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孫中山(1866~1925年),廣東中山縣人,翠亨村人,是我國偉大的民主革命先行者。
孫中山是中國國民黨創始人,三民主義的倡導者。首舉徹底反封建的旗幟,“起共和而終帝製”。本篇是孫中山在1924年以“三民主義”為題所作的16次講演的紀錄(節選)。關於三民主義的書稿在民國十一年陳炯明的部隊進攻廣州大總統府時失落,目前可以看到的印行材料,最早的是1905年的《同盟會宣言》(即《民報》發刊詞),最晚的就是本篇演講稿。
孫中山自古以來,民族之所以興亡,是由於人口增減的原因很多,此為天然淘汰。人類因為遇到了天然淘汰力,不能抵抗,所以古時有很多的民族和很有名的民族,在現在人類中都已經絕跡了。我們中國的民族也很古,從有稽考以來的曆史講,已經有了四千多年。故推究我們的民族,自開始至今,至少必有五六千年。當中受過了許多天然力的影響,遺傳到今日,天不但不來消滅我們,並且還要令我們繁盛,生長了四萬萬人。和世界的民族比較,我們還是最多最大的,是我們民族所受的天惠,比較別種民族獨厚。故經過天時人事種種變更,自有曆史四千多年以來,隻見文明進步,不見民族衰微。代代相傳,到了今天,還是世界最優秀的民族。所以一般樂觀的人,以為中國民族,從前不知經過了多少災害,至今都沒有滅亡,以後無論經過若何災害,是決不至滅亡的。這種論調,這種希望,依我看來,是不對的。因為就天然淘汰力說,我們民族或者可以生存,但是世界中的進化力,不止一種天然力,是天然力和人為力湊合而成。人為的力量,可以巧奪天工,所謂人事勝天。這種人為的力,最大的有兩種,一種是政治力,一種是經濟力,這兩種力關係於民族興亡,比較天然力還要大。我們民族處在今日世界潮流之中,不但是受這兩種力的壓迫,並且深中這兩種力的禍害了。
中國幾千年以來,受過了政治力的壓迫以至於完全亡國,已有了兩次,一次是蒙元,一次是滿清。但是這兩次亡國,都是亡於少數民族,不是亡於多數民族。那些少數民族,總被我們多數民族所同化。所以中國在政權上,雖然亡過了兩次,但是民族還沒有受過大損失。至於現在列強民族的情形,便和從前大不相同。一百年以來,列強人口增加到很多,上次已經比較過了。像英國、俄國的人口增加三四倍,美國增加十倍。照已往一百年內的增加,推測以後一百年的增加,我們民族在一百年以後,無論所受的天惠怎麼樣深厚,就很難和列強的民族並存於世界。比如美國的人口,百年前不過九百萬,現在便有一萬萬以上,再過一百年就有十萬萬以上。英、德、俄、日的人口,都是要增加好幾倍。由此推測,到百年之後,我們的人口便變成了少數,列強人口便變成了多數。那時候中國民族縱然沒有政治力和經濟力的壓迫,單以天然進化力來推論,中國人口便可以滅亡。況且在一百年以後,我們不但是要受天然力的淘汰,並且要受政治力和經濟力的壓迫,此兩種力比較天然力還要快而且烈。天然力雖然很慢,也可以消滅很大的民族。在百年前,有一個先例可以用來證明的,是南北美洲的紅番民族。美洲在二三百年前完全為紅番之地,他們的人數很多,到處皆有;但從白人搬到美洲之後,紅番人口就逐漸減少,傳到現在,幾乎盡被消滅。由此便可見天然淘汰力,也可以消滅很大的民族。政治力和經濟力比較天然淘汰力還要更快,更容易消滅很大的民族。