相得中我不?相中了啥都好辦。別說小剛,大缸都有法搬出來。”

小梅子心裏坪坪亂跳,往下的話沒法說了。 自己對這老驢壓根就沒好感,若不是為了侄子,才犯不上給他打溜須。可眼下求著人家啦,你想不低頭,還就不行。小梅子咬咬牙,心想人窮誌不短這話雖說從小就知道,但眼下人窮辦不成事卻是事實。小梅子又想起嫂子剛才手裏拎的那小捆香腸,這幾年若是一根根接起來,恐怕能從紅廟山連到監獄大門口了。

小梅子說:“我是沒人要的貨,你不怕?”

老呂說:“比我管的人強多啦。”

小梅子眼裏有些淚花:“就看你對我侄子咋樣啦。”

老呂抓住小梅子的手說:“肯定錯不了,你就放心吧。”說著,老呂騰出一隻手就往小梅子的胸脯子上摸。

小梅子沒有後退,低聲問:“不能白摸,減幾年?”

老呂鼻孔噴著熱氣:“摸一次,一年。”

小梅子血往上湧,抓過老呂的手,按在自己的小腹下:“要是全活呢(理發美容行話)?”

老呂渾身一顫:“全活也得一點點減,我沒那麼大權力。”

小梅子把他的手甩開說:“那就來一年的吧……”

此時天上飄過一片薄雲,將閃閃的星星略微掩住,秋風從避暑山莊深深的山穀裏蕩出來,紅廟山上家家的燈光在各種顏色的窗簾(山上房屋高低錯落,俯視、側視、仰望、遙望皆有用武之地,故窗簾必掛。而且是全封閉式的)裏透出來,顯得溫馨恬靜,縱然有些心煩之事,但平民百姓一是久經磨練百煉成鋼,能使煩惱從心頭拱出去,不讓它在心裏窩著憋著,萬一漚出個癌來,後悔可就來不及了。富也歡樂,窮也歡樂。窮歡樂是窮人的開心良藥,哈哈一笑,百惱皆無,將臨佳節,長風送爽,全家團聚,傻子才自我煩惱;二是方今的平民百姓,若與官宦大款相比,當然是天壤之別,差距不是一丁半點。但老話說得對,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咱平民百姓不跟他們比就是了,咱就跟自己比。咋比呢?這紅廟山上過去吃水最困難,得從山下往上挑。紅廟牆後有眼井,專有人幹這活,每日一挑,一個月一鬥小米子。說這話是幾十年前的事,這山上有好幾戶之所以在這住下,就因為早年老爺們吃挑水這碗飯。如今這山上自來水嘩嘩的,洗衣機也嘩嘩的。再有這裏燒火做飯得用柴煤呀,都得一點點往家搬,這會兒煤氣呀土暖氣呀,也用不著受那些大累。還有就是吃上穿上,過去要是誰家燉肉熬魚,準把所有人家養的貓都勾引過去聞味兒,隨後就是小孩子回家嚷嚷也要吃,這會兒就因為小孩子光吃零食不吃飯,大人都傷腦筋。穿的就更不用說啦,有錢人穿皮爾卡丹,咱穿夾克衫就是啦,可大街十塊錢一件的衣服,穿出去也蠻好看的……

小梅子在這個美好的夜色裏打發走老呂。作為一個過來的女人,她能把自己的心情調整得比較平靜。她或多或少有些可憐這頭老驢了。因為當她把上衣的扣子解開一個後,已經很激動的老呂突然把顫抖的驢蹄收了回去,而且嘴裏說罪過呀罪過,然後給小梅子深深鞠了一躬,扭頭走了。這令小梅子疑惑不解,她實在弄不清為啥到了關鍵時刻,老呂會戛然停止了行動,莫非是良心有所發現,還是害怕事情敗露會吃不了兜著走。

正在小梅子百思不得其解之時,一個黑影從老呂消失的地方冒了出來,臨近了,小梅子看清是黃翠翠。黃翠翠也看清小梅子,上前就問春杏是來這裏了吧。小梅子雖然跟黃翠翠大麵上還過得去,但畢竟是站在春杏這一邊,就沒好氣地說:“這麼晚了,你不陪馬老虎,找春杏幹啥?”

黃翠翠看來早就想好說什麼,她像背課文似的說:“小梅姐,我知道你和春杏都恨我,我也恨自己,讓春杏姐著了這麼多急。實話跟你講吧,我爸爸治病欠下一大筆錢,我是沒有辦法,才出來掙這口飯吃。請告訴春杏,明天一早我們姐幾個都走,以後也絕不再來這打擾。這一陣有做得對不住的地方,請多原諒。”

小梅子的心剛軟下來,猛來轉了個彎子問:“你走,馬老虎知道不?”

黃翠翠說:“知道一點,我們說過節了,要回家看看,也避避風。但沒說不再回來。”

小梅子說:“不回來也可以,隻是……”

黃翠翠說:“姐姐你放心,我們姐妹帶走的,絕對是自己的錢。除了老虎送給我的,我絕不多動他一根草。”

小梅子還想說什麼。黃翠翠說還有事,就急著走了。遠遠的山下街上,路燈雪亮,車笛聲聲,想那黃翠翠必是打的去找她的姐妹商議歸程。

“怎麼還不回家?”

郎小花找下來,身後跟著李春杏和瘸四。春杏說我得走了。瘸四說既然回來,咱們好好談談。春杏說有啥好談的,你是個說話不算數的人。瘸四說這事對我太重要了,我哪能一下子就答應,再者說那邊黃翠翠把坑都占了,你去了也沒有地方。小梅子說黃翠翠才從這走,她明天就回東北,永遠也不回來了。

幾個人都愣了,在夜色裏不知都想些什麼。瘸四歎口氣問郎小花:“嫂子,問你個事,你說人是吊死痛快,還是喝藥死得痛快?”

郎小花問:“你想幹啥?”

瘸四說:“我琢磨上吊勒著太難受,喝農藥吃安眠藥,我一樣都沒有。幹脆,我抹脖子吧,菜刀有。我回去磨刀,你們聊著啊。”

他轉身一拐一拐往上走。春杏一把抓住他,說你這是幹什麼,有話好好說,別拿死嚇唬人。瘸四說我誰都不嚇唬,也沒人怕我嚇唬,我隻是覺得活著沒勁,與其給人家添堵,不如死了幹淨。

他們這麼一嚷嚷,周圍的人家便掀窗簾隔牆頭的朝這望。小梅子火了,說有話回去說,別在這丟人現眼。一幹人馬就嘰裏咕嚕返回八號半院內。到院裏自然就看二豬頭的了,二豬頭聽明白咋回事,上前拍拍瘸四肩頭問:“沒喝多吧。”

“沒有。”

“真想死?”

