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橫渡長江(1 / 3)

從車站派出所出來的時候,人餓得像條狗,心情格外的好。

早上的太陽照耀著我們。我,四毛,小寶,還有汪承誌。我們站在車站廣場上,東張西望。車站是幢灰色的又笨又蠢的屋子,屋頂上立著五個字:嶽陽火車站。那五個本來是紅色的字風塵仆仆,也成了灰色。

汪承誌張開雙臂,跟要擁抱這個亂七八糟的廣場似的,大叫道:“這就是自由啊!”

他說出了我們的心裏話。

從關進派出所的第一刻起,我們就明白了什麼叫做自由。

自由就是你可以亂說亂動。

因此我們現在走起路來有種故意甩手甩腳的味道,並且對這個陌生地方放肆大加評論。

“比長沙火車站小得多。”小寶很不屑地說。

我們都說那當然。

廣場上人頭洶湧,一律汗津津的,髒兮兮的。人們在太陽底下亂竄,逃命L樣。有些人圍著一個躺在屋簷下的叫花子看,議論。叫花子雙腿膝蓋一以下不見了,隻圓乎乎的兩團,有粘稠的濃血滲出來。小寶見了一蹦,驚叫一聲:“呀——”那些圍觀的人於是都掉頭看小寶。

“嚇死我了。”小寶摸著胸口說。

一輛油綠的解放牌卡車衝進廣場,在我們身旁停住,下來兩個拎旅行袋的中年人,很誇張地做著手勢,顯擺樣的進到站裏去了。汪承誌盯著他們說:“肯定是出差的。”

遍地甘蔗渣子。這個季節,到處都是賣甘蔗的鄉下人。甘蔗堆在板車上,一捆捆山樣的。板車的車把斜戳在天上,像上崗嶺的高射炮。鄉下人躲在板車的陰影裏,嘴張得很大,脖子跟甘蔗的皮同樣紫紅。

小寶說:“我渴。”

她是對我說的。關一晚之後,她總是同我講話,拿眼睛望我,她好像變小了,依賴我似的。其實她比我還大一個月,也是十三歲。原先她不是這樣。

她又望著我說:“我渴。”

她的兩根短辨子浸透了汗,泛著油亮油亮的光。連紮辨子的橡皮筋也是油亮油亮的。我毫沒來由地記起小學的一篇課文——“大公雞,喔喔啼,紅雞冠,綠尾巴,油亮脖子金黃腳,人人見了人人誇。”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想起這篇課文。

我彎腰,把右腳的球鞋脫下來,從鞋子深處摸出一張五塊的票子。票子上有撲鼻而來的臭味,這臭味使我不好意思。我瞟小寶一眼,幸好她沒有注意。

當我朝一個賣甘蔗的走去時,四毛喊道:“買茶就可以了,甘蔗貴,到武漢才走了一半呢!”

我猶疑起來,望望小寶。小寶臉上有汗,蚯蚓一樣流著,扭來扭去流到鎖骨地方,然後積在那裏。她的鼻尖上也停著透明的汗珠。

她還是說:“我渴。”

後來我們就圍定那個賣茶水的老太婆。小寶把玻璃杯端起,看看裏麵顏色黃得可疑的水,開始喝。我們全體都看著她喝。她的頭越仰越後,杯子裏的水很快減少。她耳朵旁邊有根細細的青色的血管,一直延伸到脖子,鑽進她的白底碎花的襯衣裏去了。那根血管在撲拉撲拉跳;然後,小寶很響地出口氣:咧開嘴笑了。她的牙齒在7月的陽光下閃閃發亮。

四毛問:“好多錢一杯?”

“兩分。”老太婆好像不喜歡四毛。

四毛說:“一分錢一杯,我們吃四杯。”

老太婆想了想,同意的樣子。

我們花四分錢都喝到了水。花一塊二毛錢,買了十二個發餅,每人三個。每個發餅上都紅紅地蓋了食口加工廠的公章,顯得很鄭重。四毛說:“我一個人可以吃十個!”

