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立山又找了幾家,就奔體育場,到那一看又給封了。這時候就看路邊圍著一群人,各個伸著脖子朝當中看,賈立山停下車上前看,看見一個中年婦女坐在電線杆子旁閉著眼,臉色發白,全是汗。旁邊有人說:“下崗的,總去賣血。”
賈立山仔細一瞅,認識,是自己的中學同學趙玉玲,前些天還見她在離宮門口賣冷飲呢,還跟她聊天,聽說她兒子念書特好,讓中國科技大學的少年班給錄取了,將來肯定是博士或博士以後的什麼高級人才。怎麼一轉眼她迷暈到電線杆下了。賈立山就要上前,被旁邊人們一邊抓住,說:“別去。”
“為啥?”
“萬一賴上你呢?”
賈立山瞥了那人一眼,但也沒太急。人家也是好心,像《離開雷鋒的日子》裏喬安山那樣被人賴的事,這陣子光熱河市就出了好幾檔,弄得那些好見義勇為的人上街身上都帶著筆紙,送您到醫院前,您先寫肇事者不是我,免得將來出麻煩。賈立山叫聲趙玉玲,趙玉玲慢慢睜開眼,賈立山從旁人手裏接過一罐健力寶讓她喝,喝了幾口她緩過來了,晃晃腦袋說沒事了沒事了。眾人散去,賈立山扶她站起來說:“多懸呀,你咋賣起血來了!”
趙玉玲說:“迎國慶衛生大檢查,把我那個點給撤了。”
賈立山說:“撤了你就賣血?”
趙玉玲說:“聽說要義務獻血了,也賣不了幾回了。”
賈立山問:“你兒子念書不是不要錢嗎?”
趙玉玲說:“學費不要。吃飯、書費、衣服總得花錢。我家那位又有病。”
賈立山心中暗暗叫苦,掏出口袋裏僅有的一百多塊,說你快點回家歇著吧,回頭我幫你找個地方賣冷飲,可不能再賣血了。趙玉玲說啥也不要錢,說後一件事如果辦成,你就是我們全家特別是我兒子的恩人。說著她手裏比畫一個八字,意思是科技大學讀八年呢。賈立山鼻子發酸,趕緊接著找兒子,邊找邊想,佛祖啊佛祖,您普度眾生的大船上肯定載著人們的命運,真該讓天下芸芸眾生平攤一下子,像趙玉玲這樣的,您給她些財,減點那個“才”,她兒子念普通大學不就挺好嗎。 自己這兒呢,哪怕少掙點,給兒子點“才”,哪怕念到初中畢業呢!這可好,人家一念就是八年,都有點嫌長了。 自己這連給八路軍當俘虜人家都不要,硬逼我們去“皇軍”那頭,小朋從小看了電影就愛裝日本鬼子,舉個木頭刀喊嘟嘟西給,叫你喊!這回喊著啦!
頭道牌樓在初秋明麗的陽光下更顯得富麗堂皇,“光天化日”四個鬥大的金字閃閃發光。跑到第十家電子遊藝廳後,摩托車說啥打不著火了,賈立山瞅著頭道牌樓心想,朗朗晴日,蕩蕩乾坤,光天化日,兩個文明,我這兒子你能上哪去呢……
“賈叔,您是找小朋吧?”
賈小朋的小學同學劉賓騎輛山地車過來。劉賓他爸媽開飯店,家裏有錢,劉賓功課更差,半年前就讓學校勸退了,賈立山曾嚴禁小朋和劉賓來往。但眼下劉賓卻挺有禮貌,穿一身像阿根廷國家足球隊豎道道的運動裝,腦袋冒著汗,像剛踢了一場球。
“小朋在哪兒?”
“他不讓我告訴旁人。”
“我是他爸,不是旁人。”
“小朋正練著呢,教練不讓打擾。”
“練什麼?”
劉賓把賈立山領進路邊一個大院。賈立山一看太認識這啦,這就是他工作過的製鏡廠呀,那時自己整天跟木頭打交道,大電鋸錚錚響破板子,大刨子刷刷刨板條,小錘子當當釘鏡框。還刷油漆,割玻璃,啥活都幹。小廠子嘛,男的少,女的多,男的就得啥活都幹,有一陣蓋簡易車間,賈立山還幹過泥瓦匠。就在這麼個環境下,賈立山堅持讀書,把有關離宮和外八廟的書和資料翻了個夠,光康熙和乾隆在這兒寫的詩就熟背了三百多首,還有大量的佛教知識,全是自己硬啃下來的,這才有後來一步步從車間到工會,再到二輕局,再到山莊管理處,到旅遊局……
觸景生情,物在人去,製鏡廠早被旁的廠兼並了,這院子成了露天倉庫,堆著不少廢鐵啥的。但賈立山他們蓋的車間還在,牆上隱約還能看見“嚴禁煙火”四個大字,正是出自賈立山之手。
“賈叔,就在這兒,您看。”劉賓指著糊著報紙的破窗戶說。
賈立山朝裏望,裏麵一夥子年輕人光著膀子打架呢,有一個鼻子都流血了。賈立山嘴唇都哆嗦了:“這是什麼地方?這麼打架
劉賓說:“不是打架,是練拳擊的。”
賈立山再仔細瞅瞅,可不是嘛,都戴著拳套呢,房梁上還吊的沙袋,賈小朋在裏麵,正對著沙袋掄拳頭,打得咚咚響,一身肥肉跟著顫……賈立山不由自主摸摸自己幹巴巴的肋骨,心想按常理是爹打兒子,兒子不敢還手,可眼下思想解放的年代,你就不能拿當年爹打自己時的觀念去看,萬一兒子還了手,又屬於正當防衛範疇,自己可比那沙包差遠了。別說打出苦膽來,就是在家躺幾天,那些旅遊團就得受影響,萬一哪位嘴欠說熱河市名導讓兒子打倒了,豈不是有傷體統。
賈立山頓時凶氣全消,扭頭正要跟劉賓說啥,常亞妮坐著廣告公司梁經理的新桑塔納2000找來了。賈立山說你不是在醫院嗎,亞妮說嚴處長曹老師呼我,怕你跟兒子玩命。賈立山問你咋知道這兒。亞妮說小朋告訴過他在這練拳。賈立山瞥了一眼坐在車裏的瘦子梁經理,惡狠狠地說:“好啊,這地方不錯,我準備也來練。”
亞妮揚起彎眉:“你練,幹什麼?”
賈立山說:“準備暴打歪五六的經理,使他們走到正確的經商道路上來。”
亞妮聽明白了:“你損不損呀!人家開車送我來,你還說這話。你跟那麼多當導遊的’r頭天天在一起,我說你啥了?”
賈立山瞅瞅劉賓,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劉賓倒很大方,認真地說:“沒關係,你們說吧,這些話我爸我媽在家裏經常說,比你們說得還具體,有名有姓……”
賈立山趕緊拍劉賓的肩頭說:“得得,不說這個。劉賓呀,你現在幹什麼呢?”
劉賓指指屋裏:“就練這個。”
亞妮問:“那你將來怎麼辦?”
劉賓說:“我爸說了,讓我練好功夫,當武警。”
賈立山和亞妮像同時觸電了一樣,倆人目光啪地碰在一起,幾乎分秒不差地張嘴說:“當兵!”
看來眼下最佳選擇,就是讓小朋去當兵。這事沒敢跟小朋說,一說他更理直氣壯不念書了,而且,萬一當不上呢,還得讓他念書。再去求嚴處長曹老師也好,或者換個學校也罷,念書這條道是不能輕易扔的。不過,這二年在當兵的青年中,確有一些念書實在念不下去的學生,綠軍裝一穿,大紅花一戴,個人、家庭、學校三歡喜。賈立山和亞妮回家跟小朋爺爺奶奶說,他奶奶堅決反對,說不管孩子長多高,畢竟是剛滿十五歲的孩子,到部隊上他也受不了苦呀。小朋的二姑說算啦算啦,可別打這個主意,聽說今年的兵去青藏高原,條件太艱苦。小朋爺爺退休兩年了,原先是會計,他沒反對,但他說:“孩子受點苦,不是壞事。問題是,他不夠年齡呀,也當不上呀。”
亞妮說:“現在城裏孩子當兵的,有幾個夠年齡的?想辦法把年齡改了就是了,我們公司梁經理女兒也十五,去年就去廣州了,電話員。”
賈立山特討厭那個梁經理,梁跟他妻子離婚前就跟好幾個女人亂搞,這陣子又對亞妮大獻殷勤。賈立山多次跟亞妮說你要注意啦,梁大熱天的都感冒,是不是得了艾滋病,沒了免疫力。把亞妮氣得好幾天不跟賈立山說話。賈立山說:“咱們現在是說小朋當兵,沒必要提別人。咱又不是喝大河水長大的,管那麼寬做什麼。”
亞妮急了:“我這不是舉個例子嘛!咱們也沒經過這種事,到時候也得請人幫忙,光靠咱們自己,知道怎麼托門子走路子。”
賈立山聽出這話裏的意思,立刻說:“孩子當兵是得托人,可不能逮誰都托。要是那麼著,我寧願讓我兒子上街練攤去,實在不行去賣冷飲,我也不給某人低三下四。”
亞妮拎起小包說:“你願意,我還不願意呢!兒子也不是你一個人的。”說罷,瞪瞪瞪下樓去了。
這一下,把小朋爺爺奶奶氣夠嗆。他奶奶說我說去不得吧,還沒去你們兩口子就幹起來,要是去了,你們還不得鬧了離婚。他爺爺坐在一旁直歎氣,說慚愧呀,自己這輩子也沒混出個模樣來,光認識賬本,連個像樣的頭頭腦腦都沒交上,如今一也不能給兒孫辦什麼事。賈立山挺孝順,忙說您老可別往那上想,人家父母都是農民又咋了。小朋的大姑說:“就是,就是。現在隻要肯花錢,沒有辦不成的事。我看咱們誰也別生氣,心平氣和地商量商量該咋辦,分頭去落實。小朋當三年兵,回來就能安排工作,這好事不能不幹。我家老二還是中專畢業呢,到現在還不是在家呆著。好歹她是女孩,不惹禍,小朋要是往社會上一撒,那可就麻煩了,我們鄰居一個小子給他爹媽帶回個大肚子閨女,把那家老的都急瘋了……”
“哎喲天呀……”
小朋奶奶頓時就頭暈,一量血壓高壓都二百出頭了,趕緊吃降壓藥讓她躺著別動,其他人轉移到另一個屋接著商量。最後決定先摸清當兵需要通過哪些關卡,然後再研究怎麼一條條去落實。臨走時大姑囑咐賈立山別跟亞妮鬧氣,起碼現在不是鬧氣的時候,孩子當兵是件大事,需要大家共同操心。賈立山心裏還有話,但也不好意思跟姐姐說,隻好含含糊糊答應了一句走了。
往下賈立山就覺得精神總集中不起來,連著好幾天都迷糊,見人就問當兵的事。一天下午,領客人去遊覽普寧寺,進山門之後看碑亭,碑上有漢滿蒙藏四種文字,是康熙為紀念新疆準噶爾戰役勝利而撰。對這段曆史,賈立山可以說是爛熟於心,碑文倒背如流,給客人起碼也講有一百遍了。但不知怎麼講著講著就把“大清將士”說成“我中國人民解放軍”,聽的人都樂了。賈立山畢竟是多年的導遊,順水推舟地說我這不過打個比方,就像是有意來個小幽默,也就滑過去了,可往下參觀展室裏八旗兵的服裝甲胃,他眼前又不由自主地就出現了綠軍裝……正好小薑也帶著兒個客人過來,他忙請小薑把兩撥人馬合到一起,他去禪房找關子林。
關子林是喇嘛,是這個廟的副總管,比賈立山小三歲,是十多年前從內蒙古大草原的一個廟調過來的。關子林好客,賈立山好學,一來二去兩人就成了好朋友。關子林住的是平房兩間,裏屋住人,外屋會客兼辦公。一見麵關子林就問:“看你神色不定,必有‘合事。”
賈立山呼啦就想起趙玉玲的事,忙說了一遍,問能不能在這兒給她找個賣冷飲的地方。關子林樂了,說若是扶貧濟困,一定想方設法幫助,若是另有所圖,就不管了。賈立山笑道我要是找小蜜也不會找賣冷飲的呀。關子林點頭說那也是。接著.賈立山歎了口氣,就提起兒子當兵不知道怎麼走門路的事。不料關子林一抖長袍站起來,從書架上拿起一個用高射機槍子彈殼做的工藝品,指著對賈立山說:“來早不如來巧,剛才來個河南哪個縣武裝部的,說誰的孩子想當兵可以找他。這會兒還沒走呢。”
賈立山喜出望外:“我的活佛喲,你可真是救苦救難呀,快帶我去找他!”
