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是令人羨慕的王彩芬。一個亮麗尊貴的婚姻殿堂,幸福地為她打開了,她做夢也沒有想到自己會成為熱河最高行政長官家中的一員。行政公署的專員黃一民為其兒子黃新生擇偶,找來找去找到了王彩芬頭上。王彩芬對其中的奧妙十分不解,城裏的姑娘有的是,為何舍近求遠去縣裏找,專員是大官,即使找不著門當戶對的人家,咋也不至於跟鄉下人結親家。王彩芬很想弄清這些疑問後再決定往下的進退,但介紹人(原貧宣隊隊長,人黨介紹人)像下命令一樣把結婚的任務交待給她,要求她必須無條件地給予落實。當然,在嚴厲之餘,也有一些細致的思想工作,比如告訴她黃專員德高望重,薑素梅(專員夫人)體貼他人,這樣的人家,打著燈籠難找;再有,人家之所以遠路求親,是看你出身好工作好模樣好,是覺得你身上沒有城裏女孩子的驕嬌二氣。至於與你家聯親,是因為人家覺悟高,時刻不忘廣大人民群眾。王彩芬被說得無言可對,隻好點頭(畢竟年輕,沒經曆過)。等介紹人走了,她忽然想起還沒介紹黃新生的情況,自己是要嫁給他的,怎麼光談他的家庭。
王彩芬很想找誰幫助參謀一下。她想到彩萍和彩鳳,還有我(她的父母都是老實巴交的農民,實在拿不出啥意見),可惜我們都沒在她身邊。介紹人把工作調動的信擺在她麵前,說旁人調動得使牛勁(介紹人小時放過牛),你卻不費吹灰之力,過了這村可沒這店。
王彩芬想想熱河城裏的繁華,一咬牙就答應下來。往下一路綠燈,任何手續都用不著她去操辦,在熱河城內少有的幾幢家屬樓內,她走進了令她腳步有些沉重的房門。她見到了黃一民夫婦,比想象中的要年輕(保養得不錯),要和氣。但黃新生的出現,讓她有些吃驚―未來的丈夫穿一身沒有領章的綠軍裝,像打量一件家具似的瞅了王彩芬兩眼,,說就是這個山丫頭?
王彩芬的眼淚頓時在眼裏打旋。她想跑,被薑素梅攔住,好話說了一火車。事後終於弄明白:黃新生是他們的養子。是解放初期打胡子(土匪)時,從匪巢裏搶來的一個嬰)L。他們原以為這個無父母的孩子會在新的土壤換來新生(故起名黃新生),不料哪一份遺傳基因起作用,黃新生從小性情粗野匪氣十足,又因為他是專員的公子,無人敢惹,內因外因結合在一起,使得他愈發無法無天,喝酒滋事,禍端不斷。此番是將他人傷後,薑素梅欲用結婚成家的招數拴住他的心。無奈黃新生在熱河城內大名盡知,哪家姑娘也不肯上前,幾經碰壁,薑素梅改變策略,從外縣下手(有點農村包圍城市的味道),就網住了王彩芬,薑素梅流著眼淚跟彩芬交了底(生米必須做成熟飯,不說也不行了),說你就幫幫我們吧,不信我們三個共產黨員,還教育挽救不過來一個黃新生。
薑素梅是建國前參加革命的老幹部。如此誠懇的話,令王彩芬很感動,也熱血沸騰。她想起白求恩不遠萬裏來到中國,為的是中國的解放事業,自己難道就不能不遠百裏(縣城距熱河城百裏)來到熱河,為老幹部和他們兒子的幸福做些貢獻嗎?何況,房子、家具都是現成的,比晉察冀根據地的條件不知道強多少倍。白求恩能在破廟的手術台上挽救戰士的生命,自己也定能靠著革命意誌(那時不敢講愛和性),讓新生重新回到正確的人生道路上。於是,王彩芬義無反顧地當了新娘。新婚之夜,她咬緊牙關強忍著,心裏想,過去光從書上看落人土匪手中的慘狀,今日算是親身體會到了……
