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2 / 3)

小芹被安排在辦公室裏打字。她到辦公樓前菜地裏的防震棚去報到。先到政工科辦手續,科長是個老同誌,仔細地打量了小芹一番,說我去過你家,怎麼沒見過你。小芹臉上有點發燒,說我原先上學不在家。科長嗯嗯兩聲又連說挺好挺好,就把手續辦了。然後小芹就去辦公室,主任(女)和小芹見過麵,主任說歡迎你來,就把小芹介紹給另一個女打字員小齊。小齊圓臉圓身子,人很熱情,告訴小芹一會兒全校職工到溝裏冊棒子,趕緊準備一下,換鞋。小芹很奇怪,問學校怎麼還種地。小齊告訴這不是像文廟那樣的學校,這是黨校,原是“五七”幹校,有一溝筒子地呢……小芹這才弄明白,敢情爸爸是這樣一個學校的副校長,這樣的副校長還有四五個,這裏的學員都是短期的,現在不像前幾年,現在沒人願意來,聽說用不多久幹校就得撤了,徹底恢複黨校。這些事都是小齊說的,小齊剛結婚,愛人在幾百裏外的一個鄉鎮裏工作。小芹問為啥搞那麼遠的對象,小齊苦笑,說當初沒想到我調到這來,後來沒法散,隻好認了。小芹說你心眼真好。小齊歎了口氣,悄悄地對小芹說你要注意,這院裏好幾個領導都在給兒子找對象,小心打你的主意。小芹臉發燒,說我還小呢。

黨校的教職員工加起來不過四十來人,歲數偏大,其中有將近一半是尚未分配出去的老幹校學員,有十幾個理論教員,還有總務科管後勤的。沒等小芹把他們認全,他們全認識了小芹。冊棒子的時候,有一個臉黑得像鍋底的小老頭主動跟她說話,還幫小芹扛麻袋。小芹挺感激他,問小齊這人是誰。小齊說他原先可了不得,熱河省時當過副廳長,後來降了一級又一級,現在降得沒級了,在後勤喂豬。小芹說是不是被誰害成這樣。小齊說他都是自己鬧的,他總犯作風問題,你少跟他接近。

小芹渾身發冷,刷地要起雞皮疙瘩,心裏說這怎麼還有這種人。小黑老頭再來時,小芹想躲開,但仔細瞅瞅,小黑老頭並不可怕,滿是皺紋的臉上帶著善意的微笑,他講他喂過多少豬,還養過多少兔子,兔子一窩養幾個小兔子,小芹特別愛聽,還想找他要個小兔子。幹活休息時,這四十多人自然而然地分成幾撥兒,小芹不知道自己該歸到哪一撥去,她找小齊,小齊有個急材料要打,回校部去了。大樹旁坐著一個高個子老人,臉長長的,眉毛也長,一看就知原先是個大官,他顯然不合群,一個人獨自在那抽煙。他說小芹你過來,你爸爸原先是我的老部下,小芹隻好過去,聽那老人講當初她爸十幾歲的時候,是個什麼樣什麼樣。小芹聽得挺人迷,這些事她從來沒聽過。

後來是辦公室主任把小芹叫到幾位校長跟前,說領導要跟你談談話。小芹不能不過去(她還想聽老人講呢),過去後她低著頭,人家問啥她答啥,然後校長們都表示出很關心的意思,說你爸爸雖然不幸走了,我們都會照顧你的,你要好好學習好好工作,不要隨便跟人接觸,注意提高思想政治水平,爭取早日加人團組織(小芹在學校因上課愛說話,申請人團討論兩次都未能通過)。小芹本來挺輕鬆的神經又緊張起來。豬、小兔子,還有爸爸的故事多有意思,怎麼一下子又變成思想政治水平,那個水平是啥東西,跟遊泳池裏的深池與淺池有啥區別?