我把剩餘的錢又放進球鞋,這地方保險。汪承誌嚼著發餅,精瘦的脖子雞似的一伸一伸,說:“四毛有經驗,把錢交給四毛管。”汪承誌爸爸是領導,他也領導樣的,說話,動作,都像領導,不要打商量的。

我不大高興。我本來是要給小寶買甘蔗的,我覺得甘蔗好些,像樣些,況且錢是我的錢。昨天進派出所搜身時,不知如何一來,我突然靈機一動,趁亂把五塊錢塞進鞋子。要不然現在就慘了。汪承誌的錢搜得一分不剩,四毛和小寶本就沒有錢。但我還是彎下腰,準備再一次脫右腳的球鞋。

“算了算了。”四毛抬起腳。我們看見,他的大腳趾,二腳趾,齊齊地從鞋子裏麵探出來,像兩隻小腦袋。他隻穿了短褲背心。“我沒地方藏。”

“那就,”汪承誌指著我說:“錢還是放在你那裏。”又指著四毛說:“你負責使用,你有經驗些。”

我的不高興很快忘記了。因為我吃了四個發餅。小寶趁他們走在前頭,嗖地塞給我一個,還做了眼色。那是很怪的一個眼色。我從此曉得,女孩子看不出總是很鬼的。

我嚼著小寶讓給我的發餅,覺得這種時候應該跟她說點什麼。但我不知道如何說,用勁想也沒有想出來應該如何說,四毛卻在前麵叫起來,大聲催我和小寶:“快走!”

汪承誌也朝我們一揮手,跟政委樣的:“前進,橫渡長江!”

主意是汪承誌出的。

開始我在四毛屋裏玩。這是進中學後的第一個暑假,我差不多天天在他屋裏玩,我們都住在福源巷。我們要做架飛機。四毛的哥哥三毛跑到學校偷東西,那段時間學校亂糟糟的,東西好偷。他偷了物理實驗室的電線,馬德堡半球,實驗室門上的銅把手,這些都賣掉了。然後有人要來破案,他就躲到不知什麼地方去了。這些都是四毛告訴我的,他不準我跟別人講,說現在風聲很緊。他說“風聲很緊”時神氣像51號兵站裏的地下黨員。三毛還偷了航模小組的好多材料,夾板、橡筋、牽引鉤、膠水,他想做架飛機。這架飛機現在隻好由我們來做了。飛機做好以後我們打算拿到學校操場上去放。

不過,我有些擔心,操場上正是“風聲很緊”的樣子。這個暑假,學校在發生許多不同尋常的事情。操場上時常聚著一群群高年級同學,那個原先指揮全校大合唱的高中生,好幾次跳到司令台上宣讀北京傳來的消息,他讀一句,停頓一下,神氣活現地將他的長頭發一甩,聽的同學馬上發出一陣歡呼。那消息當然是好消息,激動人心,底下的同學聽著這樣的消息,興奮得不得了,用勁地唱歌,喊口號,他們的喉嚨都嘶啞了,臉脹得豬血樣的。毛筆字寫得好的同學都很忙,因為他們要寫大字報。總務處的師傅專門在操場邊上扯了一排排的鐵絲,大字報五顏六色掛在鐵絲上,在風中劈啪作響,像連環畫三國演義中飄揚在將士頭頂上的旗幟,讓人以為馬上就要打仗。我們常去看大字報,也就是看看,所有的熱鬧場合雖然令人激動,但我們這些初一的學生顯然被排除在外,他們認為我們什麼都不懂。我們頂多可以在操場上瘋跑,胡亂起哄,或者放飛機。就連放飛機也不一定能夠實現。因為放飛機好像是玩,而不是他們正在從事的那種極端緊要的革命。他們可能會像列寧那樣以革命的名義不準我們玩。

我於是說:“他們可能不準我們放飛機。”我懷疑,那些高年級的學生真的會不準我們放。他們看見我們就小×小×地喊,不把我們放在眼裏。

四毛用勁絞著一根鐵絲,呲牙咧齒地說:“敢,老子帶刀子去!”我相信四毛的話,相信他胳臂上一條一塊的肌肉。他說他發育了。

後來小寶躥了進來,張口就說:“走,遊泳去。”