兩人嘈嘈奔後排禪房,一下子就找著了。那人一身戎裝,拎個大黑皮兜子,正跟總管說自己那個縣是貧困縣,做些小工藝品請購買,也算給予支持。又拿出介紹信和一個本子,本子上是許多人的簽字。關子林和賈立山一進來,把那人嚇了一跳,後來弄清是怎麼回事,那人樂了,自我介紹姓蘇,單字一個軍,說除了北京三總部沒大把握,若是到一般部隊當兵,那是很簡單的事。賈立山心花怒放,忙把兒子的情況介紹一番。蘇軍連連點頭說條件很理想呀,這麼高的個這麼壯的身體,到部隊鍛煉一下,俺可以介紹他去八一體工大隊,沒準是個優秀運動員的苗子。他問:“你們認識劉國梁嗎?”賈立山好打乒乓球,哪能不認識劉國梁,忙點頭。蘇軍說劉國梁就是經他推薦去的部隊。賈立山仔細一想,劉國梁原籍還真是河南的,看來這蘇軍有兩下子。
話很投機,蘇軍說幹脆我給省軍區副司令打個電話,他主管征兵。總管說這有電話。蘇軍一個電話撥過去,那邊就有一個很重的河南口音說:“不就是當個小兵子嘛,好說,你回來一趟,俺給你個指標,再把他帶來就是了,就留俺們軍區大院裏吧。”
聲音挺大,賈立山聽得清清楚楚。要是就他一個人,他非得蹦起來不可。但他還算清醒,馬上就想人家蘇軍回河南,自己咋也得給副司令帶些什麼禮物吧。沒等他開口,蘇軍說你不用想那些用不著的,俺這個人隻願意幫朋友不圖報酬,俺這就回去,路費啥的俺都能報銷。接著他又說:“眼下騙子挺多。不過,俺這兒你盡管放心,在你兒子進部隊之前,你一分錢也別花。啥時候你到部隊上住了一段,看清沒有假,你想謝俺一下,俺興許才接受。”
賈立山聽得直點頭。要是這麼著,萬無一失呀,就是他回趟河南沒拿回指標,咱也沒損失。可如何感謝人家呢?賈立山指著兜裏的工藝品說:“你背著怪沉的,留下吧。”
蘇軍說:“這是幫旁人賣的,俺正不想管了呢。不過,東西怪好的。”
賈立山心血來潮:“這麼著,東西都賣給我,回頭我再賣給旁人。”
蘇軍說:“那不合適,好像我為了讓你賣東西似的。”他瞅瞅賈立山腰中BP機說,“要不,你把BP機放在我這,三天以後,萬一我找不著你,你好呼我。”
賈立山這BP機是一開始那種比較便宜的,但便宜也值個七八百。他有點舍不得,但轉念一想,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有這兜子工藝品,咋也頂四五百的,也虧不到哪去。蘇軍留下名片,說我這就走,萬一要是不成,我回來還給你BP機,東西還歸我。
送蘇軍出了山門,關子林說這事怎麼跟演戲一樣,你們進展得也太快了。賈立山說反正咱也損失不了什麼,實在不行,就等於換了這些工藝品,說不定一轉手還能多賣幾個錢呢。關子林十指合攏,說菩薩保佑你萬事如意。賈立山臉紅了:“不好意思,不該起多賣錢的心思。”兩人於是又議起趙玉玲的事,一致要幫幫這個苦命的女人。
賈立山背著沉沉的兜子滿心歡喜回到家,做了幾個菜等亞妮和小朋回來。都晚上七點了,一個人影也不見。賈立山直想發火,轉念又勸自己算了吧,大丈夫在世,難免妻不賢子不孝,氣大不養家,還是和為貴。他立刻呼亞妮,又留言“大功告成,速歸”,然後又往小朋爺爺家掛電話,問小朋在那不。他爺說在這兒,正給他講如果到部隊上,應該怎樣當一個優秀的戰士。賈立山說不是先不跟他說嗎。他爺爺說不行呀,小朋一來你媽就全給說了。賈立山有些緊張問:“小朋怎麼說的?”
“他當然是特別想當兵,還想去搞導彈。”
賈立山鬆了口氣。這也是讓人擔心的。回頭費了九牛二虎之力,跑個差不多,小朋卻不願意去,那不是活糟踐人嘛!他立刻簡單地把遇見蘇軍一事跟父親說了一遍,意思是很有希望。剛說完,老爺子連說好好好,說我這還有一本“文革”以前出的《紅旗飄飄》老書,全是寫解放軍優良傳統的,我得讓小朋認真學學,去部隊咋也得當個五好戰士……
賈立山心中好笑,都什麼年代了,還五好戰士。他趕緊跟父親說快讓小朋回來,我們全家也得在一起商量商量。放下電話不一小會兒,亞妮捧個大蛋糕回來,進屋就問:“你真把當兵的事辦成啦?”
賈立山說:“剛有個頭緒。不過,你也沒必要買蛋糕,要慶祝284也得等穿上軍裝以後。”
亞妮說:“今天是我生日,我都忘了,還是梁經理記著,送給我的。”
賈立山心口頓時堵堵的,他娘的,要是沒有人工流產和避孕措施,他姓梁的養多少孩子他都記不住,他怎麼竟然能記住你的生日
“你愣著幹嘛,給我說說怎麼回事。可把我愁死了。我打聽了,沒有畢業證,街道根本就不給報名。”亞妮摘耳環脫西裝拽絲襪,一會兒就換了裝束,再洗把臉,把紅嘴唇藍眼影都抹回去,倒顯得自然了。
賈立山暗道把姓梁的事先放放,當務之急是兒子,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得一個一個地治理整頓。他喝了口啤酒,指著飯菜說:“等小朋回來一塊說吧,省得說兩遍。”
“說吧,我回來啦。”
小朋背個鼓囊囊的大書包進了屋。他爺爺家離著很近,小朋幾個姑姑也都在這左右住。熱河市麵積小,小也就有小的方便,不像北京天津那些大城市,說去串個門一坐車就是兩鍾頭,在這裏兩個鍾頭就跑八溝去了。八溝是熱河市下屬的一個大縣,水土好,產糧食,女子也長得美。亞妮的娘家就在八溝,她家姐七個,沒小子,亞妮是老三。按老百姓的講法,是吃幹糧吃邊兒,娶媳婦娶三兒。鍋邊幹糧熟得透,吃著香,三’f頭精明能幹,會當家。亞妮倒是有點小聰明,憑著不錯的模樣和叭叭叭的小嘴,從快要不行的一個外貿公司嘈嘈進了廣告公司,錢不少掙,可也正因為如此,才給賈立山帶來不少煩惱。
小朋扔下書包就要吃蛋糕,賈立山趕緊製止住,說兒子你也知道了,要是成了呢,你就是光榮的解放軍戰士了,你得從現在起就像個樣,大氣點。亞妮說對極啦,我已經托人去派出所給你改年齡,改成十八,十八歲的大小夥子,得像個樣……
小朋瞅著蛋糕愣了一陣,好半天沒說話。賈立山說過去在家裏我總是教訓你,我知道你心裏一直受壓抑,往後不會這樣了,你有話就說吧。亞妮在屋裏轉了兩圈,拿出一團紅綢子說:“兒子,媽對不起你,那天有一家飯館開業,我答應給買剪彩的紅綢子,頭天晚上喝多了,忘了。看見繩兒上晾的紅綢子,我還以為是結婚用的被麵子呢,就拿去給使了……”
鬧半天是她幹的好事!賈立山真想上前給亞妮兩腳。但小朋卻對此毫無反應,他挺平靜地說:“那些事都過去了。像我這樣的學生,從小挨訓挨打,也習慣了,你們這麼客氣對我,反倒不舒服。本來,我也能把書念好,可就有那麼幾回,我貪玩成績上不去,老師和你們把我往壞裏一說,說得我不知道怎麼報複你們,幹脆,我破罐破摔,讓你們接茬兒著急。等到後來,想攆也攆不上了,就成了今天這樣。”
賈立山皺著眉頭問:“這話你怎麼不早跟我們說。”
小朋說:“你腦子裏全是廟,我媽想的全是錢,我跟誰說……”
亞妮笑著說:“算啦算啦,咱們團結一致向前看吧。往後,我們一定關心你,咱們喝酒慶祝一下吧。”
賈立山卻好半天才轉過勁來。喝著啤酒,他把在廟裏遇見蘇軍的事說了一遍,但他把蘇軍說成是關子林的老朋友。亞妮和小朋都認識關子林,一聽都覺得可信。因為聽旁人也說過,人家部隊大首長想讓誰當兵,也就是一句話的事。每年冬天誰都見過,整火車整火車的新兵往外拉,多個十個八個的,真不算啥。
不過,小朋說他不想去軍區大院當兵,要當就去連隊,守邊疆、守海防都行,最好是去二炮,搞導彈,那東西在現代戰爭中威力最大。小朋說著就掏書包,裏麵有拳套有光碟,還有不少書。
賈立山說:“你不是練拳,想當武警嗎?”
小朋笑了:“那都是我和劉賓安排好的。我怕你打我,就得裝裝樣子,我這麼胖,跑不動,當什麼武警。”
賈立山臉上發燒,原來上了兒子的當。他立刻指著光碟問:“這是什麼內容的?是不是黃色的?”
