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2 / 3)

黃新生猛然明白過來問,我爹是誰?

薑素梅見瞞不過去,更擔心這小子發展下去不知要闖多大的禍,便狠狠心說,聽著,你爹不是你的親爹,你媽也不是你的親媽,你親爹他姓張(很有點《紅燈記》裏李奶奶痛說革命家史那一段)。往下就不必細說了,黃一民和薑素梅不虧受黨教育多年,關鍵時刻亮明真相,保護文物,也保護了自己。而後再填幹部考察表,在家屬黃新生一格後,黃一民總要注上一行字:此子乃匪首張之子,按優待俘虜的政策收養至今。據黃講,這麼寫的意思一是對黨忠誠,不隱瞞任何一點私情;二是防備黃新生幹出出格的事,給自己身前身後沾上汙點。

我們很難想象一個原以為自己是革幹子弟的中學生,在明白了這個十分殘酷的真相(而且來得太突然,事先一點鋪墊也沒有)後,該受到何等震動,並做出什麼樣的反應。反正像有一顆炮彈擊中正在俯衝掃射的飛機,一聲大響之後,就是一片寂靜。

黃新生三天沒出門,第四天起床把紅袖標扔到灶裏燒了,然後進屋給黃和薑當當磕了三個頭,說謝你們不殺之恩,借我十塊錢,我去趟圍場,把那雜種的墳刨了。薑素梅淚流滿麵摟著他說我是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你就是我的親兒子、。黃新生說不刨了那墳,我就跟他有血脈上的聯係,就是黑五類己黃一民說此事不可聲張,若是當地老百姓知道你是他的後代,非砸死你不可。黃新生說該砸,我砸過旁人(幸好沒有人命,但已嚴重受影響。往後說當時年齡尚小予以解脫,解脫了也難以進步發展了)。

沒過很久,黃一民就被揪出來,批鬥之日就動了武,中午鼻臉青腫回家。薑素梅哭哭泣泣找藥上藥,黃新生拿繩子和饅頭去河套,一會兒套回兩隻野狗(是離宮打更守衛養的,運動起來,不敢養而放之),拴於門口。午後革命群眾再來揪人,皆不敢進。有膽大的用棍子打,黃新生拎著菜刀出來,一刀砍下一隻狗頭,說誰進院子,跟這一個樣。此時他已長得身高體壯滿臉橫肉,即使是當年的王大力,亦不是對手。黃一民不願對抗運動,掙紮著要去接受批鬥,黃新生攔不住,就隨著去。原熱河省政府大樓、現行署樓前的大院裏,一些革命群眾都想表現一下自己的積極態度,磨拳擦掌要衝上前,卻見貓著腰的黃一民旁站著一條黑漢,滿臉的凶氣,便沒人敢上前。有人喊走資派的兒子你滾下來。黃新生說我不是他親生的,我爹是土匪,讓他打死了,今天我看看你們咋鬥他,咋為我爹報仇。那時是運動初期,帶槍的軍人尚未介人到地方,機關裏還屬於文人造反,碰見這土匪後裔,還就一時不知如何處理。黃一民於是連著躲過好幾場批鬥,算是萬幸。

熱河城沒有城,古來不動刀槍,民間的說法是熱河化“兵”(冰),實際上是此間為群山環抱河穀穿行的盆地,四下之兵,長驅直人,無險可守。當初日本兵人侵、八一五光複、國民黨軍隊占領、我軍二次解放,有仗都在熱河城一百裏以外打,到熱河這都是一退一進兵不血刃。不戰之城的人缺少血性,這點到了“文革”中很好,站派坐派雖然也爭鬥,終歸鬥得不如其他地方厲害,專政手段也未在這裏大施神威,漫漫十載,人們一也就熬了過來。黃一民重新工作,已是專員,薑素梅在看樣板戲《紅燈記》時,勾起往事,當場暈倒。後搶救過來。但心髒病已很明顯,不能上班,隻能在家休養。