暑假一開始我們就天天遊,到湘江河裏遊,橫渡過來橫渡過去,走大路一樣。我對小寶說:“今天算了,等飛機做好了,我們到學校操場放飛機去。”

四毛也說:“放飛機還好玩些。”

飛機有些樣子了,停在地上,隻缺一邊翅膀。小寶就蹲下來看。說我的手笨,說四毛手巧,說這架飛機多半會一跟鬥栽下來,說汪承誌怎麼今天還沒有來?小寶和別的女孩子一樣,老是嘰嘰喳喳的。

說著汪承誌也來了。像每天那樣瘦骨伶仃,背著他爸爸的軍用挎包。“這個挎包真正是軍用的,你們看——”那天他非常得意地告訴我們,邊說邊把包蓋翻起來。我們看見上麵印著幾欄表格,有姓名、部隊番號、血型……“你們曉得為什麼要有血型嗎?”他不等我們回答就解釋道:“打起仗來,搶救傷員是要很快的,不但挎包上,衣服上褲子上帽子上,到處都印了血型,假如要輸血,戰地醫生一翻就清楚了,這辦法多聰明啊!”我們也覺得這辦法實在聰明,就連同汪承誌也一並地佩服起來,仿佛那辦法就是他想的。

“挎包是我爸爸轉業帶回來的,他本來是中校,他造過好多橋,他造的橋是要走坦克的。”他繼續介紹著。

四毛問:“你爸爸現在還造橋不?”

“我爸爸暫時關起來了,不過他的問題很快會解決。”

小寶還問:“那你媽媽呢?”

“我媽媽也關起來了。”

我們三個就一齊:“哦——”

在學校的時候,汪承誌本不大跟我們福源巷的玩,他是機關院子的,他有他的人,他那些朋友多半都講普通話。但現在他天天到福源巷來,因為他那些講普通話的朋友不肯理他了,他說:“我好像脫離了組織。”

他把這話說得跟真的一樣,一本正經,這使我們覺得好笑,就大笑一氣。四毛還說:“那你就參加我們這個組織吧。”

“好的,好的。”他點著頭說。

他說話、做事的那股神氣,有些跟我們不同。

我們要汪承誌看飛機,看還有哪些地方需要改進。我們不知道這架飛機能不能飛。他好像什麼事情都比我們懂些。一般說來,隻要是戴眼鏡的人都比較的懂,吳承誌就是戴眼鏡的。他的眼鏡早就隻剩一條腿了,所以他腦殼上長年箍一道橡皮筋。汪承誌隻是從眼鏡後麵隨便瞟一眼,說:“現在解放軍的飛機都換成殲五了,比美製蔣機好得多,世界上最狠的!”

四毛把手裏的鐵絲,摔,說:“×話,老子的飛機最狠!”

我們就放肆笑。四個人到院子裏扯談,趴到圍牆上看火車。

四毛屋裏有個小院子,泥地,栽了一棵泡桐樹。他爸爸說泡桐樹賤,長得快。泡桐樹有屋頂那樣高了。他爸爸常坐在樹下“喝酒,給我們講他砌屋的故事。他是條壯漢,這從他的脖子就不難看出來,他的脖子跟腦袋一樣粗。他眯著眼喝一口,說:“我和他媽媽開始是搭茅棚子,那時候還沒有四毛,大毛都沒有,我每天下班就撿幾塊磚頭回,他媽媽問你要做什麼,我說我要砌屋,他媽媽講我是神經,我隨她講,我告訴她屋砌好了沒有她的份,我還是每天撿,先是砌一堵牆,再撿,又砌一堵牆,他媽媽就曉得我不是神經了,也幫忙撿,我的屋是撿起來的……”四毛的爸爸在鐵路上做事,上下班都從圍牆上翻。不知為什麼,他不肯做張門,他喜歡翻出翻進。翻過去就是鐵路。