一九七六年九月,我扛著行李返回熱河城,分配工作後曾在街上見過王彩芬,她那時已經是政工科的副科長了。時值毛澤東主席逝世,我們都去百貨大樓買黑布(布置靈堂)。排隊等待時,我主動聊了幾句,問起她的家庭情況,她眼腫得像桃子,嚴肅地說這個時候,怎麼還談個人家庭?把我弄個大紅臉,發現自己覺悟實在太低,遠不如這位當年的鐵大姐。後來,我是從王彩萍那聽到王彩芬結婚前後的細情,我認為她一定會把她愛人教育好,過上幸福美滿的生活。
很巧的是,我分配到了王彩萍工作的單位。數年未見,我以為她一定幹得很出色。不料第一次見麵就令我吃驚,她在總務科賣飯票。賣飯票並不低下,問題是才從大學哲學係畢業沒多久,怎麼如此之快就雙腿落到“經濟基礎”上,而告別了“上層建築”。後來,我聽旁人說,她畢業後先分到教研室當教員,卻講不了課;後調到辦公室,亦寫不成材料;再去圖書館,又弄不清分類;最終隻好賣飯票,倒是從不虧賬。據說,她最大的長處,是會過日子。此時,她已成家。她的愛人比她小四歲,是從鄉下招工到工廠的,人極老實,勤務兵一般在王彩萍指揮下幹這幹那。學校家屬院是平房,房前有空地,王彩萍用來種菜,不僅如此,夏秋之季,她還上山挖野菜(從小在家挖慣了),蘸醬吃。我注意到,下班往家走,路邊哪怕有不大的木片,她也要撿起來。對此,我覺得她是勤儉。但後來我發現她在別人上班時經常回家,手裏或者拎把條帚,或拖著個半新的拖布,還有個水桶。我隻去她家串過一次門,發現她屋裏的床、桌、椅,甚至蒼蠅拍,都是公家的。於是,我就替她有些難為情,聊天中說到王彩芬,說人家都當上科長了。王彩萍自然聽出內中含義,也不掩飾地告訴我,說她看明白了,雖然自己落到城裏,在城裏人的眼裏,仍是山蠍子(熱河土語,即土包子)。況且,在學校裏根本也沒學著啥(屬實),能賣飯票就不錯。往下的目標,就是過好自己的小日子,自己有兩隻手,凡事不求人,掙幹的吃幹的,掙稀的喝稀的,大便宜(錢、糧票)一點不能占,小東西(包括日常用品),小得溜兒(《青鬆嶺》電影中錢廣的話)該劃拉的就劃拉,要不然,三十八塊(畢業後的工資)怎麼養家?
我讓她說愣了,她的話不是沒有一點道理(家屬院內各家都有公家的物品,區別在於多少)。我成家時,曾用了公家的兩個單人床,後來興起焊鐵床,我焊了一個,把公家的床還回去(即搬回禮堂倉庫中,那兒有的是破家具,沒人管)。
王彩萍極少與人交往,聽到旁人結婚啥的就躲開(為的是不隨份子錢),也不與自己的親戚走動,逢年過節絕不吃人家的請,自己也從不請旁人。但食堂會餐,是一定要來的,不說話,使勁吃(一般是從上頓飯餓起),吃完明顯地走路費勁,手裏可能還摸點啥(給孩子帶塊熟肉)。她結婚比我早一年多,但她能很迅速地在“一孩化”之前又搶生了一個孩子,老大老二之間隻隔不到兩年。我因生一女孩,聽到消息後曾動員妻子,遭到嚴厲拒絕。我舉王彩萍為例,妻子說你比得了人家?人家蓋小房,兩口子還自己上大棺呢!
