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熱河春夢
一九四九年五月初五,包粽子,熱河省政府副秘書長黃一民帶工作隊在圍場縣三義永鄉搞土改。那一天鬧胡子(土匪),把工作隊隊員殺害了,黃一民大腿上也中了槍彈。縣大隊和區小隊支援及時,擊斃了匪首張大腦袋和他的小媳婦喬玉秀(戰士們一時殺紅了眼,喬又有從懷裏掏槍的動作)。但槍響之後,才發現喬玉秀懷裏沒槍,藍布衫下是一對小山丘般的豐乳,還滋滋冒著乳汁。她身下壓著一個不滿周歲的男孩(看樣子她要給孩子喂奶,這婆娘也夠鎮靜的了。據後來有人揭發,喬在幾次危難之際,都在槍口之下不緊不慢亮出乳房,使對方為之一震,結果都化險為夷,此次掏得慢了,自己不僅喪命,革命戰士也無緣開眼)。有戰士一把抓起腦袋明顯大於一般孩子的男孩,說為死去的戰友報仇,要斬草除根。說罷就要往石頭上摔,一摔肯定血肉一團,成全他們一家黃泉相聚。猛然間就聽有人喊住手,黃一民抓著棵小樹,拖著傷腿站起來,鮮血順著褲角嘩嘩往下淌。就這樣,黃一民救了這孩子一命。但事後出了麻煩,張大頭作惡多端,老百姓恨之人骨,誰也不願意收留這孩子。且張父母早亡,又無兄弟姐妹,喬玉秀乃他從路上擄來的女子,哪裏人氏,她從未對旁人露過。結果,這男孩的去處就成了問題。黃一民的愛人薑素梅從熱河來圍場看望,黃一民靈機一動,說你把這孩子帶回去,想想辦法。
薑素梅不願意,說一個土匪的患子,多餘管。黃一民說不管咋說那是一條性命,他爹有罪,與他何關,況且,你一直也想要孩子,帶回去就當個小玩物吧,開春啦,離宮的花很好看呀。
薑素梅心裏有些動了(畢竟是女性)。他倆不知是誰在戰爭環境中坐了毛病,結婚三年了,就是不懷孕。看一起進城的戰友們孩子呱嘰呱嘰迎著新社會的曙光落地,就跟掛在褲腰帶上往下摘似的,薑素梅很是著急,偷偷地也曾去找醫生。那會兒熱河很落後,沒有西醫婦科,隻有中藥鋪裏有一位坐堂先生,老先生擅長使狗皮膏藥,不光癤子出膿去毒,還能給孕婦糊肚臍眼兒化胎血打孩子,一打一個準兒,至於如何坐住胎,他就能力有限了。薑素梅吃過幾服藥,反應是大便幹燥拉不出屎來,憋得後脖梗子長瘡,又去找老先生,老先生道出實話,說治瘡我內行,保胎我不行,看您這樣子,是把一生交給革命了,身體可能就跟著發生了變化,不願養孩子拖累您,您要喜歡孩子,我家有八個,您隨便挑,孩子跟了您也有前程(老先生很有眼光)。薑素梅當時還有點動心,但同事說千萬不可,熱河城屁股大的地方,有點事誰也瞞不住,抱養孩子還得從遠處抱,最好是不知道其父母是誰,這樣,孩子長大了才能安心跟你過。薑素梅想想也是,就沒要。
把這男孩兒抱回熱河城,進了避暑山莊旁的省政府家屬宿舍,薑素梅才仔細看看。不看則已,一看壞啦,這孩子長得還真不賴,肥頭大耳,大眼睛高鼻梁(喬玉秀長得很漂亮),寬胸粗腿,小雞子一憋尿就硬梆梆像槍管子(這都隨他爹)。這孩子還特能吃,一瓶子牛奶,不喘氣一口氣喝光(跟他爹大碗喝酒一樣)。
薑素梅很快就喜歡上這孩子了,一個念頭牢牢釘在她心上―誰也不給,自己要了這孩子,給自己當兒子。那天夜裏,薑素梅做了一宿美夢,早上醒來,窗外春光無限。