“真的。”

“咋死?”

“使刀。”

“你等著。”

二豬頭進自己屋拿了菜刀出來,說這刀是新磨的,使這把吧,省得使你的鏽刀太費勁。郎小花說你糊塗啦還想鬧出人命呀。二豬頭說沒事,書上寫得清楚,自殺,責任由他自己負。現在人口這麼多,他又抽煙又喝酒還愛放屁,沒了對環境保護還有好處。

小梅子就看出瘸四他死不了,便有意問:“還有啥遺囑?”

瘸四問:“遺囑是……?”

小梅子說:“就是臨死前留下的話。”

瘸四想想問:“聽說國慶節咱這放花?”

小梅子說:“那你就別管啦,你也用不著看啦。省心,還省眼睛。”

瘸四想想又說:“對,咱不看那玩意兒。不過,澳門聽說年底就能回歸啦?”

二豬頭說:“那是國家的事,你就甭操心啦,你快說還有啥事?”

瘸四咬咬牙說:“別逼我啦,等過了2000年再讓我死,中不!”

大家都笑了。

雖然笑了。但麻煩事並沒解決。小梅子勸李春杏先別急著走,跟自己在這住一宿,或許天亮瘸四就想明白了。瘸四說住一宿也好,沒準馬老虎半夜讓誰藥死,剝皮剔骨走私賣大錢了。二豬頭說你別淨想別人死,你自己才從刀口下活過來,還是想想咋過到2000年吧。郎小花這時心事重重,想忍著不說又忍不住,趕緊催大家各歸各位,然後把小梅子叫到自己屋裏,急切切地說:“妹子,你侄子的命,可全謀在你手心裏啦。”

小梅子就知道嫂子有這麼一說,但她有意裝傻問:“咋摸在我手心裏?”

郎小花說:“老呂相中你啦。要是你倆成了一家子,小剛的事不就好說啦。妹子,你就成全嫂子這一回吧,這是打著燈籠都難找呀。再者說,我看老呂也挺不錯的,還有房子,還是個公安,大小也是個領導,跟你挺合適。”

小梅子這時又把老呂這個人在自己腦子裏過了一遍,希望能搜出點令自己喜愛的地方,可惜沒有收獲。她對嫂子說:“按說為了侄兒,我該舍得。可要說挺合適,我看不出來。”

二豬頭進屋說:“我看就不合適,他那驢臉,哪配得上咱小梅子呀。我看這事算啦,小剛在裏麵再多熬幾年也就出來了,沒必要搭上我妹子。”

郎小花不願意了:“怎麼叫搭上你妹子?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小梅子這麼年輕,叫誰說也該再找個對象。知道的是沒有找到合適的,不知道的,還以為想無牽無掛地掙大錢呢!”

人一著急,話就說得不在行。郎小花的話音未落,小梅子增地就跳到外屋,指著郎小花說:“咋著?嫌我在這兒給人丟人呀?我一沒往家領,二沒在外賣,我掙的是手藝錢,正大光明,幹幹淨淨,你憑啥這麼糟踐我!”

二豬頭罵郎小花:“媽了個巴子,你那嘴是屎門子,咋說出話來這麼髒!小梅子給咱多大幫助,你還好心臭白她!”

郎小花叫道:“好哇,你們兄妹倆合起來欺負我。我為誰呀?我拚死拚活不全是為這個家。剛才瘸四沒死,現在我死,死了省心,快把菜刀給我!”

郎小花可不是瘸四,她在火頭上是說得出辦得到的。李春杏這時早已從小梅子的屋裏出來,趕緊把菜刀藏起來,然後上前攔住郎小花,兩人就在屋裏撕撕巴巴。二豬頭和小梅子也想上前勸,又不大好意思,二豬頭就衝院裏喊老四。瘸四拎著他家的破菜刀一拐一拐進來,衝郎小花喊:“嫂子,我給你送刀來啦。”

郎小花鬆開春杏,看一眼罵道:“這是刀嗎?這是破鐵片子,也太髒。”

瘸四將刀在袖子上來回蹭兩下:“嫂子你將就點吧,這刀好幾年沒碰著過肉啦,讓它開一回葷吧。”

李春杏瞪著瘸四說:“一邊去,你還嫌亂得不夠嗎!”

瘸四很久沒有挨這樣的“訓”了,忙說了聲“是”,轉身把破菜刀朝院門外撇去。然後說:“我跟嫂子鬧著玩呢。連我都不想死,嫂子更不能死……”

話音未落,就聽院門口鐵鎖喊:“嘿,這是誰呀,往外撇刀!砍著人啦。”

接下傅桂英發著顫聲說:“快來,快來。”然後就是玻璃摔破的嘩啦聲。

屋裏的人都嚇壞了,強抬起腿跑出去。一看大吃一驚,傅桂英倒在門口,靶台的大玻璃麵磕在門框上,摔成好幾瓣,露出裏麵麻花般的電線。眾人忙把傅桂英攙到院裏,問刀碰著哪兒了,傅桂英指指小肚子,又指大腿,最後指腳麵。郎小花問到底是哪兒,一把破菜刀咋砸那麼多地方,傅桂英說那刀是從上麵滾下來,哪都碰著了,最後落腳麵上。鐵鎖指著靶台,哭喪著臉說:“這套東西七千多塊呢!今晚上才開張,這不是砸我的飯碗嗎!”

春杏說瘸四:“你瞎扔啥!虧了人沒傷著。”

傅桂英說:“傷了東西更麻煩。肉皮破了,幾天能長上,這玻璃碎了,沒法兒出攤啦。”

瘸四說:“誰知道你們這時候回來。完啦完啦。倒黴事都讓我給碰上了。我認賠,我認賠。”

鐵鎖說:“你拿啥賠?這玻璃根本就不單賣!”

