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貓

(我看了這一出貓家庭裏的悲劇又是喜劇,實在是愛莫能助,惋惜了很久。)

老貓虎子蜷曲在玻璃窗外窗台上一個角落裏,縮著脖子,眯著眼睛,渾身一片寂寞、淒清、孤獨、無助的神情。

外麵正下著小雨,雨絲一縷一縷地向下飄落,像是珍珠簾子。

時令雖已是初秋,但是隔著雨簾,還能看到緊靠窗子的小土山上叢草依然碧綠,毫無要變黃的樣子。在萬綠叢中赫然露出一朵鮮豔的紅花。古詩“萬綠叢中一點紅”,大概就是這般光景吧。這一朵小花如火似燃,照亮了渾茫的雨天。

我從小就喜愛小動物。同小動物在一起,別有一番滋味。它們天真無邪,率性而行;有吃搶吃,有喝搶喝;不會說謊,不會推諉;受到懲罰,忍痛挨打;一轉眼間,照偷不誤。同它們在一起,我心裏感到怡然,坦然,安然,欣然。不像同人在一起那樣,應對進退、謹小慎微;斟酌詞句、保持距離,感到異常地別扭。

十四年前,我養的第一隻貓,就是這個虎子。剛到我家來的時候,比老鼠大不了多少。蜷曲在窄狹的室內窗台上,活動的空間好像富富有餘。它並沒有什麼特點,僅隻是一隻最平常的狸貓,身上有虎皮斑紋,顏色不黑不黃,並不美觀。但是異於常貓的地方也有,它有兩隻炯炯有神的眼睛,兩眼一睜,還真虎虎有虎氣,因此起名叫虎子。它脾氣也確實暴烈如虎。它從來不怕任何人。

誰要想打它,不管是用雞毛撣子,還是用竹竿,它從不回避,而是向前進攻,聲色俱厲。得罪過它的人,它永世不忘。我的外孫打過一次,從此結仇。隻要他到我家來,隔著玻璃窗子,一見人影,它就做好準備,向前進攻,爪牙並舉,吼聲震耳。他沒有辦法,在家中走動,都要手持竹竿,以防萬一,否則寸步難行。有一次,一位老同誌來看我,他顯然是非常喜歡貓的。一見虎子,嘴裏連聲說著:“我身上有貓味,貓不會咬我的。”他伸手想去撫摩它,可萬萬沒有想到,我們虎子不懂什麼貓味,回頭就是一口。這位老同誌大驚失色。總之,到了後來,虎子無人不咬,隻有我們家三個主人除外,它的“咬聲”頗能聳人聽聞了。

但是,要說這就是虎子的全麵,那也是不正確的。除了暴烈咬人以外,它還有另外一麵,這就是溫柔敦厚的一麵。我舉一個小例子。虎子來我們家以後的第三年,我又要了一隻小貓。這是一隻混種的波斯貓,渾身雪白,毛很長,但在額頭上有一小片黑黃相間的花紋。我們家人管這隻貓叫洋貓,起名咪咪;虎子則被尊為土貓。這隻貓的脾氣同虎子完全相反:膽小、怕人,從來沒有咬過人。隻有在外麵跑的時候,才露出一點兒野性。它隻要有機會溜出大門,但見它長毛尾巴一擺,像一溜煙似的立即竄入小山的樹叢中,半天不回家。這兩隻貓並沒有血緣關係。但是,不知道是由於什麼原因,一進門,虎子就把咪咪看作是自己的親生女兒。它自己本來沒有什麼奶,卻堅決要給咪咪喂奶,把咪咪摟在懷裏,讓它咂自己的幹奶頭,它眯著眼睛,仿佛在享著天福。

我在吃飯的時候,有時丟點兒雞骨頭、魚刺,這等於貓們的燕窩、魚翅。但是,虎子卻隻蹲在旁邊,瞅著咪咪一隻貓吃,從來不同它爭食。有時還“咪噢”上兩聲,好像是在說:“吃吧,孩子!

