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熱河遺夢
宋老佛爺
宋老佛爺跟電影裏西太後的老佛爺不是一回事,宋老佛爺是軍人,堂堂的中國人民解放軍副營級幹部,在農場抓生產。70年代到話劇團支左,當了軍代表,掌握著全團一百多號人的命運。他不整人,跟演員們能樂樂嗬嗬的,在那個年月十分難得。演員們屁屁溜溜,兩天不挨整就還陽,看老宋胖胖的身子,臉上沒啥胡子,就給他起綽號叫老佛爺,意思是為人心善,佛爺似的。老宋知道了也不惱,說你們好好地呆著,別給我鬧出階級鬥爭新動向,上級不找我,我熬過這一段,還回部隊帶戰士種稻子,可比跟雞巴你們省心。演員們說行啊,我們在家裏逗孩子劈柴禾改善夥食,保證不給您老人家添亂。
上級來檢查,批評宋老佛爺你咋搞的,一個新的階級敵人沒抓出來,一點階級鬥爭新動向沒察覺出來,你革命的警惕性哪去了!宋老佛爺頭上冒汗,連連做自我批評,然後就不再跟演員們笑。排話劇《南昌起義》時,他天天在排練場轉悠,轉了兩天啥也沒發現,上級又來電話問怎麼樣啦?文藝團體裏階級敵人應該是一抓一大把的,你咋就抓不出來一個呢!宋老佛爺說是呀,我在稻田裏幹活,隨便眼睛一瞥,就能辨出哪是秧苗哪是稗子,演員比稗子顯眼多啦,我咋就找不出來其中的壞人呢?上級說你注意他們說話,包括台詞,說差了就是線索。宋老佛爺就去盯著。演員們猴精,使勁兒背台詞,一個字不差,彩排時一個個木頭人似的。上級審查後說,老宋你咋把戲排成這個熊樣,這樣南昌起義能成功嗎。
宋老佛爺被訓傻了。演員怪過意不去,說您別費心了,您插了好幾十年稻子,我們演了好幾十年戲,您找不出我們的差錯。實在不行,我們犯一回錯誤,讓您立一回功吧。宋老佛爺搖頭說不,我得靠我的革命覺悟把埋藏在劇團深處的階級敵人挖出來。
過了些天上麵傳達邊境線上打仗的文件,又強調抓階級鬥爭新動向。宋老佛爺聽完了心裏上火,大便幹燥,拉不出屎,一進廁所就蹲個把鍾頭。有一天都蹲一個半鍾頭了,還沒拉出來,他看廁所就他自己,就換了個坑兒,盼著能拉出來。這個坑兒挨著牆,牆是白灰牆,他使勁時就得低頭,一低頭就發現牆根有一溜小字,仔細瞅瞅,瞅清楚了,是這麼幾個字―“鐵軍,槍枝彈藥已經運來,何時行動,速告”。後麵的字,已經抹得快看不清了。宋老佛爺看罷出了一頭冷汗,心裏說上級領導水平就是高呀,這麼大的敵情,要是漏過了,甭說栽稻子,我這領章帽徽都得摘了!他屎也沒了,立刻報告,時間不大,來了二百多人,把話劇團包圍了好幾層。領導和專家一邊看現場拍照,一邊派人搜查,一邊把全體演職員集中起來驗筆跡。上級領導拍著宋老佛爺的肩說案情重大,你要立大功了。宋老佛爺心裏過意不去說如果抓出來還是辦學習班解決,別抓人。領導嚴肅說聽說他們叫你老佛爺,你可不能心慈手軟,要當鐵佛爺。宋老佛爺說我盡量朝鐵那方麵使勁吧,這些年淨種稻子跟稻草接觸得多,硬不起來。