此後中國民族如果單受天然力的淘汰,還可以支持一百年,如果兼受了政治力和經濟力的壓迫,就很難度過十年。故在這十年之內,就是中國民族的生死關頭。如果在這十年以內有方法可以解脫政治力和經濟力的壓迫,我們民族還可以和列強的民族並存。如果政治力和經濟力的壓迫,我們沒有方法去解脫,我們的民族便要被列強的民族所消滅,縱使不至於全數滅亡,也要被天然力慢慢去淘汰。故此後中國的民族,同時受天然力、政治力和經濟力的三種壓迫,便見得中國民族生存的地位非常危險。
中國受歐美政治力的壓迫,將及百年。百年以前,滿人據有我們的國家,仍是很強盛的。當時英國滅了印度,不敢來滅中國,還恐中國去幹涉印度。但是這百年以來,中國便失去許多領土。由最近推到從前,我們最近失去的領土是威海衛、旅順、大連、青島、九龍、廣州灣。歐戰以後,列強想把最近的領土送回,像最先送回的有青島,最近將要送回的有威海衛,但這不過是中國很小的地方。從前列強的心理,以為中國永遠不能振作,自己不能管理自己,所以把中國沿海的地方像大連、威海衛、九龍等處來占領,做一個根據地,以便瓜分中國。後來中國起了革命,列強知道中國還可以有為,所以才打消瓜分中國的念頭。當列強想瓜分中國的時候,一般中國反革命的人,說革命足以召瓜分;不知後來革命的結果,不但不召列強瓜分,反打消列強要瓜分中國的念頭。再推到前一點的失地,是高麗、台灣、澎湖。這些地方是因為日清之戰才割到日本,中國因為日清一戰,才引出列強要瓜分的論調。更前一點的失地,是緬甸、安南。安南之失,中國當時還稍有抵抗,鎮南關一戰,中國還獲勝仗。後來因被法國恐嚇,中國才和法國講和,情願把安南讓與法國。但是剛在講和之前幾天,中國的軍隊正在鎮南關、諒山大勝,法國幾乎全軍覆沒;後來中國還是求和,法國人便以為很奇怪。嚐有法國人對中國人說,“中國人做事真是不可思議,就各國的慣例,凡是戰勝之國一定要表示戰勝的尊榮,一定要戰敗的割地賠償。你們中國戰勝之日,反要割地求和,送安南到法國,定種種苛虐條件,這真是曆史上戰勝求和的先例。”中國之所以開這個先例的原因,是由於滿清政府太糊塗。安南和緬甸本來都是中國的領土,自安南割去以後,同時英國占據緬甸,中國更不敢問了。又更拿前一點的失地說,就是黑龍江、烏蘇裏。又再推到前一點的失地,是伊犁流域。霍罕和黑龍江以北諸地,就是前日俄國遠東政府所在的地方,中國都拱手送去外人,並不敢問。此外更有琉球、暹羅、蒲魯尼、蘇綠(今譯婆羅洲、蘇門答臘)、爪哇、錫蘭、尼泊爾、布丹等那些小國(今譯不丹),從前都是來中國朝貢過的。故中國最強盛時代,領土是很大的。北至黑龍江以北,南至喜馬拉雅山以南,東至東海以東,西至蔥嶺以西,都是中國的領土。尼泊爾到了民國元年,還到四川來進貢,元年以後,以西藏道路不通,便不再來了。像這樣講來,中國最強盛時候,政治力量也威震四鄰,亞洲西南各國無不以稱藩朝貢為榮。那時歐洲的帝國主義還沒有侵入亞洲。當時亞洲之中,配講帝國主義的隻是中國。所以那些弱小國家,都怕中國,怕中國用政治力去壓迫。至今亞洲各弱小民族,對於中國還是不大放心。這回我們國民黨在廣州開大會,蒙古派得有代表來,是看我們南方政府對外的主張是否仍舊用帝國主義。他們代表到了之後,看見我們大會中所定的政綱是扶持弱小民族,毫無帝國主義的意思,他們便很讚成,主張大家聯絡起來,成一個東方的大國。像這項要讚成我們主張的情形,不但是蒙古如此,就是其他弱小民族都是一樣。現在歐洲列強,正用帝國主義和經濟力量來壓迫中國,所以中國的領土便逐漸縮小,就是十八行省以內也失了許多地方。
