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三章(1 / 3)

從充斥著哀嚎的噩夢中驚醒,李廷恩睜開眼睛,身上傳來的刺痛讓他忍不住蹙了蹙眉。看了一眼胸口上一圈圈纏繞的紗布,混沌不清的記憶開始慢慢理出了一條線。

幾十個流匪從四麵八方湧來,他與趙安宛如木偶人一樣大開殺戒,也許是遍地殘肢和被他當胸中了一箭依舊還如殺神降世的狠戾給嚇住了,剩下的二三十個流匪終於不再戀戰。記憶的最後,停留在流匪們遠去的背影上。也許,還要加上夢中那些血淋淋的骷髏和比寒鴉更淒切的女子哭聲。

右手撐在床板上,李廷恩嚐試著慢慢的坐起來,卻不小心碰到邊上放著的銅盆,靜謐的黑夜裏,發出咣當的一聲脆響。

“大哥!”

“大少爺?”

“表哥。”

趴在桌上打瞌睡的李玨寧與長福同時被驚醒,李玨寧與林翠翠奔過來撲在床邊,焦急的看著李廷恩,長福則又跑又跳的奔出去四處喊人。

“大哥,你醒了,你醒了。”

李廷恩伸手擦掉李玨寧眼角的淚珠,微笑道:“玨寧,大哥沒事,別哭了。”

李玨寧原本就精致的臉龐此時下巴削尖,貓兒眼中的淚珠大顆大顆拚命往下掉,“大哥,你還說沒事。你整整暈了五天,大夫說你再這麼睡下去,就是每天給你灌參湯都不行。”

林翠翠也抽抽噎噎的,“菩薩保佑,表哥你總算是醒了。”

“別哭了。”李廷恩在兩人幫助下坐起身子,靠在床頭上追問最擔心的事情,“爹怎麼樣了?”

一聽李廷恩問李二柱,李玨寧與林翠翠對視一眼,兩人的眼淚流的更快,李玨寧已經哭得說不出話來,林翠翠哽咽道:“姑父斷了腿,大夫用了許多法子才給保住性命,隻是大夫說了,姑父早前就受過腿傷在床上躺了幾年,這回根基又損的太重。將來隻怕一直得常年用藥材補氣延命了。”

李廷恩聞言,出乎意料的平靜,“能保住性命就是好事,至於藥材,不會缺的。”

李玨寧擦擦淚,點頭道:“爺和娘他們也是這樣說。”她話音才落,門忽然被推開,一群人湧了進來。

太叔公被人攙扶著走在最頭裏,一看到清醒過來倚在床頭的李廷恩,太叔公嘴唇抖了抖,連說了三個好字。

“廷恩啊,你可把太叔公給嚇壞了。早知道,太叔公就不該答應你出的那主意。咱這些老骨頭死了有啥要緊,你能活下來才是大事。”太叔公一臉的後悔莫及,氣的用拐杖連戳了好幾下地上,“這些小王八羔子,背上人就跑的比天上的雲還快,連個你的消息都不肯給我露。”

看族裏好幾個人被太叔公罵的臉上通紅,李廷恩解釋道:“太叔公,是我讓他們把你們先帶走。當時流匪追來,我和趙安若不留下,大夥兒都有危險。我自己總有分寸的。”

“你有分寸,你的分寸就是將自己弄得在床上暈了五天!”太叔公氣哼哼的瞪了李廷恩一眼,轉身帶著看過李廷恩的族中人出去了。李火旺與林氏幾個這才敢上來和李廷恩說話,等到確定李廷恩真的沒事後,林氏雖心有不舍卻更不放心李二柱那邊,隻得離開讓李廷恩安安靜靜的休息。

人都走了,李廷恩就吩咐長福將趙安叫進來。

“後來發生什麼事了?”