小梅子說:“別嚷嚷了,先回家歇會兒,回頭再說咋辦。”

鐵鎖和傅桂英就進了西廂房。進屋後兩人就互相埋怨,鐵鎖說你不該鬆手,不鬆手就撞不到門框上,玻璃也就碎不了。傅桂英說你說得輕巧,一把菜刀飛過來,我還能連動都不動,幹等著挨宰。鐵鎖說換我就是刀擱脖子上,也得把東西把牢。傅桂英說鬧了半天,我的命就那麼不值錢,我在你的眼裏算個啥。鐵鎖說眼下咱倆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給兒子掙錢。傅桂英說掙錢也不能把我的命搭上,要是那麼著,明天你也跟著人去銀行搶錢就是了,我也用不著跟你受這個累……

平民百姓家中吵嘴鬧氣,在有錢人的眼裏,實在可笑。不就是壞了點東西嗎?人家會說,東西算啥,人沒傷著就行啦。可平民百姓不行,這點東西是他謀生的家夥,填肚子的飯碗,奔向新世紀的信心(兒子就是信心。兒子得2000年以後畢業。那就是光明所在,希望所在)。按鐵鎖的形容,有錢人往前奔,身下有飛機火車和輪船,毀了一樣還有別的撐著。平民百姓身下呢,不過是滔滔江水中的一葉小舟,打翻了就危險了。僥幸被人家救起來,再往前走也困難,還給國家和其他人添麻煩。最好還是謹慎加小心,不出差頭不出意外,掙幹的吃幹的,掙稀的喝稀的。好在改革開放把人生的路開寬了不少,伴著東風隨著大流,日子終會一天比一天好起來。

平民百姓家的吵架來得快,消得也快。原因在於沒有太大的利益衝突(沒有房產股票字畫古董這類東西),吵一陣或肚子餓了或想起點旁的事,就拉倒了。眼下是鐵鎖讓傅桂英的一句話給提醒了,他拔腿就往正房走,到那一看眾人都在二豬頭屋裏商量咋賠那靶台呢(刀是瘸四扔的,起因是郎小花鬧死鬧活,而郎小花又是因為小梅子,而小梅子又是為了春杏才這時回來,二豬頭更脫不了幹係)。大家說鐵鎖兩口子怪不容易,所賠的錢由大家均攤。春杏表示瘸四那份可由自己先墊上,小梅子說哥嫂與自己這三份,可二一添作五,自己出一半。二豬頭感歎說都怨自己養了那麼一個不爭氣的兒子,下輩子說啥也不養孩子了。郎小花說不養孩子直接養牲口吧。瘸四歎口氣說我下輩子做牛做馬,也要報答各位(尤其是李春杏)。小梅子說做牛做馬也腿腳不利索,還特能吃草料。春否則在這一瞬間感到了一些人情溫暖,這在馬老虎那裏極少有……

見鐵鎖匆匆進來,後麵跟著傅桂英,郎小花說你們別著急,我們正合計咋包賠那東西。鐵鎖說不是為那東西,我給你們說件奇怪的事。鐵鎖有點緊張,舌頭就有些不利索。大家都怕他再犯腦血栓的老毛病,趕緊讓他坐下喝口水,讓他慢慢說。傅桂英說:“這事還是我說吧,是這麼一回事……”

原來,熱河眼下是旅遊名城,外來遊人甚多,政府有關部門考慮到遊客的夜生活,就開辟了夜市。夜市從離宮門前往南沿大街擺開,吃穿玩用,各類攤點分列兩廂,燈火輝煌,繁華異常。鐵鎖與傅桂英的電子槍攤,屬於玩的,大多散插在其他攤點之間。他倆的所在地叫二仙居。一個名字很好聽的地方,傳說曾有兩個仙人在此居住過,鬆前彈琴,月下品茶,高雅得不得了。後來這地方沒了鬆樹,也沒人彈琴,變成酒館茶館書館,路邊還有不少打板算卦的盲人。如此說來,此乃一方閑雜之地。鐵鎖夫婦將電子槍攤擺於此,有些年輕人喝罷酒無事可做,便來打槍,生意卻也相當不錯。下麵就是傅桂英所說的關鍵所在―就在今天晚上,有一夥常來這喝酒打槍的痞子又來玩了,令鐵鎖夫婦奇怪的是,他們中有兩個人穿上了保安的服裝,乍一看,還以為是公安的。前麵說過;以往他們都是打長槍,最近則一律打短槍。短槍不好打,沒長槍打著過癮。其中有人說好好練練,到時候別出醜。另一個馬上製止,說少說話。他們七環八環九環打了半天沒有一個十環,有人就說這電子槍有毛病,找鐵鎖的茬兒。鐵鎖說別說電子槍不好打十環,就是真手槍,打十環也相當難。其中一個小子滿嘴酒氣,從懷裏刷地拔出一把真槍,說我給你這靶子兩槍。鐵鎖和傅桂英忙說打不得那是玻璃的。這時馬老虎騎著大摩托過來,見狀二話不說,上前給拿槍那小子就是一耳光,聲色俱厲地問:“誰讓你們來這兒?”那小子哆哆嗦嗦說:“怕,怕明天手不準,來練練。”

傅桂英把話說到這就停下了。二豬頭問往下呢。鐵鎖說往下他們就走了,馬老虎扔下一百塊錢,也沒讓找錢,但對鐵鎖說了一句,“沒你們的事,別瞎攙和,小合腦袋。”

聽罷,眾人心裏都沉甸甸的,八號半院內靜得像沒有了人。瘸四說看來馬老虎要行動了,又穿保安的衣服,又有手槍,做的肯定不是一般的小案。二豬頭說會不會就是去銀行搶那些小姐。小梅子說黃翠翠她們明天一早肯定去取錢,然後結伴一起走。春杏說馬老虎最近賭錢輸得很厲害,常磨叨手頭緊。郎小花說咱們要是攙和這事,他們能放過咱們嗎,鐵鎖的生意咋做?春杏還能回那頭去嗎?小剛在裏麵也準得受氣(馬老虎的哥們兒不少在獄裏服刑,當獄霸)。

這可真是難題呀!熱河城時至今日也不大。群山環抱,一水穿過,能蓋房住人的地方就那麼多,離宮還給占去多一半(當初皇上隻覺得在這避暑合適,並沒想把此地變成多大的城鎮)。山上山下,長街短巷,老樹連新槐,舊屋挨新宅,從根到梢從頭到尾,這地方大多數人都互相認識都知道或者轉個彎就能打聽出來。像馬老虎這樣的“知名”人士,你得罪了他,豈不等於在馬尾巴上拔毛,老虎嘴上蔣胡子,存心找踢找咬嗎!

