掀開一角的蘆席撲打著車箱,在大風中劈啪著響。風把火車頭的煤煙刮過來,臉上立時貼了一層的灰,摸上去發麻。前麵是彎道,火車劃著圓弧跑,火車跑圓弧的樣子很好看。路旁的樹在眼前刷刷閃過,而遠地方的,那些小山坡上一叢叢的不知什麼樹,都緩緩地移動得莊嚴。田土是深綠深綠的,綠得人眼睛放花。一會看見一頭牛,一會又看見一頭。黃牛是黃的,水牛是黑的。鄉下孩子一絲不掛,在渾濁的水溝裏撲通。站在田中間的農民戴著草帽,朝火車張望,在太陽底下石頭似的一動也不動。
有很大一片水,水泛著光,鏡子一樣白亮白亮。水裏遊著天上的雲。
風太大,風貼在耳朵邊上跟火車似的轟隆轟隆開過去——火車往前跑,風是往後跑的。我們說的每句話剛一出口,就被風刮了個急轉彎,卷到不知什麼地方去了。我們隻好互相叫喊:“好——玩——不——好—一玩——”
“好——玩——”
“過——癮——不——過——癮——”
“過——癮——”
再就唱歌。唱金瓶似的小山,唱藍藍的天上白雲飄,唱王二小放牛。也唱皮鞋子咯咯響,來的是王科長……
後來,好像過了很久,火車慢了,看見一些房子,煙囪,煙囪冒著一股股的濃煙,車進到一個站裏,停下來。‘我們的眼皮底下站著一個警察。跟那個警察一樣,他也穿藍製服,隻是臉顯得白些。他大概有些得意,嘴角上挑著不懷好意的微笑,他的神氣像是曉得我們要來,因此專門在這裏等似的。
他簡單地說:“下來!”
派出所的辦公室就是一般的辦公室。桌子,椅子,牆上掛了幾根皮帶。貼了毛主席像,和毛主席語錄。一張白紙上的字筆劃特別粗: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還有幾個警察走出走進,全都板著臉。
我們站在語錄下麵。紅底的語錄寫著: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窗戶外麵是站台,一列客車停在那裏,上下車的人拚命地擠。我們到處亂看,不曉得接下來將發生什麼。
這個警察一直不跟我們講話。汪承誌小聲地“同誌,同誌”喊他幾聲,他跟不聽見一樣。他在桌子前麵坐下來,收拾桌上的茶杯,報紙,和一堆書。他甚至埋下頭盯著報上的一篇什麼文章。那是篇很長的文章,天曉得他要讀到什麼時候去。
但是,突然,他一巴掌拍在桌上,怒吼道:“站好!”
他太突然了,把我們嚇一大跳。我們都把身體動了動,表示站好了的意思。
“姓名!”
汪承誌搶著說:“我姓汪,叫汪承誌,我爸爸是解放軍。”我們依次說了自己的姓名。“把口袋裏的東西翻出來,全部翻出來!”
四毛說:“我沒有口袋。”我們聽了忍不住抿著嘴笑。汪承誌的東西亂七八糟,擺在桌上有一大堆,錢,糧票,副食品本子,毛主席語錄,鋼筆,一疊油印的粉紅色的傳單,還有軍用挎包裏的那張號外。小寶把她的書包翻開,露出些衣服,要警察看。警察不看,警察對那些傳單比較有興趣。我就是趁這個時候,把五塊錢塞進球鞋。然後把口袋裏的鑰匙,一根繩子,幾張白紙,襯衣上掉下來的一粒扣子,一一放到桌上。警察研究一陣傳單,很滿意似的,把它們仔細收進抽屜,想想又把所有的錢,包括一分兩分的,以及糧票,全都掃進去。再就朝我們射過來槍一樣的目光。
“說!你們是搞什麼的,老老實實說!”
