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42.評泡沫史學(1 / 2)

把史學與泡沫聯在一起,不能不是一種悲哀。在我國的曆史長河中,曾經湧現過不少史學大師,提到他們,就意味著坐冷板凳,兩鬢霜,“步步為營”,起早摸黑在史海披沙煉金,雖九死而不悔。惟其如此,他們的作品才當得起“著書壽世”四個大字,並久傳不衰。可時下的某些史學作品,或淺嚐輒止,或自吹自擂,或粗製濫造,或鼠竊狗偷,有的還公然大張旗鼓地宣稱某著作如何橫空出世,驚濤拍岸,但奈何“一聲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成灰”:有的雖未成灰,但化為紙漿,卻是不爭的事實。諸如此類,這不是泡沫史學又是什麼?說真的,作為史學界漸漸垂垂老矣的一員,當我寫下《評泡沫史學》這個題目時,心頭是沉重的。餘豈好評泡沫哉?史家良知猶存,骨鯁在喉,不吐不快也!

作為一種政治、文化現象,“假、大、空”原本是與“占道、西風、瘦馬”一樣久遠的曆史沉滓,在“左”的年代,特別是“文革”中,泛濫成災。以隱射史學為特征的“假、大、空”幫派史學,更使史學領域成了重災區。“四人幫”粉碎後,史學界對“假、大、空”曾經批判過,但流毒遠遠沒有肅清。隨著商品經濟大潮的撲麵而來,某些史學工作者目迷五色、暈頭轉向,導致“假、大、空”去了,又來了!就以“大”來說,中國的百姓曾經為這個字大吃苦頭。《紅樓夢》裏絕頂聰明、一度出任管家婆的風辣子,曾不無感歎地談到學習這個字的深刻體會:“大有大的難處。”可是近幾年來,史學界的某些人士,連沒文化的風姐都不如,一味貪大。史學著作及史料編纂,從幾十萬字、幾百萬字、幾千萬字,甚至上億字,一路向上飆升,儼然坐直升飛機,直薄藍天。超越大就越好嗎?某部通史,夠大的了,但在清朝卷,沒有文化的章、節,難道清王朝的二百多年間,一直是文化沙漠嗎?豈有此理。一套據稱可珍藏傳世、永葆永享的大書,有人對其中某些典籍妄加整理、闡述,說到畫家典故,更是風馬牛不相及也。在前幾年整理史籍、古文今譯的熱潮中,被肢解、歪曲的古籍知多少?無人曉。觀在出書動輒冠以大典、大全、集成之類閃光字眼。但檢瀆之後,往往發現問題成堆。其中的一個原因,是某些在史學冷板凳上屁股還沒坐熱的朋友,如有位史家所形容的那樣,“學問不大,能量很大,膽子更大”。居然出現了所謂“野戰軍”、“兵團”,在一個月甚至一周內攻克一座城堡,也就是編成一部書,甚至幾部大書。無怪乎有人戲日:奠道史學炮聲隆,批量生產毛毛蟲。毛毛蟲生命的短促,是盡人皆知的。

清原諒我對史學界某些青年學人缺乏“溫柔敦厚之旨”,說句公道話,某些已不年輕,甚至比我還年長的史學家,包括名聲像滾雪球般越滾越大的著名曆史學家,與史學泡沫又何嚐脫得了幹係?有的剛過五旬的史家,本來基礎甚好,論文、著作,都呈上升勢頭。但近幾年,隨著當了教授、研究員,當上博導、學官之類,竟雖過知命年,卻不知“今夕是何年”。有的所寫學術論文,浮光掠影。被行家譏為“武功已廢”;有的點校古籍,居然從錯誤百出竿頭又高升一大步,成了錯誤千出,打破了古籍整理中的荒謬記錄。何以如此?一個重要原因,是對學術史未真正下過功夫。如《儀禮》,當年的大儒韓愈,即“苦《儀禮》難淒”,況後生小於乎。以是放,清代嘉道時著名學者梁章钜,年輕時即喜讀《儀禮》,潛研其中,“大作讀《儀禮》之想,偶輯成《儀節本》四卷……偶以示同年老友王陸亭廣文大經,則以為中多疏舛,不足以示後學,於是又毀其稿,而自知其困苦難成也。”(《歸田瑣記》卷六)曾國藩,亦大儒也。但瀆其《求闕齋日記類鈔》雲“炳燭之明,始濱此經”可知,他隻到晚年,才開始讀《儀禮》。有學者對此恭維日“名臣之不自諱如此,胸襟究與常人有別,讀者當知其故矣”(《萇楚齋五筆》卷七)。這自然是跌詞。其實,“其故”無它,《儀禮》這塊硬骨頭,不好啃也。也惟其如此,近代著名學者、對經學有很高造詣的王閻運,雖然“最精《儀禮》之學,平生不談《儀禮》,人有以《儀禮》問者,王日:未嚐學問也。黃季剛日:王壬老(按:王閩運字壬秋,故稱壬老)善匿其所長,如拳棒教師,留下最後一手。”(劉禺生:《世載堂雜憶》第291頁)而有人顯然是低估了治《儀禮》之艱難,率而操觚,怎能不一敗塗地?這裏,我願坦露心跡:我曾經兩度恭聽經學史專家周予同教授的《中國經學史》課程,也曾參加他主編的《中國曆史文選》上冊注釋工作,自問對經學尚略知一二,但要是有人敦請我點校《儀禮》,打死我也不敢幹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