傅桂英終於聽明白是咋回事,她捅了鐵鎖一下,笑道:“算啦算啦,我當是為誰擔心呢,敢情是那幫小姐。那些人也不是什麼正經人,咱犯不上管她們的事。”

郎小花說:“就是就是,她們空手來,啥累也不受,就把錢大把地掙走,也太便宜了。”

瘸四說:“人家也累,天天上夜班,睡不上覺……”

春杏說:“別說啦,說不了兩句就下道。我也同意這事咱甭管。那幫丫頭也該吃點苦頭了,要不然,過了節她們準勾引更多的人來。”

二豬頭點點頭:“倒也是,搞得亂七八糟,不像話了。”

小梅子看看眾人:“我聲明,我跟她們可沒關係,我是憑手藝吃飯。沒了她們,我的生意會更好。”

鐵鎖歎口氣:“咱惹不起馬老虎那些人呀。鬧出事來,有公安局呢。”

瘸四說:“要不然咱打1100”

傅桂英問:“你敢說你猜的就準?”

瘸四說:“有棗沒棗三竿子。”

小梅子說:“你以為那麼著就能留下春杏?想得美!你還沒寫字據呢。”

春杏說:“對,你給我寫字據去!”

傅桂英對鐵鎖說:“快回家試試電路壞沒壞,找透明膠把玻璃想法粘上。”

郎小花叫二豬頭和小梅子,說:“咱也有事,咱心平氣和地談談老呂說的那事吧,總這麼送腸子,也不知道送到哪年哪月去。”

三家人說著就都分開,各歸各屋,嗆嗆自己的事。這很正常,他(她)們自己的麻煩事還沒有了結呢,哪有那麼多閑心管旁人的事,尤其是管馬老虎與痞子和那些臉上抹得鬼似的“雞”的事。中華人民共和國建國之初,就掃蕩了的這個毒瘤,咋隔了這麼些年,又冒出來而且越鬧越邪乎。你瞅這街上,開飯館子辦商店,弄不好還賠本關張轉讓店鋪呢,惟有那些大紅燈籠高高掛(受電影啟發,都掛紅燈籠)的發廊呀腳屋呀(不是全部),越辦越來勁,越辦越有點勢不可擋。於是,有人就研究,說熱河城古來有啥行業(生意)興旺?一是搗弄大煙。此地從民國初至偽滿時期,種植瞿粟十分厲害。又因此地地處塞北,晝夜溫差大,故大煙質量數上上等。二是賭業。此業可追溯至宋遼和好的一段時間裏。隨著當時雙方官員的往來(從東京即河南開封至中京大定府即赤峰寧城境內),商旅也在塞北的茫茫山中行進。熱河上營(今離宮和熱河城所在地)地勢平坦水草豐美塵土不起,是商旅最佳的宿營地。歇將下來,酒足飯飽,朗朗月空,漫漫長夜,最好的消遣就是賭錢了。而後便沿襲下來,時至今日,常見街頭經商者,撇了攤點不顧,聚到一旁打牌;三是青樓娟盛。此業興於清朝。那時每年都有大批官員隨皇上來此,皇上在離宮裏住,有皇後殯妃陪駕。朝廷大員亦在宮外建宅第攜家眷溫席安枕。可大多數中下層官員士兵還有來此做生意的,就沒有那麼方便的條件了。熱河天氣涼爽,人至此全無苦夏感覺,飲食倍增,加上鞍馬操練,體魄愈健,於是必然生出許多要求來。茶樓酒肆,煙館(暗的)賭窩,與之相連的就是青樓花巷。相傳最有名的一條巷子叫翠花胡同,距離宮正宮門不過一箭之遙。翠花胡同檔次最高的自然是翠花樓,郎翠花(與郎小花無關)乃熱河名妓。此女父母為草原人和江南女子,故生得一副合二為一上上等的極佳容貌,即集北國的豪放與江南的嫵媚和諧地揉為一體。是個啥樣,咱也說不太清。反正有清一代駐嘩山莊的鹹豐皇帝,曾偷偷去過翠花胡同。彼時國難當頭,京城陷落,朝廷逃難,人心惶惶。鹹豐皇上大概苦惱過度又無處排遣,便瞞著皇後等人溜出宮來尋歡作樂,翠花樓就是首選目標。爾後鹹豐皇上死在熱河,尋找病根,翠花樓便有罪證一條,於是被查封,乃至宣統年間才有人敢在此樓重操舊業。

說了這麼多,意思是說曆史與現實是有聯係的。春草夏盛,秋衰冬枯,日月交替,潮起潮落。事物的發展變化是有規律,而非由人的意誌所決定。但這麼說可不是為今日盛產“小姐”找理由,而隻是想說不必大驚失色。八號半院內的諸位對此忿忿不平,不過是一時火氣所致,過了一陣兒,情況就有了變化。

先是各屋的門響,接著便陸續到了院內,彼此默默無言。良久,還是這院的大功臣二豬頭說:“我琢磨,甭管咋說,那也是人。槍子不長眼。咱知道了裝不知道,有點喪良心。”

鐵鎖連連點頭道:“人命關天,還有社會治安,我,我寧願不擺這槍攤……”

瘸四說:“大丈夫應該拔刀相助。小女子也該救。模樣不賴,死了可惜。”

小梅子問他:“你想趁火打劫,鬧一個?”

二豬頭說:“別扯淡了,說說該咋辦?”