我們互相看了看,汪承誌說:“是這樣的,同誌,情況是這樣的,毛主席7月16號暢遊了長江,我們很受鼓舞,我們是到武漢橫渡長江的……”
警察的眼睛眯起來,完全不相信的樣子。“鬼話,你這是鬼話,騙得了別人還騙得了我?你們這幫賊!”
“你亂講,我們不是賊!”小寶尖叫道。她的臉脹紅了,賊這個字眼使她非常憤怒。“我們是學生!”
“學生?你們以為上了車就跑得脫?嗯?看你們往哪裏跑!”他一副勝券在握的樣子。
汪承誌笑嘻嘻地說:“我曉得了,肯定是長沙那個警察跟你掛了電話。”
“老實點!”警察又拍桌子。
四毛在底下踢汪承誌一腳,低聲說:“你少講兩句好不好!”
“我要講。”汪承誌理直氣壯地指著桌上的號外說:“7月16號毛主席暢遊長江,全國人民都感到無比歡欣鼓舞,我們聽到這個消息,非常非常激動,我們也要去遊長江,到大風大浪中去鍛煉,無產階級革命事業接班人……”他滔滔不絕,手臂一揮一揮,甚至又提到毛主席在省立一師範洗冷水澡。
警察聽著,臉上變來變去,表情很複雜,終於顯出不耐煩。他擺著手,眉頭皺起跟頭痛一樣,他幾乎是喊著說:“算了算了,我懶得聽,懶得聽,把你們的東西拿好!”
我們以為他要放我們走了,都擠到桌子麵前拿東西。不料他指著旁邊的一張門說:“進去!”
四個人魚貫而入,門在後麵蓬地關上。
房子很大,裏麵有些條凳,牆上光光的。有兩扇安了鐵欄杆的窗戶,也朝著站台。空空的站台上幾個賣包子煮雞蛋的女人在吵架,個個氣勢洶洶。
“我們關起來了?”小寶問。她好像不相信我們已經被關起來了。她去搖那張門。門動也不動。“我們是關起來了。”汪承誌沉思著說。
四毛說:“就是你,要你少講兩句你不聽”
汪承誌說:“不是我講多講少的問題,扒貨車違反鐵路運輸條例,我看了的,牆上貼著那個條例,主要的,還是長沙那個警察,是那個警察告的密。”
“我通他的娘,那個×警察!”四毛恨恨地罵道。
我很擔心,不知道這一關要關多久。我說:“不曉得要關好久?”
“不要緊,這是小事。”四毛斷定不要緊。
小寶說:“要是不放我們走呢?那我媽媽會急死。”
“不會,”汪承誌很把握地說,“關一次也好,什麼事情都應該試一試。”
我說:“你爸爸媽媽現在也在試。”
“是的,毛主席,還有好多革命前輩,年青時候都坐過牢。”
“我們不是坐牢!”就像不喜歡賊一樣,小寶也不喜歡坐牢這個字眼。“我媽媽曉得了會急死。”她總是說她的媽媽。
我提醒她:“你留了字條的,她不會急死。”
“她會跟我武漢的姨媽聯係,我姨媽是大學老師。”
“那我們到你姨媽屋裏去玩:”四毛說。
“不曉得找得到不。”
“找得到,不費勁就找得到。”汪承誌肯定說。
小寶有個武漢的姨媽,仿佛給我們打了氣,幾個人情緒好起來,說到學校的事。隻要我們的聲音一大,那警察就在外麵吼,看來我們連說話的權利都沒有了,隻好跟真正的賊一樣的小了聲說。說到那個姓什麼的校長,現在天天跑到操場上看大字報,弓著腰看,屁股蹺得天高,見到同學就笑,就點頭,客氣得不得了,先前他可是凶惡得很。四毛罵道:“他媽媽的,他揪過我的耳朵,痛得老子要死。”我們記起那次四毛被他揪住耳朵,揪得半邊臉都歪了,兩隻腳拚命踮起跟跳芭蕾舞一樣,就十分開心。我們肯定,他現在不但‘不敢揪四毛的耳朵,而且也不敢揪任何人的耳朵。四毛說:“等下回有機會,我也要揪他一盤,要揪得他吱吱地叫。”我們設想一個校長被四毛揪住耳朵,並且痛得吱吱直叫的樣子,覺得實在好笑,就哈哈地笑起來。笑完了,也不見外頭警察有什麼動靜,也許他懶得管了。