亞妮說:“兒子,你才十五,不能那麼早知道那些事。你從部隊回來,我準給你找個對象,到時候,也不犯錯誤……”
賈立山拍拍桌子:“打住,打住!你說哪去了。”
亞妮說:“我跟我兒子把這事說清楚得啦,要不然他心裏也一個勁惦記著。”
小朋樂了:“我才不惦記著呢。這光盤是二次世界大戰戰例,像什麼北非戰役、諾曼底戰役,我要研究研究。還有介紹飛毛腿導彈的,我在遊藝廳就打過滿分。”
亞妮點點頭:“鬧半天你不是光玩脫衣服的呀。”
這頓飯在他們的記憶中是吃得少有的愉快。特別是小朋說了不少心裏話,賈立山在一旁聽得直發愣,心裏說這是我的兒子嗎?我兒子還能說出這些來?過去坐在飯桌前,兒子就跟受審似的,問一句答一句,絕不多說半句,剩下就是一個勁地猛吃,吃完就走。沒想到呀沒想到,看來兒子不是不可救藥,要是早點如此心平氣和地把話說開,何至於走到這一步,可能也不會吃得這麼胖。據說人在心情舒暢時,吃飯時脈絡通血液穩,五髒六腑都互相關照,食物吃下後就運作正常,迅速補充到全身各部位去。要是別別扭扭滿腹心事坐在飯桌旁,那就沒這種結果,下去的食物或者不消化,或者使勁長肉。比如有的大款肚子特大,就跟他吃飯時心裏想事有關係。同樣都是豬,野豬也不少吃,它就不往胖裏發展,家豬呢,圈得難受,隻能胡吃悶睡,於是就長肉。賈立山看著兒子肉乎乎的脖子,暗叫一聲慚愧呀,這回說啥也讓兒子當上兵,到那大學校的廣闊天地裏撒著歡兒地舒展一下筋骨。再在家呆下去,人都得吃廢了。
兒子一高興,飯也吃得不多,這令亞妮很開心,她一直為兒子這身肉發愁。吃完飯,她主動給曹老師打個電話,請務必再讓小朋堅持幾個月,反正到陽曆年前我們就轉學。亞妮挺精,沒提當兵的事,免得節外生枝。曹老師說可以,並又一次解釋自己的苦衷。亞妮聽了幾句就打斷她的話,把電話就掛了。賈立山說你怎麼也不讓人家把話說完,多不禮貌。亞妮說那麼多回當著其他家長數叨我,她怎麼不講禮貌,我這回也來一次,往後我也用不著求他們了,我再也不登學校大門一步。
賈立山指指小朋的房間又擺擺手,亞妮點點頭,眼睛亮亮地一笑。說老實話,她這一笑還真好看,柳葉眉,杏核眼,瓜子臉,小鼻子小嘴端端正正,白白的脖子,往下可想而知,正經一個美人模子。賈立山也就心動了,盼著快點上床睡覺。有一兩年了,賈立山對床第之事有些畏懼,一是他前列腺有炎症,影響這個功能;二是他想學學佛教裏的密宗功,修身養性。其實對他影響最大的還有一點,即心事太多,一想單位的事,一想兒子的學習、還有亞妮,頓時興趣全無,河邊稀泥一攤。亞妮對此非常不滿意,曾問你是不是跟我搞對象時把年齡改了,這有點像老頭子的,賈立山反問你怎麼知道老頭子的是這樣,兩人為這半夜時幹起來過。
關了大燈,留個小台燈,屋裏朦朦朧朧,賈立山感覺不錯,摟過亞妮親熱了一下,卻見亞妮皺個眉頭想什麼。賈立山知道自己有毛病,不敢分散精力,嘴裏叨叨叨,緊個勁地煽情,好不容易調整得怪不錯的,亞妮在下麵忽然說:“不行,不行……”
賈立山一下子冒了汗,停下來問:“我怎麼不行,我覺得挺好的……”
亞妮坐起來說:“我是說那個事不行,我得問問你。這個蘇軍……蘇軍……蘇聯不是解體了嗎?哪來的蘇軍?”
賈立山沒好氣地說:“人家姓蘇名軍,跟蘇聯軍隊有什麼關係。”
亞妮說:“我估摸這名字是假的。你想想,美帝、蘇修、日本,誰願意起這樣的名字?你說這個蘇軍三十多歲,他出生肯定在六十年代,那時候咱們國家跟赫魯曉夫正幹架呢,當家長的怎麼能給孩子起這名字?”
別看亞妮平時大大咧咧,對這事的分析還挺有點道理,令賈立山不得不認真考慮。賈立山拎過兜子,掏出一些工藝品和子彈殼,說他跟部隊準有聯係,要不他哪來的這些東西。亞妮一巴掌扇在賈立山的後脊梁上,氣呼呼地說:“整個一個傻帽兒,人家就掙你這個錢呢!”
賈立山有點發蒙,但仍不敢相信這是個圈套,指著電話說:“咱們等三天,沒準能來電話。不來我呼他。”
亞妮說:“他要來電話,我就不姓常,改姓短了。呼他?你呼鬼吧!”
還真讓亞妮說個準,都六天過去了,蘇軍也沒來電話。賈立山背著那兜子工藝品,到單位問有人要不,小薑說昨天還來倆說河南話的來賣這東西,還問誰的孩子想當兵可以找他。賈立山問他們叫什麼。小薑說其中有一個叫什麼英軍,還說他剛給咱們這的一個孩子辦到部隊上去了,直接進的省軍區大院。賈立山一聽咬牙切齒,說好呀,才這麼兩天,你又轉英國那去了,看我抓著你怎麼收拾。小薑和同誌們問出了什麼事,賈立山不好意思說挨騙這事,隻得支支吾吾對付過去,接著推銷工藝品。同事們一看都樂了,說這跟那兩人賣的一模一樣,連兜子都一樣,老賈你幹脆買身綠衣服穿上賣這東西得了。
賈立山徹底服了亞妮,回家說這回聽你的吧。亞妮說那好吧,眼下得兵分三路,一路是去派出所改年齡,一路是去辦畢業證,一路是做街道的工作,你自己挑一項吧。賈立山琢磨琢磨說我在教委有熟人,我還是辦畢業證去。亞妮說也好,街道的工作就分配給你爸你媽,我去改年齡,賈立山發愁說我爸我媽怕是不接受吧。亞妮說不能光看著孫子高興,還得為孫子排憂解難,小朋的戶口跟他們在一塊,街道老太太跟你媽又熟,這任務他們不接誰接。你去下達吧,如果不能按時完成,小朋被學校除了名,就跟他們二老過。
賈立山尋思再三,隻得硬著頭皮去找二老。路過居委會時,就見牆上黑板寫著“一人當兵全家光榮”的字樣,自行車棚旁,有不少老頭老太太開會。他仔細瞅,小朋的奶奶坐在頭一排。賈立山頓時心寬些,趕緊上樓,見到父親說:“趕緊把我媽治血壓高的藥都準備好……”
老爺子愣了:“才降下去,你還盼著再高上去咋著?”
賈立山說:“唉,往下估計還得高好幾回呢。是這麼回事……”他就把亞妮分配下來的任務說了一番。
老爺子愣了半天問:“你那個蘇軍呢?”
賈立山臉上火辣辣地說:“都變成獨聯體俄羅斯了,可別提他了,咱還是一心跟著中國人民解放軍吧。”
老爺子堅決地搖搖頭:“我考慮再三,我雖然不是什麼領導幹部,但我參加工作幾十年,受黨的教育,我不能幹這種事。”
賈立山沒想到父親先翻鍋了,不由地發火問:“你不幹,那你孫子怎麼辦?你讓他連一天受黨教育的機會都得不著?往下天天打遊藝機去?”
老爺子啪地拍了桌子:“你,你怎麼敢這麼說我!那是你的兒子,你怎麼教育的!”
賈立山也不含糊:“我怎麼教育的?那孩子歸我教育嗎?有你們護著,我敢說他一句嗎?噢,您老喝著酒,一口一個寶貝大孫子,比誰都乖。那麼好的孫子,用得著教育嗎!”
老爺子嘴氣得都哆嗦了:“是,我是疼他。可是,畢竟他是你養的,你的兒子……”
賈立山說:“要依我就不要這兒子,我要是養個閨女,根本就操不了這些心。當初,是誰剪了那麼多報紙雜誌?都是介紹怎麼養男孩的竅門。是誰說吃含鉀多的食品生男孩,淨給亞妮吃鹹菜,到現在嗓子都沒好,一到冬天就咳嗽。是誰……”
老爺子一屁股坐在沙發上,氣得說不出話來,直捂心口。這也難怪,賈立山哥一個,結婚以後,父母都特別希望養一個男孩。八十年代中期,有一陣子報紙雜誌啥都敢登,小朋的爺爺奶奶確實動過那些小心眼。小朋幾個姑姑也瞎攙和,讓亞妮吃這個喝那個,結果生小朋時麻煩了,孩子太大生不出來,最後隻好剖腹產,小朋一生下來就頭發油黑,鹵腦門都長嚴了,大夫說是孩子媽吃鈣片吃太多了。
一看把父親氣成這樣,賈立山害怕了,趕緊倒水找藥。正忙乎呢,小朋的大姑滿頭是汗地推門進來,一見賈立山就喊:“我說立山,你可讓我好找,怎麼一呼你,回電話的都是唱豫劇那種口音的呢?”
賈立山心說蘇軍啊蘇軍,你可露麵了,你等著我的。他讓大姐歇會兒,趕緊抓電話呼,一會兒還就回了電話,這回不是唱豫劇的了,變成說小品的了,一個東北女人的口音:“找誰呀?”還有叮吮碟子聲。賈立山說找蘇軍,那邊換了個男的,說哪他媽的有蘇軍,全是德國鬼子。一下電話掛了。氣得賈立山直想撥1100
小朋大姑說別找那些用不著的了,我有一個同學他哥在區武裝部,我都打聽了,人家說今年要當兵的青年挺多,關鍵是條件,條件好的還要優中選優。賈立山說你這不跟沒打聽一樣嗎,咱缺的就是條件嘛。大姐說怎麼跟沒打聽一樣呢,回頭我再求求我那同學,讓他再求他哥,一點點轉歎。賈立山說當務之急需要做好居委會的工作,報名從街道報,居委會的大媽知道咱小朋多大。大姐想想說:“好說好說,你二姐和居委會主任的閨女在一個單位,這事讓你二姐負責。”
賈立山說:“那太好了,我就怕驚動咱媽,怕她血壓又高上去。”
大姐說:“那也得囑咐媽,別讓她到外麵說露了。”
小朋的爺爺坐在沙發上喘了一陣,又含了幾粒速效救心丸,指著書架子說:“你們非幹,我也不管。你讓小朋來,我再搞幾回傳統教育,省得到部隊上思想跟不上趟。”
賈立山心想也好,就答應了。隨後就跟大姐去她同學家。這時候正是熱河市最美麗的初秋時節,塞外的秋陽亮亮地掛在天上,藍空中飄著幾朵棉桃般的雲朵,微風拂來,清爽怡人。離宮門前遊人如潮,一撥兒一撥兒跟著打小旗的導遊往前走。兒個打扮很俏的女“野導”攔住零散遊人,上前就拽,這個嘴裏說:“大哥,跟我吧”,那個叫“大哥,我便宜”,嚇得遊人不知道如何是好。賈立山一聽這叫來氣,就上前去。“野導”們哪有不認識賈立山的,忙撒手裝作沒事人似的說:“賈老師,您忙著呢……”賈立山讓遊人走了,跟幾個“野導”說:“要導遊,好好學,好好考,別玩邪的。”她們笑道:“誰叫你們出那麼難的考題,要是簡單點,不是早就過關了。”賈立山說:“導遊是門學問,那不是哄小孩,講個大灰狼就是大灰狼,肚子裏得有知識。”女子們說:“其實咱們水平差不多,我們是‘野導’,您是假導,假的還不如我們野的呢!”說曇笑著散去。賈立山歎口氣,接著跟大姐往山上走。
避暑山莊方圓數十裏,共有九道門。碧豐門在山上,坐北朝南,背靠萬頃綠波,麵對平川河穀。那平川河穀其實就是熱河市的主要街道和大河。如今山下建了許多新樓,從碧豐門往下看甚是壯觀,但緊守著碧豐門下,還是一排排紅磚小房。這地方房屋改造困難大,一是守著離宮不能蓋樓,文物保護不允許這麼做,二是山上沒多少平地,不易開發。這些年,有點能耐的人都下山住新樓了,仍和這古老門樓子為伴的,便大多是城市裏收人較低的人了。賈立山很久沒到這地方來了,一進平房胡同中,見到紅磚青瓦紫牆煤堆,還有兩家養著大公雞,仿佛一下子就把他拽回十多年前去。等到找著門牌號,一個女人前來開門,賈立山眼淚都快流出來了。怎麼回事?這女人不是別人,正是趙玉玲。換句話說,趙玉玲她丈夫跟小朋的大姑是中學同學。這類事若是在大城市就很少碰見,在熱河市這樣的小城市,在過去哥們姐妹多時,那是常事。全市就那麼幾座中學,年齡又差不多,你想不當同學都沒別的地方去念書。
當得知趙玉玲和立山也曾是同學後,小朋的大姑格外興奮,說這是老天保佑。可進屋見到玉玲男人老周時,她又興奮不起來了。老周得的是類風濕,能坐著,可走不了幾步道。四下看看,一裏一外兩間小屋也沒啥擺設,電視還是十二寸黑白的,一台舊縫紉機上有一擦作業本和幾個獎杯。牆上貼滿了兒子的獎狀。不用說,那是他們的驕傲和希望。幸虧半路上賈立山買了些水果,小朋大姑說是來看老同學,慢慢就把話茬兒引到孩子當兵上去了。說得賈立山這叫不好意思,人家都病成這樣了,你還好意思求人家辦事。不過,老周這人挺痛快,說自己的大哥隔些日子就會過來看看,一定幫助說說。然後就讓趙玉玲把小朋的名字和出生年月記下來。賈立山不能說小朋十五歲,就往十八歲上報,趙玉玲記下後笑道:“怎麼,你二十一就有了兒子?”
