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汗藥的解藥是什麼呢?《廣西誌》及《本草綱目》卷四“諸毒”條中,都說用“冷水”“噴麵,乃解”,但這不過是權宜之計,決非有效之法。查考文獻,明清之際的大學者方以智的記載,為我們提供了重要線索:“醉迷術……曼陀羅花酒,飲之醉如死。魏二韓禦史治一賊,供稱:威靈仙、天茄花、精製豆,人飲則迷,藍汁可解”(《物理小識》卷十二)。天茄花是曼陀羅花的別稱;據此條記載可知,藍汁能解蒙汗藥,是下過用蒙汙藥麻人勾當的賊人供出來的,彌足珍貴。所謂藍汁,即靛。方誌中記載說:“靛,即藍汁。種宜於圃,立伏後取藍投水,攙以石灰,以捧攪之乃成。業染家販之。《本草綱目》:藍汁浮水麵者為靛花,其色勝母,所謂青出於藍而愈於藍也。”(清·賴昌期總修《陽城縣誌》卷五,物產。同治十三年刊本)藍作為解藥,宋代洪邁的《夷堅誌》即有所記載,明代謝肇淛還特地加以引證,說它能“解百毒,殺諸蟲”(《五雜俎》卷十一,物部三)。藍既能解百毒,其汁作為蒙汗藥的解藥,自然是不在話下了。當然,毒扁豆堿(毒扁豆堿是毒扁豆種子的有效成分,又稱依色林(Es-crinm)。1972年,我國已經人工合成,並作為以曼陀羅花為主要成分的中藥麻醉手術後的清醒劑而用於臨床實驗,“靜脈注射,一般經過十分鍾左右,就能達到完全清醒”。見《中藥麻醉的臨床應用與探討》第164頁。上海人民出版社1973年版)及甘草綠豆湯(刊於《學林漫錄》九集,1984年12月),都可以作為蒙汗藥的解藥,但在曆史文獻中,我們還沒有發現有關記載。
從上所述不難看出,蒙汗藥的存在是千真萬確的,在我國至少已經流傳了一千多年,是中國老資格的奇特產品之一,蒙汗藥化為武俠小說中的神品、利器,原本是中國曆史文化的特有產物。西方固然也曾經有數百年武俠小說風靡於世界的曆史,並塑造出永不磨滅的武俠迷堂·吉訶德的典型形象。但是,西方的武俠小說中,不會有蒙汗藥出現,這是因為,古代西方的很多國家,根本就沒有麻醉藥,醫生在給病人動手術時,為使病人暫時昏迷,隻好用棍棒打頭,或者放血。因此,即使如塞萬提斯那樣想象波譎雲詭的大作家,筆下也絕對不會有蒙汗藥出現,而我國,早在漢代,神醫華佗就發明了高效能的麻醉藥“麻沸散”。後來,更有各種麻醉藥相繼問世。因此僅從蒙汗藥這一點加以觀察,就不難看出,中國的武俠小說,是深深紮根於中國曆史文化層之中的;而中國的文化早已雄辯地證明,凡是愈能充分保持、反映中國曆史文化特點的文學藝術作品,便愈有生命力。我想,中國武俠小說的“永遠健康”、曆久不衰的原因之一,也正是在於此。
中國武俠小說源遠流長,羅惋烈認為,《左傳》記載的詛麂、靈輒的簡單故事,是後世武俠小說的老祖宗(羅忼烈:《非三代兩漢之書不敢觀?》,載於《明報月刊》1983年1月號),那是不錯的。固然正宗的武俠小說要從唐人傳記小說《紅線傳》、《昆侖奴傳》、《聶隱娘傳》算起,但在古代武俠小說中,對後世武俠小說影響至巨、至今還擁有讀者群的,當數《警世通言》中的《趙太祖千裏送京娘》、《拍案驚奇》中的《劉東山誇技順城門,十八兄奇蹤村酒肆》、《二刻拍案驚奇》中的《神偷案與一枝梅,俠盜慣行三昧戲》、《古今小說》中的《宋四公大鬧禁魂張》等。這些作品,雖然大部分寫的是前朝故事,但實際上卻是明朝社會生活的反映;其實,在這一點上,連《水滸傳》也不例外。在這些武俠故事中,往往充斥著對蒙汗藥的描寫。如前節所述,這正是明朝風行蒙汗藥在小說中的流露。與蒙汗藥不是小說家憑空捏造出來的一樣,前述的那些武俠,也不是小說家頭腦中的幻化物,在明朝,確確實實存著俠的階層,他們的種種行徑,被小說家高度觀念化、藝術化的結果,便成了武俠小說或武俠故事。