經過這一次,趙安對李廷恩的態度變了許多,他身子微彎,恭敬的道:“少爺那日胸口中了一箭,又與流匪激戰力竭暈了過去。幸好當時流匪已生退意,我趁機將一名流匪攔腰斬斷將他們嚇走,爾後背上少爺在快到柳條鎮的時候追上其餘的人。秦家的小姑娘帶我找到了秦先生收藏在家中的一點宮中流出的傷藥,給少爺與二老爺用過之後,少爺傷勢頗重並無太大的氣色,二老爺倒是止住血沒事了。大老爺將手裏的參須給少爺服下,這才吊住了少爺的命。”

李廷恩一直默默聽著,視線中始終若有似無蒙著的一層紅霧讓他倍感疲倦,他閉上眼按了按鬢角,淡淡道:“你是怎麼將人都帶進城的?”

“我把所有人帶到秭歸林河道處,在那裏遇見了孟州駐軍衛所的郎將軍。”看出李廷恩的不解,趙安解釋道:“石大人得知三泉縣被圍城的消息後擔心少爺,便休書給郎將軍,請他率兵前來接應少爺一家前去永溪。”

李廷恩緊閉的眼睛霍然睜開,他死死盯著趙安道:“老師要我將家人都帶走?”

趙安猶豫了一下,“少爺,郎將軍之父當年被人攻訐,是石大人在先帝麵前保住其性命。朝廷並未調派兵馬來平流匪之亂,郎將軍為還恩情私調麾下兵馬前來相助,已是冒著大風險。如今他肯等上這麼幾日,是因你昏迷不醒,待你醒過來的消息一傳到他耳中,他是絕不會再冒險留在縣中幫助守城的。”

對趙安的話,李廷恩不置可否,他臉上露出一抹笑容,重新合上眼淡淡道:“他會留下的。”

“少爺!”作為一個在刀頭上舔血的人,趙安實在不明白為何如李廷恩這樣一個前程無限的人會屢屢犯糊塗。他忍不住怒道:“少爺,恕我直言,你昏睡在床的這幾日,城外的流匪越聚越多,如今隻怕已過三萬。這些流匪在各縣各鎮肆虐,他們把能搶的都搶了,把能吃的都吃了。他們此時不僅殺紅了眼,還餓紅了眼,比數日前在李家村那些流匪更可怕!朝廷駐地衛所軍不必邊塞兵馬,就算郎將軍手下都是精兵強將,他手下一共也不過三千兵馬,這次過來接應你是私務,還留了一千在孟州。這兩千兵馬若是護送李氏族人,流匪們畏懼其威衡量輕重或許會放咱們走。可若要這兩千兵馬拿來守城,這些流匪為了活命,為了繼續去搶下一個縣城,他們絕對會像猛獸一樣拚命。郎將軍就是武曲星降世,也沒辦法阻擋。”

李廷恩繼續將他說的話當是一陣清風在耳邊吹走了,他沒有一絲動容,“你去叫從平來。”

“少爺!”趙安憤怒的吼了一聲。

“既然你知道我是少爺,就按著我說的去做!”李廷恩雙目睜開,刺人寒光凜凜而發,“趙叔,老師將你給了我,你就該聽我的話!”

清楚的看見李廷恩臉上不容人質疑的神色,趙安無奈的搖了搖頭,轉身出去叫了從平。

從平正忙於和郎將軍手下的幾個校尉應酬,看趙安黑著臉來找自己,從平心中微微有些詫異,與幾個校尉說了一聲,急匆匆來見了李廷恩。

不過在聽說李廷恩執意打算將郎將軍留下幫忙對付流匪後,從平比趙安還跳腳的厲害。

“少爺,從平打小也是念過書的,明白些道理。可眼下這節骨眼,咱們得先顧著自己。要是您一個人就算了,您好歹想想,身後全族的人都在指望您。您連命都差點沒了才將族裏頭的人都平安給接到縣城。如今石大人幫忙請來了郎將軍,您正該趕緊帶著族人去永溪才是。說來說去,您是士人,不是朝廷的官,也不是武將,您何苦為了這全縣的百姓去惹郎將軍。武將手裏的兵馬就是他們的根基他們的命,郎將軍絕不會答應為了這本就不是他治下的縣城去拚光手裏的兵馬。說不定惱怒之下,他幹脆就帶著人馬離開,連石大人的臉麵都不顧了。”

