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這些文章,都不過是讀史劄記,或曆史雜文,對史料的搜集、詮釋,遠非盡善盡美。但重要的是,我寫出了我心中的話,寫出了今人迫切想了解古代有關此類問題的知識,寫出了一些史家想說又不敢說的話。就此而論,我覺得沒有在史學界白活,沒有對不起中國古代史這個飯碗。
在實踐中,我終於逐漸明白,作為史學家,如何處理今與古的關係?結論應當是:今古何妨一線牽。事實上,這些年來我出版的專著、小冊子,發表的論文、讀史劄記、隨筆、雜文,大體上都貫穿了這條線索。在相當程度上,都是在清理封建專製主義的精神垃圾,深挖其曆史與現實的土壤。有的文章從標題上就可看出內容,如《阿Q先輩考略》;而大多數的著述,有心人自能從中領悟到我對現實中種種曆史流毒的針砭。
當然,今古一線牽,並不是新的史學方法,更不是我的創造。太史公的“通古今之變”,可以說在邏輯上已經包含了今古一線牽的命題。,讀過《史記》及《太史公自序》、《報任安書》的人都能深刻感受到,他倘若不是對今、古兩頭都有深刻的理解,特別在蠶室中遭受奇恥大辱,他不可能寫出那樣有血有肉、傳誦千秋的史學巨著。一部中國史學發展史足以證明,很難設想,一個對社會現實冷漠、稀裏糊塗的人,能夠理清楚古代曆史紛繁的脈絡。古人司馬光等不必論矣,近代的史學大師梁啟超、郭沫若等,在史學實踐中熔古今於一爐的輝煌業績,更是盡人皆知的。顯然,不學如我,今古何妨一線牽,不過是跟在史學大師身後學步、描紅而已。雖然學無成,鬢已秋,但聊堪自慰的是:自知隻有中人之智,治史未敢偷懶,文章不論長短,皆心血之痕,從不摻水;在現實生活中,從未頭插風向標,曲學阿世,深知良心不能論斤兩,否則有何資格評說古人;堅持史學研究的理性、科學性,堅決摒棄“四人幫”的“梁效”、“羅思鼎”那種混淆古今、既歪曲古、也歪曲今的幫派史學。
該結束本文了,依然心潮難平。忽然想起南宋詞人蔣捷的《虞美人·聽雨》,似有所悟,現活剝一首,用以述懷,自屬“油坊”作品,平仄非所計也——
少年聞史戲台上。
古今糊塗賬。
壯年讀史憂患中。
浦江嗚咽神州泣西風。
而今治史燕山下。
鬢已染霜花。
千古興亡總無情。
一線貫穿曆曆看分明!
(載於蕭黎主編《我的史學觀》。廣東人民出版社1997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