此事緣於“文革”後期,形勢逐漸平穩,人們思念讀書盼望整頓,總之是似火山將要噴發,可黃新生不思進取,百無聊賴地玩起養鳥釣魚。熱河城本是清朝的夏都,八旗後裔遍在,論玩堪稱最佳之處。時黃新生仍住離宮旁的平房裏,而黃一民和薑素梅已搬進新蓋的家屬樓中。並非黃、薑不讓新生進樓,而是新生死活不去,說樓內不方便,院裏可以養鳥養魚養狗,是萬萬不可離開的寶地。加之他們之間的關係早已大白於熱河,薑素梅總覺得臉麵上不甚光彩,覺得分開過也好。還有就是省裏曾有意調黃一民,薑素梅暗想若如此,斷然不能讓新生隨去,去了怕對黃一民名聲不好。況黃新生已經在工廠工作多時,有工資收人,已能自立,順水推舟,薑素梅說住平房也好,將來結婚也就有了房子(這也是實情。當時領導幹部比較廉潔,大都手中沒有多套住房)。分開住後,偶爾見麵,相安無事。

轉眼間到了一九八三年,機構改革,提拔使用年輕幹部。黃一民不僅沒調到省裏,連專員的位子也讓了出去,當了行署顧問(大勢所趨,黃和許多老幹部亦識大局,支持改革,但心中還覺得有餘熱要發揮,於是要為“騎上馬”的年輕幹部“送一程”。不久發現“馬”走得很快,“送”不了多遠,人家便抖疆急行了,自己隻得說聲恕不遠送,打道回府)。到家來,老夫老妻互相瞅瞅,心裏好像有許多話要說,卻又不知從哪裏說起。正在這時,黃新生送來兩隻大百靈(半人高黃銅鉤漆籠),還有不少盆花草,說勞累一生,也該輕鬆輕鬆(倒也挺孝順的)。

黃一民心中反感,覺得一個徹底的布爾什維克,即使不在工作崗位上,也不能精神頹廢,迷於花草蟲鳥之中。因此,連個笑模樣也沒給新生,若不是薑素梅給他使眼色,他興許讓新生咋來咋拿回去。

但情況變化很快,數日家中無客無電話,去辦公室(尚保留,但換了房間)看報喝茶,也沒人主動來說話(旁人太忙,並非慢待老幹部),後來一打聽,與自己一起退下的老戰友,或去河套種地,或去離宮打拳,還有在家看書練字,外帶逗孫子玩。黃一民恍然大悟,把辦公室裏自己的東西裝包拎了,鑰匙上繳,說把報紙放個地方,我每天來取就行了(當然還有工資,還要報藥費)。

真是覺悟高的好幹部,老了思想作風也不遲鈍,回到家來喂鳥澆花。薑素梅好生歡喜,忽然她點出一道新題,說何不培養一下新生,子承父業,也是常理。黃一民心頭一震,暗道夫人你緣何心髒得病,都是累的,琢磨一個又一個心眼兒,不是容易的。黃一民說提拔幹部,是組織決定,我不能靠我的影響為親屬謀私。薑素梅說這道理我明白,我們隻需把新生往這條路上領領,往下全靠他自己,看不見人家都把子女從工廠調出來。

黃一民細想一番,又恍然大悟,暗叫慚愧,想當初若不是有人指導,說不定自己這幾十年就在家中種地呢。長江水後浪推前浪,人世間新人換舊人。那新人出來也是有條件的,古有伯樂,今有我等老幹部。寧可他不夠材料,不可我不盡一把力,興許就為四化大業培養一棟梁之材(一時激動,越想越是那麼回事)。

大計雖定,但也得一步步實施。先抓父子母子感情(已有不小傷害),為黃新生找對象成家。這本是件容易事,但放在黃新生身上就難了,一般家長都願意與黃一民結親家,但不同意女兒嫁新生。前麵說過,熱河乃彈丸之地,不戰之城,長堤柳下,夕陽窄巷,閑人碎嘴,總要講些奇事。黃專員收養一胡子之子,早已家喻戶曉,更有好事者,添油加醋,將喬玉秀演義成青樓女子,雙槍匪婆,匹馬走圍場,揚鞭闖赤峰,說得神乎其神。試想,這般狀況之下,哪家女子還敢舍身前來……