鐵路就在我們麵前,幾乎就在我們趴著的低矮的圍牆底下。鐵軌一道道橫鋪過去,鋪到對麵很遠的地方。最遠的那條鐵軌根本看不清,這是長沙貨車站的調車場。鐵軌在陽光下迸射出一條條耀眼的光,像要燃燒起來似的。烏黑的火車頭吐著白煙,轟吃轟吃響。它不費一點勁輕輕頂一下,一節有時是好幾節貨車廂就開始咣當咣當跑,但它們總能在最適當的位置慢下來,同別的車廂一碰,巧妙地聯接在一起。這情景簡直使我們著迷,看一萬遍也看不厭。四毛說這叫編組。他曉得好多鐵路上的事,說他長大以後要開火車。他不想跟他爸爸那樣,他爸爸是搬運工。

“2061到廣州的。”四毛指著南頭過來的一列車說。綠顏色的206蟒蛇一樣逶迤而來,越來越近,許多車窗開著,有人朝我們張望,有人在吃東西。206要把他們拉到很遠的地方去。我們忽然都不做聲了,盯著206看,直到它走遠了,看不見了。泡桐樹闊大的葉片在我們頭頂嚓嚓作響,風是熱的。

206好像把我們的心都拉走了。

後來,汪承誌把軍用挎包打開,說:“告訴你們一個特好消息,重要的消息。”他左摸右摸從包裏掏出張報紙,展開給我們看。報紙我們一般是不看的,報紙上的東西沒有一點味。我們在那邊張報上首先看見很大一排紅色的字:偉大領袖毛主席暢遊長江。“看到了嗎?看到了嗎?”汪承誌連連問,好像我們沒有看到一樣。

其實我們還看到了照片。照片也很大,長方形,毛主席身穿一件白色長袍,站在船頭,微笑著,還跟誰招手。他腳下的長江遼闊無比,一直連到天上。另一張照片是毛主席在水裏的樣子,毛主席白胖白胖,也是微笑著,遊起泳來跟玩似的。

“毛主席遊得多好啊!”汪承誌感歎道。

真的,我一看就曉得,毛主席是遊得好。隨便哪個,我隻要一看就曉得他遊得好還是不好。我們當中大概隻汪承誌差.點,他解釋說他是北方人。我覺得毛主席的姿勢有種特別的味道,好像天大一條長江都不夠他撲騰似的,他的身體大半露出水麵,跟自動浮起來的一樣。

“毛主席隨便就可以橫渡長江。”我說。

“那當然,又不是別個,是毛主席!”小寶肯定道。

汪承誌把報紙小心折起來,說:“毛主席在省立一師範讀書每天用井水洗冷水澡,下雪天也洗。”

小寶問:“下雪天也洗?”

汪承誌就從鼻子裏哼一聲,說:“偉人都是這樣,從小鍛煉自己,毛主席年青時候寫過詩,自信人生二百年,會當擊水三千裏,你沒有到一師範去過?”

小寶很慚愧了,細聲說:“我本來想去的。”

“我去過幾次了,有次也是落雪,我試了那口井裏的水,冷得骨頭痛。”

四毛說:“你沒有卵用,要是我就不怕。”

“怕我還是不怕,”汪承誌說,“就是骨頭痛。”,

這時汪承誌突然一拍屁股,一張瘦臉縮做一團,驚驚乍乍,手忙腳亂把報紙又扯出來,他揮舞著報紙,激動得要死樣的地說:“有了有了,我們不遊湘江了,遊長江去!”有片刻工夫,幾個人都楞著,都被這個想法驚呆了。

汪承誌繼續煽動:“毛主席遊了長江,我們一定要遊!”

四毛問:“毛主席在哪裏遊的?”

“武漢,毛主席在武漢遊的長江。”

我說:“武漢又不遠。”

四毛說:“往北,往北就是武漢。”

小寶說:“我姨媽在武漢,武漢比長沙大得多。”

我感到有股滾燙的令人勁衝衝的東西正從腳板底下筆直竄上來,使得我的聲音都有些發抖:“那就,遊長江去!”

四毛叫道:“不去的是崽!”

