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3 / 3)

主任兒子挺敢說,他說:“其實,到啥時候,人也得往下活著。”

小芹琢磨琢磨這句話,覺得有點道理,不是說將無產階級革命繼續進行到底嗎?那就得一代一代往下進行著,要是都不想往下活了,怎麼進行?

小芹有點開竅,下了崗(一個鍾頭)回家,未等媽媽開口,她說媽您還不老,您再找個老伴吧。媽說放屁,媽才不走那一步呢。小芹說:“地球還轉呢。我是真心的。”

媽媽問:“真心的你砸盆?”

小芹說:“我看那盆來氣。”

忽然打倒了“四人幫”,全國人民喜洋洋。在高興歡樂的日子裏,小芹對象的問題又重新回到議事日程上。聽小齊講農村有戴孝三年之說,小芹跟主任說想給偉大領袖戴三年孝,三年裏不考慮個人問題。主任說咱們應該從悲痛中振奮起來,繼續革命。小芹說繼續革命也不是繼續搞對象。主任歎了口氣,說不是我逼你,實在是他們逼我(有競爭),好閨女,我自打進幹校,就在鄉下(幹校原在農村,後搬到市郊)和這城外,孩子從小也跟著在泥裏滾。現在孩子大了,看見了你,真是舍不得讓別人搶去呀,我們是真心實意地喜歡你呀(實話實說)。

小芹的心軟了下來。她不能不軟,主任其實也挺不容易的,男人在孩子兩歲時,就跟她離婚了(站崗時她兒子講的)。她很要強,一個人把孩子帶大。再就是她一九四六年十六歲就參加區婦聯會,工作一直很積極,可到如今還是個副科級(沒有主任,她主持工作),實在有點說不過去,她把希望都寄托在兒子身上,除了兒子的工作之外,她想讓兒子娶個很出色的女孩(令旁人羨慕得不行),這樣,她的失落會得到一些補償,心態也稍微得以平衡。

小芹反複地看《紀念白求恩》。小齊問你咋這麼愛學習。小芹說白求恩不遠萬裏來到中國,幫助我們抗日,連性命都搭上了,我琢磨為了使主任她家得到歡樂,我是不是答應她(他)們。小齊不吭聲。小芹問:“你說我這是啥精神?”

小齊說:“說了怕你生氣。”。

小芹說:“我不生氣,我想聽。”

小齊搖頭說:“用鄉下話說我會,旁的詞還想不好。”

小芹說:“就用鄉下的詞。”

小齊說:“是傻X精神。”

小芹閉了眼,然後告訴主任還得考慮考慮。主任想出個主意,即做一場假戲―放出風去,說小芹答應了她家,為的是使那兩家不再糾纏小芹,從而另找他人。假戲中還規定,兩年之內,小芹暫不和旁人交朋友;之後,若實在不願意,主任兒子和小芹好言好散互不幹擾(主任很老到,她覺得兩年的時間,足可以感化一個人。她還有第二手準備,兩年內還要悄悄地極保密地物色其他女孩,小芹實在不同意,也耽誤不了自己兒子)。

小芹媽覺得這方法挺好,小芹還小,即使兩年以後再搞也不晚,就答應了。小芹大姐知道了說不行,說這不是欺負人嘛,我妹子想跟誰搞就搞,想不搞就不搞,憑什麼讓她(他)們擺布。小芹說你沒住這不知道這大院的事,這的人都怪怪的,認準了一個理就沒完沒了地使勁兒。小芹媽說可不是,你爸要是聽我勸,也死不了,大熱天的往那跑。大姐搖搖頭說他們可都是搞理論的。小芹說對極啦,搞理論的人淨這樣的(也不知聽誰說的)。

消息傳出去,反應平靜,小芹很高興,隔些日子,不得不假裝和主任兒子“談談”。冬天到了,下了大雪,小芹正打字,主任神情緊張地進來,也不回避小齊,說讓我去學大寨工作隊,小芹你要經得住考驗。小芹傻嗬嗬地點點頭(沒有完全反應過來),問那您還當主任嗎?主任咬咬牙,沒有回答,扭頭走了。緊接著,政工科長過來當了主任,來了就把小齊調到門衛,留小芹一個人在打字室。轉過天來,他(新主任)挨個和每個工作人員談話。跟小芹談時,他嚴厲批評了小芹,說你才工作,本應努力學習,卻早早地搞對象,影響很不好,照這樣下去,能不能轉正是個問題。小芹說不是我想搞,是他們非跟我搞。新主任說外因是條件,內因是根據,好幾家找你,你要不想搞,就誰家也不答應,為什麼答應了她,還是你想搞。小芹問那我怎樣才能轉正呢,我的同學都當了售貨員,你們要是不給轉,倒是一早說呀,這不是坑我嘛。新主任笑道你也別害怕,能不能轉正,關鍵看你自己的表現。小芹問我該咋表現呢。新主任說新社會婚姻自主,沒有答應誰不答應誰之說。校長的意思嘛,他兒子條件不錯,我把話算給你捎到了。據我所知,校長很快要調走了,你主要還是歸我領導,我那個在組織部工作的兒子,應該說前途還是很大的……