春杏說:“最好不暴露咱們的身份,還把她們救了。”

郎小花說:“也別讓那些小子動槍。動槍就得進去。監獄人挺多,人多沒好飯,豬多沒好食。”

傅桂英說:“能有啥好法子呢?這黑燈瞎火的,恐怕找黃翠翠都找不著。”

她這話把瘸四提醒了,他說:“呼她,就說有生意,一呼就到。”

小梅子不由自主地問:“你咋這清楚?你肯定呼過。”瘸四得意揚揚:“那還用說……”後半句話讓他又給咽回去。其實他是聽旁人說的。呼上門的小姐要價高,他花不起。他一時忘了春杏就在眼前,又想吹牛,忽然明白過來。

春杏還真有些生氣(很怪,她自己跟別人好,卻反對男人不正經),但又不好意思發作,轉身要走。二豬頭說都別瞎鬧扯了,還是合計合計咋辦吧。春杏便轉回來,說要是呼黃翠翠,我知道她的呼機,隻是呼了之後,誰去跟她說,又怎麼說。說淺了她不會聽,說深了沒準連夜就鬧起來(把姐妹們找到一起商量),傳揚出去,恐怕就保不住密。

對此,眾人都很傷腦筋。二豬頭說都使勁想,無論如何要想出一個萬全之策,既救她們,又不傷害咱們。他發了話,眾人便在院裏轉悠著想,想來想去,還真讓他們想出來了。這個法子完全是集體智慧的結晶,往下也需要眾人的相互配合。事後,雖然回想起來很像是在演一場戲,而且是漏洞百出的戲,但當時眾人演得格外認真。五十年大慶過後,熱河城一個寫劇本的業餘作者在茶館裏聽瘸四講這段事,他一時高興還編了段小戲,是多場景的獨幕戲,燈火往這邊一打,就是山上八號半,往那邊一打,就是山下繁華街道,再一打,又是二仙居。其主要段落是這樣的:

紅廟山八號半院內,夜。

眾人滿懷心腹事上,互相搖頭歎氣。

二猛子(二豬頭扮)唱:

眾鄰居滿腹歡喜迎國慶,

不料想惡人出欲傷性命,

雖是草民要有主人感,

定設計巧安排保持穩定。

老四(瘸四扮)道:“二哥,天色已晚,我們不如打個110,讓人民衛士去辦吧。我們還是接茬兒研究多做出成績來(什麼內容沒說清),迎接祖國的生日。”

小梅(小梅子扮)叫春姐(春杏扮)和桂英姐(傅桂英扮演):

“來,我們小合唱還需要練一練,目前的問題,是激情還不太夠。

我唱一句,你們跟一句,‘今天是你的生日,我的中國’……”

郎嫂(郎小花扮)朝眾人擺擺手,唱道:

聽歌聲令我,‘潮起伏,

五十載征程並非坦途。

逢改革迎盛世前景無限,

雖下崗誌不衰要為國為民把憂除。

鐵大爺(鐵鎖扮)道:“對,眾人拾柴火焰高,讓我們合計一下,形成一個完整的計劃,務求初戰告捷。”

眾人聚到一起。

燈光滅。

街邊、電話亭旁,夜。

小梅和春姐上。

小梅唱:

車燈閃路燈明炫人眼目,

與春姐急匆匆身臨馬路,

按計劃要呼來黃翠翠,

緊急中切莫要忘了身後。

身後有兩個男人不懷好意地跟過來。

春姐很緊張,拉了小梅一把。小梅身子一挺,手插腰問:“跟著姑奶奶,想幹啥呀?”

一男人:“找個地方,咱們玩玩。”

春姐怒。小梅攔住道:“玩玩?可以,就看你能開多大的價,啦。”

二男子:“你要多少?”

小梅唱:

臨節日公安局出動很忙,

誰願意此時撞在槍口上。

二位若要冒風險,

價錢嗎?

就按呼號先付賬。

春姐說:“呼號是1271967890,十位數。”

一男子冊手指:“個十百千萬,十萬百萬千萬……你們這是?”

小梅:“不幹?注意,巡警來了。”

二男人退下。

春姐抹汗:“好險呀。”

小梅打電話:“是翠翠吧,我這有生意,想請你來呀。什麼,明天一早就要走?來得及,我和春姐在這等你……”

燈光滅。

院內,夜。

鐵鎖把院裏燈泡換大,照得院內雪亮。二豬頭打扮成惡霸樣子。瘸四扮成狗腿子,兩人對視,都笑了。

郎姐道:“別笑,一笑就露餡了,要假戲真做,要不然人家就看露了。”

二猛子唱:

看影視扮惡人心內不安,

現如今找小姐竟是這般,

喚老四我問你你有經驗,

這打扮會不會露出破綻?

老四唱:

你這樣有點像南霸天,

小姐一見準膽寒,

誰叫你不是經理也不是大款,

到時候隻能說是山大王再現。

燈光滅。

院門外,夜。

黃翠翠隨小梅春姐上。

黃翠翠唱:

離鬧市別喧嘩登上這山,

燈光暗分不清地共天南。

一霎時想起我的家,

我本來也是上進青年。

小梅:“翠翠,你想什麼呢?”

黃翠翠:“沒想什麼。”

春姐:“是不是想家了?”

黃翠翠:“有點,我父親病著……”

小梅:“哎呀,你父親重病在身,你咋還出來幹這種事……”

春姐暗示小梅。小梅笑笑,請黃翠翠往院裏走。黃翠翠瞅院內,不肯往裏走。

黃翠翠:“這是什麼地方?”

小梅:“這,這是一家大宅院,大太太這會兒沒在家,老爺得空想樂一樂。”

黃翠翠:“大太太,老爺?這是哪個朝代,我做夢了吧?”

春姐:“妹子,你本來就生活在夢中,進去吧。”

燈光滅。

院內,夜。

老四瞅瞅黃翠翠:“嗯,模樣還不錯。你倆下去吧。”

小梅春姐:“嘛。”

黃翠翠愣了:“哎呀,怎麼這麼說話?”

二猛子:“這位女士,噢,這位小妞,說說,你是哪的人呀?”

黃翠翠:“我的家在鬆花江上。”

二猛子:“在江上,不好好打魚,跑我們這來幹啥?又上我這來做甚?”

黃翠翠:“我是讓你們呼來的。”

老四:“對啦,老爺,大太太不是沒在家嗎,小的想您一個人也怪悶的,就打發下人,給您找了位時髦女郎,讓您也見識見識時代的變化。”

二猛子:“咋著?你的意思,是說我太土氣?”

老四:“不敢。”

黃翠翠:“你們這是演戲吧,我得回去啦。”

二猛子:“回去不行,你已經被我呼來,你就是我的人。老四,去拿兩萬兩銀子,把這妞買下來,從此往後,就不要讓她下山了。”

黃翠翠:“你敢!我讓馬老虎砸了你這黑窩。”

二猛子:“馬老虎?還牛老虎呢!今天我先給你點顏色看看。老四,大刑伺候!”