驗筆跡驗了整整一天,搜查個溜夠,槍枝彈藥連個影都沒有,把演員都折騰熟了,也沒查出誰寫的。宋老佛爺看不過去,弄來些饅頭給大家吃。大家說那反標到底是什麼,你就明說吧,這麼大海裏撈針,寫有好幾千字了,你不好查。宋老佛爺歎口氣說那我就實話告訴你們吧,誰寫的快坦白爭取寬大處理,我一定幫你一把,從輕發落。他就把那些字說了。才說完上級就知道了,立即把宋老佛爺給叫去說你喪失立場,給敵人通風報信,如果槍枝彈藥被敵人轉移了,就拿你是問。
這時候外麵有人報告說查出來了,有一個演員承認是他寫的。領導聽了眼珠瞪得溜圓,宋老佛爺心裏發酸。把那演員帶來,滿滿一屋子人對他一個,意思要用革命氣勢壓倒他。那演員幹瘦,說是我寫的,我大便幹燥,拉不出來在那蹲著難受順手寫的。領導拍桌子:槍枝彈藥在哪裏?那演員說沒有槍枝彈藥,那句話是南昌起義話劇裏的台詞,我就這一句台詞,我舌頭不利索,怕說差了,拉屎時寫牆上看著念……
領導氣蒙了。宋老佛爺心裏一塊石頭落了地。轉天上級下令調宋老佛爺回農場,演員們送他,說真對不起您,立功的機會失去了。宋老佛爺說還是這麼好,要立了功就麻煩了,關鍵時刻我明白了,整鼓稻子跟整鼓人是倆事,我還是去種稻子好,沒人逼弄我整人。
宋老佛爺後來轉業了,當個政工科長,還是那樣,不整人。他自己“文革”後說運動中就想整一回,沒整成,打那這心思就絕了。
錢大畫家
群藝館美術組的錢增順“文革”時哪一派也不要他,因為他家成分不好,地主。貧下中農揭發他爺爺活著的時候頓頓小米水飯炒鹽豆,稀溜溜嘎崩崩過著腐朽的生活。錢增順因為成分不好還搞不上對象,但他畫得好寫得好,搞紅海洋時,他大顯身手,整個城裏凡是能寫能畫的地方,差不多全讓他給塗抹了。他成天穿個沽滿顏色的長大褂子,頭發挺長,在街上一走,孩子們就喊:錢大畫家大畫家,娶個媳婦爛眼枯嚓嚓,回家摸摸沒有順兒(乳房),天亮一看是蛤蟆。錢增順也不吱聲,抽冷子竄過去一人給一板刷,刷上全是紅漆。有一個30來歲有點缺心眼的小寡婦帶她兒子找來了,錢增順說你兒子說我娶媳婦沒順兒,這不是咒我嗎,叫我怎麼搞對象!小寡婦說沒順兒就沒順兒,還輕鬆呢,像我這倆大順兒,整天吊在胸前,多累人。錢增順瞥了一眼說你別嚇人,我畫過外國女人的石膏像,你再大也沒人家大。小寡婦給兒子五分錢讓去買冰棍打發走,關上門撩起衣服說你瞅瞅是中國的大還是外國的大。錢增順一看傻眼了,敢情真人的東西比石膏強百倍,上中專時老師沒少講畫人體是最基本的功夫,可從來沒畫過,自己沒媳婦也沒見過。錢增順說你的還真比外國的強,咱們要打倒帝修反,就得拿出革命的炮彈去揍他們。小寡婦笑道我這倆肉沱子可當不了炮彈,錢增順說畫出來就是炮彈。
小寡婦脫了上衣就讓錢增順畫。小寡婦的孩子一找來,錢增順就給錢讓他去買冰棒。畫到傍晚,錢增順說現在咱是半截炮彈,力量不大,幹脆畫一個整個的吧,一下子能把敵人的偵察衛星打下來。小寡婦說你等我回家給我兒子做了飯再來。錢增順忙掏錢和糧票說你帶兒子到飯館去吃,時間很緊張。小寡婦當真了,給兒子買兩個麵包讓他在院裏等著,自己回來就讓錢增順畫。錢增順把門窗關嚴,點亮燈,他先是一驚,後來就心境淡淡如見到一幅好山水畫,不緊不慢地畫起來。
