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再苦,有個知道好歹的貼心可愛的孩子,再苦也不能算苦,簡直如糖似蜜。這甜完全屬於我,任何人搶奪不走,連她的新寵——爹,都無法撼動我穩固的地位,真是人生一大樂事。
可惜快樂永遠和短暫掛鉤,美好總是易逝。
“大勢已去,你做何打算。”李鉦近來有些詭異的麻木,就連商量怎麼逃命都這麼不痛不癢不鹹不淡的。
扭頭看向他的影子,被鑽進帳中的斜陽拉得那麼長,長得不可思議,沒有止境,我把頭轉回去,看著午覺未起的女兒:“我有什麼打算,不過是跟著你罷了。”
他一動不動,依然站得遠遠的:“你這麼說,是讓我慚愧嗎?”
仿佛好像也不能怪他,皇帝要他撤防,不撤,和等著斬首沒有區別;撤,被突厥趁虛而入,打個措手不及;打,糧餉短缺;不打,照樣是個慘敗,落下坐以待斃軟弱無能的名聲。做人難,何況是將軍,何況是弱國的將軍,何況是苟且畏戰隻知偏居享樂的帝王冊封的裏外不是人的將軍。
“讓你慚愧,對我們即將麵臨的困境有幫助麼?”戀戀不舍地把目光從寶貝身上挪開,應付不得不應付的艱難局麵:“我還能做什麼?說什麼?拿這種問題刁難我,可知你心不誠。”
他沉默下來。
本是要一死了之的吧?成就一世英名,死也不做逃命鬼?如果沒有我們母女的存在並提醒著,這裏還有兩條人命,大敗已定,他不自盡就不是李鉦了。這種人自尊心旺盛得很也枯竭得很,二者相撞,就是以身殉國的結局。愛麵子,總要付出代價,至於代價巨大與否,後不後悔,嗬,死人不會後悔,這一點非常之好。
我的確在折磨他,並且殘忍地把唯一的解脫方式也剝奪了,不容得他說不。怪誰呢?隻怪他欠我的,人都死了,我找誰討債去:“你不是說,今生欠我太多?讓我們陪你一起死,總不是彌補的方式。”
他愣了愣:“當然。”沉默一會兒,又道:“我想什麼,你為何總能猜到?真是奇怪,我們幾乎沒有一起生活過。”
前世的宿敵,大概心有靈犀吧。我冷笑。
“那麼,我帶你們逃。”他目視前方,滿眼的空而淡。
一世英名不要了,遺臭萬年是注定的結局,往深裏想,覺得對不住。我這種人真是沒救了,自私都不徹底,還頗覺歉疚,不快樂也是必然的。感情的失敗也是必然的吧?知道自己應付不來紛繁複雜,於是一味躲閃,懦弱當豁達,逃避當解脫,是我的不是我的,統統拱手讓人,留下一個自以為瀟灑的背影,獨自苦澀。
就像有些人生來出人頭地一樣,有些人生來就是這麼失敗,敗得無聲無息,無處話淒涼。
“你在想什麼,這樣可憐的表情。”他突然一笑。
笑比哭還難聽,我白他一眼:“盤點失敗的人生啊,這不是就要生死一線了嗎?”
“是得盤點。”他仰頭想了想,良久,緩緩道:“有句話,一直想說,一直沒臉說……生死一線,是不是就說得出口了?”
呃,其實沉默的你比較可愛,真的。話未出口,便聽他道:“與我有關。”
什麼有關沒關的,木然地瞄他一下。於是此人重複一遍,加重語氣,一字一頓。不知何時,我恍然大悟,點了一下頭:“哦。”
“哦?”
“唔。”
“唔?”
側首注視他錯愕的表情,我忍笑:“鸚鵡啊你。”
他張口結舌,張口又閉口。
老實說,此人太過低估我的抗擊能力,十年前的一句與我無關,的確令我萬般想不通,險些鬱結而死,十年後嘛……也就那樣了,就那樣了,接受命運安排,承認不幸與不公,沒打算忘掉,如此惡心的一句話,說忘就忘就不是人了,也沒打算繼續鬱結,就那樣了,愛收回不收回,愛道歉不道歉,因為——與我無關。
你說與你有關我就感動了?與你有關你得保我母女周全,與你無關你也得保,躲得掉嗎?
“這沒有意義,但是沒有意義的事,我還是會做。”他走近,低頭看睡熟的女兒,又抬頭看著我:“尤其對你,對你們。近來總覺可以為你們做很多,又覺得可以做的事,太少了。那便不去想有沒有意義,隻管做。”
近來總覺您有些怪異,又覺得這些怪話,不像出自您口。您是不幸被焦雷擊中,還是走路一不小心掉進了泥坑裏,洗淨了肮髒心靈使之純潔透明?那便不去想想您為何良心發現,隻管來者不拒:“嘖,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真理啊。”
“現在不說,又到什麼時候說。”
“你死了,葒縈怎麼辦。”
像是不曾料到我突然提及這個問題,他怔了一會兒才低聲:“孩子在這兒呢……不說這個。”
我學他的語氣:“現在不說,又到什麼時候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