無可奈何,就從城外考慮。有老同誌介紹一當年貧宣隊的姑娘,名叫範梨花(與古代女英雄樊梨花就差一個音),三十歲了,還待字閨中,在小縣城裏屬於高不成低不就的特殊人物(這種女性在“文革”後有不少,其個人經曆一般是農村―抽調工作隊或什麼隊―轉幹―工作在縣城。搞鄉下對象,顯然不行。待到搞城裏對象時,自己年齡已大,一下懸在半空中)。深人了解,範梨花在郵局當會計,除了人長得粗大一些,沒別的毛病。但粗大配黃新生也很合適,看來月下老早有紅線暗牽,此事很快就成了,範梨花也從縣裏調來,隻是這邊郵局要求嚴,範沒有會計證,改行站櫃台賣信封郵票。

看他們成了家,薑素梅很認真地單獨與黃新生談了次話,其內容主要有二,一是革命友情比什麼都珍貴,是不是親生無所謂,我們要團結一致向前看。二是要學李鐵梅高舉紅燈閃閃亮,跟隨老父上戰場,不能再沉溺於玩樂之中。

黃新生聽罷說您的想法很好,隻可惜我不是那塊材料,上輩子我那土匪爹折騰得凶,小時候我鬧得也不善,凡事都有個夠,再往下折騰,隻怕我還得給社會給旁人添亂添麻煩,到時候你們更後悔。

薑素梅又去做範梨花的工作,範說您要是疼我,千萬別躥掇他去當什麼官。早知道他先前是那牲口樣,我都不能嫁過來。薑素梅搖搖頭,說樊梨花可是女英雄,你可比人家差多了。範梨花說我家代代貧農,到我這代不光有“飯”(範)吃,還進了城,早知足了。

薑素梅捂著胸口,走在街上自言自語朽木不可雕呀。黃一民從樹後過來扶住說拉倒吧,過去說龍生龍鳳生鳳不對,是血統論,但遺傳學還是有的,他能變成這樣一個人,也是很不錯啦。

往下十幾年裏,熱河城變化可就大啦。老的一茬茬走,新的一茬茬起,離宮的樓堂殿宇彩畫了一遍又一遍,宮牆下的鳥市花市魚市越鋪越大。黃一民夫婦看老同誌的孩子升了官,不免歎口氣,說

自己沒那福氣;忽然又聽說誰誰的兒子犯了事進去了,便連連說新生沒走仕途這條路,是萬幸。再往後,他們老兩口都善終,黃新生帶著範梨花和兒子去發送。發送完了,就回家用平板車拉著鳥籠子去宮牆根兒做生意。他們怎麼不去上班呀?有黃一民的老關係,不至於下崗吧?您說對了。他們沒下崗,他倆一個停薪留職,一個提前內退,早早成了自由之身。他們的兒子初中快畢業了,就愛踢足球,有人說你爺爺當初可是大官。他說再大也大不過羅納爾多。黃新生大夏天穿褲權光膀子,見到鳥比見範梨花還親,用他的話說,孩子他爺那些老賬都過去了,往後就跟這些鳥混了,這樣的日子,挺好呀(他的攤點,在離宮德彙門右側,除了全省文明城或衛生大檢查,不讓出攤,其餘時間,都在,風雨無阻。說的是小雨,大雨鳥受不了)!