偏偏這時候文化局一個領導過來,見那孩子坐在黑咕隆咚的院裏,領導問咋回事,那孩子說錢大畫家畫我媽的炮彈,說要打蘇修。領導從門縫一看,美不勝收,腰都直不起來了。這時又來人了問領導你看啥呢?領導一下子覺悟過來,帶人衝進去,先看個仔細,然後就抓了錢增順,後來判他二年勞教。
等到他出來又過了些年,就形勢大變,畫女人體已經很正常了。連街上廣告也畫肉感的女性。錢增順想在屋裏好好畫畫,但領導說不行啊,你得給館裏創收,你成立個廣告公司掙錢吧。錢增順不願意也沒法,隻好去掙錢。但搞廣告的多了,人家也不講人像比例、顏色對比,隻要掙錢就畫。錢增順覺得這麼畫對不起一個畫家的良心,就堅持藝術質量規規矩矩地畫。這麼一來他掙錢就少,後來連活都攬不來了。有一天來了個朋友,說解放前夕國民黨撤退時,有一批美國國債券散落在民間,現在找出來,就能兌換成美元,為國家做貢獻。錢增順說我能幫你做什麼?朋友說你按我說的畫兩個樣子,我們拿這個去尋找。錢增順就按他說的畫,畫了美國總統人頭像還有圖案啥的。畫完那朋友還吃了錢增順一頓,臨去說找來錢給你幾十萬,你等著吧。錢增順說有兒萬就行,交給館裏,我好靜下心畫畫。
他等呀等,不見朋友來,公安局的人卻來了,把錢增順拘留了,讓他交待畫美國國債券的過程。錢增順如實講了,人家說你畫的這東西騙了大半個中國,你知罪嗎?錢增順這才知道根本就沒有什麼美國國債券,他那朋友拿他畫的這東西騙旁人,旁人花錢買下又賣旁人,最後有一位冒傻氣拿銀行去換美元,叫人抓住了,公安局找啊找,最終找到錢增順頭上。公安局怕他還畫過別的,問個底掉就畫這兩張,結果拘留了半個月又罰錢放回來。這事傳個滿城,錢增順那時經人介紹認識個女的,一聽這事也拉倒了。
嚴打前群藝館辦的商店淨丟東西,夜裏常有人跳牆進來。打更的根本不敢出去管。全館上下很氣憤,錢增順說我搬這來住,堅決打擊壞人。領導說你可得加小心呀。錢增順手巧,找來把信號槍,車了根鋼管,組裝成一把手槍,打滾珠能打二十多米,打下過樹上鳥。沒啥事時,他就到離宮練槍。平時這槍就挎在腰裏。嚴打時他晚間不睡覺蹲在暗處看有沒有壞人來,心裏說這壞人都哪去了,也不讓我立一功。有一天終於見倆喝醉酒的在街上和一個女的嗆嗆,他上前就去救那女的。那倆男人伸手就打,錢增順掏出槍來,不成想讓人家給奪過去。錢增順跑到公安局報案說我的槍讓壞人奪去了。公安局派人把那倆人帶來,那女的也來了,女的說我們是嗆嗆做生意的事,不是截道。錢增順看桌子上放著自己的槍,說我還以為他們攔路行凶呢,沒事我走啦。公安局的人把他帶到另一個屋,問你怎麼私自使用槍枝,嚴打這是其中一項,你留下等待處理吧。
後來不少人去說情,公安局說私藏槍枝很嚴重,己經拘了些人,如果放了錢增順,旁人沒法辦。眾人一聽是那麼個理,就買些香煙水果去看錢增順,錢增順說沒事我進來過兩回了,正好有時間好好反思反思,省得出去以後再不加小心又進來。
