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代序:今古何妨一線牽(1 / 3)

說來慚愧,史學上的今與古這個似乎再簡單不過的問題,曾經在很長時期內,使我感到迷惘、困惑,甚至痛苦。

“回首當年渾似夢,都隨風雨到心頭。”重年時,正值抗戰軍興,我隨母親、長兄從蘇州逃亡至原籍鄉間。在窮鄉僻壤,最早給我留下古的模糊概念的,是搭草台演出的江淮戲。那時的淮戲,還屬於民間小戲,有的戲班子完全是由農民中的淮戲愛好者組成的,農閑時演出,農忙時各自回家耕耘、收獲。記得有一年初冬時節,在一個叫呂老舍的村莊,我頭一次看淮戲,在驚歎斑斕彩衣、絕代佳人(按:當時我不過五六歲,根本不懂戲裝、化妝術之類)之餘,隨著《活捉張三郎》、《三擊掌》劇情的發展,我不禁困惑起來:“這是什麼時候的事呢?”問大人,誰也不知道。回去問母親,她正在做飯,一邊用火叉撥著爐膛裏的柴草,一邊微笑著說:“咳,管那個做啥呀?反正是古時候的事罷了!”從此,在我的心目中,古的概念,像遙遠的夜空,神奇而又迷茫,。大約又隔了二年,這時我已經在小學讀了二年書了,因病臥床,偶然得到村鄰借閱的連環畫《隋唐演義》。這可說是我平生閱瀆的頭一本通俗史學讀物。我反反複複看了好幾遍。真是愛不釋手。但是,讀著,讀著,問題又來了:隋唐離現在有多遠?為什麼現在看不見李元霸、秦叔寶、程咬金、史大奈這類人呢?這一回,我向教師請教,他和顏悅色地告訴我:“不知道離現在到底多少年,反正有千把年了吧!秦叔寶、程咬金這些人是古人,是大英雄,今天的人都平平常常的,當然找不到這類人了。”這是我第一次有了“往事越千年”的概念,比起過去的混沌一片,時空上總算有了比較明晰的輪廓。但是,我也從老師的諄諄教導中,得出了錯誤的結論:今人不及古人。我甚至惱恨生在當今之世,倘若生在一千年前,不是就可以一睹瓦崗賽裏眾英雄的豐采,並跟在他們身後搖旗呐喊了嗎?越想越感到晦氣。雖然如此,畢竟是“少年不識愁滋味”,此後我千方百計找舊小說來讀,諸如《薛仁貴征東》、《薛丁山征西》、《薛剛反唐》、《精忠說嶽》、《水滸》、《三國演義》等等,幾乎到了廢寢忘餐的地步。“苦讀”的結果,一方麵我終於慢慢明白了朝代的順序,古的概念再不是抽象、模糊的了。但是,我常常感到,以今視古,勝過“巡天遙看一千河”,仍然充滿了神秘色彩,平添了幾多感慨,幾分惆悵。

我寫這一些,決不是未老先衰,離題萬裏,要讀者跟我一起去懷舊,重拾童年的殘夢。不,我隻是想說。童年時我在今、古上的幼稚、朦朧、困惑,成了我後來習曆史的起點,產生了難以磨滅的影響。這是我在多夢的童年、少年時代始所未料的。

也許更使我慚愧的是,等我長大,在複旦曆史係讀了五年書,又念完了研究生的元明清史專業,雖然有時依然如“童夢成真”,思索史學研究中的今與古問題,但並沒有深入地、刻苦地研究與思考,以粗知太史公的“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為滿足,並抄下來,貼在床頭。至於如何“通古今之變”?實際上根本茫然不知。盡管在求學期間,政治運動不斷,但我珍惜放牛娃出身,父兄的汗水錢來之不易,仍然讀了大量的書,我的借書證,換過好幾本。不過,我幾乎完全埋首在具體的史實裏,對今——現實,對古——過去,很少甚至沒有作連貫的縱向思考及橫向的比較、剖析,其結果,必然是既不知今,也不知古。因此,在此期間,我不僅在史學上沒像樣的成績可言,更重要的——而且痛心疾首的是,很快在政治上栽了大筋頭。當“文革”的紅色狂飆從神州大地上呼嘯而起時,曾有朋友告誡我說:“別參加,肯定要秋後算賬的!1957年的教訓,不能忘記。”但我沒聽進去,更沒有去回顧中國政治史,特別是中國封建專製主義的發展史,卻懷著對已被打著新旗號的造神運動捧成“紅太陽”的赤誠,深深卷進文革,落個當了近7年的反革命、家破人亡的境地。1968年春、秋,1970年冬,我曾三次身陷囹圄。在喪失自由的痛苦日子裏,我在心中重溫曆史,認識現實,也就是把古與今緊密地連係在一起,苦苦探索,終於在今古之間,混沌初開,認定所謂的“文化大革命”,不過是空前的封建專製主義招魂運動。在受政治迫害的日子裏,雖然被批鬥、訓斥,是家常便飯,被勒令示眾、打掃廁所等等,更是司空見慣,但我從未想到自殺,從未喪失對未來的憧憬。因為這時我已懂得察古知今,眼前的種種政治把戲,沒有一樣不是古代封建專製主義的翻版。當時,我不知道什麼時候能重獲自由。亡友楊廷福教授(1924~1984)在摘掉右派分子的帽子後,曾在無人時,長歎一聲對我說:“你戴的是現行反革命分子的帽子,比右派分子的帽子重多了。你現在是潛龍在淵,還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龍飛九五呢。”老大哥的關懷使我感動,也使我茫然。但是,痛定思痛,我終於下定決心:隻要有一天我重見天日,一定認真做挖“文革祖墳”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