這是算得出來的,一看就有假。賈立山尬尷地笑笑說:“沒出息。我爸我媽非讓我早結婚……晦,早操心歎。”說完,他覺得舌頭都不聽使喚了。緊接著他就說起關子林要在大佛寺那給找個賣冷飲的地方,東西也有處存。說完了他自己都覺得不合適,家裏有這麼個病人,怎麼能去那麼遠呢。碧豐門離大佛寺十好幾裏路,還特別繞腳。賈立山說幹脆讓關子林再找找離宮管理處的,最好就在碧豐門這賣。趙玉玲說那敢情好,在這還能照顧老周。說完了,小朋的大姑說既然立山和玉玲是同學,往下的事你們就直接聯係吧,我就不管了。趙玉玲點頭,說咱倆過去同過桌,你上課淨看小人書,沒少讓老師沒收了。賈立山說我們爺們上輩子準是欠老師啥東西了,老師總和我們過不去,折騰完我,又折騰我兒子……那邊小朋大姑一聽話茬兒不對,怎麼要實話實說,趕緊說時間不早了,和賈立山告辭出來。到了外麵,賈立山感歎道:“柴門茅舍,也擋不住鴻鵲之誌呀……”他大姐說:“也沒啥了不起,大學畢業一樣找不著工作。”把賈立山噎得半天沒說出話來。
由亞妮負責的改年齡的任務據她自己說進展得挺順利。連著一個星期,天天晚上亞妮都喝得迷迷糊糊回來,進屋就奔廚房喝涼水,還有兩回哇哇吐,吐完了再喝涼水。喝完涼水,她跟賈立山說今天是跟派出所的誰誰喝的,人家說沒問題了。然後往床.上吮當一躺,就睡著了,連衣服都不脫。要是往常,賈立山早急r,一個女同誌,喝成這樣,像話嗎。可現在是為兒子辦事,也沒法埋怨亞妮,隻好給她脫衣服脫鞋,拽死狗似的拽到枕頭上,蓋被讓她睡。轉過天賈立山小心翼翼地問:“都六頓了,派出所的人該請得差不多了吧?”
亞妮一邊收拾頭發一邊說:“分局和市局,還有兩頓。”
賈立山說:“改個年齡,怎麼驚動了那麼些人?”
亞妮說:“這還是梁經理托了人呢。你以為那是學生改作業呀,想改就改一下,都上了微機聯網了,吃你八頓就算便宜的。”
賈立山不敢往下問了,又忍不住,扭過臉說:“你不是挺能辦事的嗎,幹什麼又找那個姓梁的,有點多此一舉吧。”
亞妮說:“看看,你又來啦。你以為事好辦呀?要是辦正當事,還行。這都是不能擺到桌麵的事,都是讓人家辦出格的事,你知道有多難!要不然,今晚上你陪我去,不讓梁經理去,怎麼樣?讓你見識見識他們的酒量。”
賈立山忙擺擺手:“別別,我可沒那兩下子,你還是讓梁去吧。我就是擔心,梁這麼熱情幫助你,你這個人又挺市義氣,回頭你喝得五迷三道,又不知道如何感謝人家好,一激動,就舍身報恩了。”
“放屁!”
亞妮扔下梳子,瞪了賈立山兩眼,順手往乳罩裏塞增高的墊兒。賈立山忍不住說你都這麼大歲數了,別把胸脯子支棱那麼高了,容易叫那些男的想人非非。亞妮說現在搞公關的女的誰不墊,癟了巴嘰的誰給你作廣告,誰給你改戶口‘:賈立山想想又抓過個乳罩扔過去,說幹脆你戴倆得了,碰上發壞的,輕易讓他碰不著肉。亞妮噢地把乳罩又扔回來說:“你別說我,街道動員會都開完了,眼看就開始報名了,你趕緊把畢業證辦來。”
賈立山拎著乳罩說:“我這胸脯也沒兩沱子肉,不好辦呀。”
亞妮說:“沒肉還沒臉呀!你把臉上收拾幹淨點,整整頭發,再換身西服,到哪兒辦事,叫人家看著也舒心。穿個破夾克衫,叫人一看就像換大米賣毛筆的。”
賈立山朝鏡子裏一瞅,可不是嘛,自己有些日子沒理發了,刮胡子刀也壞了,夾克衫早該洗也沒洗,虧了是灰色的,還遮點髒。賈立山忽然想起趙玉玲家,她愛人老周也穿件灰色夾克衫。賈立山又想起亞妮的廣告公司搞過一次助殘宣傳日,好像為殘疾人捐過輪椅。他就問還有沒有輪椅。亞妮問幹什麼用。賈立山說肯定是為咱兒子的事呀。亞妮說為這事可以找一把,該出手的就出手,別小氣了,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賈立山想想自己能為趙玉玲辦點事,心裏高興了,說:“對,舍不得肚子當不了娘。”一下子說到亞妮的疼處,她說:“咋著,我肚子開刀,你還挺高興,為你們家我付出多大代價。”賈立山怕輪椅飛了,忙說:“不高興,絕對不高興。這孩子,從小害你開膛破腹,長大又折騰得咱們胡說八道。這回送他走了,咱好好過幾年舒心日子。”亞妮聽罷卻發愣,歎了口氣說:“這麼小的孩子……”
賈立山心裏說真是婦道人家,孩子還沒走呢,她倒舍不得啦,不是你讓學校傳十七回那會兒啦。不是考試不及格,氣得你胃病那陣兒啦。女人呀,最容易好了傷疤忘了疼,男子漢大丈夫不能學她那樣。但這些話他沒跟亞妮說,說了又得幹架,眼下彼此肝火都太旺,還是少交鋒為妙。
賈立山出了家門直奔賓館,頭天小薑告訴他有客人在賓館等著。進了大玻璃門往大廳一看,有好幾撥兒黑頭發黃頭發的遊客在那候著。賈立山一眼就看見梁經理也在那站著。賈立山就沒朝他那走,心想我才不給你導呢。沒想到梁經理迎麵找來,說賈老師這有導遊單。果然,那單上寫著自己的名字。小薑這時站在門口喊賈老師您就是梁經理那撥兒。賈立山追上去說咱倆換換吧。那姓梁的是我家亞妮單位的經理,小薑說沒錯,人家點名請您導。賈立山心裏說弄不好我倆就得在廟裏搗上拳頭。
還算不錯,坐上麵包車後,兩人還能心平氣和。畢竟過去沒撕破臉,心裏有話也不能當著外人的麵說,而且,車開了一會兒就到了廟外,賈立山嘴不能閉著,就開始介紹,但顯然情緒不佳,該說五句說三句,該講十分道七分。講到羅漢堂時,賈立山懶得講了,指著臉上表情各不一樣的羅漢,說這有五百羅漢,可以從一頭數,數到跟你們年齡相同的那個,就是你自己的前兆。客人一聽都不說話,慢慢地數。賈立山知道梁經理的年齡,指著一個身上綁繩作受罪狀的羅漢說:“梁總,你別數了,這就是你。”梁一笑:“我咋這樣?還綁著?”賈立山說:“您錢太多了,不受苦解脫不了。”梁問:“那咋辦?”賈立山說:“隻能放下錢包,立地成佛了。”梁搖搖頭:“放下啥也不能放下錢,放下錢連廟都進不來,門票又漲了。”
兩人正心照不宣地說呢,其他客人都找著跟自己相對的羅漢了,有胖的有瘦的有歡喜有憂愁,眾人就讓賈立山給解釋,賈立山笑道這都是民間傳說不可當真,若想弄清楚,自己猜就是了。
關子林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一旁道:“人生在世,苦樂憂喜皆緣心間,不以己樂為樂,不以己苦為苦。心存天下,懷念蒼生,化苦為樂,化憂為喜,是為成大道也。”
“高,高。”梁經理連連點頭,上前跟關子林說,“我今日沒帶多少錢,來日想多捐些錢給廟裏,不知師傅可否為我在佛前祈禱一番。”
這是眼下新興起的一個作法:有錢人怕自己燒香拜佛不靈驗,改成花錢請僧人誦經,估摸那樣容易打動佛心。人家說得也有道理,人間是朝中有人好作官,熟人多了好辦事,仙間呢,也是同一個係統好說話,僧人成天和佛爺在一起,替別人求個啥,肯定麵子大。其實,人家廟裏不願意幹這事,廟裏更講公德,不許朝“錢”看,為的是保住這一方淨土。但保住保不住就難說了,山間小廟民間香火,給點錢就念歎。像普寧寺這樣的昔日皇家廟寺,今日國家一級文物保護單位,人家就不幹這事了。關子林小聲說:“本寺接待任務太重,難以承受,施主不妨向希望工程向下崗職工伸出熱情之手,勝似誦經萬卷。”
賈立山眼前頓時出現了老周和趙玉玲,忙說:“梁總,你有這心,我可以幫你聯係一戶。您可就積了大德了。”
梁總點點頭:“說定了,我一定幫。”
賈立山忽然就覺得心裏痛快了不少,看著梁總也不那麼別扭了。他趕緊跟關子林說了說趙玉玲得換個地方賣冷飲的情況,關子林說一定抓緊去辦。出了羅漢堂,賈立山換了個人似的,滔滔不絕講起來,又是引經據典,又是動人的故事,把其他導遊手下的客人都吸引過去,等到最後一個大殿,足有三百多人伸著脖子聽賈立山一個人講。門外,七八個導遊閑著沒事,索性坐在殿簷下聊天。
賈立山講完了,嘩啦贏來一片掌聲,梁經理撓撓臉蛋子就往外走。走到大雄寶殿見到亞妮,他說你咋來了。亞妮說我給賈立山送輪椅來了。梁總點點頭說:“我還是第一次聽他導遊,挺好。”
“好在哪兒?”
“好在……比光有錢好,肚子裏有真貨。那麼多人鼓掌呀,回頭我一定把錢給他……”
“什麼錢?”