對於俠的定義、變遷,人言人殊;我以為魯迅翁關於俠的界說,是符合曆史實際的。他說:“司馬遷說:儒以文亂法,而俠以武犯禁,亂之和犯,決不是叛,不過鬧點小亂子而己,而況有權貴如五侯者在。然而為盜要被官兵所打,捕盜也要被強盜所打,要十分安全的俠客,是覺得都不妥當的,於是有流氓。”(魯迅:《流氓的變遷》,載《三閑集》)明朝自成化以後,隨著經濟的發展,出現了越來越多的城鎮——特別是中小市鎮;大城市更愈益發達,都市生活日趨繁榮多姿。但是,作為城市生活的派生物——流氓階層,也隨之日漸孳長。萬曆以後,其況更甚。以杭州而淪,“省城內外不逞之徒結黨為群,內推一人為首,其黨與每旦會與首惡之家,分頭探聽地方事情,一遇人命,即為奇貨,或作死者親屬,或具地方首狀,或為硬證一橫索酒食財物,稍不厭足,公行毆辱,善良被其破家者,俱可指數。”(明,陳善等修《杭州府誌》(萬曆七年刻本)卷十九,“風俗”)在吳中地區,有“假人命,真搶擄”之謠;這是因為,一些流氓“平時見有贏老病之人,先藏之密室,以為奇貨叮居,於是巨家富室,有釁可尋,有機可構,隨斃之以為爭端,烏合遊手無籍數百人,先至其家,打搶一空,然後鳴之公庭,善良受毒,已非一朝矣。”(明·許自昌:《樗齋漫錄》卷十二)在北京,萬曆初年,就活動著一個以錦衣衛成員韓朝臣為首的流氓團夥,“結義十弟兄,號稱十虎,橫行各城地方”:其中的一“曉”,與《水滸傳》中楊誌的刀下鬼同名一一叫牛二,與西城的李七、詹大、賈三、白雲,及南城的李二、景永受等互相勾結,為菲怍歹,“科斂民財”、“詐騙人戶”、“白晝打搶”、“盜拐人財”;牛二還霸占民女陳香兒為妻。他們甚至還“毀罵趕打”從宣武門大街經過的兵部尚書楊兆,公然“口稱我們兄弟十虎,誰怕你官”(明·鄭欽:《伯仲諫台疏草》卷上),十分猖狂。而至明末,在北京城內,“又或十五結黨,橫行街市間,號日闖將。”(《欽定曰下舊聞考》第一四六卷引《白頭閑話》)他們比起牛二之流更形猖獗。在江南的名城鬆江,出現了“名以拳勇相尚”的“藍巾黨”,其中的一個成員,叫張半顛,其父還是進士。有人寫了一首勸他迷途知返的詩,謂:“卓卓張公子,如何入鬥場?讀書君子靜,擊劍小人狂。不見當時俠,都因非命亡。迷途須亟返,親淚已千行。”(清·章鳴鶴:《穀水舊聞》。《四溟瑣紀》第八冊)產生於崇禎初年、風行於明末清初的江南“打行”,實際上也是流氓組織。、史載:“鼎革時,市井少年好習拳勇,結黨羽,是謂打行,遂以滋事。小者呼嗚逐犬,大則借交報仇,自四鄉以至肘腋間皆是也。昨步郭門之外,有挺刃相殺者,有白晝行劫,挾貲走馬,贏走海濱者……而百予之會,歃血禁城,幸旋就縛,惜處之未盡法耳。”(清·沈葵:《紫堤村誌》第63頁。上海史料叢書1961年編)值得注意的是,這些人明明是流氓,卻以俠自居,連女幫閑、女流氓也不例外。如鬆江“雖稱淫靡,向來未有女幫閑名色,自吳賣婆出,見醫生高鶴琴無後,傭身與生一子,吳遂以女俠名。而富室之家爭延致之,足跡所臨,家為至寶,因托名賣婆,日以幫閑富室為生。工製淫樂,縱酒恣歡樂,自是起家數千金,乘興出入,號三娘。”(清·範濂:《雲間據目鈔》卷二)有的人甚至用豬頭冒充人頭,聲稱為人報了仇,以大俠自居。從而騙得大宗銀兩;無怪乎時人沈風峰對此感慨係之地說:“自易水之歌止,而海內無俠士千年矣,即有亦雞鳴狗盜之徒。”(清·吳履雲:《五茸誌逸》卷七)此語也許有失之偏激之嫌,但仍不失為一針見血之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