安安靜靜地吃吧!”有時候,不管是春夏還是秋冬,虎子會從西邊的小山上逮一些小動物,麻雀、蚱蜢、蟬、蛐蛐之類,用嘴叼著,蹲在家門口,嘴裏發出一種怪聲。這是貓語,屋裏的咪咪,不管是睡還是醒,聳耳一聽,立即跑到門後,饞涎欲滴,等著吃母親帶來的佳肴,大快朵頤。我們家人看到這樣母子親愛的情景,都由衷地感動,一致把虎子稱作“義貓”。有一年,小咪咪生了兩個小貓。大概是初做母親,沒有經驗,正如我們聖人所說的那樣:“未有學養子而後嫁者也。”人們能很快學會,而貓們則不行。咪咪丟下小貓不管,虎子卻大忙特忙起來,覺不睡,飯不吃,日日夜夜把小貓摟在懷裏。但小貓是要吃奶的,而奶正是虎子所缺的。於是小貓暴躁不安,虎子眉頭一皺,計上心來,叼起小貓,到處追著咪咪,要它給小貓喂奶。還真像一個姥姥樣子,但是小咪咪並不領情,依舊不給小貓喂奶。有幾天的時間,虎子不吃不喝,瞪著兩隻閃閃發光的眼睛,嘴裏叼著小貓,從這屋趕到那屋,一轉眼又趕了回來。小貓大概真是受不了啦,便辭別了這個世界。

我看了這一出貓家庭裏的悲劇又是喜劇,實在是愛莫能助,惋惜了很久。

我同虎子和咪咪都有深厚的感情。每天晚上,它們倆搶著到我床上去睡覺。在冬天,我在棉被上麵特別鋪上了一塊布,供它們躺臥。我有時候半夜裏醒來,神誌一清醒,覺得有什麼東西重重地壓在我身上,一股暖氣仿佛透過了兩層棉被,撲到我的雙腿上。我知道,小貓睡得正香,即使我的雙腿由於僵臥時間過久,又酸又痛,但我總是強忍著,決不動一動雙腿,免得驚了小貓的輕夢。它此時也許正夢著捉住了一隻耗子。隻要我的腿一動,它這耗子就吃不成了,豈非大煞風景嗎?

這樣過了幾年,小咪咪大概有八九歲了。虎子比它大三歲,十一二歲的光景,依然威風凜凜,脾氣暴烈如故,見人就咬,大有死不改悔的神氣。而小咪咪則出我意料地露出了下世的光景,常常到處小便,桌子上、椅子上、沙發上,無處不便。如果到醫院裏去檢查的話,大夫在列舉的病情中一定會有一條的:小便失禁。最讓我心煩的是,它偏偏看上了我桌子上的稿紙。我正寫著什麼文章,然而它卻根本不管這一套,跳上去,屁股往下一蹲,一泡貓尿流在上麵,還閃著微弱的光。說我不急,那不是真的。

我心裏真急,但是,我謹遵我的一條戒律:決不打小貓一掌,在任何情況之下,也不打它。此時,我趕快把稿紙拿起來,抖掉了上麵的貓尿,等它自己幹。心裏又好氣,又好笑,真是哭笑不得。

家人對我的嘲笑,我置若罔聞,“全等秋風過耳邊”。

我不信任何宗教,也不皈依任何神靈。但是,此時我卻有點兒想迷信一下。我期望會有奇跡出現,讓咪咪的病情好轉。可世界上是沒有什麼奇跡的,咪咪的病一天一天地嚴重起來。它不想回家,喜歡在房外荷塘邊上石頭縫裏待著,或者藏在小山的樹木叢裏。它再也不在夜裏睡在我的被子上了。每當我半夜裏醒來,覺得棉被上輕飄飄的,我惘然若有所失,甚至有點兒悲傷了。我每天淩晨起來,第一件事情就是拿著手電到房外塘邊山上去找咪咪。它渾身雪白,是很容易找到的。在薄暗中,我眼前白白地一閃,我就知道是咪咪。見了我,“咪噢”一聲,起身向我走來。我把它抱回家,給它東西吃,它似乎根本沒有口味。我看了直想流淚。

有一次,我拖著疲憊的身子,走幾裏路,到海澱的肉店裏去買豬肝和牛肉。拿回來,喂給咪咪,它一聞,似乎有點兒想吃的樣子;但肉一沾唇,它立即又把頭縮回去,閉上眼睛,不聞不問了。

有一天傍晚,我看咪咪神情很不妙,我預感要發生什麼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