天涼了些,白雲飄得好高,身上不怎麼出汗了,地震的嚇人勁過去了,膽子大的回屋裏去住了。小芹在炕上放兩個桌子,上麵橫兩塊板子,她和媽媽就敢在炕上睡了。媽媽一天到晚屋裏屋外幹個不停,小院掃得溜光,連根草刺也沒有,家屬院的人誰見誰誇。媽媽也總是很熱情地跟鄰居們說這說那,誰家有事她都去幫忙,回到家腿酸得上炕都費勁。小芹不解,說您這是怎麼啦,要當活雷鋒呀。媽媽說你不懂,咱家沒有你爸,就得跟旁人搞好關係,有事好求人。小芹說沒有我爸咱也不能低三下四呀,要那麼著我還不如去當售貨員,有我姐我哥,我也掙錢,怎麼也能養活了您。媽媽扭頭不理小芹,又去掃院子。小芹搶過掃帚,嘩嘩使勁掃,快把答帚掃碎了。

學校(小芹叫學校叫慣了)給職工拉煤和柴,是按家屬院一戶一戶拉的。看看快到自己了,小芹媽早早準備了煙和茶,屋裏的凳子也擦得溜光,為的是司機來了好讓人家歇歇。小芹憋足了勁兒,要自己將這些煤搗弄到院內,絕不用姐姐哥哥。心裏這麼一想,打字就精神不集中,總也找不準鍵盤上的字,叭,打錯一個,趕緊用塗改水塗了(味道嗆人)弓叭,又打錯一個,又得塗。小齊的老公公死了,回她男人家了。

“這屋裏怎麼這麼大味兒?”女主任皺著眉頭進來,上前看看還有那麼多稿紙沒打,搖搖頭又出去了。

拉煤的卡車搖搖晃晃從校門進來。小芹屁股下像安了彈簧一樣彈起來,從辦公樓後門跑到家,朝屋裏喊:“煤來啦!”

媽媽手忙腳亂地從屋裏出來,嘴裏磨叨這下心裏就踏實了(煤柴是當時家庭生活的重要內容)。小芹說您慌啥呀,小心威了您的腳。媽瞥了小芹一眼,沒說啥。最近這一段,小芹在家裏有點橫,她覺得媽媽變得遲鈍,忘性也大,有些事自己不出頭不行了(自我感覺良好)。就說這柴和煤,家裏確實沒多少了,但也沒有必要整天總叨叨,一張嘴就是你爸活著就好了,煤到時候就拉來了。小芹煩透了,爸爸是不在了,可我在呀,我也是這單位的職工,也有一份,您瞧瞧……

拉煤的車開到前麵去,把小芹家越了過去。媽媽上前說不是輪到我家了嘛。司機掏出張皺巴巴的紙,看看說,這上麵沒你們。媽媽趕緊扶住牆。小芹火冒三丈,跑上前喊:“憑什麼沒有我們!我們也是一戶!”

司機抖抖那張紙:“你睜眼看看,這上麵有你的名字嗎?”

小芹上來了拗勁說:“沒有也得有,我爸爸死了,你們就欺負我們!”

這話一說,小芹媽再也忍不住,放聲哭起來,左右鄰居都出來勸,有幾個小夥子倒是很仗義,都幫著小芹說話。小芹琢磨這麼鬧下去也不是事,就去找政工科長,問我到底是不是這單位職工,科長說是也不是,是是你進了單位的名簿,不是是報到組織部還沒批下來。小芹說那還有我爸呀。科長說從你爸那說你們是遺屬,遺屬另有安排。小芹氣得渾身哆嗦,還想說什麼,女主任推門進來,指著小芹喊你不打材料,跑這來幹什麼,那材料上麵等著要呢。小芹腦袋嗡嗡的,嘴唇哆嗦了一陣,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這也難怪,她怎麼能說得過人家呢?她惟一的辦法,是哭著回到家裏,一頭紮在炕上。

小芹蒙著被子不起來。她覺得這個大院裏好可怕。校長主任科長都像臉上有麵具,說跟你笑就笑,說繃臉訓人就訓,讓你一點思想準備也沒有(爸爸訓人是有先兆的。打雷下雨不可怕,地震不聲不響地來了,就像路燈下跳出個鬼),實在叫人受不了。小芹在被子裏想好了,反正我也算不上這的職工,索性還跟同學一起去站櫃台。站櫃台有說有笑的,跟顧客吵個架,也一定有意思;在這跟這幫老爺子老婆子,還有沒完沒了的材料打交道,有什麼意思?!