又說起那個姓什麼的英語老師,那是個很老的椐說已經退休的女老師,有幫同學衝到老師宿舍,往她的房門上貼滿大字報,這麼一來,她就不用想出門了,因為假如她一開門,那些說明她竟然是個地主的大字報就會撕破,她隻好呆著不動,跟關在動物園的籠子裏一樣。我們隔著窗玻璃朝屋裏張望,看到這個地主是一個非常瘦小的老太婆,頭發花白,她站在房子中間,張惶四顧,全身都在發抖,好像就會死掉。
我說:“她現在可能已經死了,她出不了門,沒有辦法弄飯吃,不吃飯她就會餓死。”“那她肯定已經死了。”四毛說。
汪承誌就總結樣的說:“革命就是這樣。”
汪承誌然後說到法國革命,說法國革命殺了不曉得好多人,說那時候殺人不是用槍,是斷頭台,他在曆史書上看過的。他把鋼筆找出來,在紙上畫斷頭台的樣子。畫好了,指著說:“鋤刀是活動的,用繩子扯上去,手一鬆,鋤刀掉下來,人的腦袋就從頸根那裏一下子切斷,血跟自來水樣的噴。”
我指著斷頭台上部說:“這裏應該有個滑輪,沒有滑輪鋤刀是扯不上去的。”
汪承誌歪著頭想了想,同意道:“是有個滑輪。”他於是在那地方加畫了一個表示滑輪的圓。
小寶埋怨道:“不講這些嚇人的東西,講點別的,好聽的。”
汪承誌又歪著頭想了想,說:“那就講高爾基,我特別崇拜高爾基,高爾基小時候在一家鞋店學徒,老板一家都是壞透了的家夥,老是欺負他,生怕他有一會工夫閑著,不停地折磨他。有次,高爾基就把老板的鍾表滴上醋,鍾表變得像在出汗一樣,嚇得老板要命,因為老板相信,鍾表出汗是要大禍臨頭的。但那裏附近有個女人很好,那女人叫什麼我記不得了,名字很好聽,人也好看,她總是借書給高爾基看,高爾基常常在半夜時候躲在閣樓上,點燃蠟燭看,有次差點把閣樓都燒掉了,他看了數不清的書……”
天漸漸黑下來,外麵站台上有燈,把昏黃的光斜斜射進屋裏,汪承誌的眼鏡上,閃爍著一點一點的亮。他的聲音很低沉,顯得成熟,有學問。我看著昏暗當中的汪承誌,看著他揮來揮去的手臂,看著他精瘦的伸得很長的脖子,覺得他簡直就像高爾基,他像高爾基一樣讀過很多的書。小寶的一隻手支著腦袋,動也不動,完全是一副佩服的神情盯著他。我要是讀了很多的書就好了,那就也可以口水橫飛大講一通了,但我沒有什麼好講的。
那個警察影子都不見了,誰也不管我們,派出所安安靜靜。有時候火車經過,轟轟地響一陣,然後又安靜了。疲倦慢慢把我們放倒在長凳上,四個人,睡八條凳。四毛說他餓,於是我們集體餓了起來,昏昏沉沉睡去。
醒來的時候搞不清是幾點,我是被小寶弄醒的,她用勁扯我的衣袖,扯得我差點從凳子上掉下去。“怎麼啦?”我問她。
她好像在哭,她的眼睛濕瀝瀝的。
“怎麼啦?”我還是問。
“不曉得,”她繼續揪住我的衣袖,“心裏不好過。”
我爬起來,坐到她的凳子上,望住她,然後就不知道該如何辦了。
但小寶似乎就很滿意,她動了動,和我挨得近些,仍舊不放開我的袖子,好像我的袖子可以讓她好過似的。
“我睡不著,”她說。“我隻睡得我自己的床。”
“嗯。”
“我的床是鐵管子的,本來是天藍色,本來我一個人睡一間房。”