老四:“是。”

小梅春姐上,護住黃翠翠。

春姐:“老爺,算了吧,這姑娘是一時糊塗,走上這條路,眼下已經覺悟。”

小梅悄悄對黃翠翠說:“快說呀。”

黃翠翠:“是啊,我現在全明白啦,勤勞致富才是正道,掙這種錢,丟人現眼……不對呀,你們呼我來,到底要幹什麼?”

二猛子:“這你就甭管啦。老四,我要回屋裏歇歇,等她都明白了,再給我送進來……”轉身進屋。

老四:“是。”

小梅:“翠翠,我看你臉色不好。”

黃翠翠:“我算倒黴了。”

春姐:“我們這有鐵瞎子兩口子,卦算得很準,你算不?”

黃翠翠:“算。”

老四:“鐵大爺,來生意啦。”

鐵鎖夫婦扮成盲人從西廂房出來,走到黃翠翠跟前,用手在空中一劃拉,鐵鎖唱:

叫聲這姑娘好可憐,

你有大難在眼前。

黃翠翠唱:

明日我就離熱河,

回家好好過生活。

從此遵紀又守法,

神仙奈我又如何。

鐵大爺唱:

姑娘說話有些狂,

懷揣巨款走得慌。

隻怕未到三江口。

銀行門外鬼打牆。

黃翠翠唱:

休說門外鬼打牆,

我姐妹個個久經沙場,

誰敢跟我玩花活,

一槍叫他見閻王。

桂英:“你有槍?”

黃翠翠:“放心,是噴氣的,一噴就昏。”

小梅:“翠翠,這鐵大爺一向算得準,你不可不防呀。”

春姐:“是啊,連銀行門口的事都給你算出來了,你得加小心。最好別那麼早去銀行。”

黃翠翠:“你們這麼關心我,是什麼意思,莫非,你們想綁架我不成。告訴屋裏的老爺,我不伺候啦!”二猛子在屋裏喊:“快讓她走,大太太在屋裏呆著呢!”郎太太隨鑼鼓點出屋,喊道:“吾狼(郎)主在此!哪個敢胡來!”

燈光滅。

……

以上這個劇本,是那個業餘作者的初稿。他拿著稿子找劇團,人家不演,往刊物上投,也沒人登。他一賭氣就打印出來給朋友看,自己找個樂。本子中的情節,顯然讓他給大大地加工和虛構。他的本意是歌頌一些平民的俠肝義膽,並教育一些年輕人莫走邪路。但由於編劇水平有限,就編得不倫不類的,最終不能搬上舞台。

當時真實的情況是這樣:八號半院裏的人把黃翠翠請上山來(以有客人的謊話騙來的),來了卻撇開那件事,由春杏當托兒,讓鐵鎖扮成算命先生給大家算卦。通過算卦,警告黃翠翠要加小合。黃翠翠平時愛信這一套,春杏和小梅子都清楚。隻可惜此時黃翠翠歸心急切,又覺得明日不是單身一人行動,故沒當回事。

黃翠翠走後。瘸四埋怨眾人,說還不如讓二哥和自己扮成惡霸,嚇她一通,使她感到邪路黑暗,從而蟠然悔悟。眾人說隻怕你存心不良想趁火打劫。瘸四說把好心當成驢肝肺(後來編排出來的“生活素材”,顯然是他杜撰的)。

他們又做的一件事,是打電話給馬老虎,警告他明日不要胡來,小心偷雞(很準確)不成丟了米。這電話是由郎小花提著鼻子打的,馬老虎是萬萬想不到郎小花的。

等把這兩件事都做完了,大家都累了,便歇著了。春杏跟小梅子睡在一起。瘸四在窗根下請春杏回去,春杏沒理他,小梅子睡不著,舀瓢涼水潑過去,把瘸四澆回屋。

轉天一清早,紅廟山八號半的各位誰也沒和誰打招呼,卻都陸續下山。逛早市呀吃早點呀逛大街呀,看去都逍遙自在。但在八點半時,他們都來到頭道牌樓儲蓄所對麵。熱河城西大街是當年皇上來避暑山莊的最後一段禦道,前後有三道牌樓,頭道牌樓若幹年前重新修複,金碧輝煌氣象萬千,上書四個大字“光天化日”。其本意是指太平盛世。後來亦比喻眾目昭彰,是非分明的場合(在此意義上使用的頻率很高,故後來的含義被廣泛接受)。二豬頭等人不約而同看看這四個字,再看看藍天亮日,然後心照不宣地盯著街道對麵。他們想得很對,在這光天化日之下,難道真有人敢大動幹戈?

瘸四小聲問二豬頭:“如果搶了,咱行動不?”

二豬頭說:“動,不動幹啥來。”

鐵鎖問:“咋動?”

二豬頭說:“喊。”

郎小花說:“我們嗓子尖。”

春杏說:“別喊差了,以為咱們被搶。”

小梅說:“到銀行門口喊。”

傅桂英說:“賊怕喊。”

為什麼要冒這個風險,他們也不去想。反正此刻他們都感到很興奮,感到自己身上的分量沉甸甸的,後脊梁骨都有點麻酥酥的感覺。這種感覺,好久沒有過了,一個平民百姓,一夥下崗職工,一些住在山上平房破院裏的人,實在生活得極平淡;熱鬧的世界,似乎和他們也隔著一層玻璃,看得見卻摸不著。現在好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在他們看來,沒有比此事更大的了),將要把他們卷進一個新的天地。不求榮譽,不求金錢。那求什麼?或許隻是求參與和知道……

運鈔車準時到達。正如瘸四所描述的,四個執槍護衛麵對兩邊,手握輕型衝鋒槍。押鈔員將一小布袋交給店裏的接鈔人,然後車走人空。整個過程,不超過十秒鍾。

瘸四說:“這麼點錢,沒十斤大米多。”

小梅子說:“還能扛一麻袋?那不是鋸末。”

鐵鎖說:“少說也有二十萬。”

二豬頭瞪了一眼:“安靜。”

一輛豪華中轎緩緩駛來,停在儲蓄所門前,前後下來六位女子,個個穿戴時髦身材豐滿,一看就不是一般人。打頭的正是黃翠翠。她顯然有所警惕,朝四下望望,看一切正常,手一擺,六人推門而人。時間不大,便陸續出來上車,等到六個人都上了車,中轎關門啟動開走。一扇車窗拉開,黃翠翠看見街道對麵的人,用手指指,喊:“謝謝你們,土鱉!有空去東北串門。”

二豬頭等人目瞪口呆。

他們完全沒有反應過來。這是咋回事?