想著想著就睡著了,睡得好沉好沉。等小芹醒來,肚子咕咕叫,還憋著泡尿。偷偷瞅,天蒙蒙亮,媽媽睡得正香(她也犯了倔勁,你不吃拉倒,看你躺到何時),小芹悄悄爬起來,去上廁所,發現院裏的煤堆整整齊齊挨著牆根,柴禾也碼好了。更叫人驚奇的,是一個鐵籠裏有兩隻雪自的小兔子。小芹跑回屋推媽媽,問:“是我哥我姐回來啦?”

媽媽揉揉眼說:“沒有。”

小芹問:“那是誰弄的煤柴?”

媽媽說:“你倒是睡呀,死狗似的。生氣就能把東西氣到院裏來?”

小芹說:“到底是誰?”

媽媽說:“是那幾個小夥子歎。”

小芹弄明白了,是那位臉長眉毛長的爸爸的老領導主力,才把煤柴給了自己家;又是那幾個小夥子動手,把煤柴弄到院裏;至於小白兔,肯定是小黑老頭送的。小芹埋怨媽媽為什麼不叫她。媽媽說我想叫你,他們不讓。小芹好奇怪,昨天怎麼睡得那麼死,後來她知道是咋回事了,都是那破材料累的,加上生氣緊張,結果就睡得像死狗。她還想細想那幾個(好像是三個)小夥子都是誰家的,但她憋不住了,隻得匆匆地往廁所跑,家屬院就一個公共廁所。快到廁所時,那三個小夥子好像約好了似的也都出現了(早晨正是上廁所的高峰期),小芹想謝謝人家,又覺得不是時候,急忙間隻得很友好地對他們一笑(燦爛的一笑),然後就鑽進女廁所。不料很尷尬的事情出現了,女廁所此時隻有她一個人(往日排隊,今天都上哪去啦),男女廁之間又是不封頂的一道短牆,兩邊的聲響聽得清清楚楚(中國北方廁所特色)。往日人多,稀裏嘩啦也不知道是誰的聲,現在這邊就小芹一人,她怎麼好意思出動靜呢?奇怪,那邊也沒聲音。他們三個明明進去了,難道不是解手,而是來聽聲的(冤枉人家了,人家是三個和尚沒水吃。誰也不想放頭一炮)?小芹後來心想不管啦,卻又說啥也尿不出來了。她提起褲子就往外跑,才出女廁所門,就聽短牆那頭閘門開了一般亂響起來。小芹扭著身子(憋著走不快),關上門,抓個盆就尿。媽媽說:“你瘋啦,咋不去廁所?那是臉盆!”

小芹哭喪著臉說:“媽,這院我沒法呆啦……”

這事可由不得小芹。她還得接著去上班,還得接著打那破材料。好在有小兔子讓她開心,老領導(鄰居)隔著牆頭常給她講故事。有一天,女主任的態度突然變得很和氣,她的兒子(三個小夥之一)說是來找他媽,來了就到打字室和小芹聊天。那時,主任就把小齊叫走幹別的事。不久,政工科長讓他在組織部工作的兒子(亦是三個小夥子之一)帶著小芹去辦手續,辦了兩三回,手續辦好了,他兒子與小芹也熟悉了;校長則親自過問了煤和柴的事,對小芹說這陣太忙,對你照顧不夠,想想怪對不起你父親的。我看你的情緒不太好,這麼著吧,我家的大小子(三個小夥子之一)在電影公司,他那天天晚上放老片子和進口片,你跟他去看看,很有意思。

