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息神山裏逃出來的時候,雲歡看見了自己的馬車。不過馬已經不知所蹤,車身也散了架。他想起自己的盤纏衣物都在馬車裏,急匆匆在車廂裏扒了一陣,扒出了兩個尚還完好的包袱,一個裏麵裝著幾件春衫舊袍,一個則包了幾十兩碎銀子。
看見那幾件衣服,他心裏又忍不住一陣悲苦。原本他與阿憐計議好了,要在宛部住上兩天,在宛部的山水間尋幾分清淨樂趣。誰知竟掉入這一場陷阱,白白送掉了她年輕的性命!
他把銀子跟衣服合包在了一個包袱裏,用騰出來的空包袱把新生的嬰兒重新包裹好,便即上路,也不管方向,一口氣狂奔了二十餘裏,路上不敢稍作停留。
背後時刻升騰的涼意提醒著他,這一場陰謀還遠未結束。
雖然這次僥幸逃出生天,但自己身份特殊,之於武尊是亦徒亦婿,那九個人既殺害了武尊,又豈會輕易放過自己?何況他們中有些人顯然還覬覦著武尊的三卷秘典,武尊一死,大家自然會以為武尊的東西是傳入了自己手中,那麼以後眾矢之的的日子也可以想見了。
現在他急需靜下心來思考,逃亡之路該如何抉擇。
可雲歡也明白,自己並不是一個能沉下心來思考的人。他從踏入江湖那一天起,便是隨遇而安,得過且過,絕不想著將來會怎樣。說得好聽叫淡泊名利,說得直白點那就是懶惰。所以他的武功也就停留在第三重境,算不得平庸,但也說不上登峰造極。
止水劍俠,是江湖中人讚歎他劍法淩厲飄塵,劍出可止水斷流。可其實他的劍法雖強,卻也並未真正能做到那般極致。所以武尊生前才會怒罵自己:“蠢才!你這般不思進取,枉費南海劍仙跟我多年苦心!你這一輩子也就這樣了,難成大器!”
眼下生死攸關之際,真個要他思考對策,簡直令他感到頭痛欲裂。
宛部近在咫尺,但顯然不能去。多情山莊就坐落於宛部東南一隅,那些個對頭下一個目標必然就是那裏。自己孤身回去,無異於自投羅網。
那麼,回西南琉部自己的家麼?自與武尊某一年撕破臉之後,他便帶著阿憐母子回了琉部定居,要說家,那裏才是自己真正的家。
可是沒了阿憐,那個家,他也不敢回了。不是因為害怕會有對頭追殺,而是害怕推開門的時候,看見那疊得整整齊齊的衾被,那曬得幹幹淨淨的衣裳,怕看見院子外麵花壇裏她親手種下的小花,聞到每天都縈繞她的淡淡清香。
斯人已逝,最難承受的莫過於,那些溫馨瑣碎的細節卻還沒來得及告別。
思來想去,他也沒做出個決定,渾渾噩噩奔行了一日,到了一處小鎮上。此時天已昏昏,日頭漸落,雲歡身上掛著兩個孩子,早累得兩腿發軟,恨不能就地躺下來睡一覺。
但是他不敢。
至少先得找個地方躲一躲。他注意到這個鎮子的民居密集,簷瓦相接,倒是有不少不起眼的小牆角。他找了處還堆著草垛的牆角,抱著倆孩子躲了進去。
長子軟綿綿地偎依在他懷裏,喃喃道:“爹,娘還會回來嗎?”
雲歡愣了愣,心裏像是塌了一塊:“會的。從前你娘跟你捉迷藏,到最後哪次不是自己跑出來的。”
“變成那個樣子也會回得來的嗎?”
雲歡吃了一驚,不知怎麼回答,心頭竟生出一絲恐懼,隻能緊緊地把兒子抱在懷裏。漸漸地,他發現渾身力氣都在迅速流失。到後來連呼出一口氣都覺得費勁。夢境開始侵襲他漸趨模糊的意識,恍惚中仿佛有人在他耳邊絮語,又像是在哭泣。他想安慰對方,說出口的卻是“對不起,對不起……”。即便他還保存幾分清醒,拚命地提醒自己不能就此睡去,身體卻已經不再受意誌支配——他整個人墮入了一片溫暖的潔白中。
也不知在這潔白的夢境裏沉淪了多久,夢裏他依稀聽見嬰兒的哭啼,狗的叫聲。直到有一個輕柔的聲音呼喚他,他才費力地睜開眼睛。晃動的視野裏,一個神情關注的女人正注視著他。
他心裏陡地一個激靈,一個鯉魚打挺坐了起來。他這才注意到,自己正坐在一張寬大鬆軟的床上。不遠處開著窗戶,日光洋洋灑灑瀉了一地,卻還是有陣陣陰風,吹得他手足發涼。他伸手入懷,那隻裝了阿憐骨灰的靴子還在,心裏稍寬。
這時,他聞到一股淡淡的甜腥之氣,心知是自己身上散發,不禁對自己睡髒了別人家的床鋪有些赧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