小芹又陷人重圍。女主任臨行時流著淚把家托付給小芹(兩把鑰匙),小芹不能不接著。校長和主任的兒子經常來打字室跟小芹聊天(很規矩),小芹不能不跟著聊。主任(女)的兒子下班吃不上飯,有時就來小芹家。新主任發現了,就問小芹為啥還不覺悟。小芹有點頂不住了,她想跑,跑哪去,自己也不知道。她去找小齊,小齊說你要不就去我愛人工作的鄉鎮躲幾天,小芹說好,告訴小齊一定要保密,萬不得已時,才能告訴媽媽(怕媽媽急壞了),旁人堅決不告訴,讓他們著急去吧(兩個女人的計謀,躲幾天以後怎麼辦,忘了想)。

小芹回家又劈柴又砸煤。媽說夠了夠了弄那麼多幹啥。小芹看著月份牌,隻剩下最後一頁了,一九七六年就要過去了。她很平靜,沒有表現出一點慌亂。她抬頭看看橫在炕上的板子,心想可另'1砸著媽媽,就站在炕上重新擺擺,這才發現其間的高度不足以使自己直立(睡覺都是爬上炕爬下炕),她摸摸頭說這要乙下子站起來,說不定要撞迷糊。媽媽說你冒傻氣,往那上撞幹啥。娘倆躺下後,小芹忽然想起爸爸臨走時的情景,問爸爸那時跟您說些啥。媽媽說沒說啥,就說他治腰去的時間長,讓我別著急,不跟你生氣。

小芹心想明天一早要去趕班車,得起早,起來後就說去鍛煉身體,然後到打字室拿東西(準備了日用品),小齊再給自己帶一封信,就萬事大吉。她抬起胳膊,撕下最後一張月份牌上的紙,上麵印著:1976年12月31日,星期五。

當小芹睜眼醒來,天光大亮(頭天晚上幹活幹多了)。她心裏說壞了大事,趕忙穿衣服。媽媽此時在外屋燒火。小齊推開院門跑進來,小芹隔著玻璃直擺手,意思是別喊,小心讓我媽知道。不料此時院裏進來許多人,還吵吵嚷嚷的好像出了什麼大事。小芹抹抹窗戶(有窗凍花)仔細看,是大姐二姐和哥哥架著個一條腿的人進來,那個人怎麼這麼麵熟呀?啊!是爸爸!小芹媽一掀棉簾,把燒火棍往天上一扔,就暈過去了。小芹往上一站,腦袋狠狠地撞在板子上,又一屁股把炕坯砸塌兩塊。就這麼著,她也沒暈也沒腿軟。情況是這樣的:小芹的父親在地震時大腦和腿嚴重受傷,他爬了出來,當即被運到外地治療,昏迷很久,失去了記憶。因爬出來時隻穿一條短褲,故成為身份不明的傷員。 目前記憶有所恢複,醫院將他送回市裏,幾經周折,找回文廟旁的家中。二姐馬上找來大姐哥哥,決定天亮以後送到媽媽那。小芹媽暗暗慶幸自己態度堅決,沒有“再走一步”。小芹也從黨校調出去,幹別的了。她的對象是她在二十五歲那年自己搞的。那時小芹更漂亮了,她挑來挑去,總也不滿意,最後全家人都煩她了,她沒法隻好定了一個,小夥子不錯,兩人過得挺好,生了一對龍鳳胎,小子像他爸,女兒像小芹。