看電影是小芹最喜歡.的,在電影公司內部看,更是求之不得的。小芹還擔心媽媽不讓去,不料媽媽已經知道,還提前做了飯。媽說去吧,校長的兒子來過,挺好的。小芹心裏想我先白看他幾場電影再說,想打我的主意,沒那麼容易。轉天是星期天。因頭天看電影看得晚了,小芹連早飯也沒吃,躺在炕頭上大睡。媽媽把她推醒,說起來吧,人家要帶你去離宮劃船。小芹趕緊爬起來問:“真的,去離宮劃船?”

媽媽指著院子,說人家等你半天啦。小芹揉揉眼睛,看清是政工科長的兒子,就是在組織部工作的。那個小夥子也挺不錯,小芹猶豫了一下,問媽媽我去不。媽媽點頭說去吧,他爸把你爸的錢(撫恤金)定得最高,快發下來了。小芹想管他呢,好長時間沒有去離宮了,劃船還是大姐搞對象時有過一次,大姐的孩子都六歲多了,這說明起碼六年沒劃過船了。

在離宮玩得很愉快,劃了船,還在草地上吃了些東西(烙餅和鹹雞蛋,男的帶的),這小夥子原先看挺靈的,這會嘴裏像塞了棉花套子,嗚嗚說不清,意思好像是我挺喜歡你。小芹裝聽不懂,說船也劃了飯也吃了,沒事咱該回去了,省得家裏人惦著。

回到家正是吃晚飯的時候。小芹進屋一看,女主任正和媽媽嘮嘖,女主任笑道你回來得正好,上我家去吃燉排骨,你大哥托了不少人才買到的(那時買肉憑票,排骨根本就見不著)。小芹肚子早就咕咕叫了,聽到排骨,差點流出口水。媽媽推了小芹一把,說還愣著幹啥,還不去姨家(主任比小芹媽年輕多了)幫著幹點啥。小芹把口水往肚裏一咽,心裏想先痛痛快快嚼頓排骨再說,肚子裏實在太缺油水啦。在女主任家,本來有點放不開手腳,因為主任的兒子是搞美術的,一個勁兒說小芹長得跟維納斯一般漂亮,還支起畫架要給小芹畫像。小芹也不知怎麼想起那些破材料,就發起狠來,暗道你讓我打那些沒完沒了的材料,我就吃你家的排骨,什麼為這司那司,排骨燉得挺爛,不用手撕。吃完飯女主任說你倆進屋談談美術。小芹已經困得不行了,打了個飽隔兒,坐在床邊,靠著牆就睡著了(在黨校領導家中,不會出事)。主任趕緊讓兒子把小芹送回家,她怕旁人說閑話。小芹連衣服都沒脫,倒頭便睡,半夜起來咕嘟咕嘟喝了不少涼水,跟媽說中午吃鹹雞蛋。晚上排骨也鹹了,渴死我啦。媽媽歎口氣,不說話。小芹說您咋又歎氣,煤柴都有了,還有人請我看電影劃船吃排骨,多好的日子呀。媽媽說你呀你,你知道咱們又有麻煩了嗎?

麻煩真的來了。陽曆九月初,這三家都正式來小芹家提親。小芹媽說小芹還太小。人家說也不是現在就結婚,咱們可以把關係定下來,定下來孩子們可以慢慢交著,我(們)也可以名正言順地“幫助”你們。

小芹媽誰也惹不起,隻好往小芹身上推,說這丫頭不聽我的,隻要她願意,我就沒意見。於是三種火力立即對準小芹。小芹才跟小齊吹完電影好看船好玩排骨好吃,沒想到人家會鄭重其事地跟她談,她偷偷問小齊該咋說,小齊說你就說你還小,還想學馬列,不想搞對象。