熱何驚夢
這個小芹可不是《小二黑結婚》裏的小芹。那個小芹是太行山裏的鄉村姑娘,這個小芹是熱河城裏的姑娘。但既然都叫小芹,她倆或許就有相同的地方。噢,的確是,一九七六年時的熱河小芹,和當年的小芹都是漂亮的姑娘。但細看,這個小芹比那個小芹(隻能與電影裏的小芹比)要俊俏得多。熱河城自古以來出美女。
一九七六年的小芹在前半年過得很快活。她在熱河城內的文廟中學念高三。念高三也不累,因為念完高三,書就念到頭了(此時尚未恢複高考)。文廟中學“文革”前是很注重教學質量的,校園內有一個殿叫大成殿,供著孔夫子的牌位。“批林批孔”中把整個大殿都拆了,接下來就知道讓學生寫大批判稿,寫了交上去也沒人看。小芹覺得挺好,好就好在可以無憂無慮地玩(大姐說她念高三時,每天隻睡三四個鍾頭)。小芹的爸爸在城郊一個學校當領導,工資掙得不少,小芹平時花零錢不很難。媽媽是家庭婦女,能幹,啥活也不用旁人插手。小芹的哥姐都成家在外單過。小芹不傻,她知道自己如今有點像外國童話裏的公主(可惜沒有好看的衣服,尤其是裙子。裙子要比那一身綠衣強百倍。運動中,小芹的爸爸曾被人批鬥,從此小芹對綠衣服很是反感),或許比公主還自在。公主要呆在宮殿裏,呆悶了可能到花園裏看花撲蝴蝶,至於到外麵可著性子去玩,恐怕不那麼容易。 自己則不然,文廟院後就是離宮(避暑山莊)的宮牆,都塌了,像小孩的豁牙子,爬進去,就是無邊無際的山野(離宮的山區)。春天滿山都是花草,還有野兔子野雞躥來飛去,男孩子都有彈弓,見到活物就打。女孩子有時也撿塊小石頭撇一下(從來沒打著過),倒不是想打著,而是怕它們躥到自己麵前,怪嚇人的。女孩子們最喜歡的地方,是山林間殘缺不全的樓台殿閣,在那裏她們可以充分發揮自己的想像力,如皇後娘娘是怎樣走路的,格格(從大人那聽說的)們又是如何打扮、如何行禮的。她們互相講,講到特別高興時,就在這些迷宮般的破房子裏表演一番。當然,表演最好的當屬小芹。大家都說小芹你要是在那個年代,肯定要被皇上選到宮裏去當娘娘,誰叫你長得這麼俊,大眼睛,雙眼皮,高鼻梁,小嘴,還是瓜子臉,小尖下頰,脖子長,胸脯那麼鼓,細腰長腿……
小芹回家照鏡子,照了一陣還照。媽媽說沒完沒了照個啥,也不看書,待會兒你爸回來看不訓你。小芹怕她爸,趕緊把書包裏的東西都倒在桌子上,裝出很認真複習的樣子。爸爸回來了,是單位人送回來的。他的腰挨鬥時被打傷了,一犯病連路都不能走,隻能在家躺著。他在家躺著,小芹就不自由了,放了學隻能老老實實在家呆著,還得硬著頭皮看書。小芹恨透了那些打人的人,倘若爸爸腰不受傷,他注定一天到晚在外麵忙,有時忙得幾天不回家,家裏隻有媽媽,那就是小芹的天下了。
天熱了,放暑假(畢業了),爸爸的腰傷還不見好。小芹很著急,有消息說九月份分配工作(商業局要一批售貨員),隻要一上班,就等於把夾板套上了,就再沒有時間自由自在地玩啦。而此時正是離宮裏最美好的季節,找一棵大樹陰下,小涼風爽爽地吹著,同學們你白話一段我白話一段,多開心呀。可家中的平房卻像蒸籠一般,手不停地扇扇子,脖子上的汗還呼呼往下流。