一切就這麼簡單地過去了?白忙活了一宿一早,啥事也沒有。天還是藍藍的天,太陽還是明亮的太陽,車輛呼呼地在行駛,交通警在打著手勢。有輛巡警車不緊不慢地向這邊開來。二豬頭說:“快走,人家別以為咱要搶銀行!”

呼啦一下就散了,該幹啥幹啥去了。二豬頭郎小花去探兒子,鐵鎖傅桂英找人修靶台,瘸四去找飯局(蹭飯喝酒),小梅子琢磨老呂的事,李春杏要跟馬老虎再好好談一次(黃翠翠走了)。

過了兩天,就是9月30日了,熱河城放焰火。紅廟山由於地勢高,看得清楚,故附近不少居民都聚到這,很熱鬧。八號半院外的空地上,大人孩子目不轉睛地盯著。天色暗下不久,一個個五彩焰火騰空而起,把夜空照得綺麗無比,映得紅廟山充滿了幸福和溫馨的感覺……

春杏從人群中鑽出來奔了院裏,掏出一張報紙給二豬頭,二豬頭說啥時候還看報,快看花。旁人(瘸四不在)也都顧不上和她說話。春杏把報紙塞給鐵鎖,匆匆走了。接下來就是國慶節,連續休息七天。第八天頭上,瘸四突然帶回一個驚人的消息―馬老虎死啦!是出車禍死的。

鐵鎖想起點啥,回屋找出那張報紙,見上麵有一小“豆腐塊”,標題是:節日勿忘安全。本報訊,一輛旅行中轎日前因行車速度過快,跌落於距本市100公裏的山穀裏,車上十二人,一死十傷,隻有一女子僥幸脫險……

二豬頭等人立刻猜想其中的內情,做出判斷有三:一是馬老虎截車,二是與司機裏應外合,三是黃翠翠(假定她脫險)設了什麼計謀。

八號半院的人終於沒有了解到出車禍的真實情況。他們眼下關心的事情早已轉移。小梅子跟老呂談了一回,小梅子覺得老呂還不錯,隻不過說話辦事有點愣(總跟犯人打交道養成習慣)。小剛在獄中表現不錯,又減了一年刑,二豬頭和郎小花希望兒子再接再厲早點減出來。鐵鎖傅桂英發現夜市小吃很火,決定改行,正在購置家什。春杏給了瘸四一筆錢,瘸四終於同意離婚。又因為有錢,常去飯館喝酒茶館喝茶跟人吹牛。那個劇本就是這之後的作品。

但公安局的刑事記錄中,卻是這樣記的:“一中轎(牌號為X×××)被雇駛往遼寧。途中有人強行搭車。後車翻入穀內,一死十傷,一人下落不明。現立案偵察。初步分析,是有人欲搶劫車中女子錢物。”

現在問題是,馬老虎與黃翠翠很熟悉,他為何出現在車內?還有就是麵對早有預謀的搶劫者,那些女子怎麼有能力反抗?黃翠翠為什麼能逃脫又下落不明……

誰也說不大清。連受傷的馬老虎手下人也不清楚。其中一個交待:原定在頭道牌樓儲蓄所門口動手,將黃翠翠等人一網打盡(穿保安服裝,將人裝進租來的麵包車,拉到一個山窪裏解決。隻要錢,不殺人。馬老虎不出麵)。但那天夜裏,馬老虎突然改變方案,讓兩個人在離市數公裏的公路仁截車。轉天上午,馬老虎與黃翠翠等人乘車出市,那二人攔車上來後即動手(馬老虎裝著不認識)。開始很順利,錢到手,尚沒下車,六位女子突然都掏出噴霧槍,一齊發射,車內頓時人人頭暈眼花,司機看不清路,車就翻了下去。

據被搶女子講,本來要坐火車,早晨黃翠翠卻叫來一輛中轎,並發給每人一支玩具槍(黃翠翠這麼叫),說若有情況就開槍。取錢後出頭道牌樓黃翠翠讓車停下,_卜來馬老虎,說一起走。不料半路有二人截車,搶錢,我們就開槍,噴出不少氣味兒,人全暈迷,然後就翻車了。

情況就是這些。

熱河兒郎

新學期剛開學第四天,熱河市旅遊局資深導遊賈立山就接到八中教導處的電話。賈立山現在什麼都不怕,就怕學校來電話。電話是同辦公室的女導遊小薑接的,一聽是八中來的,他趕緊給小薑打手勢,小薑挺精,立刻說賈導給美國客人導遊去了。那邊說甭管美國還是英國我這不是伊拉克,你告訴他必須來學校一趟,否則,他兒子賈小朋就不要上學了!

看來,令人最擔心的事終於要發生了,學校這是在下逐客令。賈立山立刻給在廣告公司搞業務的妻子常亞妮打電話。亞妮攬廣告滿天飛,隻能呼她,連著呼了兩遍,她才回電話,一聽讓她去學校她就急了,說上個學期一共被學校傳了十八次,我就去了十七回,現在到了關鍵時刻,你當父親的總該去了。賈立山說我實在太忙脫不出身,好幾撥客人等著呢。亞妮說我這兒更忙,剛才在街上把人撞了,正陪人家在醫院看呢。賈立山一聽心裏就涼了,亞妮新學開汽車,二把刀,前兩天愣把十字路口的警察指揮圓台撞翻,幸虧上麵沒人。看來不撞人不罷休,今天到了撞了。小薑說為了孩子的前途,賈老師你還是去一趟吧,反正在學校那)L人人平等,都是家長。賈立山歎口氣說你孩子還上幼兒園,上了學你就知道了,我在旅遊界好歹也有點小名氣,還是市級拔尖人才,到了八中,狗屁不是,上次去學校開家長會,椅子不夠,老師一聽我是小朋的家長,愣指著牆角說你站著吧,你搞導遊腿有勁。後來聽說,那牆角是我兒子經常站的地方,打上中學就讓他承包了。

硬著頭皮去學校,一路上賈立山心裏反複默誦“養不教,父之過”,以調整情緒。見到五十來歲的女班主任曹老師他就道歉,曹老師卻怒火不消說:“你兒子上學期就把我坑夠了,弄得我連個先進工作者都沒評上。也罷,咱為學生就犧牲自己吧,我又同意他接著念初一。這回搞班級隊列檢閱,我看他又高又壯,讓他當旗手,他可好,竟然在關鍵時刻連人帶旗子都不見了,全學校每個班都四麵旗子打頭,惟獨我這個班三麵,叫我丟了大臉!”

