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43.紅豆、勞什子及其他(1 / 2)

——煞風景的考證之二

我在讀小學時,適逢“土改”,從地主的抄家物資中,撿到一本《紅樓夢》,硬著頭皮讀了幾回,覺得索然無味,那個老愛生病、生氣的林黛玉,跟莊上常跟我一起割牛草、玩耍的二丫頭相比,差遠了!直到上了大學,重讀此書,遂廢寢忘餐,夢魂相依:賈寶玉唱的那支小曲“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令我不勝惆悵。當時的《紅樓夢》,對這支曲子並未詳作注釋。直到前幾年,才有紅學家在此書的新版中注道:“紅豆——又名相思子,大如豌豆,色鮮紅。這裏用以代指眼淚。”紅豆怎麼會與眼淚畫上等號?大奇,百思不得其解。翻翻《辭海》之類的工具書,紅豆確實又名相思子。但為什麼叫相思子?瀆過《唐詩三百首》的人,都難以忘記大詩人王維的名句:“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願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但您想過嗎?寰宇奇花異卉名果多矣,為什麼獨有紅豆“此物最相思”?清初學者鈕鏽《觚剩》卷七相思子條謂:“紅豆名相思子,其樹之葉如槐,盛夏子熟,破莢而出,色勝珊瑚,粵中閨閣,多雜珠翠以飾首,經年不壞。相傳有怨婦望夫樹下,血淚染枝,旋結為子,斯名所由昉也。維揚吳蘭次為吳興太守,有詞雲把酒祝東風,種出雙紅豆。梁溪顧氏女見而悅之,日夕諷詠,四壁皆書二語,時因目前為紅豆詞人。”“把酒祝東風,種出雙紅豆”,想象奇瑰,堪稱神來之筆。但鈕鏽夫子對“相思子”由來的解釋,仍然是隔靴搔癢,缺乏說服力。孟薑女、祝英台的悲劇故事,比前引怨婦更感人泣下,為什麼沒有與紅豆或相思樹發生瓜葛?足見不足信也。據80年代初《新民晚報》的一則報道披露,郭沫若——啊,時下頗有幾個以打倒他為時髦的天才——對王維筆下的紅豆究為何物,曾經思索過,並在廣東作了考查,後在鼎湖山找到了一種叫海紅豆的植物,又稱孔雀樹、相思樹,樹高可達二十餘米,“秋季果熟,其種子自然躍出果殼,呈朱紅色,形似跳動的心髒。”郭沫若親眼目睹了紅豆的形狀後,肯定心領神會。但他卻沒有寫出文章,回答何故“此物最相思”。我想,這是因為郭沫若已經年邁,而且身居要津,要將紅豆的實際形狀說出來,是不便啟齒的?事實上,說紅豆“髟似跳動的心髒”,並不確。那麼,到底形似什麼?古人早已用生動、形象的語言,向我們描繪過、暗示過。清初屈大均的名著《廣東新語》卷二五“紅豆”條載謂:“紅豆……其木本者,樹大數圈,結子肥碩可玩。萬紅友(按:清初宜興詩人、劇作家)……有賦雲:……檢輕紅於槭畔,莞榴粒之羞園。慨芡肥之輸茜,混火齊而光攜……”雲雲。如果您還不明白,覺得此賦用詞隱晦的話,那麼您讀了明朝學者、才子楊慎托名漢朝人寫的《漢雜事秘辛》中描繪東漢桓帝選妃,看中大將軍梁冀的女兒梁瑩,由皇太後派一婦女,詳細檢查梁小姐的身體,並作記錄,其中有這樣一段文字,您就會恍然大悟:“……陰溝渥丹,火齊欲吐,此守禮謹嚴處女也。”(見清知蟲天子輯:《香豔叢書》三集卷二)原來,剛采擷下來的成熟的紅豆,形狀酷肖處子的陰蒂,怪不得王維在詩中說“願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王維亦官亦隱,生活奢靡。他的這首膾炙人口的《相思》詩,其實是一首道道地地的豔詩。著有《香奩集》的風流詩人韓偓,更赤裸裸地在《玉合》詩中寫道:“……中有蘭膏積紅豆,每回拈著長相憶?”(《全唐詩》卷六八三)惟其如此,紅豆才會成為風月場中的禮品。如明代杭州有個浪子,“與一妓交好,及別後,少年以相思子作綠紗囊寄之,以表相思之意。”(明田藝蘅:《留青日劄》卷三二“相思樹”條)這對王維的前述詩句,是個很好的注釋。還需向讀者坦誠相告的是,我雖蠢笨如牛,但“好古之心人皆有之”,曾在廣東從相思樹上采下紅豆,仔細觀察,頓悟王維詩句所指,感歎大千世界“造化鍾神秀”,紅豆乃植物中之尤物也。聯想到某些學者對紅豆不作仔細考證,想當然地作風馬牛式的注釋;遠的不說,今日人們以紅豆作人名、藝名、室名、書名、商品名、飯館名、別墅名者,不可勝計。倘若他們知道紅豆的典故、王維詩句的本義,豈非煞盡天下風景乎!

說不盡的《紅樓夢》。偉大的文學家曹雪芹——啊,有多少人靠他當上了專家、學者,以及呱呱叫的炒紅學冷飯的得心應手者,吃飽了撐的僅知道林妹妹是寶哥哥表妹就聲稱自己在研究紅學的附庸風雅者——筆下有多少奇妙的物事有待我們去認真詮釋、考索,否則便莫名其妙。如第三回寫賈寶玉初次與林黛玉會麵,見黛玉沒有“通靈寶玉”,便摘下掛在頭頸上的“通靈寶玉”狠命摔去,說:“我也不要這勞什子了!”何渭“勞什子”?紅學家有注解為:“如同說東西、玩意,含有厭惡之意。”《現代漢語詞典》則解釋為又作“牢什子”,“使人討厭的東西。”《辭源》的解釋是:“東西、家夥。有輕視、厭惡的意思。也作……撈什子。”這些解釋都不太準確,更沒有指出此詞的來源。說“勞什子”有“家夥”之意,更令人費解。不知是否受故老相傳的這則民間笑話的影響?渭:有老翁老嫗苟合,老嫗笑指老翁男根日:“這勞什子是啥?”翁答日:“老家夥嘛!”然而,“家夥”與“勞什子”原意相差遠矣。70年代初馬王堆出土了竹簡《天下至道談》,共五十六支簡,每支簡上文字多為三十餘字。這是非常古老的房中術著作,係統地論述了性保健、性治療。經過專家整理、排列後的該書第十段,是講男女交合“十修”的,其中第四“修”是“四日務(勞)實”。先秦史、古文字學者考證後認定,“勞實”乃摩弄陰蒂之意。隨著時間的推移,演化為“勞什”,及其他一些同音詞。至今在江浙口語(尤其是民間)中,仍流行此詞,多作貶意。但是,鄉問已用“×心子”代替“勞實”了。看來,曹雪芹也不知道“勞什子”一詞的曆史變遷。否則他怎麼好意思讓寶玉、黛玉口中說出如此不雅之詞?我國古老的性文化,對於政治、文化等,都曾打下深刻的烙印。馬王堆的出土文物,應當受到包括紅學家在內的社會科學學者們的廣泛關注,吸取其研究成果。前賢的“於學無所不窺”、“博大精深”的優良傳統,在時下的學界正日趨喪失。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