終於,爸爸能起床了,還決定去外地徹底治療一次。小芹歡喜壞了,顛顛地躥來躥去,幫著給爸收拾東西。天熱,帶的衣物很少。小芹媽說大熱天的,還是等涼快了再去治吧。小芹爸爸抽著自己做的煙鬥(用麻栗木的樹根製成,堅硬且花紋好看。用有機玻璃做嘴兒,那時非常時興),說得抓緊治好,還有好多工作要做呀。說罷他把小芹叫到跟前,上下仔細打量了一下。小芹當時就覺得怪怪的,自打自己“倒黴”(女同學對例假的稱呼)以後,特別是自己個子超過姐姐,胸脯不得不跟姐姐一樣用小背心箍上,爸爸的目光就從來不直接看自己,而總是瞅著別處說話。也從來沒給過笑臉,更沒有叫到跟前來說過啥。小芹怪緊張,以為要挨訓(偷著跑出去兩回)。不料爸爸說走了以後,你要聽你媽媽的話,別就知道野跑。小芹連連點頭,嘴裏還冒出一句:“爸您放心地去吧,有我在家,保證不讓我媽累著。”
爸爸破天荒地樂了,說看看我的老丫頭還挺會說話的,看來是長大了,我放心了。媽媽沉著臉說你放啥心呀,別看她長那麼高,還是個孩子,說完的話一會兒就玩忘了。小芹走到爸爸身後,朝媽媽伸舌頭做怪臉,然後就跑出去。她知道此時爸爸要跟媽媽說點什麼(每次出門前都是,爸爸是細致人,從來都把事安排妥),自己正好乘此機會去痛痛快快玩。
這一天太熱了,離宮的湖裏有許多男孩子遊泳。小芹和女孩子找了一個背人的水灣,穿著褲權背心也下去打水仗。湖水不幹淨,晚上回家,身上一股子湖泥味兒。爸爸已經走了,小芹不用再害怕,得意地講自己在水裏多麼能幹仗。媽媽數叨說挺大的姑娘,也不知道害躁,下湖洗澡讓人看見咋辦。小芹說看就看,我穿著褲權背心呢。媽媽不再搭理她,說你就野吧,等你爸回來看咋訓你。小芹說我爸才不訓我,那會兒對我可和氣呢,明天我們要到遊泳池去遊泳。
轉天同學們來找小芹。不光有女同學,還有男同學,還有不是同學的鄰居家的男孩。他(她)們都挺願意和小芹一起玩,小芹人緣很好,她長得又漂亮,跟她一起走在街上,很多目光都朝這邊看,令人心裏很舒服。小芹媽管不住小芹,小芹野鹿一樣跑了。小芹媽生氣了,正好小芹大姐回來,娘倆就嘮起這事來,大姐認為有必要警告一下小芹,女孩子不能那麼大大咧咧,特別是長得漂亮的女孩,更加得小心。媽媽說我沒有文化說不了她,你爸爸老倔頭也不跟她說啥,你當大姐的可得負起責任來。小芹大姐想了想,說明天我把她二姐也找回來(小芹有兩個姐姐),一起做她的思想工作。小芹媽說那句詩咋說來著,對,隻爭朝夕,你們得抓緊。
天氣悶熱悶熱的,一點風也沒有,夜色中也不知哪個方麵打了聲雷,無聲無息地又拉倒了。小芹躺在炕梢(炕梢涼),臉對著牆,不想聽大姐和二姐的叨叨聲。大姐說你是爸媽的掌上明珠,你不能跟那些野孩子混在一起;二姐說小妹你長得這麼漂亮,當售貨員是太屈才了,你得有遠大誌向;大姐說你甭不聽話,碰上了壞人,你就得後悔一輩子;二姐說小妹你可不能著急搞對象,到時候我們大家要好好幫你挑一個……