要個孩子在當時很簡單,無需跟哪申請經誰批準,留下就是啦。發戶口本,控製城市人口,是好幾年後的事。但那時尚未實行工資製,每月發小米子和代金券,凡家中有子女的,組織上都有些照顧,故此,薑素梅需要跟省府後勤科說一聲登個記。再有就是熱河屬二次解放(日本投降,我軍占領熱河,謂一次解放。一九四六年國民黨軍隊來占領,一九四八年底逃走,我軍二次解放),敵人!N走時潛伏了特務,破壞了道路(沒有破壞供水供電,是因為沒有自來水和發電廠),使得人民政府麵臨著嚴峻的考驗。薑素梅是省婦女聯合會的動員科科長,主要任務是發動婦女做鞋支援前線,她自己也有定量要完成,因此,她必須把孩子放到省政府的保育院裏。這麼一來,省政府大院裏就都知道薑素梅搶來一個男孩兒。好打聽者,還知道這孩子的生父是個胡子。黃一民和薑素梅老家都在口裏(長城以南),是熱河一次解放時隨部隊來的,跟家中幾乎沒了聯係,故沒有老人或親屬對此發表什麼意見;跟她說心裏話的,都是大院裏的女同誌。比較多的意見是,這孩子要不得,他與你們有殺父母之仇,長大了一旦知道了,豈不是養虎為患;還有的說,從階級本性看,他爹是胡子,胡子的兒子也好不了哪去,別看現在白胖胖,長大了沒準兒牲口一個……
革命同誌直來直去心想口說不遮不掩,就說得薑素梅心中猶豫,就要反悔,幾次到保育院,想跟院長說這孩子我不要了,你們找個人家送走吧,但幾次都讓那孩子一見她就笑就伸小手的樣子給弄得下不了狠心。保育院大部分孩子每到星期六都回家,跟父母過星期天。若父母太忙或下去工作不在城裏,也隻好由保育員帶著在院裏過假日,薑素梅借口工作忙連著三個星期沒往回接,後來到八月十五前,黃一民傷口基本好了回到熱河,問起那孩子,薑素梅就把前後細說一遍,黃一民拍炕沿(熱河冬天冷,都睡土炕),說我們共產黨人把舊社會都變了過來,難道還改變不了一個胡子的兒子,這孩子我要定了,名字就叫黃新生,給他新的人生。
一股熱血也湧到薑素梅心頭,她猛地紮緊腰帶,瞪瞪就往保育院跑,進院聽保育員指著新生(決心既定,名字也就使上吧)念叨:小土匪不睡覺,想挨槍和炮,小土匪你嗓門大,不知誰是你媽爸……薑素梅上前飛起一腳,踢跑保育員,抱起孩子哭道,兒啊,從今往後我就是你的親媽。這情景,很有點像若幹年後樣板戲《紅燈記》裏一個場麵。但薑素梅自從看了《紅燈記》,想起當年在保育院裏的往事,就得了心髒病。這是後話,留在後麵再說。
黃新生得了新生。黃一民不斷進步,待到一九五六年熱河省建製撤銷,熱河變成地區公署,黃一民已成為副專員。薑素梅亦任地區婦聯主任,對人從不講兒子黃新生的來曆,一口一個我的兒子我的寶貝,跟自己親生的一樣。麵對此情此景,旁人誰還好意思無事生非,皆將此秘密埋在心底,偶爾說起來,也隻是說這孩子真有福,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嘛,哈哈哈。
黃新生真有福。
五十年代是革命家庭增人添口的重要時代,一般家裏都有三四個孩子。實行了工資製以後,大家的生活也不是太富裕,甭管大官小官還是一般幹部,都是實打實鑿地憑工資吃飯,沒有特殊化,更不敢依仗職權玩邪的(劉青山張子善事件對幹部震動極大)。這麼一來,家中隻有一個孩子的黃新生就是顯得格外優越。薑素梅嫌保育院孩子太多,夥食不大好,幹脆雇個保姆,專門照顧新生自己。黃一民領新生去機關,誰見了都誇這孩子幾句,時不時還有人送個小玩具。待到上小學後,老師和同學們都知道這個腦袋骨很硬的男孩,是黃專員的寶貝公子,凡事最好別惹他,免得他撞頭。關於撞頭,容我解釋幾句,小孩子打架一撓一咬,這很常見,待到三撞頭的,就少見了。原因在於打架首要的是護頭,連頭都不要的人,那就是不要命,俗話說軟的怕硬的,硬的怕橫的,橫的怕不要命的,故古往今來,使頭撞人者,除了軟弱婦人以死相拚或年邁老者被逼無奈外,男子使頭進攻的,多是街頭潑皮大蟲。《水滸傳》中楊誌賣刀時所遇的牛二,走在街上的樣子,就是“一步一顛撞將來”,後與楊誌爭鬥,又是“鑽人楊誌懷中”,連環畫上的造型,均是頭在前身在後。此類人很可怕,你若下不了狠手,定被其所傷。