自中國革命以後,列強見得用政治力來瓜分中國是很不容易的,以為從前滿洲征服過了中國,我們也曉得革命,如果列強還再用政治力來征服中國,中國將來一定是要反抗,對於他們是很不利的。所以他們現在稍緩其政治力來征服我們,便改用經濟力來壓迫我們。他們以為不用政治力來瓜分中國,各國便可以免衝突。但是他們在中國的衝突雖然是免了,可是在歐洲的衝突到底還免不了。故由巴爾幹半島問題,便生出了歐洲大戰。他們自己受了許多損失,許多強國像德國、奧國都倒下來了。但是他們的帝國主義,現在還沒有改革,英國、法國、意大利仍舊把帝國主義繼續進行。美國也拋棄“門羅主義”,去參加列強,一致行動。經過了歐戰以後,他們在歐洲,或者把帝國主義一時停止進行;但是對於中國,像前幾日各國派二十多隻兵艦到廣州來示威,還是用帝國主義的力量,來進行他們經濟的力量。經濟力的壓迫,比較帝國主義,就是政治力的壓迫還要厲害。政治力的壓迫是容易看得見的,好比此次列強用二十多隻兵船來示威,廣州人民便立時覺得痛癢,大家生出公憤,就是全國人民也起公憤。故政治力的壓迫,是容易覺得有痛癢的;但是受經濟力的壓迫,普通人都不容易生感覺,像中國已經受過了列強幾十年經濟力的壓迫,大家至今還不大覺得痛癢。弄到中國各地都變成了列強的殖民地,全國人至今還隻知道是列強的半殖民地。這半殖民地的名詞,是自己安慰自己,其實中國所受過了列強經濟力的壓迫,不隻是半殖民地,比較全殖民地還要厲害。比方高麗是日本的殖民地,安南是法國的殖民地;高麗人做日本的奴隸,安南人做法國的奴隸。我們動以“亡國奴”三字譏消高麗人、安南人,我們隻知道他們的地位,還不知道我們自己所處的地位實在比不上高麗人、安南人。由剛才所說的概括名義,中國是半殖民地,但是中國究竟是那一國的殖民地呢?是對於已經締結了條約各國的殖民地,凡是和中國有條約的國家,都是中國的主人。所以中國不隻做一國的殖民地,是做各國的殖民地;我們不隻做一國的奴隸,是做各國的奴隸。比較起來,是做一國的奴隸好些呀,還是做各國的奴隸好些呢?如果做一國的奴隸,遇到了水旱天災,做主人的國家,就要撥款來賑濟。他們撥款賑濟,以為這是自己做主人的義務,分內所當為的。做奴隸的人民,也視為這是主人應該要救濟的。但是中國北方前幾年受了天災,各國不視為應該要盡的義務,撥款來賑濟,隻有在中國內地的各國人,來提倡捐助賑濟災民。中國人看見了,便說是各國很大的慈善。不是他們的義務,和主人的國家對於奴隸的人民,便差得很遠。由此便可見中國還比不上安南、高麗。所以做一國的奴隸,比較做各國的奴隸的地位是高得多,講到利益來又是大得多。故叫中國做半殖民地,是很不對的。依我定一個名詞,應該叫做“次殖民地”。這個“次”字,是由於化學名詞中得來的,如次亞磷便是。藥品中有屬磷質而低一等者名為亞磷,更低一等者名為次亞磷。又如各部官製,總長之下低一級的,就叫做次長一樣。中國人從前隻知道是半殖民地,便以為很恥辱,殊不知實在的地位還要低過高麗、安南。故我們不能說是半殖民地,應該要叫做次殖民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