小芹覺得身上熱得不行,她坐起來,把小背心脫掉,渾身上下隻剩一條短褲。大姐說你怎麼能光著膀子。小芹說媽不也是光膀子。媽在炕頭笑道我是老婆子,我這兩順(奶子)不值錢。小芹問誰的值錢。媽說沒結婚的姑娘,是金順,結了婚的,是銀順,生了孩子的,是狗順。小芹笑得從炕梢躥起來,指著二姐(尚未生育),說你是銀的,又指大姐(有一女兒)說你是狗的,然後就格格笑,在暗色中摸著自己的倆家夥,說這要是金的,值多少錢呀。大姐二姐哭笑不得。大姐埋怨媽媽,媽媽說小芹是個瘋子,你們別理她,等你爸回來,看咋訓她。小芹說爸得八月中旬才回來,今天才七月二十七日,還早呢。媽說早晚有你難受的那天。
她們娘四人在一鋪炕上說這話時,實際上已經是二十八日的淩晨。那天前半夜實在太熱,誰家也睡不著。到了後半夜,有了點小涼風,人們才呼呼睡去。畢竟這是皇家的避暑勝地,咋也不至於熱得人整宿睡不著覺。
小芹是躺下就著的主兒,爸爸不在家,能光著膀子睡,她睡得很香。但她忽然就做起夢來,而且是夢見了爸爸,一會兒是爸爸板著臉坐在炕沿邊,眼睛瞥著門框,看樣子是要狠狠地訓人了-會兒,又是爸爸很少有的摸了摸自己的頭,一句話不說,然後轉身悄悄走了,好像是永遠不回來了……這兩個夢來回折騰了幾次,小芹又緊張又害怕,哇地一聲就哭了,哭醒了。媽媽拉亮燈,說瞅瞅你這一宿,又是笑又是哭,你還想咋折騰。大姐捂著心口坐起來,說我剛才做了個夢,夢見我爸回來了又走了。小芹說我也是,我夢見我爸他……二姐笑道都是剛才媽嚇你嚇的,快睡覺吧,天快亮了
就在這時,她們就覺得身下一震,整個屋子都跟著顫起來,窗外轟轟作響,遠處山背後閃起紅光和白光……
地震啦!
窗戶敞著,小芹噢地就跳了出去。扭頭一瞅她們誰都沒出來,她抓住窗框喊你們快點呀。大姐說衣服在哪兒。小芹說管什麼衣服,都啥時候啦。說話這工夫,腳下震得不那麼厲害了,媽和姐姐也都跑到院裏。院小,不安全,媽說到街上去,街上這時已全是人跑動的聲音。很奇怪,卻沒有人喊叫。估計這一瞬間大家都蒙了都傻了都嚇得不會說話了。大姐平時就特好麵子,把著院門說咱不能這麼光著出去。小芹也覺得身上涼噢噢的。兩隻小饅頭似的乳房在什麼光(不知道哪來的亮)裏微微顫著。二姐說我回屋拿衣服,小芹知道二姐平時走路辦事都慢,這會兒她的腳可能都要抬不起來了。小芹說瞧我的吧,貓似的就躥回屋裏,管他炕上櫃上是衣服還是毛巾被,抱了一抱就跑出來,娘幾個手忙腳亂地胡穿一氣(互相穿差了),然後跑到街上。
街上已經嘈雜起來,人們明白過味兒了,呼爹喊娘叫孩子,甭管男人女人,個個衣衫不整,有人甚至一絲不掛。小芹東張西望,看見鄰居一男子,不知從哪撿來個破鍋蓋(大鍋用的葦席鍋蓋),給他媳婦擋住了前身;還有一個男人撕下了半張大字報,圍在腰裏。小芹想起院裏還晾著遊泳衣,就跑去拿來,順手又在煤堆上抓了塊破麻袋布,遊泳衣給那女的,麻袋布給那男的。大姐說你一個勁兒瞎跑啥,不要命啦。小芹突然眨眨大眼睛問:“我爸那會不會震?”