“扶貧的……”
又帶了幾撥兒客人,抽空理發刮臉換行頭,趕上了星期天,賈立山要帶著小朋去碧豐門趙玉玲家送輪椅,他還想讓兒子看看人家的那種生活。小朋說曹老師還以為我要轉學,怕我到別的學校跟不上,要用星期天補課。亞妮說早幹什麼去了,反正咱目標是當兵,年齡都改完了,街道那也說好了,咱也甭學了。賈立山說不管怎麼說,曹老師也是一片好意,咱不能做沒理的事,何況,學校還得給出個鑒定,到時候還得求人家。亞妮點點頭,掏出兩千塊錢問:“這是梁總給你的,他問幫助的是誰?”
賈立山說:“我中學一個同學。”
亞妮問:“叫什麼名字?”
賈立山說:“趙、趙……趙什麼來著?”
亞妮問:“男的女的?”
賈立山說:“男的,她愛人是男的。”
亞妮讓小朋去曹老師那學習。關上門她問賈立山:“這些天我為小朋當兵,胃都喝殘廢了,你怎麼還有閑心把中學女同學給聯絡上了?”
賈立山忙解釋說姓趙的愛人的哥哥是區武裝部的,是小朋大姑找的這個關係,沒想到碰見了這個中學同學。他沒敢說是在街上見到的趙玉玲。那麼說亞妮非猜出點什麼來。就這麼說,亞妮還一個勁磨叨,說怎麼就這麼巧呀。賈立山說無巧不成書嘛,而且這對小朋當兵也有利。咱幫了他兩口子,他哥再幫咱們,這不是兩全其美嘛。亞妮說既然如此,我跟你一塊去碧豐門吧。賈立山說你最好還是別去。亞妮斜愣著眼睛問:“為什麼?是不是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地方?”
賈立山怪著急。亞妮別看她自己在外麵挺開放的,對賈立山卻看得挺嚴,據她說女人表麵上鬆,關鍵時刻把得嚴。男人正相反,表麵道貌岸然,肚子裏淨是歪五六道,關鍵時刻根本就散了脈了,要不然怎麼就有挺大的官為個女人就幹出許多荒唐事呢。其實,賈立山可不是那種人,但他特怕亞妮糾纏這種事,倘若她去了碧豐門,就她那妖道樣,叫人家趙玉玲和老周咋好意思收錢和輪椅。賈立山沒有辦法,隻好轉守為攻說:“好呀,我辛辛苦苦為兒子的事求這個求那個,你卻瞎懷疑我,我沒法幹了!”
亞妮說:“我開個玩笑,你急什麼呀?”
賈立山說:“都什麼時候了,我能不急嗎!”
亞妮說:“說得是呀,都什麼時候了,你又掏弄出來個中學女同學……得得,你自己去吧。”
賈立山把輪椅折疊起來,綁在車後,開起摩托就朝碧豐門跑。星期天街上人很多,熙熙攘攘熱鬧非凡,剛拐過離宮門口,前麵是文物局的大門,關子林從裏麵出來,喊賈立山:“行啦,你同學那個事行啦。”
賈立山停下車說:“還得謝你,一句話,給趙玉玲弄來兩千塊。走吧,一起去看看他們。”
關子林朝碧豐門那邊瞅瞅,小聲問:“老兄,你本來是忙著兒子的事,半路又插上這麼一段事。雖然我也幫了忙,但我還是犯疑惑,你倆是不是有什麼私情。”
賈立山心裏說完啦完啦,連整日吃素心無半點俗念的人都懷疑我,看來這世上真不容雷鋒立足了。賈立山跺著腳說:“這是怎麼啦,我幫助一個有困難的同學,難道有錯嗎!”
關子林笑道:“你沒有錯。問題是,你一頭費挺大的勁,要把兒子塞到部隊去,這一頭又幹這等善事……叫我怎麼說好呢。”
賈立山說:“或許是為了心理平衡吧。”
關子林點點頭:“對,我陪你去。”
摩托車沒法再坐人了,關子林打了個麵的,和賈立山一前一後奔了碧豐門。快到地方了,見小朋騎在山地車上四下張望呢。賈立山說你怎麼跑這來了。小朋說曹老師昨晚批作業批到兩點,高血壓犯了,輔導不了啦。賈立山心裏咯瞪跳了一下,這曹老師也真不容易,啥時候這教育方法也得改改了,逼得學生和老師都活得這麼費勁。賈立山說咱先看你周叔趙姨,然後再看曹老師,嚴主任看來身體還不錯。小朋說:“他行,他原來是體育老師,扔過鐵餅,那天來個痞子偷看女廁所,叫他一下掄糞坑裏去了。”賈立山聽了脖子直冒涼氣,埋怨小朋:“這麼重要的情況你怎麼不早說,那天差點……”小朋問:“怎麼啦?”賈立山擺擺手:“算啦,那都過去了。走吧,看看人家是如何家貧出孝子、子孝父心寬的。”小朋推著車子說:“這些年我也不敢笑呀,不笑你們還數叨,笑了不更找倒黴嗎?”賈立山小聲說:“別給我丟人啦,不是讓你笑的笑,是孝,孝敬的孝……”
說話間就來到趙玉玲家,見了麵趙玉玲直誇小朋長個好身板。關子林把文物局頭頭寫的信交給趙玉玲,說有這封信再找碧豐門把門的就行了。趙玉玲謝了又謝,說這回可好了。賈立山把輪椅和兩千塊錢全亮出來,不料老周和玉玲說啥也不要,老周說有那封信就行了,收人家東西不合適。賈立山一著急說這跟我兒子當兵是兩回事,沒有我兒子當兵,我衝著老同學也該幫你們一把。老周說我哥昨天來了,我把你兒子的情況介紹了,我哥說征兵辦對情況清清楚楚,要是念書好的就往下念了,將來考大學,急著當兵的,有不少是念書費勁的……賈立山一聽臉上就發燒。趙玉玲忙說:“老周你也太不會說話,那是極個別的,像小朋這樣的小夥子,部隊巴不得要呢……不過,你們都不是外人,我也就直說了,他們哥們都是那種不會繞彎的人,想讓他哥單照顧你們一個孩子,難,要是你們各方麵條件都具備,他挑哪一個都不出原則,興許能優先了你們……”
關子林瞅瞅賈立山,賈立山腦袋上汗都冒出來,連聲說咱們條件肯定沒問題,扭頭就要走。趙玉玲硬拉硬拽把那兩千塊錢塞給賈立山,賈立山死活不接。趙玉玲說:“立山,我兒子品學兼優,我們不能收人家的錢……”
兩句話把賈立山說得站住了。這話好像哪都不連著哪,卻又像連得挺緊,叫人聽了心裏不是滋味兒。人家話裏有話呀,別看人家窮,人家心裏不窮,別看咱日子過得不錯,咱肚子裏空虛。往前看,人家有盼頭,兒子興許能出國留學。王寶911守寒窯十八年,靠的是有精神支柱,相信丈夫準能回來,渣滓洞共產黨員視死如歸,那是有共產主義信念,看來,錢雖然好,還有比錢更寶貴的東西。賈立山看看關子林,關子林說既然如此,輪椅可以借給老周大哥,自己能出來進去,也減輕點大嫂的負擔。這話說得挺在理,趙玉玲就點頭答應了。賈立山領小朋看了一遍牆上的獎狀,說你要記住。臨走時趙玉玲說有了消息我會給你打電話。賈立山嗯了一聲就走。到了路上,賈立山問小朋:“兒子,有什麼感受。”小朋想想說:“有,在他們家,肯定瘦,瘦了學習就好,太胖就變成豬腦子。”說罷蹬車就走,又扭頭說我去醫院看曹老師。
剩下兩個大人,關子林苦笑一聲:“看來還是有所圖。”賈立山說:“難道,佛無所圖?”關子林說:“圖個清靜。”賈立山說:“香燭供果,清靜何在?”關子林道:“佛眼無邊,視之無物。”賈立山樂了:“行啦老弟,你都是副處級和尚了,也得理解一下眾生的煩惱。”關子林也樂了:“要不然,我也不能跟你上這來,走,我請你吃頓素餃子,保管好吃。”賈立山說:“我沒空,我還得給我兒子辦學曆呢。”關子林說:“佛講,不要著急,慢慢來。”賈立山問:“這是哪位佛說的?”關子林一指路邊蹲著的一個算卦的喊:“蘇軍!”賈立山噢地竄上前抓住那人肩頭,果然是那個說河南話的人,但他眼下穿著一身便裝。
“幹啥抓我?”那人喊。
“你的軍裝呢?”賈立山問。
“二位,嘿嘿,我以為你們認不出來啦。兄弟從來沒當過兵。那衣服,是從地攤上買的。”那人嬉皮笑臉。
“你到底叫什麼名字?”賈立山問。
“多啦,蘇軍是其中一個。哥們,別生氣,都是為了混口飯吃。俺要真有能耐,俺真給你兒子送部隊上去。眼下不行,眼下俺一家老小還等著我掙錢吃飯呢……”
“我那BP機呢?”
“叫東北虎給搶走了。那幫家夥,騙都不騙,愣搶,刀擱你脖子上,不給不中……唉,想過個安穩日子,難呀··一”
賈立山差點把鼻子氣歪,他還喊起難來。還是關子林大度,說騙人早晚沒有好下場,還是老老實實掙錢吃飯。那家夥一抱拳,說先生大福大貴,往後不幹那種事了。賈立山指著卦攤問你會嗎,那人說這個好學,俺保管兩個鍾頭教會你。你兒子要是當不上兵,跟俺擺攤,一樣能掙錢。賈立山說你拉倒吧,帶上關子林就下了山。到了街上二人分手,賈立山說你真好心眼,我真想把他帶分局去。關子林說大千世界無奇不有,得容人處且容人吧。賈立山樂了,說您肚量大呀,代我多吃幾個素餡餃子吧。關子林說那就不客氣啦。轉身消失在茫茫人流中。賈立山瞅了一陣,心想著人家一個人多自在,吃飽肚子就沒愁事,自己這忙完老的忙少的,沒養閨女,卻有老婆不省心,我天天帶遊客去廟裏,說不定哪天我就一咬牙出了家,我也作一個弘一大法師。摩托車順著南營子大街往下開了一陣,見街上對對成雙的年輕人,和一家三口大包小包拎著東西的情景,賈立山又轉過勁來,暗道出家也不容易,想吃個素餡餃子還得跑街上來,夜裏一個人也怪沒意思。後來,他勸自己別胡思亂想了,還是抓緊去辦兒子的畢業證。
小薑的男朋友在市教委工作。小薑的導遊基本上是跟賈立山學的,所以,賈立山求到小薑頭上,小薑立刻去找她男朋友,她男朋友正追小薑,自然很賣力氣。賈立山知道辦這事得送禮或者點票子,也有所準備。過了兩天,小薑男朋友說管畢業證的科長答應給辦,但希望也幫他個忙。賈立山胸有成竹問幫什麼忙,小薑男朋友說科長的老婆原來搞傳銷,上麵不讓搞了,他家壓了不少搖擺器,如辦初中畢業證,就得買一台,辦高中畢業證,買兩台,一台三千六百塊,是原價。
賈立山心裏說這比送禮厲害多啦,誰都知道那東西根本不值那些錢,都是傳銷唬人唬上去的,最多值五六百塊錢。可是,貨賣買主,你求到人家頭上了,你就得舍得出血割肉。因為涉及到用錢,賈立山趕緊呼亞妮,亞妮回電話說我在北京跟梁經理攬廣告來了。賈立山顧不上說別的,趕忙說了一遍,亞妮說是貴了點,可離了他咱也弄不來那證,咱就花吧。賈立山說錢都在你手裏,我也沒錢呀。亞妮說先用你的小金庫墊上。賈立山說我沒有小金庫呀。亞妮說都到了關鍵時刻你還存有私心,也太不夠當父親的材料了。你先墊上,回頭準給你補上就是了。賈立[ii.!沒法,忍痛說我的小金庫隻有兩千塊,那一千六呢。亞妮說找你爸借,關鍵時刻,當爺的也得出力。
賈立山的小金庫攢了好幾年了,才攢了兩千塊,一下子全拿出來,他真有點舍不得。摸摸口袋裏給趙玉玲的那兩千塊,他真想使這錢墊上得了。但馬上就想起趙玉玲兒子做作業的舊縫紉機,他覺得怪害躁的,甭說使這錢,想都不該想。他狠狠心從辦公桌裏拿出錢,回家又借剩下的一千六,父親說錢可以借你,但得等幾天,等我把藥費報了。賈立山心裏有火,不高興地說:“等藥費報了,人家新兵都拉走了。”
父親沉下臉說:“你這是怎麼說話呢,我又不該你不欠你的,你憑什麼這麼逼我!”