黃新生也不知道是怎麼長的,腦袋骨賊硬,頭皮很厚,偶爾被同學扔的磚頭石頭(小塊的)擊中,也不起包也不破,或多或少就了石了有點山上野豬豬頭的樣子。可一旦他鬧將起來,腦袋一低,眼珠子向前一瞄,前麵的人就得呼喊著逃竄,否則,他一頭撞去就得倒下一片。熱河實驗小學的體育老師王大力,奪過全區鐵餅第一,上課管學生最嚴。黃新生上三年級時,課上課下愛欺負女生,體育課跑步他拽女生的小辮子,王大力訓他,訓著訓著,黃新生把頭低下了,同學們喊王老師快跑,王大力還不在乎,說他敢,我把他當鐵餅扔了。話音沒落,黃新生一頭撞在王大力小腹上,把王大力的膀朧撞破了……
不斷惹禍,令黃一民和薑素梅好生著急(領導幹部,更希望自己的孩子在學校當幹部),在家裏也沒少軟硬兼施開展說服教育運動,可惜收效甚微。黃新生不像一般的孩子,見哄就好,見硬就怕,這小子怎麼哄也不笑,怎麼硬也不怕。有一天,他把薑書記的兒子鼻子打破,把專員的女兒小辮拽散,人家家長(母親)挺不客氣地跟薑素梅說你們可得教育那個孩子啦。這話像針一樣紮痛了薑素梅。很顯然,人家把怨恨與新生的身世聯係起來了。換個人,薑素梅會不滿意地反駁幾句,但這二位夫人的地位在自己之上,不便與之發火,何況,新生已多次欺負人家的孩子,不占理。薑素梅向黃一民討教辦法,黃一民說養不教,父之過。說過去有些溺愛了,再不來些厲害的,光靠說服教育,怕是誤了這孩子的前程。薑素梅皺著眉頭,說過去咱們訓斥得也夠狠的,你莫非想來武的。黃一民點頭說棍棒之下出孝子,高壓之下出浮財(土改經驗之一),咱一次也沒試過,這回幹一把吧。薑素梅臉蛋子的肉都顫,說試可以試,但要適可而止,畢竟他還是孩子。黃一民想想,擺了個小凳放在院當中,找根麻繩搭在一旁的花牆上。薑素梅有點緊張,反勸黃一民莫緊張,黃一民狠狠地抽煙,說咱也不是沒經曆審鐵杆胡子滾刀富農(鐵杆胡子不怕死,滾刀富農軟硬不吃死磨硬泡不說實話)。說罷有點臉紅,眼前麵對的終歸是個頑童。
黃新生放學歸來,棱子腦袋(不似小時那麼肉多)抬起來瞅瞅,把書包一扔,就坐在凳子上,說他倆相好不聽我指揮,我就揍他們,就這些,你們還想問啥,有屁快放。
黃一民腦袋嗡地一下快炸了,抓起麻繩問你這是跟誰學的,什麼叫有屁快放,人家憑啥非得聽你的,你憑啥又打人。黃新生說我媽跟人說過有屁快放,你說過大事小事都得聽你的。揍人是跟老師學的,王大力尿胖沒破前淨敲我腦袋。
這全是事實。薑素梅平時愛和人開玩笑,說話大大咧咧,黃一民當領導,情急之時,難免說些橫話,王大力打一學生(其實不是真打,隻是敲腦殼,好多教師都有這習慣動作),就不必再說了。
黃一民掄起麻繩,朝黃新生屁股打,沒打著,打在凳子腿上。他喊一聲說站起來,黃新生拍拍小胸脯,說別打屁股,上課我還得坐呢,往這打,不打你是我兒子……
薑素梅當時就眼前一黑,什麼都不知道了。事後他們兩口子很害怕,說是不是有人使壞把底細告訴了他,要不然他小小年紀咋能有這副硬骨頭。要麼就是他當胡子的爹的遺傳在起作用,三歲看大,七歲看老,如今他十歲,恐怕這輩子他難成遵紀守法的公民,我們該怎麼辦呢?