這是真的。那時興自己蓋小房。王彩萍和愛人每天揀碎磚頭。 自己和泥自己壘(在鄉下壘過梯田),等到上棺(雖不是大棺,也不輕)時,兩口子愣不請人幫忙,竟然用繩子一點點拉上去(利用滑輪原理)。如此受累,不請人,就是為了省些煙和茶,簡直令人不可思議。
我離開那個單位時,那裏蓋了家屬樓,幾乎所有夠條件的職工都上了樓,惟獨王彩萍沒上。她舍不得院裏的菜地和地窖,還說平房冬天生爐子帶取暖,住樓房得交取暖費,煤氣隻能做飯。
現在該說王彩鳳了。她與比她稍大的兩位姐姐完全不同。她一旦進人城市,就像蟬脫殼一樣,從裏到外換了個樣,一頭紮進令她興奮的生活中。她的條件比那兩位優越得多,她有苗條的身材皎好的麵孔。一雙略顯豐滿的乳房,使她走起路來前胸如小山丘在地震,很讓一些男人不由自主投去貪婪的目光。王彩鳳不害怕,不回避,決不減輕地震的強度,她知道女人最好的法寶,都隱藏在那一層薄薄的布下。把法寶藏得很嚴,令人感覺不到法寶的存在,從而失去女人的魅力,那種人是傻瓜;把法寶輕易地給了人,讓人不費勁地得到並使用,這種人更是大傻瓜。隻有手握法寶,讓人圍著團團轉,並為你做事,這才是聰明人。這等高論可不是我杜撰出來的,是我倆在樓道做飯時,她主動跟我說的。當時,我在煤氣上煮粥,怕沸了,抓了本書邊看邊守著。王彩鳳的屋門(我兩家緊挨著)輕輕一開,走出一個男人(不是她愛人),隨後是王彩鳳。他們沒料到我在這兒。王彩鳳馬上大聲說科長你回頭來呀,那些報表我很快就做出來了。我跟他倆點點頭,接著看書,王彩鳳從樓外返回來,見我的粥還在熬著,旁邊又確實沒人,她不知從哪開的頭,就跟我說了這些話。意思我也明白,是在向我解釋,雖然有些男人上她家來,但她是不會把法寶給他們的,她不是傻人。可能更希望我也別做傻人,別望風捕影,瞎猜胡想。
對此,我感到很別扭。我從地處市郊的原單位搬到愛人單位的宿舍樓內(筒子樓,原單身宿舍,後一家一間,在樓道做飯),沒想到和王彩鳳做了鄰居。由於我們在鄉下就認識,冷不丁住到一起,就顯得比旁人親熱。王彩鳳嗓音很亮,話說得很甜,很愛請人去她家坐坐,看她家新購置的電器(她愛人在這方麵很內行,所以,她家電器總是領先一步)。人家離開時,她不僅送,還習慣說回頭來吧,來吧。說老實話,同樣是“來吧”這兩個字,發自她的口中,具有極大的誘惑力(話音帶勾勾)。我曾去她家聊天,聊插隊時的事,可能時間稍長了點,我愛人對此極不滿意,差點跟我吵起來。我長了教訓,再也不敢越雷池一步,但如此狹小的生存空間,低頭不見抬頭見,實在叫你無處躲藏(我亦害怕被她的法寶迷惑)。
數年之內,王彩鳳各方麵都取得了成功。工作上,她成為局勞動服務公司的主管會計,很有些權力;生活上,她很富裕,搬到新樓裏,花大錢裝修,屋內擺設很豪華;子女上,她的女兒很優秀,上小學就是“十佳”,彈琴跳舞畫畫寫詩朗誦短跑長跑跳高跳遠遊泳體操等等,好像樣樣都行,報紙電視都露麵,還采訪父母。王彩鳳還把女兒名字改了,叫商一(她愛人姓商)。她自豪地解釋,就是沒有商量,總爭第一。
事情到此就告了一個大段落。 自己家的日子自己過,沒有時間太關心旁人的事,也關心不起(看人家困難,你幫不?看人家闊氣,又著急)。所以,與三姐妹的來往,有很長時間就斷了。這期間,古老的熱河城發生了極大的變化,人們逐漸走進了一個色彩斑斕的天地中。避暑山莊涼爽的風,吹得人在夜晚做起一個個甜美的夢,棒褪山當頭而立,又讓人驚出一頭冷汗。昔日康熙皇帝在臨近避暑山莊的最後一段禦道上修了三道牌樓,並分別題了字。如今古禦道已拓成寬寬的城市街道,頭道牌樓(隻修了這一座)上有四個鬥大的金字:“光天化日”。不少人看了心存疑問,走進這牌樓,難道要在光天化日下幹點什麼?
