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塾的教學內容,相當貧乏。以明代而論,萬曆以後,世人急功近利,將課程簡單化,史載:“塗抹《四書》,凡國外注全塗抹,其正注《學》、《庸》十塗一二,《論》、《盂》十塗四六。嗟乎,若當二祖朝,此等人服上刑奚疑。所以然者,末世人不善教子,急於進取,故妄為簡省而不顧。”(明,李樂:《見聞雜記》卷8)一般村墊,不過教授《百家姓》、《千字文》、《龍文鞭影》、《四書》之類;而凡經書,則僅知片言隻語,不解文義,全靠死背硬記,無怪乎有“讀《中庸),屁股打的鮮紅”之說。清中葉海昌文人郭臣堯,曾有《村學》詩謂:“一陣烏鴉噪晚風,諸徒齊逞好喉嚨。趙錢孫李周吳鄭,天地玄黃宇宙洪。《千字文》完翻《鑒略》,《百家姓》畢理《神童》。就中有個超群者,一日三行讀《大》、《中》。”(《兩般秋雨庵隨筆》卷4)這對古代私塾所學課程,是頗形象、幽默的概括。很多私塾並非日日上課,村塾適應農村耕作情形,農忙時放假。清道光時上海學者胡式鈺謂:“今村塾中農家童豎,什什伍伍,成群聚讀,每至四五月、八九月耕獲忙時,往往在家守望門戶。”(《竇存》卷3)其實,又豈止守望門戶?家境貧寒者,自小即隨父兄田間耕作。筆者兒時雖發蒙即讀的小學,但三夏、三秋大忙季節,學校秉承私塾遺風,即放假半月,從拾穗始,漸次插秧、割稻、挑穀擔等,無所不為矣。尤憶民國三十四年,家鄉先旱後淹,筆者時年方九歲,即與兄嫂踩水車排水,烈日下汗淋如雨,暴曬數日,身上即脫了一層皮,宛如蛇蛻。回首當年,仿佛昨日事,令我感喟不已。
塾師的文化水平,固然參差不齊,間亦有才華橫溢、學富五車者在。但多數人甚平平,甚至有些人不僅迂腐,而且錯別字連天,此輩授徒,隻能是謬種流傳,誤人子弟。明代嘉靖時田汝成輯撰《西湖遊覽誌餘》卷25載謂:“曹元寵《題村學圖》雲:此老方捫蟲,眾雛爭附火,想當訓誨間,都都平丈我。語雖調笑,而曲盡社師之狀。杭諺言:社師讀《論語》鬱鬱乎文哉,訛為都都平丈我。委巷之童,習而不悟。一日,宿儒到社中,為正其訛,學童皆駭散。詩人為之語日:都都平丈我,學生滿堂坐。鬱鬱乎文哉,學生都不來。曹詩盡取此也。”瀆來令人發噱。當然,這是極個別的典型例子,倘若多數塾師水平都如此庸劣,恐怕私塾也就早關門大吉了。西哲黑格爾有言:人與人相差,甚於人與猿之差。塾師人數眾多,免不了有怪傑,教學方法與常人迥異。清代嘉慶年間的南京塾師胡心齋先生,“生平不吸煙、不飲酒,而獨健飯,每餐必四碗,嚐論諸弟子曰:汝曹有誌讀書,必先學擴充飯量,能吃得,方能讀得。昔盧抱經先生從學於桑弢甫先生,先生有學約日:放開肚皮吃飯,打起精神讀書。來學者每餐不能吃四五碗飯者不納。”(清·甘熙:《白下瑣言》卷9)不過,用這種奇特方法培養出來的學生,除了《抱經堂文集》的著者盧文弨外,餘者恐多為飯桶而已;也許,這是不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也。
塾師的辛茹令人心酸
塾師的待遇很低,過著清苦、寂寞的生活。明中葉江南太倉有位叫沈質的塾師,家徒四壁,一夕寒不成寐,穿窬者穿其壁。沈質知之,口占雲:“風寒月黑夜迢迢,辜負勞心此一遭。隻有破書三四束,也堪將去教兒曹。”穿壁者一笑而去。(明·陸容撰《菽園雜誌》卷2)看來,沈質家除了幾本破書外,別無其它值錢之物。而明代嘉靖年間江南一位姓王的塾師所作近千字的長詩《屈屈歌》,則寫盡了塾師的辛茹:“屈屈複屈屈,仰天難訴乖造物。一初心隻說教書好,誰知教書無了期……今年已去複明年,寒氈冷凳俱坐穿。寂寞一飯小窗下,冷落三杯孤燈前……先牛雖讀萬卷書,一字不堪療饑腹。物薄禮微為束惰,受他便作無罪因……高堂白發缺甘旨,貧賤糟糠歌扊廖。白雲滿目雁南飛,落日青山啼子規……”(明·餘永轔著:《北窗瑣語》)教書先生竟成了“無罪囚”,這是多麼令人心酸。晚明“厚嫁女而薄延塾師”(明薛岡《天爵堂隨筆》卷3),成為一些地方的社會風氣,塾師的命運也就更加可想而知了。
從宋曆明清乃至近代,私塾如此簡陋,教學如此淺鄙,塾水平如此低下,其待遇及社會地位又是如此之低,我國基礎教育的水準,欲提高又安可得乎?明乎此,近三百年來,較諸西方,我國日益落後,也就不是偶然的了。
台灣《中央日報》1991年8月8日“長河”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