熱河殘夢

一九七○年十一月二十日,下午四時三十分左右,我生平第一次參觀熱河避暑山莊,用伍分錢買門票(如今叫套票,伍拾元。其實山莊裏的任何景區,從三百年前就“套”在那兒)。但手捏著門票,卻沒有找著收票的人,隻見大敞的宮門下,有人背著柴捆出來,有人用自行車馱著幾棵白菜進去,就跟進任何一個胡同裏的大雜院一般。我感到很親切,覺得熱河城不是很威嚴地對待我,有些到家的感覺。我抬頭看夕陽,渾圓暗紅地往西滑去。我沒有手表,周圍也找不著表,我想了一下,按旅館的開飯時間計算:兩頓飯,下午四點鍾,每人半斤小米飯,一碗熬白菜,我是搶在頭一位的。用五分鍾吃光,然後上街,找到一家餐館,買了盤木須肉,再端到背人的角落吃光,這前後大約用二十分鍾。忽然發現有人盯著我,而且就是縣安置辦帶隊的老張,他一路上一直對我心存懷疑,我已察覺。無可奈何,我大概又用了五分多鍾,躥到避暑山莊的門口,花了最後伍分錢,為的是一旦追查下來,我就死活不承認下館子的事,而把脫離團體外出的原因說成是看避暑山莊。按黑板上的通知,是晚上六點鍾集合,乘火車去省裏。看來,我大約在這園子裏有一個多鍾頭的活動時間。

我是知青,不僅知道一個鍾頭裏日頭大約會往遠處去多少,還知道宮門(避暑山莊又稱離宮)上的三個大字叫德彙門。令我好生奇怪的是,這樣古裏古氣的字,竟然沒有被鑿掉或被大字報蓋住,而在天津市的我的家裏,連我爺爺做買賣時的賬本都被當做四舊燒掉,更不要說胡同的名字,一定是要砸了毀了塗了抹了,改成最革命的字樣。一時間,我家周圍有了十多條向陽胡同,讓太陽照耀得分不出彼此,郵遞員都變成傻子,不知道信是寫給誰家的。

書歸正傳,我進了宮門,眼前一片秋色(不是收獲的秋色,是深秋景色)。其實此時已是初冬,山莊的湖水已結了薄薄一層冰,但我從插隊的小山村出來時,走得很急,沒有穿任何帶棉的衣服,盡管一路上挨凍,但身上的裝束使我對季節的認定有了錯覺。這很好,否則我要感到冷了。

不過,避暑山莊裏的遍地黃葉,確實讓我覺得還是在秋的懷抱裏。德彙門內有大片的宮殿遺址。據說先後被兩把火燒過,一是一九三三年日本侵略者占領此地,按他們的習俗,要放一把火慶祝勝利,就燒了這裏的一個殿;二是一九四五年打敗日本強盜,我軍收複熱河全境。那年冬天,部隊沒有擾民,住在冰冷的宮殿裏,馬夫夜裏不慎點燃了草料,把剩下的宮殿全燒光了。兩把火,兩個啟示,前者是麵對強盜,不防不行,你退縮,他就打你;後者是家人惹禍,防也不行,你咋防,也防不住。

這些內容,是我豎著耳朵偷聽來的。此時有兩個上些年紀的人站在廢墟上說話,不遠的地方,還有個年輕人來回走動,很像個警衛。我於是意識到那二人肯定是有身份的。我跟山村的貧下中農(當然也包括地富反壞,但村裏沒有右派)在一起摸爬滾打兩年了,他們的方言土語包括罵人的話我都學會了。按紅寶書上說的,這本是我們最需要的,但不知為什麼,我現在渴望得到除此以外的東西。很可惜,曠大的遺址上沒有旁的遊人。警衛很警惕地朝我走來,很不客氣地將手背朝外擺擺,意思是你一邊去。我很知趣地走開了。我沒有覺得有一點別扭,每天早上生產隊長敲罷鍾,社員圍著井沿等著分派活,誰誰去拉沙子,誰誰去打石頭,誰誰去耪地。隊長也打手勢,隻不過是用手指頭點,點著誰是誰。大串聯時在天安門下看過偉人揮手,我激動得鞋擠丟了都不覺得。我們在各種手勢下生活慣了。

我順著山莊的湖邊小路走,漸漸就看不見德彙門和宮殿遺址。抬頭朝遠望,霞光紅紅的山上有亭子,茫茫的林子深處有寶塔。我很想一一脊臨,但想到時間不允許,腳下便有些猶豫。這一猶豫,便引來了路旁的問話聲:你找誰呀?

我愣了,我是來找人的嗎?

一個用胳膊夾著柴草的女子從山邊的小路走出來。她很瘦,個子看去高挑,褲子有些短了,露著腳脖子。她的眼睛很有特點,跟你說話時眼梢往上翹,像是在笑,樣子很可愛。

我很心慌。我不是日本人,不想幹壞事。但我是自家人,心裏胡思亂想,想控製也控製不住,畢竟我二十多了,略知與異性接觸的愉悅。村裏倒是有不少鐵姑娘,說老實話,我怕她們,而且她們對我們也少有溫情,不自覺地將自己列人教育者的行列(數年後有人明白了知青還有前程。但麵臨選調工作、上學和返城,我們都很清楚地意識到不能在鄉下產生戀情),讓我們接受她們的再教育,於是,彼此感情上就格格不人。

在山莊寂靜的林子裏,遇見這麼一個可愛的女子,又是在一個深秋或初冬的傍晚,對我是極大的誘惑。換到幾十年後的今天,對那女子則是極大的危險。但在當時又是絕對的安全。我最大的願望,後來我自己也明白了,不過是想和她說多幾句話,而這個願望很快就得到實現。

我記得很清楚。

我說,我不找誰。

她說,那你看啥?