賈立山一時也犯了混,衝著父親就喊:“你們要是不管,我也不管了,當不上兵,就讓他在街上閑逛吧。”
這麼一喊還真管用,老爺子立刻乖乖地掏錢。小朋大姑本來和亞妮就不對付,說這準是你媳婦的主意,你不能聽她的。賈立山說亞妮說了回來肯定還錢。他大姑說走著瞧吧。
買了一台搖擺器,辦回一個初中畢業證,再加上改過的戶口本,小朋大姑帶著小朋去街道報名。街道辦事處這時已經非常熱鬧了,牆上貼著紅綠標語,不少家長和半大小夥子在打聽情況,報名單上已經寫了一大串人名了。有熟人見了小朋說你怎麼也來啦,你不是才上中學嗎。小朋說不出話來,他大姑說哪的事呀,他頭年初中都畢業了,在家呆一年了。人家哈哈笑,指著小朋的上嘴唇說連根胡子還沒有呢。他大姑說我侄子長得幹淨,不像你們家的人到處長毛,再過二年就該搬離宮動物園住去了。
小朋的大姑為什麼這麼橫呢?她胸有成竹,街道主任的女兒不是和小朋二姑在一個單位嗎,小朋二姑夫是電力局的,前天給街道主任家單安了一塊電表,街道主任感激不盡,已經表示在小朋當兵上一定幫忙。果然,見到主任時,她的目光跟小朋大姑一碰,彼此便跟旁人似的公事公辦。登了記之後,小朋就跑了,街道主任悄悄拉了他大姑一把,小聲說這撥兒要提前檢查視力。他大姑的汗當時就冒出來,她記得小朋前一陣子說過要配眼鏡來著。她趕緊抓住街道主任的胳膊捏了一下,表示感謝,然後嘈嘈到了小朋爺爺奶奶家,說不好啦不好啦,又有新情況了。小朋奶奶立刻臉色發白,手哆嗦著指藥瓶子。他爺爺還行,說:“鎮靜,鎮靜,有事慢慢說。”然後趕緊給老伴遞水遞藥。看著老伴喝下去,他大姑把眼睛的事也說完了。老爺子說:“這事也犯不上這麼嚷嚷。回頭沒等小朋走,我和你媽非得先走一個。”
他大姑說:“別小看眼睛,當兵打槍,視力很重要,這一關過不去,戶口什麼都白改啦。”
小朋爺爺想想說:“幹脆把家裏人都找來,看看還有什麼事,一塊商量吧,別這麼一件一件的,把人心都揪碎了。”
他大姑就打電話連找帶呼,到了晚飯前眾人都來了。說起小朋當兵的事,亞妮有點顯勤賣快,說自己怎麼怎麼請人吃飯還送禮把戶口本改了,然後埋怨賈立山到現在也沒把學校的鑒定做下來,還用BP機換回半兜子子彈殼。賈立山臉上火辣辣的,心裏說打人不打臉,說話不揭短。他真想還亞妮幾句,又怕父母著急,就忍了。小朋大姑卻忍不住,說亞妮你也別自誇,你的兒子你當然得出力。不過,別人辦的事也不見得比你少。賈立山說對極啦,辦畢業證也不容易,還得買個搖擺器。一提搖擺器,小朋爺爺想起了錢還沒還呢,就說:“你媽有病,我也退了,我們可沒錢往裏搭。”
賈立山問亞妮:“爸那錢,什麼時候還?”
亞妮問:“咱是商量事呢?還是逼我還錢?實話告訴你們,錢有,我還得留著下一步用呢!眼下,咱們都得共同負擔著。”
小朋爺爺手抖起來:“立山,你說得清清楚楚,是借,怎麼一下就變成該負擔的了呢!”
賈立山對亞妮說:“農民還要減輕負擔呢,對離退休的更不能增加負擔。爸的錢,你乖乖還上沒事,不然的話……”
亞妮瞪圓眼:“你想幹什麼?”
賈立山說:“幹什麼?等小朋當上兵咱再說……”
小朋二姑說對對對,那些事往後放放,先研究如何把視力這一關對付過去。小朋的老姑夫在醫院工作,他說可以戴博士倫隱形眼鏡,他老姑說那不行,到部隊上怎麼天天摘下來洗,回頭班長說有個新戰土天天摳眼珠子,那不完了。大姑夫當過兵,還是他有經驗,說隻能背視力表。亞妮說夠嗆,小朋最怕背書,他記不住。賈立山說這回就是逼瘋了他,也得讓他背下來。小朋爺爺說你們都忙,這任務就交給你媽和我吧,我明天就上街去買視力表。小朋從另一個屋過來說:“劉賓他爸托人去北京買視力表,咱們新華書店的都賣光了。”
亞妮皺著眉頭說:“早知道前幾天我在北京買了。”
賈立山瞥了亞妮一眼,問小朋:“你們怎麼視力都不好?”
小朋說:“可能是打遊藝機打的,那東西特累眼睛。”
小朋老姑夫說回頭我從醫院給你借一個正規的視力表吧,不過,得抓緊練,不能長時間使。小朋奶奶說買張大白紙咱描一個不就行了嗎。大家都點頭說好,說奶奶出馬一個頂倆,這主意不錯,就這麼辦吧。小朋爺爺歎口氣說:“唉,這可是千軍萬馬總動員了,沒一個閑著的……”
小朋最近這陣子懂事不少,他不好意思地說:“等我當兵回來,你們各家的煤氣罐,或者扛什麼重東西,我全承包了。”
小朋二姑說:“那是小事,隻要你能順順當當穿上軍裝,我們餓幾頓都心甘情願。”
賈立山心裏熱乎乎的,鼻子卻有點發酸。都是自己養了這麼一個不爭氣的兒子,把全家人都折騰得不知說什麼好。他說大家費了這麼大的心,我先請大家去飯館吃一頓去。小朋爺爺說我這都買了麵條了,下鍋就熟。小朋大姑說還沒到下館子的時候,等小朋當上再吃吧。旁人也跟著說,但眼睛都瞅亞妮,亞妮是他們家一把手,賈立山是窮客氣,即使真的把客請了,事後亞妮也不給報賬,這事鬧過兩回,大家都知道。
亞妮今天也不錯,說什麼也要請大家吃飯。小朋幾個姑夫在一旁敲邊鼓,說咱們得有必勝的信心,去飯店鼓舞一下士氣是大有必要的,否則,就總愛懷疑紅旗到底能打多久。這麼一說大家都樂了,就一起去飯店。熱河市街上吃飯的地方特多,都覺得這是掙錢的好行當。可惜辦得太多了,吃飯的人反倒顯得少了,一家家燈光大亮桌椅光光敞著門等客人。亞妮對飯店熟的不得了,她常年在外陪客戶吃,她把大家領到有十好幾層高樓的皇家飯店,到大玻璃門前,戴小紅帽的門童把門一拉,又鞠躬說請,小朋的奶奶扭頭就走,他大姑一把拽住問您走什麼。老太太說這地方得多少錢呀,汽車站門口那館子就挺好。他大姑說管他多少錢,反正吃她的。老太太說那倒是,吃我我也不幹呀。亞妮沒聽清她們說什麼,扭頭說這裏現在也麵向大眾了,不算太貴。
別看街上小館都空著,也別看這樓前沒幾輛高級車,餐廳雅間卻都滿著。在大餐廳找個圓桌坐下後,小朋大姑夫說這是新動向,吃飯打的,跳舞關機……小朋大姑瞪他一眼說當著小朋說這多不好。小朋說沒事,我們同學在一塊兒也說這個。他大姑夫問你們有什麼精彩的,小朋說:“吃飯點龍蝦,唱歌就獻花,跳舞手亂動,下班老回家,這叫四大傻。”幾個姑夫樂了,幾個姑一瞪眼,又都不敢樂了。亞妮說看來我也不能當四大傻,咱就別吃龍蝦了,吃炒菜吧。大家說好,就點菜,點完了就喝著茶水等,等好半天,光看小姐端盤子往雅間裏去,就沒人管這桌。亞妮催了幾次,上來兩盤涼菜,湊合著喝。小朋不喝酒,去別處轉,時間不大把劉賓領來了,劉賓說我爸請分區賈司令喝酒呢,你們請誰。這一問把眾人問愣了。賈立山說你當兵看來沒問題了吧。劉賓說已經定了去武警總部,下個星期接兵的就來了。一聽這消息,賈立山眼前直冒金星,大家也都著了急,說得抓緊準備呀,接兵的很關鍵,人家家長都得往家裏請,好吃好喝好招待,還得有所表示。劉賓說我爸去省裏和北京好幾趟了。小朋大姑問送什麼東西。劉賓說我爸從來不送東西,人家也不缺東西。往下也就沒必要問了,誰都清楚送什麼了。
後麵的熱菜上來了,大家也吃不出情緒來,小朋餓了,吭吭地吃。亞妮忍不住,說司令和你們一個姓,說不定還是本家呢,我過去會會他。大家舉起酒杯說:“你去,你去吧。”
亞妮問:“誰陪我去?”
賈立山說:“去多了不好,你一個人就行。”
亞妮用鼻子哼了一聲,轉身過去。這邊眾人都靜靜等著。好半天亞妮回來,見小朋還在吃,一把將筷子搶過來說:“你還吃呀,你要把我急死呀!”
賈立山說:“他吃飯,你急什麼。”
小朋奶奶說:“不讓他吃飯,就能當上兵了。”
亞妮說:“賈司令說,像小朋這麼胖,人家部隊不要!”