沒有人回答她,但媽媽和姐姐心都揪得緊緊的。媽說你爸去的是唐山,那地方八成震不了吧。大姐說但願那邊不地震。二姐說為啥偏偏這時出門,多讓人惦著。小芹不說話,抬頭望著天上稀疏的星星。
可怕的消息把一家都擊垮了:唐山是地震中心。據說那裏沒有人能活下來(開始傳聞很厲害)。過了幾天,大姐和大哥去了唐山,回來臉色難看,隻拿回那個有機玻璃嘴的煙鬥。他們說唐山還有不少人僥幸活下來,但爸爸住的那家醫院肯定一個人也沒跑出來,因為天太熱,部隊已經把屍體都埋了……媽媽放聲大哭,全家人都哭,小芹想要是個夢多好,一睜眼,爸爸又沉著臉坐在炕沿邊訓我。訓我也好呀,隻要他活著,一天訓我一百遍,我也樂意。她揉揉眼睛瞅瞅媽媽姐姐哥哥。他(她)們都在臨時搭的棚裏哭。使勁兒捏一下自己的胳膊,怪疼,看來這都是真的,於是小芹知道從此自己再也見不到父親了,自己成了沒有爸的孩子,她就放開嗓子哇哇地哭起來。
又過了幾天,媽媽和幾個兒女(小芹除外)商量一下,決定帶著小芹搬到爸爸的學校去住(學校答應給房子,還同意安排小芹的工作。小芹媽不願意給兒女添麻煩,願自己過,何況還有小芹),這邊的房子,正好給結婚後一直沒有房子的二姐。再有一個想法兒,就是將來的許多事,都要依靠組織(小芹爸爸的單位),住到那邊去,他們就得管,否則郎當在外,人家有心幫你,怕是也不方便。
小芹沒有發言權,隻是跟著搬家。車停了,小芹看到的是一片片碧綠的菜地,有蜻蜓和蝴蝶在飛舞。郊外的天也比市裏藍,光亮亮像水洗過的大鏡麵;隻是鼻子裏聞到的味兒有點差勁,潮濕的青草氣中有股子臭味兒(菜地要澆糞),小芹心裏想著要是一年到頭總這麼聞著,可怎麼得了。哥哥姐姐還有爸爸單位的人把東西搬到屋裏,然後在院裏又搭了個小棚。小棚很小,隻能睡兩個人。晚飯後,大姐跟小芹說這裏隻能睡你和媽,我們自己家裏也有事要去,這全靠你了。小芹點點頭,心裏沉沉的,再也笑不起來。夜裏,下小雨,小棚裏還有點涼,媽媽給小芹蓋被子,小芹在暗中睜著眼瞅,媽媽在短短的幾天裏,一下子變成了老太婆。媽媽的臉上不再有光澤,眼睛也不亮,頭發白了許多。小芹覺得很奇怪,頭發是一點點往長裏長的,按說應一點點地白,怎麼能一下子從根白到梢上?夜風刮起的時候,小棚的塑料布嘩嘩地響,棚外的泥地上,不知什麼東西在爬,蟋蟀就在自己的耳朵根子下時斷時續地叫,媽媽睡不著,一聲接一聲地歎氣……小芹的腦子亂極了,她不知道該想點啥,離宮的山林、湖水、野兔,大街上的人流、冰棒、糖葫蘆,遊泳池裏的碧波,還有什麼?小芹最終想起了爸爸,聽說他的腰被打壞,是因為他在批鬥會上不彎腰。有人用帶釘子的皮鞋踢,他也不彎。爸爸的腰是硬的,自己應該向爸爸學習。小芹想安慰她一句,卻沒說出來。這些年在媽麵前一直是個任性加調皮的孩子,啥時會說那些大人話呀。小芹隻好摸著媽媽的手,使勁捏了一下。媽媽不歎氣了,小聲說:“這孩子,睡覺也不老實。”這回輪到小芹歎氣了,心裏說往後你們都瞧著吧,我得像個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