我說,看景兒,我買了門票。

她說,買票幹啥。

我說,你打柴幹嗎?

她說,燒火。

我說,這是公園……

她說,我家住在這兒。

完啦,往下她夾著柴草就往前跑。果然,不遠的地方有房子,有人家,還不少呢,足有好幾十戶。這就奇了,這是昔日的皇家園林,在運動中也算得上是封建帝王的安樂窩,怎麼可以在這裏住呢?而且還住得如此舒服?

這些人果然住得很舒服。我到近前細看,看清這原是一片古建築,但這建築又非殿堂樓閣,而是極富民間色彩的古建築。若幹年後我從書上看到,此地乃是按照民間風格所建,為的是使宮中人體會一下民間生活,故房屋建得樸素無華。但以青磚磨牙對縫回廊曲折幽深,又可看出絕非民間茅舍,而是皇家氣派。

此時,這一片人家正是炊煙嫋嫋,香氣繚繞。天氣清涼,麻雀飛回,吱吱喳喳跳躍於房前屋後,簷上枝頭。我望著眼前景色,思家之情油然而生,暗想若是能在此地安住下來,真是幸福至極。繼而又想,倘若能有剛才那女子為朋友,更是天降大喜(那時剛剛敢想交女朋友,從未敢想娶人為妻,那目標實在是太艱巨、太遙遠)。

奇跡就在這一瞬間發生了。

一道柴門輕輕打開(真的是柴門,是荊條與木板條組成),正是剛才那女子,對我說你還往哪裏走,天快黑了,山裏麵有狼(可能是真有)。

我頓時站住。我不想往前再邁一步。前麵的景致與我又有什麼關係呢,多看或少看一眼又有什麼意義?可這個女子卻不一樣,她的目光裏含著些什麼內容,好像要向我傾訴,她的還沒有發育得很豐滿的胸脯在一起一伏,好像內心被什麼激動了……

有人跟我說避暑山莊裏曾經有過大批宮女,都是精心挑選的,其標準遠遠超過挑飛行員。從史書上隻見到鹹豐死於煙波致爽殿內,而後郭貴妃(即後來的慈禧太後)與肅順爭權,一直爭到離開熱河,臨近京城,勝負就見分曉。爾後,清朝的帝王,就再也沒有一人光臨此地。問題是,慈禧當初是在一片混亂中離開這裏,根本沒有精力考慮離宮中人的長遠去留。按朝廷祖製,皇上每年夏季都是要來此地長住一陣的,需很多人服侍,故宮中人員不可忽聚忽散,好像那時也沒有如今旅遊賓館管理方法的意識。無論一品大員還是宮中小廝,棒祿可分大小,但吃皇糧的身份,都是一樣的。我說得可能有些繞,因為那一刻我的腦子很亂,日頭往西行的速度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好像比我在村裏耪地時快(幹活時,日頭走得很慢,人最累最想歇的時候日頭幹脆釘在天上。談戀愛的長夜,過得又特快,一小會兒就到了後半夜)。我的意思是說,離宮的宮女後來就流落到民間了,當然落在熱河城內為多。故熱河城內多美麗女子,就與此有關。美女貌如何?據我觀察,從身形上看,個子中等偏高,苗條順溜,沒有粗腿肥臀,亦沒有球狀豐乳。手臂長,略削肩,十指尖。長脖兒,瓜子臉,眼若朗星,不求多大,但求有神,燈光往上一打,黑眼珠甚亮。皮膚自然是細白,不是雪白粉白,跟新刷的牆麵似的。細是摸著有細膩的感覺,豬板油一般,像天然美玉,白就從中泛出來,一下子清涼到骨頭裏去。一直到八十年代末,熱河街上的小姑娘,看去還多是亭亭玉立。進人九十年代就不行了,吃得太好,女孩發育早,那點遺傳不太管用了乙

此時柴門裏的小女子,就是地道的美人胚子,熱河小美妞。她的祖母肯定與這宮內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當時我竟如此武斷,也不知根據在哪裏),她的血脈裏一定淌著從白山黑水那方神奇土地上滋發出來的熱血。我猜她是滿族。這一點沒有猜錯。熱河城裏的滿族很多,從大量的曆史照片看,標準的滿族婦女,其臉型有共同的特點,就是臉稍長,眼角延伸出去,有細長的感覺。這女子尚未發育到那個程度,但已有明顯的特征。

我說,狼在山裏嗎?