熱河幽夢

從一九六九年開春到一九七三年初秋,我在距熱河城二百多裏地的一個鄉村插隊。插隊的第二年,公社辦通訊員學習班,大隊讓我去學了五天,回來就給縣和公社的廣播站寫稿。寫稿對我而言很幸福,可以不下地,由大隊記工分。可惜須得到大隊革委會主任的批準(否則我會一年到頭躲在屋裏寫)。但這麼一來,生產隊感到不好派活於我。後來幹脆就把我給了大隊(算生產隊出大隊的義務工)。大隊當時有兩個專業隊,一個是水利專業隊(建小水電),一個是“鐵姑娘”專業隊(開荒造田),大隊主任讓我去了後麵這個隊。這個隊的活相對來講比較簡單(能掄鎬使鍁就行,水利隊需會壘牆抹灰懂得點電)。

“鐵姑娘”隊內有三姐妹王彩芬、王彩萍‘、王彩鳳。叫三姐妹,實際不是一奶同胞,而是叔伯姐妹(可能是一個太爺的)。這個村姓王的是大戶,女孩子叫王彩啥的有好幾十個(彩霞、彩雲、彩虹、彩梅、彩蘭,有一個上小學一年級的小丫頭可能實在找不出後麵的字了,索性叫王彩色,把所有帶彩的顏色都攪到一塊了)。因為有個記者來采訪,重點寫了彩芬、彩萍、彩鳳三個人,見報以後,她們三個出去“講用”,人稱三姐妹,很有些名氣(那時還有“十姐妹”、“八姐妹”,但從未有過“十兄弟”、“八兄弟”。後者給人的感覺不是合起來能幹多少革命大業,而是一下讓人想起這些兄弟一頓得吃多少餅子或饅頭)。

三姐妹在台上講得叮當響,開鐵匠鋪似的。回到現實生活中,其實跟普通女子差不多,隻不過她們去過縣城去過地區(熱河城是地區所在地)後,對城裏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幹活時,隻要單獨與我在一起,她們就不斷地打聽城裏的事(她們知道我不會打小報告)。而重點問的,是城裏姑娘穿什麼戴什麼,怎麼搞對象,結婚怎樣辦喜事。這對我來說很容易,我有五個姐姐(絕對是親的),大約從六歲開始,隔二三年我就要作為重要人物(我家隻我一個男孩)去參加一個姐姐的婚禮。遺憾的是,去後我吃得多,看得少,沒記下太多的內容。但這並不妨礙我憑著想象(寫活學活用的材料,使我產生了極豐富的想像力),真的假的慢慢講給她們聽。她們很愛聽,從不懷疑裏麵的虛構成分。作為報答,她們會不斷地送給我一些好吃的東西(核桃、大棗、薯幹、栗子等)。有一次我問她們,你們是不是想去城裏生活。她們都沉默了,好一陣才說,當城裏人?做夢吧。

應該承認“文革”成全了一些人。如三姐妹的夢,後來都實現了。王彩芬一九七0年抽到貧宣隊搞“鬥批改”,一九七平年轉到縣供銷社當售貨員,後轉幹調郵電局搞政工,再往後有人從地區給她介紹了對象,一下子調到熱河城內。王彩萍則被推薦上大學,成為第一批“工農兵”學員。王彩萍學的是哲學,兩年(真快呀)就大學畢業了,分配到熱河市郊的一所學校工作,自然也就落戶於此。王彩鳳繞的彎比較多,她頭腦快,有小聰明,見抽貧宣隊和推薦上學都沒輪到自己,就迫不及待地托人去了煤礦招待所當服務員,又轉到縣招待所,後來跟一個解放軍搞對象,調到離熱河城六十裏的一個鎮信用社(對象部隊在這裏)。再往後,跟這個對象吹了,又搞了一個,調到熱河市郊;再往後又吹了,又搞了一個,終於調到市商業局,至此不再吹不再調,安心在城裏過日子。

她們走得都很快,應了“一萬年太久,隻爭朝夕”那句名言。不久,“鐵姑娘”們走的走嫁的嫁(多數在方圓一二十裏內做了媳婦),這個隊就解散了。大隊領導換了,新領導對廣播稿不感興趣,把我打發回生產隊幹活。後來,我斤鬥把式地從鄉下出來,念了三年書,又分回熱河(哪來哪去,差點又回了村裏),在這裏娶妻生子,成了熱河臣民。很巧的是,在以後的若幹年裏,我與三姐妹的每一個人都有過一段來往,知道了她們生活的一些重要內容,於是,也就明白了她們年輕時的“夢”,在後來的歲月裏是怎樣的色彩,最終又走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