賈立山這才明白被傳來的原因。他恍惚記得家裏繩上晾過被單那麼大一塊紅綢子,還問過小朋,小朋兩手洗得發白,笑而不答。賈立山無論如何也得為兒子辯護幾句了,他說:“我兒子可能拿回家洗了……”

“是洗了,洗沒啦!”

“不可能吧,就是來賊,也不會偷那東西……”

“算啦,不提這事啦。今年學校全力抓教學質量,你兒子肯定是跟不上,你們是轉學,還是咋著,自己想辦法吧。”曹老師平靜下來,很認真地說。

賈立山頭上冒了汗:“能不能再給個機會,他還小,還可以進步……”

曹老師說:“體重都快二百斤了吧,還小嗎?”

賈立山說:“一百八十三斤半,我正控製呢,不讓他多吃,爭取先在體育課上有所突破。”

旁邊一個人說:“要不讓你兒子練舉重去吧。體育課有引體向上,你兒子那麼沉,恐怕連一個都拉不上去。”

賈立山想瞪那人一眼,卻不敢,在目前情況下,看來隻能裝孫子。他琢磨得把氣氛緩和一下,就笑道:“咱們八中,啊,八中嘛,就是八路軍,您就當我兒子是那日本俘虜,好歹給口吃的,留著吧。”

曹老師被逗樂了,但旁邊那個人又說了:“有你兒子那麼胖的俘虜嗎?八路軍得行軍打仗,誰伺候他呀。”

賈立山被激怒了,扭頭問:“你是幹什麼吃的,一個勁跟著攙和!”

那人臉變了色。曹老師忙說那是嚴處長,管學生的。這下褶子啦,碰到槍口上去了。.往下甭管賈立山咋央求,嚴處長都拿學校定的條例說話。說來說去,說得賈立山也服氣了,直罵自己我哪輩子缺了德,養了這麼個不爭氣的兒子,當初咋不一生下就把他掐死、悶死,或者送給人呢……

到了還是曹老師說:“不是我們攆你兒子,你讓他在這兒上,他也是受罪,弄得咱們都不好受,求求你,想個法兒吧……”

賈立山傻啦,人家頭發都白了一半的曹老師竟然求起自己,這太出乎意料了。賈立山心酸了,這曹老師對學生特負責,頭年動了一次大手術,拆了線沒多少日子就上課……

“我兒子在哪兒?”

“兩天沒來了……”

賈立山一跺腳就往外跑,嚴處長和曹老師都喊你要冷靜別胡來,賈立山根本沒聽見。

熱河市是座旅遊名城,靠的是這有一座清代的皇家園林―避暑山莊,又稱離宮。離宮之外,還有一群古廟,稱外八廟。外八廟其實不止八個廟,有十多座,原因是當年有八座廟吃皇糧,北京那有三十二座,一共四十。相對北京而言,這稱外八廟。現在,熱河市不少人都吃老祖宗留下的這些文物的飯。賈立山自學成才,從當初製鏡廠的木工,一點點熬到現在這個地步,其中辛酸苦辣不言而喻。正因為如此,他對自己的兒子,也是煞費了苦心,兩歲就教小朋背唐詩,三歲練毛筆字,還上過什麼美術班、音樂班、舞蹈班、體操班……按賈立山的想法,上了這麼多早日成材的班,瞎貓碰死耗子,你也得給爹娘碰出點“彩”來。不成想碰來碰去,學過的這些一樣沒用上,沒學的卻無師自通,小朋迷上了“電子”班。可惜這電子班不是打字呀上網呀那個微機,要是那個還讓賈立山寬點心呢,兒子迷的是街道兩旁的“電子遊藝機”,一玩兒上啥都不顧了,瞪著眼珠兒,渾身亂顫地按鈕兒,一按按一宿,轉天看電視叭叭叭一個勁換頻道,亞妮說你幹嘛總按遙控器,小朋說習慣了,一見鼓起來的東西就想按。說這話時是夏天,特熱,亞妮穿個小背心,胸脯鼓鼓的。賈立山一把將亞妮拉到屋裏,扔過一件長袖衣服,說你把那鼓的兩點遮上,回頭他失手了對誰都不好。當時,賈立山還抱著一點希望,希望他順順當當把初一念下來,所以,聽說他又玩上了遊藝機,忍了又忍沒發火。可現在不行啦,初一期末考個一團糟,留級,留級如今也不讓念了,往下咋辦呀……

“殺了他!今天說啥也要殺了他!殺不了,也得打他個半殘廢。”

賈立山心裏懷著一股殺氣,開著摩托可大街竄,見有遊藝機的地方就進。熱河市麵積不大,有數的幾條街,西大街是當年皇上從北京到避暑山莊來的最後一段禦道,建有三道牌樓,東大街是新擴建的,大黑門督統府成了文物,旁邊是市委市政府,東南走向的主街叫南營子大街,是熱河市的繁華所在。可以玩遊藝機的地方一共是二十八處半,那半處是因為它開一陣關一陣,這些情況絕對準確。五月節時小朋他太爺死了,一百零一歲,再活也沒大勁了。發送那天早上,小朋的爺說重孫子裏小朋最大,得去。賈立山心裏不願意嘴裏不敢反對,就給學校打電話請假。電話還沒打完,小朋說出去玩會兒,就不見了。後來派出好幾個人分頭去找,找的人回來一歸攏,說找了二十八處,也沒見到小朋。小朋爺爺當時就跟立山急了,說你爺爺最喜歡小朋,小朋不來,靈車不走。就把賈立山急得可屋子推磨,瞎轉悠。後來還是亞妮說體育場看台下還有一家,立山說那家好像讓公安局給封了。旁人說去看看,一看還真從那找著了小朋,小朋說這裏有個節目特棒,你一贏那女的就脫衣服,你們要不來,我就讓她都脫光。氣得賈立山到了火化場愣是哭不出眼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