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海德拉巴看到聳入雲天的木棉樹時,也曾大為驚詫。碗口大的紅花掛滿枝頭,殷紅如朝陽,燦爛似晚霞,我不禁大為慨歎:
“真好看呀!?簡直神奇極了!”
“什麼神奇?”
“這木棉花。”
“這有什麼神奇呢?我們這裏到處都有。”
陪伴我們的印度朋友滿臉迷惑不解的神氣。我的眼睛瞪得多大,我自己看不到。現在到了中國,在洋槐樹下,輪到印度朋友(當然不是同一個人)瞪大眼睛了。
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我們都有這樣一個經驗:越是看慣了的東西,便越是習焉不察,美醜都難看出。這種現象在心理學上是容易解釋的:一定要同客觀存在的東西保持一定的距離,才能客觀地去觀察。難道我們就不能有意識地去改變這種習慣嗎?難道我們就不能永遠用新的眼光去看待一切事物嗎?
我想自己先試一試看,果然有了神奇的效果。我現在再走過荷塘看到槐花,努力在自己的心中製造出第一次見到的幻想,我不再熟視無睹,而是盡情地欣賞。槐花也仿佛是得到了知己,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洋槐,似乎在喃喃自語,又對我講話。周圍的山石樹木,仿佛一下子活了起來,一片生機,融融氤氳。荷塘裏的綠水仿佛更綠了;槐樹上的白花仿佛更白了;人家籬笆裏開的紅花仿佛更紅了。風吹,鳥鳴,都洋溢著無限生氣。一切眼前的東西聯在一起,彙成了宇宙的大歡暢。
1986年6?月3?日
表的喜劇
(柏林是大海,我正在這大海裏飄浮著,找一個比我自己還要渺小的表。)
自己是鄉下人,沒有見過多大的世麵;鄉下人的固執與畏怯也還保留了一部分。初到柏林的時候,剛走出了車站,頭裏麵便有點朦朧。腳下踏著的雖然是光滑的柏油路,但我卻仿佛踏上了棉花。眼前飛動著汽車電車的影子,天空裏交織著電線,大街小街錯綜交叉著:這一切織成了一幅有魔力的網,我便深深地陷在這網裏。我惘然地跟著別人走,我簡直像在一片茫無涯際的大海裏摸索了。
在這樣一片茫無涯際的大海裏,我第一次感覺到表的需要,因為它能告訴我,什麼時候應當去吃飯,什麼時候應當去訪人。
說到表,我是一個十足的門外漢。在國內的時候,朋友中最少也是第三個表,或是第四個表的主人。然而對我,表卻仍然是一個神秘的東西。雖然有時在等汽車的時候,因為等得不耐煩了,便沿著街向街旁的店鋪裏張望,希望能發現一隻掛在牆上的鍾,看看時間究竟到了沒有。但張望的結果,卻往往是,走了極遠的路而碰不到一隻鍾。即便僥幸能碰到幾隻,然而每隻所指的時間,最少也要相差半點鍾。而且因為張望的態度太有點近於滑稽,往往引起鋪子裏夥計的注意,用懷疑的眼光看我幾眼。當我從這懷疑的眼光的掃射下懷了一肚皮的疑慮逃回汽車站的時候,汽車已經開走了。一直到去年秋天,自己要按鍾點掙麵包的時候,才買了一隻表。然而隻走了三天,就停下來。到表鋪一問,說是發條鬆。修理好了,不久又停下來。又去問,說是針有毛病。修理到五六次的時候,計算起來,修理費已經超過了原價,但它卻仍然僵臥在桌子上。我便下決心,花了相當大的一個數目另買了一隻。
果然能使我滿意了。這表就每天隨著我,一直隨我坐上西伯利亞的火車。然而在斯托撲塞換車的時候,因為急著搬行李,竟把玻璃罩碰碎了。在當時惶遽倉促的心情下,並不覺得是一個多大的損失,就把它放在一個茶葉瓶裏,又坐了火車。當我到了這茫無涯際的海似的柏林的時候,我才又覺到它的需要了。
於是在到了的第三天,就由一位在柏林住過兩年的朋友陪我出去修理。仍然有一幅充滿了魔力的網籠罩著我的全身。我迷惘地隨了他走。終於在康德街找到了一家表鋪。說明了要換一個玻璃罩,表匠給了我一張紙條。我隻看到上麵有黑黑的幾行字的影子,並沒看清是什麼字。因為我相信,上麵最少也會有這表鋪的名字和地址;隻要有名字和地址,表就可以拿回去的。他答應我們第二天去拿,我們就跨出了鋪門。
第二天的下午,我不願意再讓別人陪我走無意義的路,我便自己出發去取表。但是一想到究竟要到什麼地方去取呢,立刻有一團迷離錯雜的交織著電線的長長的街的影子浮動在我的眼前。
我拿出那張紙條來看,我才發現,上麵隻印著收到一隻修理的表,鋪子名字卻沒有,當然更沒有地址。我迷惑了。但我卻不能不找找看。我本能地沿著康德街的左麵走去,因為我雖然忘記了地址,但我卻模模糊糊地記得是在街的左麵。我走上去,我把我的注意力集中到每個鋪子的招牌上,每一個鋪子的窗子裏。我看過各種各樣的招牌和窗子。我時時刻刻預備著接受這樣一個奇跡:驀地會有一個表字或一隻表呈現到我的眼前。然而得到的卻是失望。