“嗯,我曉得。”
我確實曉得,我同四毛到小寶屋裏去過。她屋裏的房子是福源巷最好的,幢舊公館,從前隻住她屋裏幾個人,後來擠進去幾十個人,小寶他們就雷鋒樣的隻住一間了。我同四毛坐在那間房裏,不但話都不會講,手腳也不好往哪裏放,為她家裏太幹淨了,桌子椅子都放亮,而且她媽媽陪在旁邊不走,請我們吃糖粒子,把我們當成正式的客。小寶坐在一旁很狡黠地望著我們,想要笑一樣,一但她媽媽的視線落到她身上,她就馬上板起臉,做出作古正經的模樣。她媽媽臉很白,說的不像長沙話。她說:“你們跟小寶玩,可不要欺負她喲。”我四毛互相望一眼,抿起嘴巴嘿嘿嘿笑。我們不知應該怎樣回答她,因為我們從沒想過要欺負小寶。小寶的床就擺在角上,床很小,枕頭上居然還鋪了枕巾。我當時就對那條雪白的印著兩隻小鴨子的枕巾產生了深刻印象。我和四毛是從來沒有睡過枕巾的。我們從小寶屋裏出來時,渾身骨頭都坐痛了,趕緊亂蹦幾下。
我說:“我記得你的床,是鐵管子的。”
“我媽媽說,等我長大些,要把我搞到上海去,我媽媽是上海人。”小寶說到上海的時候,眼睛亮亮的,口裏的熱氣一陣陣撲到我臉上。她還是扯著我的衣袖,扯得我一邊肩膀都是斜的。
我斜著一邊肩膀說:“上海是中國最大的城市。”
“我媽媽說,以前她小的時候,一到禮拜天就去上海大世界,大世界裏什麼都有,吃的,玩的,成百上千,我媽媽說,大世界現在可能沒有了,有人在那裏貼了好多大字報,不準別人進去玩。”
“那你還去上海幹什麼。”
“我也不曉得會不會去。”
小寶說著大人樣的歎口氣,但是,突然,她跟要跳起來似的,說:“我想屙尿,怎麼搞我想屙尿了!”
我不知道怎麼搞,而且我有些不好意思,我沒有想到她會說她要屙尿。我四下看看,指著黑乎乎的牆角說:“那裏,那裏蠻好。”
小寶板動我的肩膀,要我轉過背。當我背對著那個黑乎乎的牆角時,不知如何一來,耳朵忽然就特別地靈敏了,我聽到悉悉索索的聲音,細細的流水的聲音,和四毛的時斷時續的鼾聲。我並且像傳染了一樣,也想屙尿。
但我不說,等小寶回來,我就走到那個牆角,盡量把尿撒在壁上,我希望它不發出任何聲響。坐下來以後小寶繼續揪住我的衣袖,頭靠到我肩上,她大概累了。我隻好僵硬地一動不動,這是比較費力的,但我堅持下來,直到她睡著。
後來,我慢慢把她放倒在凳上,她的腿很沉,我搬動她的腿時,覺得它們意外地顯得結實。然後我站在那裏,把她從頭到腳認真看了一氣。她的鼻子很翹,像電影裏外國人的鼻子,嘴巴很小。沒有誰知道我這麼樣地看過她,她睡得非常安穩,她並不是隻能睡自己的床,她睡在印著小鴨子的雪白的枕巾上時,應該也和現在睡在派出所的長凳上一模一樣。
我躺下來,望著頭上昏黃的亮光,眼睛睜得很大。要是不跑出來我現在肯定正睡在閣樓上,那閣樓的木頭早就發黑,發朽,發出種種危險的聲響。說不定有一天它會掉下去,如果它真掉下去就會落在我父母的身上。盡管如此,有時候我仍然盼望它掉下去。我想起離福源巷不遠的工農百貨商店,每次和同學經過那裏,我總要想方設法加快腳步。我爸爸在那個商店賣香煙,媽媽賣肥皂、洗衣粉、針線和其他一些零碎東西。他們成天到晚隻曉得這些零碎東西,他們的一輩子都被這些零碎東西塞滿了,再也沒有別的東西了。小寶的媽媽是上海的,汪承誌的爸爸會造能走坦克的橋,四毛的爸爸有鐵路上的免票,天南海北到過許多地方。我爸爸媽媽哪裏都沒去過,他們在夢裏麵也不會想到他們的兒子正在往武漢去,更不會想到他們的兒子會關進派出所,如果他們知道了多半要嚇死,至少會嚎啕大哭。這麼樣想著,我稍微有點難過,同時對自己滿意,我有些滿意地想到,我正在做一件大事。
