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是房租的問題,這裏……我這裏從來沒住過女生的啊!”尹在真像是被刺蜇了似的瞪圓了眼睛。
“那現在我不是已經住進來了嘛……拜托你,不能讓我再多住一天嗎?真的拜托你。”近藤由美說著雙手抱緊靠近尹在真,抬起一雙烏黑的眼睛,眼中透著清澈的水光。
尹在真猛地朝後退了一步,避開近藤由美那雙充滿哀求的眼睛,連聲說:“好好好,就一天,隻一天而已!聽到了吧?隻明天一天,房租就不用了,不過你得負責做飯!”
“啊!好的,太謝謝你了,在真君!你真是我遇見過的最善良的人!”近藤由美興奮地喊了起來,臉頰紅撲撲的。尹在真幹咳了一聲,端起桌上的一杯水喝了幾口。連他自己也不清楚,本來那麼堅定的意誌會突然軟化掉,居然答應了她的請求!這簡直就是開玩笑嘛!難道自己的酒醉還沒有醒嗎?
“哦,對了,在真君,我還有一個很小很小的請求,非常小的請求。”近藤由美突然想到了什麼,轉頭充滿期待地看著尹在真。
尹在真看著近藤由美那抱起來放在胸前的雙手,那雙黑眼睛又閃起了碎碎的光,不禁頭發都豎了起來——
“你,你還有什麼事?”
(4)
黑色的賓利車像一隻靈巧的黑豹,在大街上姿勢優雅穿行而過。
“真是太感謝你了,在真君,我就知道你一定會幫我忙的。”近藤由美十分感激地看著駕駛座上的尹在真。
尹在真沒有回頭,尖削的下巴線條緊繃,語氣硬邦邦地說:“不用謝。”其實他心中的潛台詞是:我也是被你折磨到沒有辦法了!那雙眼睛,那種懇求的表情,真是實在讓人無法忍受!雖然語氣不好,但是他的眼底卻透著一絲連他自己都沒有覺察到的溫和。
當那句“你能開車帶我去一個地方嗎?”從她嘴裏說出來的時候,尹在真似乎沒有聽到她的話,首先映入眼簾的就是那雙黑色的充滿晶光的眼瞳。到底是跟誰學的,那眼神充滿了無助和純真、單純和期待,仿佛對方不答應她的要求,就是做了對不起她的事似的!
當時生病的時候也沒發現她會有這麼一手,早知道就不把她弄到家裏來了,真是引狼入室啊!害得自己難得的休息日還得去幫她辦事。
“在真君,你真是太好了,今天晚上我一定做非常美味的料理給你吃。”近藤由美轉過臉來,柔和的陽光仿佛為她加了一層天然的粉底,白嫩如藕的臉上蒙著一層極薄極薄的金色,一雙眼睛如同清晨沾著晶瑩露珠的黑葡萄,又像是清澈的河水中冰涼的黑玉。她嘴角的笑容淡淡的,十分單純,是來自心底最真誠的寫照。
尹在真的目光在近藤由美臉上掃過,飛快地轉移到了前方,幹咳了一聲說:“那個,你以後別靠得這麼近跟我說話,也別這麼看我,聽見沒?”
“啊?哦。哪裏不對勁嗎?”近藤由美疑惑地答應著,坐回了自己的位子。
“沒有什麼不對勁,就是不要再做出那個表情,知道了嗎!不然的話,你就自己出去找酒店住好了。”尹在真聲音很堅硬,臉部線條繃得更緊了。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前麵那個路口,右拐。”近藤由美指著路。
繁華的鬧市已過,街道兩邊的建築開始變得稀少,高大的樹木開始多了起來,已經過了正午最熱的時候,陽光不再那麼灼熱,而是帶著令人愜意的溫度。尹在真疑惑地問:“這好像是靠近西邊的郊區了吧,你要去的地方到底是哪裏?”
“就在前麵不遠了,我想它應該還在。”近藤由美的目光開始變得深沉,嘴唇也輕輕咬住了,“已經14年沒有來了,我不知道它還在不在。”
“什麼?喂,你別告訴我,走了這麼長的路會白走啊!”尹在真著急了。
近藤由美突然猛地喊了一聲:“啊,我看見了!就是那裏,你看到沒?就是前麵那幢灰色和紅色相間的建築,就是那裏,沒想到還在啊!”