我仍然走上去,康德街為什麼竟這樣長呢?我一直走到街的盡端,隻好折回來再看一遍。終於在一大堆招牌裏我發現了一個表鋪的招牌。因為鋪麵太小了,剛才竟漏了過去。我仿佛到了聖地似的快活,一步跨進去,但立刻覺得有點不對。昨天我們跨進那個表鋪的時候,那位修理表的老頭正伏在窗子前麵工作。我們一進去,他仿佛吃驚似地把一把刀子掉在地上。他伏下身去拾刀子的時候,我發現他背後有一架放滿了表的小玻璃櫥。但今天那架櫥子移到哪兒去了呢?還沒等我這疑慮擴散開來,主人出來了,也是一位老頭。我隻好把紙條交給他,他立刻就去找表。看了他的神氣,想到剛才自己的懷疑,我笑了。但找了半天,表終於沒找到。他用手搔著發亮的頭皮,顯出很焦急的樣子。他告訴我,他的太太或者知道表放在什麼地方。但她現在卻不在家,讓我第二天再去。
他仿佛很抱歉的樣子,拿過一支鉛筆來,把他的地址寫在那張紙條的後麵。我隻好跨出來,心裏充滿了疑惑和不安定,當我踏著暮色走回去的時候,對著這海似的柏林,我歎了一口氣。
過了一個雜念繚繞的夜,我又在約定的時間走了去。因為昨天究竟有過那樣的懷疑,所以走在路上的時候,我仍然注意每一個鋪子的招牌和窗子裏陳列的東西,希望能再發現一個表鋪。不久我的希望就實現了,是一個更要小的表鋪。主人有點駝背。我把紙條遞給他;問他,是不是他的。他說不是。我隻好走出來,終於又走到昨天去過的那鋪子。這次老頭不在家,出來的是他的太太。我遞給她紙條。她看到上麵的字是她丈夫寫的,立刻就去找表。她比老頭還要焦急。她拉開每一個抽屜,每一個櫥子;她把每個紙包全打開了;她又開亮了電燈,把暗黑的角隅都照了一遍。然而表終於沒找到。這時我的懷疑一點都沒有了,我的心有點跳,我仿佛覺得我的表的的確確是送到這兒來的。我注視著老太婆,然而不說話。看了我的神氣,老太婆似乎更焦急了。她的白發在電燈下閃著光,有點顫動。然而表卻隻是找不到,她又會有什麼辦法呢?最後,她隻好對我說,她丈夫回來的時候問問看;她讓我過午再去。我懷了更大的疑惑和不安定走了出來。
當天的過午,看看要近黃昏的時候,我又一個人走了去。一開門,裏麵黑沉沉的;我覺得四周立刻古廟似地靜了起來;我能聽到自己的心跳動的聲音。等了好一會,才見兩個影子從裏移動出來。開了燈,看到是我,老頭有點顯得驚惶,老太婆也顯然露出不安定的神氣。兩個人又互相商議著找起來;把每一個可能的地方全找到了,但表卻終於沒找到。老頭更用力地用手搔著發亮的頭皮;老太婆的頭發在燈影裏也更顫動得厲害。最後老頭終於忍不住問我了,是不是我自己送來的。這問題真使我沒法回答。
我的確是自己送來的,但送的地方不一定是這裏。我昨天的懷疑立刻又活躍起來。我看不到那個放滿了表的小玻璃櫥,我總覺得這地方不大像我送表去的地方。我於是對他解釋說,我到柏林還不到四天,街道弄不熟悉。我問他,那紙條是不是他發給我的。
他聽了,立刻恍然大悟似地噢了一聲,沒有說什麼,很匆忙地從抽屜裏拿出一疊紙條,同我給他的紙條比著給我看。兩者顯然有極大的區別:我給他的那張是白色的,然而他拿出的那一疊卻是綠色的,而且還要大一倍。他說,這才是他的收條。我現在完全明白了我走錯了鋪子。因為自己一時的疏忽,竟讓這誠摯的老人陪我演了兩天的滑稽劇,我心裏實在有點過意不去。我向他道歉,我把我腦筋裏所有的在這情形下用得著的德文單字全搜尋出來,老人臉上浮起一片誠摯而會意的微笑,沒說什麼。然而老太婆卻有點生氣了,嘴裏吐嚕著,拿了一塊橡皮用力在我給她的那張紙條上擦,想把她丈夫寫上的地址擦了去。我卻不敢怨她,她是對的,白白地替我擔了兩天心,現在出出氣,也是極應當的事。臨走的時候,老頭又向我說,要我到西麵不遠的一家表鋪去問問,並且把門牌寫給我。按著號數找到了,我才知道,就是我昨天去過的主人有點駝背的那個鋪子。除了感激老頭的熱誠以外,我還能說什麼呢?
我沿著康德街走上去,心裏仿佛墜上了一塊石頭。天空裏交織著電線,眼前是一條條錯綜交叉的大街小街,街旁的電燈都亮起來了,一盞盞沿著街引上去,極目處是半麵讓電燈照得暈紅了起來的天空。我不知道柏林究竟有多大;我也不知道我現在在柏林的哪一部分。柏林是大海,我正在這大海裏飄浮著,找一個比我自己還要渺小的表。我終於下意識地走到我那位在柏林住過兩年的朋友的家裏去,把兩天來找表的經過說給他聽;他顯出很懷疑的神氣,立刻領我出來,到康德街西半的一個表鋪裏去。離我剛才去過的那個鋪子最少有二裏路。拿出了收條,立刻把表領出來。一拿到表,我心裏有說不出的感覺,我仿佛親手捉到一個奇跡。我又沿了康德街走回家去。當我想到兩天來演的這一幕小小的喜劇,想到那位誠摯的老頭用手搔著發亮的頭皮的神氣的時候,對了這大海似的柏林,我自己笑起來了。
1935年12?月2?日於德國哥廷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