小芹說我想把主要精力放在學習上。

校長愛人說太好啦,你跟我兒子交朋友,進步得會更快,他爸爸可以派你去上級黨校進修,將來當個理論教員,比打字強多了。

小芹說我還小,我不想搞對象。

女主任說你不想搞對象。幹啥還去離宮劃船,在草地吃烙餅鹹雞蛋,一共是三張餅四個雞蛋,其中臭了一個(調查得很清楚)。一男一女呆在公園裏,你很清楚那是幹什麼。

小芹說我得過大腦炎,有點傻……

政工科長的妹妹(也在此間工作)說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我哥一家人都有點傻,傻老實的,他們都喜歡你這個傻樣。

小芹不知道如何是好了。小芹媽媽聽到了一些可怕的消息:校長愛人放出風,如果不給這個麵子,一年後小芹能否正式轉為本校職工,還是個問題;政工科長讓人捎過話來,撫恤金的事還有點差頭,眼下還難最後定下來:女主任是隔著柴板門說的,說幹校已經定下要撤了,不是黨員的,可能都要重新分配到六十裏外的農場去。

小芹傻了,晚上對著鏡子照,照了一陣又問媽媽:“誰叫你給我弄成這樣?全怨你!”

媽媽說:“那咋辦,也不能回爐了。可也怨你,你穿破點,見人別笑,興許人家就路硬(討厭)了。”

小芹說對,找了一身哥哥穿剩的勞動服,再穿雙打了補丁的膠皮鞋,頭發隨意用手一攏,就去上班。路上見了校長,她也不抬頭。校長卻主動跟她說你穿這身衣服好像工人,咱們要辦一期工人哲學班,你也跟著學吧。小芹點頭又搖頭,幸好校長說過就走了。到了辦公摟,政工科長打熱水回來,小芹慢慢走,有意讓他看這身衣服,希望他皺眉頭。不料科長看了一眼說艱苦樸素,不錯。小芹很失望地進了打字室,門也沒關,她要看看主任說啥。主任是常來這屋的,她拿著材料往裏一走,愣了一下,小芹心裏高興了。主任隨手把門關上,點著頭說很好,你就穿這身,省得他們纏你,咱們娘倆都想到一塊兒去了……

小芹跟小齊說都有點不想活了。

下午廣播裏傳來比地震還可怕的聲音,偉大領袖逝世了。大家痛哭流淚。一切工作都停止,連職工帶家屬一起紮花圈架靈堂布置悼念場所,辦公樓教學樓徹夜燈光閃亮,食堂把饅頭送來,白吃不要錢。小芹哪經過這陣式,感到像呆在一個大家庭裏,誰都是那麼友好,誰見了活都主動去幹。更讓小芹驚奇的是,再也沒有人跟她提交朋友的事,一切都翻開了新的一頁。小芹的心情愉快起來,眼睛裏放出了光彩,走路又抬起頭挺起胸,回到家裏又跟小鹿似的亂竄。媽媽說:“你瞎躥動啥……”

小芹說:“我高興……”

媽媽罵:“混球!這是啥時候,你還敢高興?”

小芹嚇了一跳。是啊,這個時候,你怎麼敢高興,你想當反革命呀(已經有人因在此期間打撲克被抓起來)!可是小芹又傷心不起來,她想如果沒有“文化大革命”,爸爸肯定不會把腰傷了,那麼也就沒必要去唐山。爸爸死不了,自己也不會跟媽媽搬到這來住,也就沒有了這一連串的麻煩……

夜深人靜時,她悄悄把這想法跟媽媽說了,還問咱還有必要去哭嗎(幼稚)。媽媽狠狠擰了小芹的嘴,說你個挨千刀的,你還想惹大禍呀,沒有老人家,哪有咱們的今天,你爸還得在山上放牛,我還得在小山溝裏揀柴。小芹捂著嘴不敢吭聲了,心裏說放牛揀柴都是你們小時候的事,難道你們一輩子不長大啦。她翻個身,想想媽說的可能也有道理,如果爸爸不出來參加革命,自己或許就是一個山溝的妞,在家燒大灶貼玉米麵餅子(聽媽講的)。

