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於揚卻顯露出如長子般的鎮定,他接過老頭的壓驚酒,一仰脖喝個精光,還過酒杯說:“我都看清楚了,都是兩寸來長的白蟲子,惡心極了!這些蟲子遇見什麼吃什麼,所過之處連地皮都卷走一層,可千萬不能讓它們進穀!”
唐緲吐完了,靠在門背上喘氣,清秀的鼻梁上一滴滴滲著冷汗。他有點兒腿軟,但不代表他失去了勇氣,他蹬著眼睛,像小鋼炮般直直往外蹦字兒:“拿扁擔!拿鐵鍁!拿鏟子拿榔頭來!我去把它們砸個稀巴爛!”
老頭卻轉身抱了一捆幹柴往外跑:“還砸什麼?!燒啊!”
“唐好,帶著唐畫躲屋裏去!千萬別出來!”男孩子們高聲吩咐,扛起柴火相繼衝出去。
他們急速地跑著,把手電光晃成了一團虛暈,到了大石豁口,老頭倒抽一口涼氣,知道他這輩子再也不可能看到比這更惡心的情形了:無數的肥白蟲子在地下蠕動著、翻滾著,鋪成毯、抱成團、聚成堆、堆成塔,像夏天糞坑裏聳動的蛆,像濃稠肮髒白裏泛著綠的惡浪,沿著石壁慢慢朝山穀逼近。狹窄的甬道裏塞滿了蟲子,隻要越過了這塊巨石,就再也沒有方法能夠阻止它們了!蟲子不會出聲,黑夜茫茫的天地間隻有草木被摧殘吞噬的聲響,隻有群山在狂風下颯颯的林濤,隻有遠處動物的哀嗥,以及一種淒異的、尖銳的哨聲。
他們把木柴堆在大石縫出口,老頭果斷地說:“燒!”
可是天在下著雨!
唐緲用身體護住木柴劃洋火,一連劃斷了好幾根,他咬著嘴唇努力地維持鎮靜,腦門上見了細汗。淳於揚替他點起了火,但火勢根本燒不大,木柴已經太濕了。
唐緲那南京城工人階級地痞小流氓的凶悍氣終於發作了起來,他隻知道絕不能在老人小孩麵前表現得怯懦,背水一戰,他豁出去了!他緊了緊衣袖,高舉起鐵鍁就要往石縫裏衝,老頭一把抱住他的腰:“不!不!有毒——!”
其餘人這才注意到石縫頂上橫生的藤蔓,那被啃得坑坑窪窪的斷麵已經變成了鐵鏽色,黏液淋漓還有向下腐爛的趨勢。
蟲潮越來越近,火越來越小,雨越下越大,他們恐懼而又不甘願地往後退著,一步,又一步。淳於揚在喃喃低語:“不能讓它們接近水源……不能讓它們接近水源……”
“水源倒沒事,”唐緲急道,“山裏的溪流是活水,我聽悔叔說過活水裏下不了毒,可我們還有姥姥和小孩,稻田裏還有明年的口糧呐!”
老頭怔住,像是已經絕望或者有了別的主意,一會會兒後他在衣兜褲襠亂摸:“我可以炸,等著!……咦,放哪兒去了,□□呢?”
“不行!”淳於揚說,“炸了石頭就更攔不住了!它們是蟲子,針尖大小的孔就能鑽出來!”
唐緲跳起來:“以毒攻毒!我去拿耗子藥,拿□□、六六粉、滴滴涕!我就不相信新中國的農藥治不了它們!”他說著拔腿往家跑,沒跑幾步就摔了一跤,滾了幾滾爬起來又繼續跑。
突然,那淒厲的哨聲一聲急促一聲,蟲潮似乎得到了衝鋒的指揮,陡然增高兩三尺,碾輪一般向大石縫出口滾過來,瞬間吞噬了柴火垛和它微弱的火焰,而後夾雜著洶洶的怒氣,又轉而猛撲向爺兒仨。
這當口,一個清越的鈴鐺聲在遠處響起,就像一絲陽光照亮了濃雲翻滾的天空。蟲潮頓住了,它們翻滾著、蠢蠢欲動著,可那鈴聲使它們再也無法前進。
唐緲抬頭向唐家望去,山路上隻有一個光點,漸漸的光點越來越大,成了一個光團。光團背後的人影清晰起來,她緊緊束著頭發,戴著花紋繁複的銀項圈,穿著繡花衣服與紅藍彩邊的裙子,腰上係著一條雪白的汗巾——那是唐好。
她不僅僅是那個穿著唐悔舊衣改小的褂子、老喜歡把褲管卷到膝蓋上的唐好,也是一個苗家小姑娘的唐好。
她一手高舉著火把,一手提著的正是門外長明燈下的銅鈴,大白貓跟在她身後亦步亦趨。每跛著走一步她都要搖動一下銅鈴,隨著這動靜,她身上的銀鐲、銀鏈、銀環相互撞擊,發出叮叮當當的脆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