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村學生,長長短短,有如傀儡之形;數個頑皮子,吱吱哇哇,都似蛤蟆之叫。打的打,跪的跪,哭啼啼,一般閻王拷小鬼。走的走,來的來,亂嚷嚷,六個惡賊鬧彌陀。吃飯遲延,假說爹娘叫我做事;出恭頻數,都雲肚腹近日有災。若到重陽,采兩朵黃花供師母;如逢寒食,偷幾個團子奉先生……
現在的年輕一代,恐怕對塾師是很陌生的了。雖說餘生也晚,入籍地球是民國二十六年,其時國民小學已相當普及。但在窮鄉僻壤,家塾、私塾仍然為數不少。尤憶兒時見村民用紅紙寫上五個大字,供在正屋中,問是何字?答日“天地君親師”。又問“君親師”何義?一一老者告我:師即私塾先生。可見在田夫野老心目中,塾師的形象是崇高的。不才所居村中,剛好有位塾師,留著長須,不苟言笑,與村民往來極少,兼之他又是寒族的族長,人們對他都頗敬畏,因此童年時非常淘氣的我,卻從來不敢走進他家因並不富裕而開在土牆上的大門,更不用說去參觀其給門徒授課之所在了。有時,我坐在小河邊出神,想像偉大的孔夫子的聖顏,也許就與這位塾師並兼任族長的老人家的模樣差不多。
今日臨窗握管凝思,不禁為童年時幼稚的想像,啞然失笑。但是,從某種意義上說,我在童年時所感知的塾師,實在也是古今塾師的縮影;稽諸史籍,從宋朝直至近代,塾師不僅一脈相承,待遇、地位、授課內容、門徒狀況等,大體上倒真是差不多。
因陋就簡的教學環境
私塾、家塾,是有區別的。簡言之,弟子從塾,是為私塾,而師從子弟,則當為家塾。顯然,若非權貴與富室,是不可能設家墊的。因此,家塾為數甚少,《牡丹亭》中的杜麗娘、《紅樓夢》中的林黛玉,這兩位多愁善感的千金小姐,因都出身官宦人家,才得以在家塾中上學。而廣大的百姓子弟,都是在私塾中受教育的。多數私塾都很簡陋,鄉間最差的私塾,我們從“漆黑茅柴屋半間,豬窩牛圈浴鍋連”(清·袁枚:《隨園詩話》卷8)的詩句中,不難想見其寒傖狀。
教學環境如此窘迫,教學對象又如何呢?一般說來,兒童均較頑皮,以至時下口語中,仍有“學生、猴子、羊;家有三擔糧,不教猢猻王”的說法。此說由來已久,明朝即已流行“我若有道路,不做猢猻王”語,而據郎瑛老先生考證,此“本秦檜之詩也。秦蓋微時為童子師,仰束脩自給,故有若得水田三百畝,這番不做猢猻王。”(《七修類稿》卷上,辯證類上)明末杭州人周楫編的《西湖二集》卷三,描寫有位叫甄龍友的塾師,某曰“寫了一張紅紙,貼於門首道:某日開學,經蒙俱授。過了數日,果然招集得一群村學重,紛紛而來,但見一群村學生,長長短短,有如傀儡之形;數個頑皮子,吱吱哇哇,都似蛤蟆之叫。打的打。跪的跪,哭啼啼,一般閻王拷小鬼。走的走,來的來,亂嚷嚷,六個惡賊鬧彌陀。(按:一種遊戲名稱)。吃飯遲延,假說爹娘叫我做事;出恭頻數,都雲肚腹近日有災。若到重陽,采兩朵黃花供師母;如逢寒食,偷幾個團子(按:用糯米粉做的食品)奉先生。”這將鄉間私塾學生的頑皮而富有人情味,真是刻畫得活龍活現。當然,這並不等於說,私塾是沒有紀律、放任自流的。不少塾師,均很威嚴,教鞭與戒尺,對搗蛋鬼並不留情,尤其是戒尺在那些頑童手心開花的結果,對多數學生是具有鎮懾作用的。因此,直至近代,四川、江蘇把兒童人塾進學叫“穿牛鼻子”、“收骨頭”,這是不難理解的。故明人劇本《雙魚記》描寫私塾學生唱“光光乍”曲子謂:早晚嘴喳喳,讀得眼睛花,今日先生出去耍,大家唱著光光乍。(明詞隱先生編著:《南詞新譜》卷1)你看,先生一走,學生如脫枷鎖,是何等歡娛。不過,平心而論,要當好塾師,教好學生,殊非易事。明代嘉、萬間著名作家朱載堉寫的《醒世詞》中,有首《教學難》謂:“教學難,教學難,好將道義惹仇嫌。出入由人管,饑寒誰可憐。打他就說不讀罷,不打又說師不嚴,”世情詭如雲,人情深似海,某些塾師對待學生嚴了,固然會受到家長的指責。但略放鬆些,也會受到世人的嘲笑。陸遊即寫過《秋日郊居》詩,抱怨比鄰的村學太吵鬧了:“兒童冬學鬧比鄰,據案愚儒卻自珍。授罷村書閉門睡,終年不著麵見人。”(《劍南詩稿》卷25)清初文人毛際可視塾師為玩物,將《嘲村學究》詩人燈謎,謂:“身長九尺皓須眉,俯首長如持滿時。村塾全然無約束,任兒攜幼浴清池。”(見《檀幾叢書》餘集,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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