我側過頭,看著小寶,我和她在這個陌生的地方睡過一晚,還屙過尿。我想,今後,不管誰,隻要有人欺負小寶,我就要跟他拚命。
這就是長江。
長江就在麵前,離我們的腳隻三尺遠。有一陣,我們不聲不響望著它,不知說什麼好。它果然大,比湘江大得多,我們從沒見過比這更大的江。地理老師說,長江發源於青海省的唐古拉山脈,全長6300多公裏,是中國的第一大河。這條河現在就在我們麵前,它從那麼遙遠那麼一聽上去就顯得神秘的唐古拉山脈滾滾而來,從我們腳跟前經過,又沒頭沒腦流往仿佛更加遙遠的天邊去了。
它是中國的第一大河。
但它是混黃的,跟湘江的碧綠透明完全不一樣,我們習慣了江水的碧綠透明的樣子,尤其沒有想到毛主席竟然會在這種黃湯一的水裏麵遊泳,這使我們多少覺得有點驚訝。
在我們右邊,長江大橋巨大地弓在天上,勢不可擋地一直撲到江的對岸,橋上有汽車,汽車看上去很小,玩具似的,在空中跑來跑去。橋墩像從水中升起來的樓房,一座座陰森森的,力大無比的,排著隊,整齊地排到江的那邊去了。
有船,比湘江裏的船更大的船,船吐著黑煙,在江心劃開一道白色的浪,浪一波一波傳遞過來,很有力地拍在我們站著的這片江岸上,啪——啪——
我們互相望望,汪承誌說:“長江!”
“長江原來是這個樣子的呀。”小寶驚歎道。
岸邊上有許多穿遊泳衣的人,大人,露著白肉胖得像豬的女人,和曬得像非洲人的小孩子。有的在淺水地方玩,有的遊到江中間去了。輪船的氣笛聲很粗,女孩子一律尖了喉嚨叫。
四毛說:“我看不懂,我們現在到底在哪裏?”他抓著一份地圖,他把那份地圖橫過來豎過去,他的腦袋根本不適合看這麼複雜的花花綠綠的地圖。
起先,我們從貨車上一跳下來,馬上就找人問路,問到長江怎麼走。從嶽陽到武漢我們沒找到水果車,是節普通車皮,裝了些木頭箱子,上麵寫著英文。承誌指著說MADEINCHINA,他說這都是出口的東西,當然是好東西。我們像也要出口的東西一樣很順利地到了武漢。一下車汪承誌就反複強調要買份地圖。他說到任何一個陌生地方,地圖是最為緊要的東西,有地圖就可以不要問路。四毛不同意,四毛覺得問路沒什麼不好,問路又不要錢,他擔心錢不夠,他認為錢隻能用來吃飯。我們每人吃了二碗叫熱幹麵的麵,武漢到處都賣熱幹麵,熱幹麵果然是幹的,比長沙的湯麵差得遠,而且沒有辣椒。吃過麵,我鞋子裏的錢更少了。但吳承誌還是堅持要買地圖,說假如我們將來去打仗,到美國,蘇聯,或者是非洲拉丁美洲那樣的地方,難道還可以找人問路嗎?那不是暴露軍事秘密嗎?所以從現在起我們就必須學會使用地圖。他的這個
由說服了我們,因為我們從來就覺得,仗是肯定要去打的,隻是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打的問題了。我們已經在學校裏受過訓練,比如走正步,一邊走一邊喊口令,喊一二三四,每次訓練結束,指揮的喊一聲解散,我們就驚天動地吼一聲:——殺!
