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天不負苦心人,“不信東風喚不回”。1977年4月,我終於由上海市公安局徹底平反。我重新拿起了筆。
據說,“文革”中因各種政治案件而受株連的人,有二億多。在這個巨大的數字的背後,隱藏著多少血與淚!我妻過校元女士(1937-1970)、一位年青的物理學者,就是因我而株連被迫害致死的。難道還有比自己的親人死於非命更慘痛的嗎?懷著悲憤,我寫出了《“株連九族”考》。在這篇文章的結尾,我寫道:“明清之際有句俗話說:從死地走一回,勝學道三十年。血的曆史教訓啟示我們:必須堅決蕩滌封建專製主義,健全社會主義法製。應當把株連九族這具封建僵屍,永遠深埋在曆史的墳墓之中!”顯然,倘若我未在“文革”中“從死地走一回”,就不會對“株連九族”的曆史及現狀有這樣深切的認識。明明是瘋狂的政治迫害,卻一切都在“革命”的詞藻下,在“萬歲”之聲不絕於耳的熱潮中進行的。我參加打倒別人的大會,跟著大家一起高呼“萬歲,萬歲,萬萬歲!”在打倒我的大會上,也是一片“萬歲”聲,如歌如潮。在這場批鬥會上,又有人訓斥我:“你怎麼不跟著叫萬歲!”而在另一場批鬥會上,有人斥責我:“你是反革命分子,有什麼資格喊萬歲?”嗚呼,這時我才懂得了,“萬歲”,“萬歲”,“思不出其位”。1978年下半年至1979年春天,我陸陸續續搜集曆史上“萬歲”的資料,考察“萬歲”的來龍去脈,終於寫出了曾產生較大社會影響的《“萬歲”考》,不僅不少省的內刊轉載了這篇文章,後來《新華文摘》及海外的《大公報》等報刊也轉載了此文,台灣的《中國時報》還專門發了一條消息。這些年來,與海外學術界同行交往日多,有好幾位朋友都說讀過此文,並謬承誇獎。一個真正的有良知的史學家,他的脈搏,應當與時代、人民的脈搏跳動一致,隻有這樣才能寫出反映人民心聲、觸動時代敏感神經的作品。使我難以忘懷的是,幾十年前,雖嚴冬已過,但殘雪猶存,真個是“乍暖還寒時節”。在當時的曆史條件下,倘沒有一些好友的鼓勵,我未必有足夠的把握將文章麵世。楊廷福學長當時客居中華書局,我們不時小聚,他不僅極力慫恿我寫《“萬歲”考》,還提供過幾條材料。文章成篇後,征求意見時,許多人都勸我不要發表,說文章太尖銳了。可是,我寄給在廷福兄介紹下得以結識、並成為好友的著名學者馮其庸教授,他很快就來信說,收到此文後,他連夜快讀一遍,覺得寫得很好,“嬉笑怒罵皆成文章,可連浮數大白!”而《未定稿》的編輯李淩、王小強同誌,收到我的文章後,很快就打來電話,說用最快速度發表,從此我們並成為好友。“獨學無朋則不樂”。作為今人,倘把自己關在象牙塔裏,“遺世獨立”,很可能沒有膽量麵對嚴峻的現實,也就不可能率先去打破史學禁區,理直氣壯地麵對古人。繼《“萬歲”考》之後,我又陸續地寫了《燒書考》、《吹牛考》、《語錄考》、《說“天地君親師”》等文章,社會反響是好的,以後這些文章收入《“土地廟”隨筆》。從《光明日報》、《文彙報》、《北京日報》、《大公報》的書評看來,讀者最感興趣的,仍然是這些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