事情明顯不好辦。這不是小貓小狗,自己不想養了送給旁人,實在沒處送幹脆扔野地裏去。解放以來曆次運動後填的幹部登記表,黃新生已白紙黑字記在家庭成員一欄中,突然沒了,是要向組織說清楚的。黃一民猛然想起喬玉秀說話的口音是山西味兒,在匪巢裏也搜出若幹壇子老醋,就跟熱河銀行的一個老人打聽,據他說八一五光複後,延安往東北派幹部,都從熱河這經過。有一陣有消息說,中共中央有意從延安遷到熱河來(中央派人來考察,認為地理位置適合),但熱河經濟條件太差,中央各機關來此恐生活不方便,故改去西柏坡)。但此時就有一些青年直奔熱河來,山西有一姓喬的銀號老板曾來此尋女兒,說女兒離家奔東北,可東北那邊沒回音,八成是落在了熱河,最終也未找著。
這番話令黃一民和薑素梅又有些想法,莫非喬玉秀本是熱血青年,本是要參加革命隊伍的?每次她大膽地裸露胸部,或許是要表明心跡,說自己是清白的,隻是被胡子擄了才失身於匪。若是如此,黃新生有一半血統還是好的,還是可以教育好的,不該對他失去信心。
思想上有變化,看問題的角度也就有變化,得出的結論也隨之有變化。最重大的收獲,是黃一民夫婦和校方共同發現,黃新生雖然調皮搗蛋,功課也不認真做,但熱愛勞動,不怕髒累,幹起活來能頂上好幾個同學。栽樹挖坑挑水,大煉鋼鐵揀廢鐵,誰都比不了他。他膽子還特別大,郊遊時過一片墳地,連老師帶同學都休頭,黃新生卻走平地似的從中穿過,還遠遠地坐在一個墳包上跟大家招手。低指標瓜菜代時,他能爬樹掏鳥蛋,僧榆樹葉,下離宮湖裏摸魚,上山捕野雞。一來二去,他手下還有不少同學聽他的指揮。大約到了六年級,看了黃一民的麵子,加上想方設法總結優點,學校終於發展黃新生加人了少先隊,戴上了紅領巾。他是整個年級最後一個人隊的,他舉手宣誓時,也有一些激動。王大力傷好後不教體育課,當大隊輔導員,問黃新生長大想幹什麼,黃新生一點也沒猶豫地說,當兵,打仗。王大力小腹隱隱作痛,扭頭便走。
還好,有那麼一段,黃新生不咋和同學打架,也不跟老師搗亂了,黃一民薑素梅和學校都鬆了口氣,校園的黑板報甚至以“黃新生變了”為題,向全校師生反複宣傳一個後進生如何變化的事。區、市教育局也派人下來抓這個典型。不抓則已,一抓反倒壞了事啦,黃新生說鬧了半天原先你們把我看成那麼壞,說我整天打架小土匪似的,這不是糟踐我嘛。他抓起地上的泥,就把黑板報給抹了。這行為在學校裏是大事,女教導處主任要抓黃新生進辦公室,黃新生如今不用頭撞了,他挽袖子亮拳頭,嚇得主任自己進了辦公室插上門不敢出來。
實話實說,黃新生那時畢竟是個半大孩子,還沒有李連那麼一身力氣,成年教師打他還是打得過的。但黃新生是專員的兒子,這個看不見的招牌在暗中保護著他。盡管黃一民薑素梅不是老百姓講的護犢子的人,但太歲頭上動土,曆來是忌諱的。於是,整個實驗小學從校長到教師到門衛,都盼著黃新生快快升到中學去,往後再有天大的麻煩,也與自己無關。在這種心態下,黃新生年年考試不及格卻從未留級蹲班,一路都是綠燈。
往下就是那場文化大革命。從心裏深處講,黃一民夫婦是堅決抵觸的。因為黃此時是主管文教的副專員,運動就是從這條線上拉開大幕的。而年紀不大的黃新生卻對運動產生了極大的興趣,按他的話說,原來還有不念書可勁鬧的好時候,比過年過節熱鬧多了。作為革命幹部子弟,黃新生第一批戴上紅衛兵袖章,掃“四舊”,掃“牛鬼蛇神”。離宮門前文武官員到此下馬下轎的石碑是他帶人砸的,文廟大殿裏的孔子牌位是他親手燒的,外八廟有幾個山門裏的四大金剛,是他毀的(廟內因有人把守,紅衛兵沒進去)。有一天黃新生和幾個頭頭商量要火燒普寧寺(該寺內有我國最大的木佛,文物價值極高)。這事讓黃一民知道了,告訴他萬萬不可,那是千載挨罵的舉動。黃一民怎麼勸也不見效,一怒之下說,當初你爹都不燒廟,你還不如你爹(若不是“文革”中,黃斷然不會冒出此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