汪承誌從四毛手裏把地圖接過來,展好,朝江對岸看看,又埋下頭在地圖上尋一陣,很快就指著地圖上的一點說:“這裏,這就是我們的位置,我們現在在武昌橋頭的西邊,對麵是漢陽,右邊斜對麵,那一大片模模糊糊的房屋,是漢口。”吳承誌的一隻手臂很直地抬起,手指一戳一戳,分別指到了他說的漢陽和漢口,長江上的風帶著腥味,翻動他的衣領,他這麼指指點點著,看上去至少有團長以上的派頭。
一些在水邊上遊泳的本地人都朝我們看。
汪承誌可能也注意到了,於是更加放大了聲音說:“真是極目楚天舒啊。”然後,他的手有力地一揮,說:“從這裏下水合適,可以順流遊一條斜線,最後在漢口登陸。”
他有些誇張地把上岸說成是登陸。
“我姨媽就是漢口的,她住的地方叫甫堂裏。”小寶說。
“現在不要扯你的姨媽,現在主要的任務是橫渡長江,到了漢口以後,我們再去找你姨媽。”汪承誌好像把什麼都安排好了。
四毛二話不說,早脫得剩條遊泳褲,他站在淺水地方,一捧捧撈著水往身上澆。無數水珠晶亮地從他頭頂滾落下來,從他胸脯和大腿的肌肉上滾落下來,那些肌肉在陽光下一塊塊抖動著,泛出黑黝黝的光。“走啊!”他說,“信不信,老子五分鍾就要搞過去。”
這可是遊長江啊,我想,心上一陣激動,麻麻地像淌過一道電流,趕緊也脫衣。長江雖然大,但橫渡過去顯然不成問題,也就是兩三個湘江寬吧,在湘江裏我們可以搞四五個來回呢。我看見小寶也在脫衣,她穿在裏麵的遊泳衣是紅色的,這件衣我非常熟悉,稍微小了一點,很緊地毫無皺褶地裹在她身上,她的手臂和腿早曬成棕色,光溜溜的,隻是沿著遊泳衣的背帶,可以見到一線與棕色完全不同的白。我猜想凡是被遊泳衣遮住的地方,一定都那樣白白的。她張嘴笑笑,很興奮地對我說:“遊長江。”
我也笑笑,我對著長江笑,說:“遊長江。”不知怎麼搞的,在派出所的長凳上呆了一晚以後,我就不大敢正眼看她,我一看她就想起她睡著的樣子,我覺得她睡著的樣子好看,我怕她曉得我覺得她好看。
我和小寶向江邊走去時,汪承誌還沒有動挪,“快,脫衣呀。”我催他。
結果,他提出了我們誰也沒想到的問題。
汪承誌站在原地方,手裏依舊捏著地圖,說:“誰管衣服啊?”
這問題把我們楞住了,我們沒有想過衣服的問題。
“還有我的書包,我書包裏的衣服好貴的。”小寶為她的衣服擔心。
汪承誌說:“還有鞋子的問題,這裏情況又不熟,萬一丟了就麻煩了。“他皺著眉頭,很為衣服鞋子所苦惱。
四毛在水裏叫著:“還捱什麼捱,快點快點,過江就要吃晚飯了。”
我對小寶說:“要不,要不你就拿衣服?”我覺得她畢竟是女孩子,這條江畢竟是長江。但小寶馬上不高興,嘴蹶起來,要生氣樣的。我再看汪承誌,發現他的臉奇怪地脹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