尹在真微微低頭,目光穿過擋風玻璃,落在一片茂盛的樹叢中灰紅相間的建築上,他的臉上頓時閃過一抹訝異。在那棟老樓頂上,幾個紅字在陽光下十分醒目:天使之家孤兒院。
孤兒院?她來這裏做什麼?
尹在真疑問團團,但是依然將車子緩緩開進了孤兒院門前的小路。
突然,他的目光定在了一輛車中,那輛車隱藏在孤兒院門口的蒿草中,很容易被人忽略。車中的駕駛座上,坐著一個人。
“莉娜老師?”尹在真放緩了速度,驚訝地開口。近藤由美聽到他的話,也驚訝地轉過頭,順著他的目光朝右側的窗戶看過去,也看到了碧綠的蒿草叢中的私家車,還有車中的安莉娜。
“那不是安教授嗎?”近藤由美驚訝地輕聲說。尹在真點點頭,將車速放慢,疑惑地說:“莉娜老師怎麼在這裏?”
安莉娜在座位上靜靜地注視著那老舊的樓宇,目光一片沉靜和憂戚,在她臉上透著濃得難以化開的憂傷。安莉娜專注地朝著老樓眺望,以至於完全忽視了外界的存在,對尹在真和近藤由美驚訝的目光根本沒有一絲覺察。
尹在真直覺告訴他,現在最好不要打擾安莉娜,於是他將自己的車悄悄拐上了另一條岔路,從後視鏡中,他看到安莉娜將憂戚的目光從孤兒院上收回,發動了車子,退出了孤兒院前的小路。尹在真這才重新將車倒退了回去,駛進了孤兒院。
“你什麼時候認識的莉娜老師?”車子開進了孤兒院的紅色鐵門,尹在真問道。
“說不上認識,隻是知道罷了,她是我的偶像,在日本的時候我就很崇拜她了,也是因為她,我才努力考上梵蒂斯藝術學院的,因為隻有這樣,才更有機會認識她。”
“你不認識她?”尹在真驚訝地看著近藤由美,“那你怎麼還去維納斯酒店找她?還口口聲聲喊著她的名字。”
近藤由美尷尬地笑了笑說:“我當時走投無路了,在這裏,我隻認識她了,而且,我想安教授也是梵蒂斯藝術學院的老師,說不定她會幫我。”
賓利車穿過一片空曠的草坪,停在了樓房前,尹在真不可思議地轉頭看著近藤由美:“你真是我見到過的最單純的人,居然會相信一個你不認識的人。”
“那不一樣啊,她是我的偶像,我認識她的!”近藤由美申辯著。
尹在真依然搖搖頭,推開了車門。接近傍晚的空氣中飄蕩著樹木的清香。近藤由美從車中下來。天使之家孤兒院其實是屬於教會性質的慈善組織,因為被拋棄的孤兒大部分都會被放在教會門口,所以教會漸漸轉成了孤兒院。
近藤由美望著眼前熟悉的建築,這些年來,這些建築曾經多次出現在她的夢境之中。此刻,站在這裏,她竟然一瞬間有些恍惚,不知道自己是在現實中,還是在夢境中。
“請問,你們找誰?”一個疑惑略帶著蒼老的聲音響起,一個穿著白衣的嬤嬤出現在樓門口,好奇地看著他們。
近藤由美連忙上前用韓語詢問:“嬤嬤您好,我想問一下,安娜嬤嬤還在這裏嗎?”
年老的嬤嬤額上的皺紋深了一些,眼睛中透出驚訝的神情,她打量著近藤由美,半晌說:“我就是,你找我有什麼事嗎,孩子?”
近藤由美的麵孔頓時被點亮,眼睛猛然張大,她驚喜地抓著嬤嬤的布衣,激動地說:“安娜嬤嬤,你還認識我嗎?我是敏熙啊!”