“啊……”
對這情況大家一點思想準備也沒有。小朋爺爺說雷鋒入伍時體重差一斤,沒聽說不要胖子。亞妮說賈司令為人挺和氣,還表揚咱們響應號召送子人伍,但又說必須符合條件。我就把小朋的情況說說,我說我兒子虎背熊腰,有二百斤。賈司令說二百斤絕對不行,我問還嫌不壯呀,他說太壯了,軍裝都沒那麼肥的。
賈立山說小朋什麼時候到二百斤了,你作虛假廣告作瘋啦,平白無故怎麼就多了二十斤。亞妮說一百八可能也多。小朋爺爺說那隻好減肥。.小朋老姑夫說少吃飯再蒸桑拿,一天減一斤差不多。小朋奶奶說不行,那不得把人減出個好歹·來。賈立山說減出個好歹也得減。
這頓飯吃的,除了小朋吃得直打隔兒,旁人都沒吃飽,特別是小朋的奶奶,回家又吃了兩碗炸醬麵,他爺爺說你小心撐著。老太太說我多吃點,回頭好陪著孫子減肥。
往下十來天,連減肥帶背視力表,還托人跟賈司令進一步加深友情,事情進展得比較順利。這時弄清賈司令不是在任的司令,是退下來的原分區副司令。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人家的老部下管著征兵的事,他說話還是很管用的。正巧軍區老幹部來旅遊,賈立山自告奮勇,使出渾身解數導得精彩無比,給賈司令爭了臉。亞妮把軍分區辦的一個專治牛皮癬門診所在報紙電視上好一陣吹呼,弄得患者千裏迢迢而來,軍分區門口聚了不少一邊打聽一邊撓癢癢的人。賈司令為人本來就豪爽,特愛給人辦事,眼見這兩口子這麼勤快能幹,一拍胸脯說孩子當兵包在我身上。就把亞妮樂的,回家就磨叨我下輩子非嫁給個軍人。賈立山說要不你這輩子就試一把,幹休所有一將軍,七十六了老伴頭年沒的。亞妮說你放屁吧,你還是快去學校接著辦鑒定。
這下子可把賈立山難住了。那位嚴主任說情不聽送禮不要,已經打過兩個回合,賈立山都失敗而歸。這可怎麼辦呢,賈立山問小薑男朋友,人家說夠嗆了,這嚴主任是反腐敗的典型,受過省裏的表彰,你碰崖子上了。賈立山在街上轉悠,好幾次到刻圖章的攤前想張嘴說刻個八中的圖章。刻圖章那人一看就是行家,問賈立山你想要哪兒的吧,上到國務院,下到村委會,我這全有,按級別論價。賈立山說我還想刻聯合國的呢,扭頭開車就走,一直走到碧豐門,看見趙玉玲在宮牆門口賣著冷飲,老周坐在輪椅上幫助起瓶蓋。身後的宮牆蜿蜒起伏,再往後是一片深綠色的山野,由於碧豐門地處山上,遊人出人少,顯得寧靜安詳。賈立山遠遠瞅著,像看一幅舒暢和諧的山水畫,心裏充滿了祥和之氣……
“那不是立山嗎?我正要找你。”趙玉玲突然朝這邊走來。
賈立山無法躲避,隻得迎上前,說我沒事瞎轉悠呢,看看你們的生意如何。趙玉玲說生意先放一邊,我告訴你一件事,部隊征兵的來了,有老周的戰友,我們請他下午來,一塊吃頓飯,我正找你呢。賈立山說不知道來人了,要不咱們去飯店吧,我花錢。趙玉玲說人家有紀律,不會吃你們當家長的飯。你還是幫我做吧,順便把小朋的事也就說了。賈立山連連點頭,上前見過老周,老周說我看攤你倆做飯吧。賈立山說咱去采購,用摩托馱著趙玉玲就奔山下,趙玉玲肯定是頭一次坐摩托,怕摔下來,使勁摟著賈立山的腰。
這麼一來,賈立山的心情又愉快起來,一邊幫著趙玉玲做菜,一邊聊天。當得知老周是在部隊呆過的,類風濕病就是打山洞時落下的。賈立山說為什麼不找部隊去,趙玉玲說離開部隊這麼些年了,還找什麼呀,自己克服吧。賈立山說你在學校時學習是尖子,怎麼後來沒上大學。趙玉玲說後來不是早早進了工廠嘛,先當團支部書記,後當工會副主席,再後來當主席,再再後來廠子就垮了。她苦笑了一聲說:“原先都說老實人不吃虧,現在有點變了。了口占咱班有幾個最調皮的,眼下不是經理就是老板。”
賈立山說:“還有進去的呢。”
趙玉玲說:“那倒是啊。”
賈立山說:“老天爺給你一個好兒子,這可是誰也比不了的。”
趙玉玲說:“他爸身體不好,那孩子從小就懂事,我也沒操什麼心。唉,現在我有時想,他要是調皮搗蛋,讓大人費心,他走哪我也不想。這可好,一躺床上我就想起他……”
賈立山說:“回頭去學校看看,就不想了。”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聊得挺開心。傍晚時老周的戰友老張肩上扛著兩杠兩星來了。老張黑臉,戲裏的包公似的。他們見了麵格外親切,說起在三線打山洞來沒完沒了。看來真是曾經在一起出生人死的戰友,說了一會兒,老張掏出一包子錢往床上一扔,說戰友們聽說你有病,臨時給你湊的,往後人家給你來信你別不回信,想給你寄錢都不知往哪寄。老周說戰友的情義我領了,可錢我不能收。老張說:“你放心,這錢絕沒有一分是從邪道上來的,咱們當初恨不得命都丟在山洞裏,那時咱圖個啥,一個月六塊錢津貼。現在別看咱手裏有權了,咱也不把錢放在眼裏。這次,我帶隊來招兵,我跟下麵的說了,給你煙,你就抽,給你酒,你也喝。可你要是往兜裏裝一盒煙、一瓶酒,就別怪我不客氣。不是在戰場,我崩不了你,可我回部隊就處分你……”
賈立山在外屋聽得腿發酸,心說壞啦,這位不像是招兵的,倒像是糾風辦的,厲害呀。賈立山蔫蔫溜溜到院外,趙玉玲追出來說你上哪去。賈立山說我心髒有點不大好,我先回去了。開車就往山下跑,到家天就見黑了,才到樓下,就見小朋奶奶在外站著。賈立山問您在這幹什麼。老太太說:“我不想活著了。”賈立山愣了:“您是不是血壓又高了?”老太太指著立山說:“我一輩子挨過誰說三道四,這可好,老了老了,卻挨這說,我受不了。”賈立山問:“說什麼?”老太太一指樓上:“回家問你媳婦,她十九歲時是不是生過一個孩子?”賈立山嚇了一跳,把母親拉到一旁,小聲說:“您胡說什麼呀!亞妮二十二跟我結婚,當年有的小朋,十九歲她哪來的孩子。”老太太說:“問題就在這兒。肯定是跟別人有過歎,街道好幾個人都背後議論,連月份都有。你呀,當初我就不同意,你瞧她那樣兒,能安分嗎。”小朋的大姑過來說:“立山你也別不好意思,雖然都過去這麼多年了,頭一宿什麼樣,你總該記得。”賈立山腦袋嗡嗡的,咬著牙說:“頭一宿,我喝多啦,醒了都轉天中午啦。”“那結婚前呢?”“結婚前?她也不讓呀。”
小朋的大姑說:“肯定是有問題,趁著你喝多了,就蒙混過關。這些年,你沒聽她說過外麵有沒有孩子的話?”
賈立山想了想說:“倒是說過小朋要是有個姐姐多好……”
小朋的大姑說:“完啦,肯定外麵有個女孩,說不定小朋前腳當兵走,後腳就給你領回來。”
賈立山頭都要炸了,轉身就往樓上走,後麵她們說什麼都沒聽見。到家一看亞妮正在家翻騰呢,翻出一堆她穿剩的春秋衣服,往個大塑料編織袋裏塞。賈立山動了個心眼,上前摸摸說:“多好的衣服,還沒下過水,留著慢慢穿吧。”亞妮說:“留著也是白占地方,送人省心。”賈立山問:“我那還有幾件。”亞妮說:“不要男的。”賈立山暗道這沒準是要送給她的閨女吧。他笑道:“這回小朋一走,咱倆可就孤單了,要是當初再養個女兒多好呀。”亞妮奇怪地看著他問:“怎麼說起這話來啦?政府也不讓生倆呀。”賈立山說:“我的意思是說……你要是還有個女兒,也挺好嘛……”
亞妮眨眨眼問:“我還有個女兒?我跟誰有女兒?”
賈立山拍拍編織袋說:“亞妮同誌,事到如今,你也就別瞞著啦,這是給誰的?全是女裝,啊?”
亞妮火了:“我給誰,你甭管。我問你,你是抽瘋啦,還是犯神經?你別放著好日子不過,想搞地震!”
賈立山心想挑明得了,就說:“常亞妮,我這些年,對你可夠忠誠的,那麼多學導遊的小姑娘跟我湊近乎,我都沒動心。可是你,你竟然瞞了我這麼多年……”
亞妮問:“我瞞你什麼啦?”
賈立山說:“你在跟我之前,竟然生過一個女孩!你敢不承認?”
亞妮喊:“你胡說八道!我跟誰生的孩子?二十一歲咱們就認識了,搞了二年,咱結的婚,這當中我沒跟任何人談過對象!”
賈立山說:“說的是在這之前。十九歲,人家說得清清楚楚,你十九歲那年就有過一個孩子。怪不得你離開縣裏到這來,你就是想避開熟人。這些年動不動就找不著你,你肯定去看你的孩子。你還非要學開車,那就是為了去著方便。常亞妮呀常亞妮,你這些年也真不容易,一心兩用,你倒是早跟我說,我沒準把她接過來一起過……,,
亞妮急得亂轉,瞅瞅屋裏屋外,吮當把門一關,就解腰帶。嚇得賈立山問你要幹什麼,有理講理,你想用皮帶抽人。亞妮一下把褲子褪到腿下,指著肚皮上的刀痕問:“賈立山,這刀口是誰的?我要是生過孩子,我還用挨這一刀嗎?”
賈立山說:“這難說,小朋個大,女孩子個小……”
亞妮手都氣哆嗦了,結結巴巴地說:“那、那我是不是處女,你總該知、知道……”
賈立山說:“結婚前,你為什麼防備那麼嚴?”