其實,光天:最大的天,大白天;化日:生長萬物的太陽。這句成語本是形容太平盛世。隻是後來又有了別意,亦比喻眾目昭彰,是非分明的場合之下。
兩種含義,合在一起,包容性強,涵蓋麵大,用於當今,甚為合適。一年前,王彩芬突然打電話給我,告訴她要結婚了,請我去喝喜酒。我愣了一陣,問那黃新生呢。她在電話裏很平靜地說,已成酒鬼,不可救藥。我說你們三個黨員都改造不了一個他?她說二位老人早已在鬥爭中犧牲了,自己僥幸逃脫,還得另謀生路。我說你啥時學會了幽默?她說解釋噩夢的最好辦法,就是學會幽默,換句話說,就是自己騙自己。
她的婚禮我去了,第二個男人很不錯。我們碰杯渴酒。那場麵不容我們多說話。後來,我在街上看到她和兒子騎車停在她原來住的樓前,她給兒子一包東西,兒子拿了進去。隨後,她很快騎車走了。我的心酸酸的,險些流下眼淚(因為我愛人在一旁)。
我再見到王彩萍,是在平整河床的一場戰鬥中。為防洪水,市裏要求清理河床內的一切障礙(包括莊稼)。有一片長勢很好的玉米,靠著壩根兒。說實在話,這片莊稼不太影響瀉洪。但為了全局,又必須毀掉。當推土機開過去後,有人尖叫著攔車。我以為是附近哪個村的農婦,近前仔細一看,是王彩萍。具體過程少敘。按規定河床內所有被毀的東西,概不補償。但聽王彩萍講一個女兒上大學,一個女兒念高中,花費實在太大。種這些棒子,煮熟了賣,能賣二百多塊錢(市場價伍毛一個)。我不忍聽下去,叫人補了她二百元。後來會計問下到什麼科目,我說放在民工那欄裏,就算她種地的力氣錢。
最驚人的事發生在王彩鳳身上。半年前的一個早晨,她從家中(六樓)的窗戶掉出去,重重地摔在樓下的水泥地麵上,連哼也未哼一聲,就走了。那時她愛人去買早點,女兒還在睡覺。當聽說有人跳樓了,她愛人扔了手中的油條就往回跑(有預感)。王彩鳳臉朝下趴在那裏,烏黑的長發掩住了麵頰,並沒有給人以恐怖感,就像趴在床上睡覺(睡錯了地方)。乳房埋在身下,但鼓鼓的臀部仍令人感到活生生的所在。此時,是夏日的早晨,晨練的人穿著短衣短褲。雖然她是直接從床上一躍而出,但她穿著長衣長褲,使自己的法寶得到了很好的保護,很尊嚴地圓了她的心中的夢。
王彩鳳的死,引起許多議論,有的說她用自己的命,保護了旁人;還說她太年輕,缺乏經驗,一封上告信就亂了方寸;還有人說她太舍不得辛辛苦苦置辦起來的家,她死了,這個家就完整地保留下來;還有的說她給女兒的名字改壞了,商一,傷一個。
我不願意相信這些,我相信她愛人說的,說她神經衰弱,頭暈,床靠著窗,天熱又沒有關窗,起來沒有站穩,不留神摔了出去。若不是這樣,她咋也得留下點遺言什麼的。
熱河城並沒有城(康熙連長城都不主張修,何況熱河城),隻是後來聚的人多了,與鄉間有了區別,就嘴裏稱出熱河城。塞外山野的爽風潮氣毫無阻擋地湧進這塊豐腆的穀地,伴著皇帝的夏宮,幽幽夢境,悄然襲來。健在的人在做夢,逝去的人也在做夢,隻不過天地有所不同罷了。三姐妹的故事眼下也就能講到這兒,我不知是我在夢中,還是她們在夢中。三百年前的明君康熙銅像立在熱河街頭,他張開沉重的眼皮,瞪圓昏花的老眼,望著十裏長街車水馬龍,他會在想什麼,難道是一夢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