她說,山裏也有人家。

我說,有人家還有狼嗎?

她說,兩派武鬥,山裏有槍庫。

天曉得是怎麼一回事,我倆竟然對一不上話茬兒。不過,她那熱河普通話極標準,比京音兒聽著還清晰,意思是很容易懂的。

我感到口渴,抬頭看那日頭好像落到宮牆後了,我連忙說我是知青,要去省裏開會,在這兒集中,食堂頓頓是小米飯熬白菜,我受不了啦,剛才在飯館吃了盤木須肉,可能要犯紀律,如果有人來調查,你就說我從四點十分就在你這聊天,千萬別說我剛進離宮。

她樂了,說自己這是第二次撒謊,一定幫我辦到。

我愣了,問:第一次呢?

她指指身後的房子,小聲說這是我姨家,我在這裝病,為的不下鄉。

我瞪大眼珠,說你怎麼可以把這事告訴我!

她說,你不是也把秘密告訴我了嗎?

她還想跟我說點什麼,但屋裏有人喊她,說你該回來吃藥了,外麵涼。她衝我皺皺眉,說真沒辦法,我姨把我的病當真呢。轉身便回.了屋裏。但柴門還敞開著,我也沒有走的意思,我想要點水喝。

帶隊的張某突然出現在我身後,說難道你不想去省裏開會啦,怎麼跑到這來了?我說我想在發言中批判封建社會的內容,就來這裏看看。張笑道是不是還想批判“資產階級貪圖享受下飯館子”?我心裏“懺坪”跳,趕緊往宮門走,說你準是看錯了人,我吃了小米飯就來到這裏。張搖搖頭問,你認識那女孩兒?我撒謊說我有親戚在這兒,我正打聽;,張跟在我的身後走了一陣子,小聲說這次參加全省知識青年學習毛著積極分子大會,本來是沒有你的,是我看你能寫材料,才讓你作為知青集體的代表來的(我恍然大悟,在這之前,知青點的材料由我寫,但會由旁人參加),此次你得下點力氣,到會__L得講出點有分量的話來,給咱們縣爭光。我站住腳,扭頭問他,除了紮根幹一輩子,還有什麼有分量的話?難道非要說人死了化成灰,也要落在生產隊的菜地裏,當肥使!

張愕然,小眼睛瞪了我一陣,突然問你到底是什麼出身。這是很厲害的一招兒(我家的成分很複雜,一句兩句話說不清,當時我或多或少隱.瞞了一部分),往往一下子就能把人打蒙。但突然間我什麼都不怕,我扭頭就往回跑,嘴裏說我本來也沒要去開會,是你通知我來的,半路上你又審查我,我不去了。

我跑得很快,我希望跑回那扇柴門前,和那女孩子聊天,然後幫她上山打柴,然後還有什麼,我也不清楚了,但心裏又很清楚,跟那女孩呆在一起,會是一種難得的美好……

天已經暗下來,張終於追上我。原因更在於我不跑了。我看著眼前的小道,好像就是剛才的道,但道旁根本沒有人家,隻有密密的在風中搖動的樹林。撥開路邊的篙草,嚇得我頭皮發麻,裏麵有幾個墳包……張拉住我,說你瘋啦,你找什麼。我說剛才我清清楚楚和她說話,房子不少呢。張說算啦我不問你啦,你剛才八成是遇見鬼啦。我不信,又朝前走了一陣,依然看不見有人和房子的影跡。我心想,莫非她真不是人,而是狐狸之類的仙……天色大暗下來,頭上長風呼嘯,山野“嘩嘩”作響。張急了,硬拉我出來,回到旅館,大隊人馬已出發,我們攆到火車站,才追上。

此事一直記在我心中,若幹年後,.我已定居熱.河,閑暇之時,便慢慢憑著記憶去找那片房子,一下子找著了,此地名曰方圓居,是離宮裏的商業區‘。據說七十年代初住過居民,後來搬遷了。而在這片房舍的前麵,有一條進山的路,名曰鬆雲峽。我明白了,想必是那日我誤鑽進此峽穀裏。但那女孩子呢?不知道何處去尋,即使尋著又能如何,恐怕.見麵也不認識了,畢竟,我們在一九七O年十一月那個傍晚,就說了那麼幾句話,說完也就忘了。隻是寫起小說來,不得不把這點話想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