亞妮說:“廢話!沒結婚能幹那事嗎?你不要臉,我還要呢。”
賈立山說:“你是怕露餡。”
亞妮氣壞了,指著賈立山說:“我、我跟你拚啦,我也不活啦!”上前就要抓賈立山,可她忘了褲子在腳下絆著,咕咚一下就摔倒了,腦袋碰著大理石地麵上,哼了一聲就昏迷過去。
賈立山嚇壞了,趕緊把亞妮抱到床上,就給家裏打電話,時間不大,老兩口、小朋和大姑二姑都跑來了,一見亞妮腦門子起了核桃那麼大一個包,嘴角還冒白沫子,都害怕了,趕緊叫了救護車送到了醫院。進了急診室,正趕上一個姓李的男大夫跟亞妮是老鄉,過去來看病時認識的。李問這是咋鬧的。賈立山說不小心摔的。這時候亞妮就醒過來,跟李大夫說快給我爸爸媽媽打電話,他們要逼死我。李大夫一看亞妮也真怪可憐的:頭發散亂,頭上大包,褲子也沒係好,就覺得亞妮肯定是受了欺侮,他就真的要去打電話。賈立山說你別瞎攙和,我們家裏的事,一句兩句跟你說不清楚。這位李大夫還挺翠,說我不能見死不救,是我老鄉求我,跟你沒關係。賈立山說她是我老婆,你想插足怎麼著,李說老婆是可以離的,我們老鄉才是不變的。後來才弄清,這李大夫的愛人跟他離了有兩年了,他一直沒找著,人就有點變態,恨不得天下所有的夫妻都離,或者人家離了,讓他揀一個漂亮的。估計他那一陣也走火人魔,尋思機會到啦,打電話促他們散夥吧。結果,賈立山越攔,李越來勁,小朋在旁邊,上前就給那李一拳,就把李打趴下了。醫院的保安聞聲過來,就要抓小朋,賈立山上前說是我打的,保安素質也不高,抬腿就給了賈立山一腳,踢在小腹上。小朋急了,抄起血壓計砸了過去……
這事不能再往細裏說了,再說就好像是誰瞎編的,怎麼這麼巧呢。可實際上一點虛構也沒有,真實情況更精彩。反正最後的結局是整個把亞妮給冤枉了:街道辦事處那位大姐看了小朋報名的年齡,明知有假,又怕說出來得罪人,就算亞妮生孩子的年齡,一算算到十九歲,就當笑話說。不知誰聽了尾沒聽頭,當新鮮事告訴了賈立山他媽,一下子就引起這麼一連串的熱鬧。幸好那位李大夫的電話沒打成,亞妮娘家人沒殺過來,否則後果不堪設想。至於在醫院動了幾下拳腳,很是萬幸,誰都沒傷得太厲害,砸碎了一個血壓計,照價賠償。亞妮清醒過來,李大夫一隻眼眶腫著還要給亞妮檢查,關上門用聽診器聽心髒,亞妮說我撞的是腦袋,心髒沒事,李大夫說心髒是全身最重要的地方,就把聽診器伸到亞妮的衣服裏,當然,手也跟著進去了。聽了一會兒李大夫說聽不清,你把乳罩解開吧。亞妮還算明白,說對不起我還有事我得走了。李大夫說別走,我還想給你檢查一下其他的部位。亞妮心裏說那些部位都是不能讓你檢查的,推門就走了。回到家當然是不依不饒,賈立山得誓死捍衛老娘呀,任憑亞妮使出種種手段,就是不露老娘一個字,把責任全攬到自己身上。最後,他把這話都說了,說頭可斷血可流,此事跟老娘和他姑無幹休。亞妮說你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呀,我也沒提起她們呀。賈立山說我知道你肯定往她們身上想,咱們幹架也不是一回兩回了。
小朋好幾天沒正經吃飯,再加上鍛煉臉蛋子肉明顯少了,他心情沉痛地說:“爸,媽,為我你們大家又費心又費力,還吵架,真不應該。幹脆,我不去當兵,我上街蹬板車、賣羊肉串,幹什麼都能活著。”
亞妮的眼淚刷地就流下來,摟著小朋說:“兒子,我們不是想讓你前程更好一些嗎。”
小朋說:“可你們要是這麼一個勁的打架,我就寧願不去當兵,去街上混碗飯吃。”
亞妮說:“已經費了這麼大勁了,就得堅持往下走了。”
小朋說:“都是我對不起你們……我去遊泳館啦。”然後就出去了。這一陣小朋好像長大了,他從小就喜愛刀槍,特羨慕解放軍,做夢都盼著穿綠軍裝。剛才說出蹬板車烤羊肉串的話,孩子是忍著多大的心理創傷才說出來的呀……
賈立山說亞妮咱們看在孩子麵上別打了,和為貴吧。亞妮歎口氣說當初咱也沒經驗,你那會兒高興得又喝酒又抽煙,書上說那麼養出的孩子智力不高。賈立山說你那時瘦得一陣風就能吹走,孩子先天就不足。亞妮說別忘了小朋生下來八斤多,賈立山說那是懷孕以後你才胖的,下種的時候你是塊薄地。亞妮擺擺手說行啦,你知道這些衣服我要給誰嗎,我打聽了,你那個住碧豐門的女同學家裏生活挺困難,我想送給她些衣服……
賈立山愣了一陣子,突然把亞妮抱住說:“你真是我的好媳婦,真是我的好媳婦。”邊說邊把亞妮推倒在床上。
亞妮明白他要幹什麼,捂著腦袋說:“不行,我腦袋有傷,不能幹那事。”
賈立山餓虎一樣撲上去說:“腦袋受傷不礙事……”
跟鬥把式地化解了一場風波,又跟亞妮把感情調節到比較愉快的程度,賈立山又對教導處的嚴主任發動一場猛烈的進攻。這回,一不送禮二不說小話,他找身舊衣服讓小朋穿上,告訴小朋到他家你可以放開肚皮吃。小朋說這差事不錯,我現在隻想一口氣吃一隻燒雞。賈立山說可別吃壞了,嚇嚇他們就行。然後又裝了幾件衣服提著。
趕到吃晚飯時,他們就進了嚴主任家門。嚴主任真是好十部,說你們到家來送禮,我也不能違反原則。賈立山說我們也不讓您違反原則,因為小朋這事,我媳婦跟我鬧離婚,我們爺倆給空身攆出來沒地方吃飯,隻得上您這來。嚴主任老伴指指桌上的粥、饅頭和鹹菜,說那就一塊吃吧。嚴主任說我家飯菜不好。賈立山說沒關係,讓他吃飽就行。然後一拍小朋肩頭:“兒子,上吧。”
小朋說:“這點東西我先墊巴一下,還有別的嗎?多上點來。”
嚴主任皺著眉頭說:“還有速凍餃子。”
小朋說:“那就快煮吧。”說罷就吃起來,一會兒就把桌上的東西吃光,餃子上來,上一盤吃一盤,後來嚴主任老伴端著空盤子說我這還有兩根黃瓜,你還吃嗎。小朋點點頭說要是有西紅柿也要。嚴主任問你怎麼餓成這樣子,賈立山說為了人伍,他半個月沒吃飯了。嚴主任搖頭歎氣。賈立山說我們兩口子離了婚,我也沒法帶他生活,這麼著吧,這兜子裏是他常穿的衣服,連他一塊擱您這兒,您老兩口身邊沒孩子,讓他給您解悶吧。話剛說完,嚴主任老婆就手扶門框身子打晃,嚴主任趕緊從抽屜掏出公文紙,刷刷刷寫了幾行字說:“行啦,明天去學校蓋章吧。記著,部隊更是大學校,到那再好好學,也不晚。”
往下就跟放電影一樣,填正式的表格、體檢、家訪、搞調查、談話等等。按說程序是夠複雜而又嚴格的,但架不住這邊都做好了充分的準備,部隊的同誌又實在,有點破綻他們也看不出來。比如,怕人家看出亞妮太年輕,小朋老姑從劇團請來個搞化妝的,略收拾,亞妮就像四十八九的人。還給小朋刮了胡子,弄出點胡碴子、倆腮幫子打了點色,小朋頓時變成清秀的小夥子。那位姓張的中校來了趟小朋家。考慮到賈立山和他在趙玉玲家見了那麼一麵,怕認出來,賈立山就躲起來。亞妮一個人在家接待,老張說看您這麼大歲數了,還舍得把兒子送到部隊,真不簡單呀。亞妮說我從小就佩服支前模範,我奶奶給八路軍做過鞋,我娘就想讓我們姐幾個嫁給解放軍。找半天沒找著,我就想到我兒子來實現這個心願。老張說你們可要一顆紅心兩手準備。亞妮說我們就一手準備,首長您無論如何要帶我兒子走。要不然,我這顆擁軍的紅心就要受到沉重的打擊。說得老張直笑。
再往下就到了關鍵時刻,征兵辦定兵了,錄取率是三分之一。賈立山打聽出賈司令祖籍可能是河北樂亭人,跟自己的老家昌黎緊挨著,說不定還有親戚關係呢,立馬拉著父親登門拜訪,一聊起來,卻大失所望,賈司令的頭一個老婆娘家是樂亭的,可那個老婆死了十來年了。管她是死還是活,抓住這個繩子頭就往裏倒,倒來倒去,弄清現任夫人是八溝的,跟亞妮是老鄉,一下子又有話說了,說著說著就提起那李大夫,說他也是八溝的。賈司令夫人問你們認識,賈立山剛要說挺熟悉的,司令夫人急性子,說那家夥不是東西,到處說我妹子壞話。把賈立山嚇得汗都出來了,敢情夫人曾是李大夫的大姨子。賈司令是個痛快人,抄起電話跟武裝部的周部長說小周呀,有個叫賈小朋的你把他定下來吧。那頭顯然說有難度,賈司令衝著電話就罵媽個巴子,看老子不在位,說話不靈啦,你小子是咋回事……賈立山和他父親嚇得臉都白了。連忙千謝萬謝告了辭。
到了最關鍵的時刻,關子林又立了一功。接兵的同誌去遊覽大佛寺,沒用導遊,蔫不卿去的。關子林一聽心想這回可不是蘇軍啦,這是正牌的解放軍,立刻親自出馬,細細致致講了一番,又請到禪房,給同誌們摸頂祝福。老張哈哈笑說你還挺關心部隊建設呢,關子林說現在搞軍民共建活動,也包括我們僧人。這裏軍人免費參觀,一年少收入好幾十萬。老張說我們很感謝呀。關子林說您若感謝,就給我帶走一個兵,就把小朋的名字說出來。老張笑笑好一陣沒說話,關子林問:“首長想什麼,我知道。”
老張問:“你說說。”
關子林說:“你在想這個孩子為什麼有許多人為之說情。”
老張說:“沒錯。我看出這孩子不夠年齡,我敢肯定,他是上學費勁才要當兵。”
關子林說:“您是有家小的人,應該比我明白,城裏孩子,若是念書能念到大學,誰會不去念呢?除非打仗了,保家衛國,上學才成為次要的事。和平時期,知識格外重要,人們的選擇,是不言而喻的。不怕您生氣,您這一次帶走的兵,雖然都有高中初中畢業證,但……”
老張一擺手:“別說啦,我接著替你說,這些孩子到了部隊上,都是好兵。”
關子林深深鞠一躬道:“菩薩保佑您吉祥如意。”
老張臨出門時說:“不過,我還得考慮考慮。”
關子林趕緊給賈立山打電話,賈立山說要是那麼著,隻能聽天由命了,咱的勁兒都使盡了。關子林說佛相見尚備薄禮,你別光說不練嘴把勢。賈立山說你是不知道那位張首長有多厲害,咱哪敢給他們送禮。關子林說你不會讓旁人轉送,收與不收,便可看出事情成敗。賈立山點著頭說多謝指點,回頭請你吃素餡餃子。
賈立山立刻跟亞妮商量,亞妮說送東西又顯眼又不方便,還是送“大團結”吧。隨即點出三千塊錢,又拎著那些衣服,二人直奔碧豐門。趙玉玲和老周頭一次與亞妮見麵,自然要客氣一番,說來說去就說到小朋的事,亞妮說真不好意思一再麻煩你們。趙玉玲說不是我們不幫呀,實在是我們的能力有限。亞妮掏出錢說這是一點心意,能否轉給首長。老周一擺手說拿回去,我那戰友不收禮。賈立山說旁的家長也都有表示,我們要是沒有,就前功盡棄了。老周說那也不行,我不幹,我也不讓我戰友幹。亞妮又把衣服拿出來,趙玉玲當時臉色就不好看,說我幹粗活,也用不著穿什麼好衣服,無論如何我也不能收……
離開趙玉玲家,亞妮說你這同學兩口子有病吧。賈立山說沒錯老周有類風濕。亞妮說我看他們精神上有病,好像不是九十年代的人。賈立山點點頭說也是,他們怎麼一見錢就害怕呢,有那麼一個上大學的兒子,就全都心滿意足啦?
西北風一天比一天刮得緊,天氣愈發冷了。賈立山的心也有點涼了。一切都在膠著狀態中,情況不明,前程未卜,全家人都心緒不安。外地客人來的少了,賈立山導遊的任務也少了,小薑看他心情不好,勸他回家休息幾天,賈立山真就請了假,回家看閑書。亞妮公司的梁總又結婚了,女的比他小十來歲。亞妮有點被冷落,車也收回去了,亞妮一憋氣鬧了眩暈,躺床上起不來。小朋爺爺奶奶都患了感冒,你一聲我一聲對著咳嗽。大姑讓單位一刀切回家,心情極壞。其他姑姑姑夫也不露麵了。
奇怪的是,小朋這陣子功課明顯地見好,遊藝機那兒他也不去了,回家也不看影碟了,加上他身體漸瘦,在學校也沒有人叫他熊貓之類的外號了。見小朋每天挺高興地蹬車子上下學,亞妮說要不哪天再跟學校求求情,接著讓他念書得啦。賈立山說是什麼材料早就定了,念幾天又不行了,還得折騰。亞妮說那也是,還是堅定當兵的信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