往下的活動很緊張。步行十餘裏去市裏參加追悼大會,回到單位,每天兩次在小靈堂裏悼念。開始大家都心情非常沉痛,每次都有人放聲大哭,甚至哭暈過去。十多天過去之後,就有點哭不出來了(眼淚已哭幹),氣氛就顯得不那麼莊重。還有一個可怕的事,是因為靈堂小,職工和家屬必須先在操場整隊,然後分撥一隊隊地前去。而家屬裏一些老頭子老婆子,壓根就沒走過隊列,所以一說齊步走,就千姿百態了。問題是他(們)自己一點也不覺得,可旁邊看的人就受不了啦。那天剛說齊步走,小黑老頭就放了個屁。因為很安靜,聽得就真響。愛笑的人忍不住,沒辦法隻有使勁兒咬嘴唇(不少人把嘴唇都咬破了)。小芹小,自控能力差,嘴巴一漏氣,璞地就樂了一下。樂完了她也害怕了(周圍有不少陰森森的目光)。她想怎樣才能補救過來呢?看來隻有哭,還要哭得很傷心。她邊走邊醞釀情緒,想想媽媽說的那些,不行,放牛揀柴多好玩呀;想想從此以後中國沒了領路人,往下的路怎麼走呀(追悼會上好多人哭著說),也不行,那起碼是校長科長主任他們操心的事,離自己好遠呢;看來隻有想想自己啦,爸沒了,媽老了,家也不像家了,拉煤沒份,撫恤金沒發,上廁所不敢出聲,不想搞對象人家非搞,這不是欺負我們孤苦伶仃的母女嗎……

小芹就覺得鼻子酸,眼淚刷地就流下來,到靈堂還沒站穩,她哇的一聲就哭起來,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弄得旁人都沒法舉手宣誓了。後來校長發話,把她架回家了。在那天晚上的總結會上,小黑老頭挨了嚴厲的批評,他再三解釋頭天夜裏脹肚,實在不是有意的。但沒有用,領導決定暫時停止他參加悼念活動,等確保不再出任何問題時再說怎麼辦。另外就是還表揚了一些人,其中包括小芹,說她的思想覺悟提高很快,在靈堂表現很好。會後,女主任把一支半自動步槍交給小芹,說夜裏你去站崗。

小芹受寵若驚。須知能持槍給靈堂站崗的,首先是黨員,起碼是積極分子,小芹羨慕極了(那時年輕人都喜歡槍),但她知道自己不夠資格。現在好運降到自己頭上,她興奮得不知如何是好,趕緊回家穿厚一點的衣服。她想給媽媽一個驚奇,悄悄地開門,進了堂屋。忽然聽見屋裏(隔著門簾)有人在跟媽媽說話,說你要想開,人死不能複生,兒女也都大了,你不能跟人家一輩子,該往前走就走一步……

小芹火冒三丈,這是誰這麼缺德,要給我媽找對象!她想進屋,又怪不好意思的(萬一媽有那心咋辦?女兒咋好幹涉她的自由)。小芹看準凳上的臉盆,用槍托子猛地一砸,吮當一響,她扭頭走了。她心想我可警告你們啦,你們別沒完沒了。來到靈堂門口,見已有一個人持槍站在那裏(雙崗),小芹未假思索站在那人旁邊。天上下起了小雨,秋風瑟瑟。靈堂的夜晚很肅靜,白花如銀海,黑紗罩山河。小芹突然覺得有人給她披了衣服,她扭頭一瞅,身邊持槍的,竟是主任的兒子。小芹說怎麼會是你,人家說我媽感冒了。小芹哪裏信這一套,她指著靈堂說:“都,都這個時候了,你們還有心搞對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