“我去不去呢?”小寶眼睛瞪得很大地問。

汪承誌舉著報紙的手還停在頭頂上,眼睛在玻璃鏡片後麵咄咄逼人地放光,他望著空中的什麼地方,像宣誓一樣,一個字一個字說:“我們要橫渡長江。”

終於,車箱猛地一抖,發出咣當臣響,然後就移動了。我們追不及待躍起身來,一齊把腦袋探出去。

火車緩慢地走著,車輪在碾過鐵軌交接處時總要喀咚一下,喀咚——喀咚——,我的心也跟著有力地蹦跳起來。我驚喜地想,出遠門了,這一下終於出遠門了!好像我一直都在盼望這次遠行,盼望冒險,盼望著做一樁大事似的。

火車駛過幾排灰蒙蒙的紅磚房子,一座扳道房,又一座扳道房,結果正好看見那個警察。

他站在扳道房的屋簷下躲太陽,他一看見我們臉就氣歪了。他當然一點辦法沒有,隻能眼睜睜地望著我們揚長而去。火車越跑越快了,他指著我們,嘴一張一張地,聽不見他喊什麼,大概在罵吧。四毛把身子完全伸出去,揚著手,噢噢噢地朝他叫。

汪承誌說:“我們勝利了!”

一直等到看不見警察,四毛才回過頭說:“下一站是嶽陽,可能會停,也不一定,裝水果的車一般都是快車,水果容易壞。”他說得有道理,他確實有豐富的鐵路知識。

貨車震得曆害。我沒有坐過客車,我設想客車大概不是這個味道。小寶把書包墊在屁股下麵,端端正正坐好。她的襯衣,學生藍的褲子,帶絆的黑布鞋,都顯得幹淨。女孩子什麼時候總是千千淨淨的。

小寶問:“什麼時候到武漢?我跟我媽媽寫了字條,講很快就回的。”

四毛說:“什麼時候到不一定,反正今天會到,到了我們就去遊長江。”

汪承誌說:“那還用說!”

火車不管不顧地朝前跑。

起先,四毛指著這節烏黑破舊的敞蓬車箱說:“運氣來了,水果車皮,水果車皮肯定是往北的!”

他不說車箱,說車皮。鐵路子弟都說車皮。而且我們也不明白他憑什麼說這是水果車皮。這節車箱和別的車箱看不出哪裏不

同。但我們看見四毛的鼻子使勁地縮,“聞到沒有?水果車皮!”他要我們聞。

我們於是聞到了鐵路的氣味。枕木的,漆黑的焦油的,生鏽的鋼鐵的,和別的什麼東西的氣味。這些氣味被太陽曬著,合在一起,就是鐵路的氣味。鐵路有鐵路上才有的氣味。我們兩邊是一節聯一節的貨車車箱,我們站在這些車箱組成的巷子裏。這個地點大概在調車場中央,時間是上午十點左右。火車頭在遠遠地方大口地喘著氣。

接著小寶就說:“聞到了,好香,是水果的氣味。”然後我和汪承誌也聞到了,有股甜甜的味道正從這節車箱的縫隙間水一樣流出來。

四毛說:“上!”

警察就是這時候出現的。他好像從地下鑽出來的一樣,突然跳到我們麵前。警察的藍製服浸透了汗跡,他顯得疲憊不堪,黑著臉。鐵路上的人都有張墨黑的臉。“小鬼崽子,滾!滾!”他開口就罵。

四毛說:“我們是坐車,又不是偷東西。”

汪承誌說:“我們要到武漢去橫渡長江,毛主席……”

“滾!”

