曆史現象常常有驚人的相似之處。例如,南宋也有一個四人幫:以臭名昭著的漢奸賣國賊秦檜為首,再加上其妻王氏、萬俟離、張俊。這個四人幫並非由誰欽定,而是人民群眾自發的定讞。據史料記載,杭州西湖嶽飛墓前,從明朝成化年間開始,塑有秦檜夫婦的銅質跪像,正德八年(1513年),又加鑄萬俟萵,不久就被痛恨賣國賊的遊人撻碎,後重鑄,再增加秦檜的死黨張俊像,四人都是雙手反接,跪於丹墀,但“遊人椎擊益狠,四首齊落”,於是改用鐵鑄。以後屢毀重塑,直至“文化大革命”時被砸爛,粉碎“四人幫”後再塑,秦檜等八百年前的四人幫,依然年年月月、朝朝暮暮,在民族英雄嶽飛的墓前長跪不起,遭到世人的唾罵。
我曾多次去西湖憑吊嶽飛墓。猶憶第一次見到秦檜等四人幫的跪像,內心深處,厭惡至極;但是,我並未隨著某些遊人,朝這四個醜類身上吐口水,甚至扔石子。“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鐵無辜鑄佞臣”。嶽墳前的這副名聯,實在發人深思。遙憶童年,我在讀小學時,就看過小說《精忠說嶽》,覺得是奸臣秦檜蒙蔽了皇帝宋高宗這個昏君,害死了一代忠良、抗金英雄嶽飛,真恨不能對秦檜食其肉,寢其皮;上初中後,我寫的第一篇作文,就是寫的嶽飛是我最崇拜的英雄,對害死嶽飛的罪魁禍首秦檜,嚴詞痛斥,從而受到先師葛葵先生的表揚。但是,50年代,我在複旦曆史係求學,讀了文徵明(1470~1559年)的《滿江紅》詞,不禁怦然心動。全詞如下:“拂拭殘碑,敕飛字、依稀堪讀。慨當初,倚飛何重,後來何酷。豈是功成身合死?可憐事去言難贖。最無端,堪恨又堪悲,風波獄。豈不念,封疆蹙?豈不念,徽欽辱?但徽欽既返,此身何屬?千載休談南渡錯,當時自怕中原複。笑區區、一檜亦何能?逢其欲。”文徵明以對南宋曆史深刻的洞察力,一針見血地指出,作為當時主和派頭子的宋高宗,其實最怕嶽飛北伐成功,因為一旦出現這樣勝利的局麵,徽、欽二帝返回中原,宋高宗就會失去皇位,這不是“急煞人也麼哥”?因此,宋高宗是必欲置嶽飛於死地而後快的元凶,秦檜不過是迎合了他的私欲,舉起了殺害嶽飛的屠刀罷了。這個別開生麵的觀點,對我童年時的懵懵,不啻是振聾發聵。但是,我習史的興趣,畢竟在明清,而非宋代,並未沿著文徵明的思路去探索。
轉眼間,四十多年過去,近日喜讀王曾瑜研究員的新著《荒淫無道宋高宗》,不禁又勾起我童年、青年時代的嶽飛情愫。說真的,此書雖長達465頁,我在閱湊時,卻絲亳不敢馬虎。這不僅在於,曾瑜是已經有三百多萬字論著麵世的宋史專家,《嶽飛新專》、《宋朝兵製初探》、《宋朝階級結構》、《金朝軍製》等專著,都是頗有學術成就的力作,而且無論是對曆史還是對現實政治的觀察,他都特別理性。最近,他在《北京觀察》上發表的《腐敗就是今天的國恥、黨恥》一文,雜文家牧惠特地著文介紹,譽為“這是迄今為止所看到的反腐文章中最尖銳的一篇”。我一直認為,一個對曆史缺乏研究的人,很難看清現實世界的神髓,而一個對現實世界稀裏糊塗的人,也很難揭示曆史的真相。曾瑜既以對曆史與現實兩個方麵均能深刻思考見長,他的這部研究宋高宗的新作,能給我們帶來什麼新的啟示呢?即以嶽飛冤獄為例。王曾瑜列舉鐵的事實指出嶽飛蒙冤入獄後,最初負責審訊的製勘院主審官是禦史中丞何鑄,但盡管此人是秦檜心腹,在彈劾嶽飛、排除異己的勾當中,興風作浪,然而,在審訊過程中,當他聽了嶽飛的辯白,並解開衣服,背上露出了深嵌肌膚的四個大字——“精忠報國”後,終於天良發現,便去找秦檜,力辯嶽飛無辜。秦檜給他亮出底牌:“此上意也!”這是秦檜假傳聖旨嗎?非也,正是在宋高宗的批準下,萬俟萵,取代何鑄,喪心病狂地對嶽飛酷刑逼供,而嶽飛寧死不屈,拒絕自誣後,遂通過秦檜上報奏狀,宋高宗隨即下旨,“嶽飛特賜死”!並將其子嶽雲的徒刑也改判死刑,何其毒也!害死嶽飛後,宋高宗和秦檜大肆迫害嶽飛的部下和同情者。宋高宗甚至因為憎恨“嶽”字,居然下令將嶽州改名純州,嶽州的節鎮軍名嶽陽軍改名華容軍。透過這些荒謬行徑的背後,我們不是清楚地看到了如聞齒聲的宋高宗的猙獰嘴臉嗎?如此等等,再加上王曾瑜鉤沉抉微列舉的其他鐵證,殺害嶽飛的罪魁禍首是宋高宗,難道還不是天日昭昭,一清二楚嗎?讀了這本書,我們再重溫文徵明的《滿江紅》,“笑區區、一檜亦何能?逢其欲”,不能不由衷地讚歎:此乃千古絕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