從平劈裏啪啦說了一串話,卻沒有得到李廷恩一句吝嗇的回應,他有些喪氣,更覺得有股無名火衝上了頭頂。他挽了袖子,硬著頭皮把心底本來壓著的話都給說了出來。

“少爺,不是我從平心狠,您這麼冒著風險去救人半點都不值得。您可知道,您昏睡的這幾日,您從李家村帶回來的幾家外姓人都在說些啥屁話?”從平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大聲道:“他們到處跟人說您心狠手辣,把他們家裏的婆娘閨女都送給流匪換姓李的人活命!說您為了活下來,連祖宗都不管了,居然挖祖宗留下的東西去淹祠堂,害祖宗靈位都在水裏泡爛了。外頭的人聽了他們的胡話,都說姓李的老祖宗們的魂兒這會兒在陰曹地府裏指定也被水泡著受苦。他們說您是不肖子孫,還有臉去考進士,說您早前得的解元也該被擼了。”從平氣的雙眼通紅,狠狠用手在桌上錘了兩下,“要不是我和王管家用了法子,說他們再去外頭嚼舌根就將他們攆出去,縣裏頭這會兒又到處都買不到糧,這些人還不知要跟外頭那些人一起說些什麼難聽的出來!”

他說著說著撲到李廷恩床頭前噗通跪了下去,哽咽道:“少爺,您原本是半個大燕都在稱頌的文曲星降世。到頭來為了救這些不相幹的人,您命折騰進去半條,名聲毀了大半,您將來可是要走科舉的人,您已是仁至義盡。這些愚民全然不將您的恩情放在心上,您何必如此,何必如此啊……”

“何必如此……”一直閉目聽從平說話的李廷恩忽然輕聲笑了笑,他睜開眼目光平靜的望著床柱上精雕細刻的蓮花紋,從懷中掏出一張羅帕。雪白幹淨的羅帕很明顯被人清洗熏香過,可李廷恩將它湊近鼻端時依然能聞到一股濃濃的血腥味。一瞬間他覺得眼睛上蒙著的那層似有似無的血霧又濃重了許多,血霧中有個膚色黝黑五官平凡的鄉下小姑娘在望著他怯生生的笑,忽然小姑娘就被什麼東西撕裂成了兩半,叫他心頭痛的縮成了一團。

何必如此四字,其實他自己也想不明白。他不是聖人,他明白人性的卑劣,他心知肚明就算這一次救了那些外姓人保全了他們的香火,這些人依舊不會感激他,他們會將自己妻女死亡的怒火都發泄到自己身上。一旦脫離危機,在這些人眼裏,他隻有仇,沒有恩。他違背太叔公的提議不肯丟下這些也許連話都沒說過幾句的族人獨自逃生,反而一意炸開碧波湖淹沒宗祠以此對付流匪,他知道,事情一旦被那些滿心憤恨的外姓人傳出去,他辛苦維持建立的名聲會毀於一旦,他會麵臨天下人的唾沫指責,在這個古老的時空,甚至有可能會斷絕他的仕途,但他還是做了。在最後他忍痛幾乎是放棄李二柱放棄性命留下阻擋流匪為他人爭取一線生機。一切所求,不過問心無愧四字。

可如今名聲半毀,身受重傷,卻依舊日日噩夢纏身,愧疚如藤蔓,一寸一寸纏繞在他髒腑之中,讓他時時刻刻如巨石壓身,痛的難以呼吸。這一切,又值不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