我們隻好順著路基慢吞吞走,一邊回頭看。路基上的石頭嘩嘩嘩響成一串。警察在後麵盯我們一陣,轉眼不曉得哪裏去了。

“上!”四毛掉頭就跑。我們緊隨著,手腳飛快地攀上那節車箱,掀開上麵的蘆席,鑽進去——即刻就掉在鋪天蓋地的濃烈的香味裏了。

滿眼睛都是菠蘿。我從沒見過這麼多菠蘿,綠綠的,黃黃的,毛頭刺腦的,整整一車箱的菠蘿。這是一個菠蘿的世界。

這個時候,距離汪承誌舉起那張報紙,頂多一節課的時間。

一節課的時間裏麵,我回家掀開大床上的棉絮,從一本嶄新的毛澤東選集裏麵拿了五塊錢。我知道那裏藏了錢。我一直有些恨爸爸媽媽睡的又破又大的床,這張床占掉了我們家的一半,以至我從不敢邀同學到家裏來玩。但有回一大幫同學還是很突然地來了,我隻好請他們站在剩下的那一半地方,大家擠成一團,跟搭公共汽車似的。有個同學還問我:“你睡在哪裏啊?”我一點辦法沒有,羞羞搭搭指指吊在頭頂上的閣樓。結果那同學竟好奇地搬過梯子往上爬,踩得閣樓咯吱咯吱亂響,還大叫幾好玩幾好玩。他倒覺得幾好玩,一點也不曉得我在那個時候嚐到的羞辱和痛苦。那個時候,我恨透了那張大床,深感父母親一點本事沒有。我從同學的眼光裏看到了同情,還有鄙夷。我從大床上拿到那五塊錢時,想到的就是這些。我一直沒有機會在同學朋友麵前掙回一點麵子,相信這張大票子可以幫我的忙。汪承誌的情況當然跟我家不同,他哪怕爸爸媽媽關起來了也還是有錢,他屋裏現在歸他當家,他身上總是有錢。四毛是沒有希望弄錢的,他說:“我要是跟我爸爸要

錢,他會打死我。”小寶從屋裏轉來時背著書包,開始我們簡直以為她帶了一書包的錢。她說:“我媽不在,怎麼辦,我沒有錢。”汪承誌說夠了,不要了。四毛問她書包裏是什麼,小寶怪怪地說:“衣服,——我給我媽留了字條。”

事情在一分鍾之內就決定下來。一分鍾足夠我們作出哪怕到天涯海角的決定。,我們翻過四毛屋裏的圍牆,上了鐵路,躲過警察,坐在了飛馳的火車,和數不清的菠蘿上麵。

菠蘿真好吃啊。

沒有刀,把菠蘿使勁往車箱的鐵條上砸,把那些魚鱗樣的粗造的外皮砸掉,就是嫩黃的沾滿烏黑指印的菠蘿肉。汪承誌張大嘴猛啃一口,嚼得眼鏡在臉上跳舞似的,他一邊盯著手上的菠蘿,一邊含糊不清地說:“菠蘿是熱帶水果,我們這裏是長不出的。”又說:“我北方的老家出蘋果,一山的蘋果樹,蘋果熟的時候隨便吃,不要錢。”四毛說:“我們吃菠蘿也不要錢。”小寶說:“幫我搞,我搞不動。”四毛就丟掉自己的,幫小寶砸。四毛說:“我專門來砸,你們吃,我反正吃得多。”聽他這樣說,我有些懷疑,問他:“你以前也搞過呀?…‘那當然!”四毛蠻驕傲樣的。我埋怨道:“那你怎麼沒有講過?”四毛解釋說:“我爸爸不準講。”小寶說:“我屋裏有個金戒指,還是我爹爹留下來的,我爸爸也不準講。”汪承誌就說:“有金戒指,那你屋裏是資產階級,——不過資產階級好像也算人民內部。”“我屋裏沒有金戒指,”我說,“我記得我屋裏以前吃過兩回菠蘿,每回吃一點點,菠蘿是很貴的東西。”我想起那回一屋人吃菠蘿的情景,大家圍成一圈,眼睛盯著那隻菠蘿,它最後被切成一小片一小片,很珍貴的樣子。這個回憶使我埋下頭拚命吃,要知道,並不是每天都有這麼多不要錢的菠蘿啊。

後來小寶說:“三個,不吃了,吃不下了,這一世我再也不吃了。”她大口地喘著氣,好像會脹死一樣。我不曉得吃了好多個,我也想說以後再不吃這東西了。汪承誌摸著肚皮,仰在顛簸不已的菠蘿上,他也像個菠蘿一樣上下抖動,看上去很滑稽。四毛要我們都站起來,他說會把腸子顛斷。我們就站起來,扶著齊胸高的車箱板看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