尹在真像是被蜜蜂蜇了一下,雙目疑惑地盯著近藤由美。她剛才說什麼?她說自己叫“敏熙”? 她不是叫近藤由美嗎?什麼時候有了新的名字?而且,居然是“敏熙”這個名字。尹在真以為自己聽錯了,眼睛中顯露出無盡的驚愕。
嬤嬤目光閃了閃,猶疑地打量著近藤由美,突然“啊”地一聲,眼睛中射出激動的光,無限的驚喜出現在嬤嬤年邁的臉上,她緊緊抓著近藤由美的胳膊,顫抖著聲音,用十分嫻熟的日語說:“敏熙,敏熙,真的是你!孩子,你,你怎麼會來這裏了?”
“嬤嬤,我是來看您的,我考上了這裏的藝術大學了!”近藤由美激動得泛紅了眼。
“啊,考上大學了?天啊……敏熙,難道你說的是……”
“對啊,嬤嬤,就是我之前信中跟您提起過的,梵蒂斯藝術學院啊!”近藤由美興奮地說。
“真是太好了,太好了。”嬤嬤連聲說著。她的目光在尹在真身上停頓了一下,臉上出現無比慈愛的笑容,“敏熙,你的男朋友真是帥氣的男孩啊。”
近藤由美的臉頓時漲紅,拚命擺著手連聲解釋:“啊,嬤嬤,你誤會了,我們其實不是……”
這時,尹在真的手機突然響起,打斷了這場對話,尹在真拿出手機,見屏幕上“崔敏熙”三個字不停地閃著,眉頭微微蹙起,對近藤由美和嬤嬤說:“抱歉,我接個電話。”
尹在真走到一邊接起電話,發現那邊傳來的並不是崔敏熙的聲音,而是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那邊十分有禮貌地說:“請問是尹在真先生嗎?”
“對,我是。不過這不是崔敏熙的電話嗎?”尹在真問。
“嗯,是的。崔敏熙女士在我們這裏喝醉了,她的手機聯係人中的其他人都無法聯係上,所以,我們給您打了電話。”
“什麼?喝醉了?她現在在哪裏?”尹在真提高了聲音,焦急地問。
“瑪格麗特酒吧。衡南街12號。”
“好的,稍等。我馬上就過去!”尹在真說著掛了電話。他轉身走過來,對近藤由美說:“我現在有急事得去辦,大概兩小時後回來接你。”
“哦,好的。”近藤由美點點頭,尹在真衝嬤嬤微微鞠躬,就轉身匆匆上了車,車子很快消失在孤兒院門口,留下一抹黑色的陰影。
(5)
紅色的夕陽光芒暖暖地灑下來,漫天晚霞絢爛迷人。
“敏熙,這幾年來,你過得怎麼樣?在日本還過得慣嗎?”長椅上,安娜嬤嬤握著近藤由美的手。近藤由美露出感激的笑容說:“嗯,爸爸媽媽都對我很好,雖然是五歲才開始跟他們生活的,但是他們完全當我是他們親女兒一樣疼愛。”
“近藤夫婦是好人,我跟他們認識也很久了,卻一直不知道他們沒有孩子。要不是14年前他們來看望我,我到現在還不知道。當時他們一看見你,就特別喜歡。那時你還很小,隻有這麼一點點高。”嬤嬤用手比畫著,微笑著說,“近藤夫人說,‘那個女孩仿佛就是我的女兒一樣’,就這樣,你被他們領養了。這麼多年,除了通信、打電話,他們也沒有機會再來這裏。沒想到,我居然還能再看到你,我的敏熙啊。”嬤嬤慈愛地摸著近藤由美的頭,目光溫暖而安詳。
“嬤嬤,謝謝您一直想念我,我也很想嬤嬤,所以,一來韓國,我就馬上來看望您了。”近藤由美將頭枕在嬤嬤的肩膀上。
“是啊,敏熙。14年了,不算長也不算短,你都長得這麼高了,其實想念你的人,不止我一個啊!”嬤嬤意味深長地說。
“什麼?”近藤由美轉頭,看著嬤嬤,不解地問。
“敏熙,你已經長大了,是大人了,所以,這些話我可以講給你聽了。自從你被領養走三年之後,有個女人曾來打聽過你的下落。”嬤嬤認真地看著近藤由美。
“什麼?”近藤由美麵孔猛地僵住,坐了起來,直愣愣地看著嬤嬤,“您,您是說……”
“那女人可能是你的家人,她不斷地來打聽你的下落,但是,當時你已經被領養走了。”嬤嬤麵色嚴肅地說。聽到這話,近藤由美的心底泛起了一股炙熱的火焰,心髒“怦怦”直響,覺得呼吸有些困難。有人在找她!在她被拋棄在孤兒院門口後,有人來找了她!
