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國粥
“神仙不死成何事,隻向西風感慨多”,即使在中國古代,絕大多數知識分子,都深知仙在虛無飄渺中,能健康、寬鬆地活著,其樂融融,哪怕是喝的稀粥,也有滋有昧。清代乾隆年間的大畫家鄭板橋在《範縣署中寄舍弟墨第四書》中,曾滿懷深情地說:“暇日咽碎米餅,煮糊塗粥,雙手捧碗,縮頸而啜之。霜晨雪早,得此周身俱暖。”
清朝乾嘉年間的蘇州文人沈三白,在自傳體紀實文學名著《浮生六記·坎坷記愁》中,百感交集地回憶著他與愛妻陳芸在少年時吃粥於深閨、中年時因遭封建大家庭的壓迫,窮困潦倒,不得不離鄉背井,骨肉分散時,寫道:“將交五鼓,暖粥共啜之。芸強顏笑日:昔一粥而聚,今一粥而散,若作傳奇,可名吃粥記矣。”真是傷心一語抵天涯,一碗粥勾起多少淒涼話!
現代化的車輪,碾碎了多少舊夢,傳統的節日習俗,大部分已成為人們記憶中的昨夜星辰。所幸每年臘月初八喝“臘八粥”的習俗,在我國的大部分地區,尤其是北方,還是保存下來了。這是佛教傳人中國的產物,見於史料記載,大約是宋代。今天的印度、東南亞崇信佛教的國家,仍然很重視“臘八粥”,奉為“國粥”。不才是個散淡俗人,與佛爺無緣。但這“國粥”二字,真使我如嚐甘霖,心智受到啟迪,茫茫思緒,紛至遝來。
從二千年來的曆史實際出發,可以毫不誇張地說,稀粥就是我們的國粥。即使在古代承平時期,如文景之治、貞觀之治、康乾盛世,占人口絕大多數的廣大貧苦農民,一年四季,多半也是糠菜半年糧,喝稀粥度日。倘若各種矛盾激化,人禍、天災交織,農民連稀粥也喝不上,並吃盡了附近的樹皮、草根,就會形成龐大的四處覓食的饑民隊伍,最終揭竿而起,燒毀“酒肉臭”的“朱門”,把皇帝也拉下馬,直至在新的王朝中,再回到農村,慢慢安定下來,重新“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因此,如果以稀粥來劃分中國的曆史,兩千年來,不過是:大多數人尚有稀粥喝的時代;大多數人連稀粥也喝不上,不得不改變現存秩序,爭取能再喝上稀粥的時代。明乎此,我們就可以知道,我們的貧困的先輩,世世代代,活得多麼艱難。曆史教訓,很多,很多。其中的重要一條,便是曆代最高統治集團的決策者,從王朝的中葉起,便漸漸腦子裏亂成一鍋粥,窮奢極侈,重用奸黨,迫害忠良,橫征暴斂,直至天下大亂,河決魚爛,最後連他們自己想平靜地喝上一碗粥,也不可能了。
正因為一碗稀粥,實在來之不易,有識之士,莫不珍惜。明人有謂:“眾味莫如白粥。”(李紹文:《雲間雜識》卷二)更有人特作《煮粥詩》,謂:“煮飯何如煮粥強,好同兒女熟商量。一升可作三升用,兩日堪為六日糧。有客隻須添水火,無錢不必問羹湯。莫言淡薄少滋味,淡薄之中滋味長。”(《戒庵老人漫筆》卷七)。當然,這並不意味著,煮粥越稀越好,粥湯可以薄得照見人影。在太平時期,如請客吃飯,粥煮得太稀那就會貽人笑柄。
人生識字憂患始,更況國運艱難時。1936年冬,近代詞曲泰鬥吳梅老先生,在《霜壓曲錄》的敘文結尾渭:“嗟乎,風雪關山,值粥歲月,叢殘淚墨,寄諸長謠,吾亦不自意濩若至此也。”此時日寇步步進逼,山河破碎,故吳梅的敘文,令人不忍卒讀。後來,他流離顛沛,死於大西南。在抗戰期間,著名數學家蘇步青教授,常以稀粥、地瓜於度日。但他在貧困的歲月裏。教學之餘,仍研究不輟,發表了世界水平級的論著。他曾在詩中寫道:“草草杯盤共歡,莫因柴米話辛酸?春風已綠門前草,且耐餘寒放眼看。”這種樂觀精神,足為世人風範。
周二先生知堂老人有詩謂:“紅日當窗近午時,肚中虛實自家知,人生一飽原難事,況有菌陳酒滿卮。”鍾叔河先生評日:“有此種氣質和風度,則在無論怎麼枯燥、匱乏以至窒息的境遇中,也可以生活,可吃,可弄吃,亦可談吃,而且可以吃得或談得津津有昧也。”(《知堂談吃》序)誠哉斯言。不才雖然缺乏此種氣質和風度,但既談稀粥,願意以粥會友。倘難耐嚴寒,學一學鄭板橋,“煮糊塗粥,雙手捧碗,縮頸而啜之”,如何。
(台灣《中央日報》1992年12月2日“長河”版。春瑜按:本文原投《讀書》,並蒙排出校樣,確定發表。但付梓前,忽又奉命撤下。蓋彼時王蒙“煮”的一碗《堅硬的稀粥》,被具有神奇眼力者看出有“毒”,於是某所“煮”之粥也不讓揭鍋矣。這個活生生的冬天的童話,發生在1991年初冬。書此備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