“那女人拚命想要知道你的領養資料,但是孤兒被領養的資料是保密的,她來了幾次之後,就再沒有來過了。”嬤嬤有些遺憾地看著近藤由美輕聲說,“敏熙,你怪我嗎?”
近藤由美搖搖頭,複雜的情感湧上了心頭,她握住嬤嬤的手說:“不,嬤嬤,我很感謝你告訴我這些,這些對我來講很重要,因為我知道,可能我的家人還記掛著我。”
“敏熙,你等一下。”嬤嬤說著起身,走進樓宇,不一會兒,手中拿著一個盒子走了出來。嬤嬤重新坐下,將盒子放在腿上打開。裏麵是一個破舊的信封,她從信封中抽出一塊發黃的白色棉布,邊緣起了毛,但是卻疊得很整齊。嬤嬤將那塊布拿起來,放進近藤由美的手中,示意她打開。
近藤由美猶疑地將白布打開,頓時大腦一陣轟鳴,她的手開始顫抖起來。白布上寫著幾個娟秀的字:孩子名叫敏熙,出生於××年×月×日,拜托了!
“這,這是……”近藤由美的聲音開始顫抖,她震驚地望著嬤嬤。
“當年我在孤兒院門口發現你的時候,包裹著你的被子中就放著這個,當時還有一個信封,信封裏放了很大一筆錢。那些錢,除了你五歲前用了一些,剩下的,我給你開了一個賬戶,幫你存在這張卡中。”嬤嬤說著,遞給她一張卡,“我本來是打算在你19歲時再交給你的。”
“錢?給我的?”近藤由美開始有些茫然,似乎對突然出現關於金錢的話題很陌生。嬤嬤表情凝重地說:“嗯,而且還有很多。”
近藤由美的嘴張了張,臉上的線條開始僵硬起來。她身體晃了晃,臉上沒有一絲血色,剛才滿心的喜悅仿佛被一大桶冰水澆下來,徹底澆滅了。
“這麼說……”近藤由美發現自己的身體在顫抖,“這麼說,他們,我的家人,我的父母,他們是有錢人?”嬤嬤不語。
“那他們不是因為養不活我,不是因為生活無奈才拋棄我的,是嗎?”近藤由美繼續說。
“敏熙……”嬤嬤心疼地看著她。
“這麼說,我的家人不缺錢,而且還是很有錢的人,是嗎?”近藤由美定定地看著嬤嬤,手攥緊了白布,“那麼,他們是因為不喜歡我,討厭我,所以才扔掉我的,是嗎?”
“孩子,希望你不要這麼想,任何父母都不會舍得放棄自己的孩子,他們一定是有什麼苦衷。”嬤嬤的聲音極輕極輕,似乎想要安撫近藤由美心中的傷口。
近藤由美搖搖頭,不願再繼續說下去,她將銀行卡放進嬤嬤手中:“嬤嬤,這些錢,你留著給孤兒院的孩子們用吧,我現在不需要了,謝謝你為我保留了這麼久。”
“孩子……”
“嬤嬤,剛才我還那麼開心,這麼多年後,能夠從你這裏知道這些事,我一想到這個世界上還有我血緣上的家人在掛念我,我心中是那麼溫暖,但是,現在我卻那麼後悔,後悔聽到您告訴我的這些事,我寧願永遠都不要知道……”近藤由美站了起來,無聲的眼淚順著臉頰滑了下來。嬤嬤輕輕拍了拍近藤由美的肩膀,近藤由美將臉埋進了嬤嬤的懷中,嗚咽了起來。
“這是他們帶給你的最後一次傷害了,孩子,再也不會有傷害了,再也不會有了。”嬤嬤將近藤由美擁入懷中,輕輕拍著她的肩膀,眼睛中噙滿了慈悲和憂傷。
火紅的雲朵在天邊燃燒著,將大地蒙上紅色的厚毯。孤兒院仿佛浸入了一汪血色,成為一幅讓人傷心的畫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