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橫渡長江(3 / 3)

汪承誌紅著臉,很不情願似的說:“那就,隻好你們先遊,沒有辦法,總得要有人拿衣服,我坐輪渡過去,我在那邊等你們。”

“你等我們?”四毛說,“保證是我們先到,走!”’

四毛跳進水裏,小寶緊跟著,小寶的大紅遊泳衣剛浸到水就變得深紅,她的全身也仿佛塗滿了油,閃閃發亮。我一邊往水裏走,一邊側著身盯住汪承誌。我的眼光在他臉上搜索,忽然有些明白,於是故意朝他笑笑。我隻這麼一笑,他的臉就刷地一下變白,好像我的笑是一把蘸滿白色油漆的刷子似的。我想告訴他,我知道他在這條大江麵前感到害怕了,但我忍住了沒有說。他站在岸上,毫無道理地張大著嘴,有些可憐相地望著我,比任何時候都更加顯得瘦骨伶仃。汪承誌原來是這樣的一個人。我再次朝他笑笑,水已經漫到我的胸口,長江的水是熱的。

而且一江的混水流得很急。不像湘江,湘江是清沏的,碧綠碧綠,湘江的水緩緩地流,在那樣的水裏,人像被什麼很柔軟的東西撫摸著,總是要想起一些小時候的很遙遠的事情。長江可不是這樣,我感覺它大不相同。我埋頭鑽進水裏,底下的水很涼,但還是混,看不了多遠。當我抬起頭,四毛和小寶正轉過身找我,“嘿!”我叫一聲。

四毛也揚著手叫:“嘿!真過癮啊!”

小寶笑咪咪地也叫:“嘿!快來!”她在水裏總是笑咪咪的,像別的女孩子跳橡皮筋一樣輕鬆快活,並且還有種特別的頑皮的味道。我緊劃幾下,趕到他們一起,三個人一齊瞄著正對岸遊去。我們必須瞄準正對岸,即令這樣,也不可能在正對著的漢陽上岸,水流得太快了,我們正不可逆轉地迅速往下遊衝去,像汪承誌說的那樣,我們確實需要遊一個很長的斜線。

我回頭看一眼,那些在岸邊上玩水的人,現在都變小了,我找不到汪承誌,也許他已經上輪渡去了。想到他隻有坐輪渡的本事,不知為什麼,我有幾分高興。

天很大,非常的大,停著幾團灰色的濃雲,雲那樣近,幾乎就罩在我們頭頂上。

我劃幾把,覺得特別輕快,這一定是水流的緣故。

橋墩就在這時突然出現在眼前。隻是一瞬之間的事,剛才它好像還隔得很遠,但一下就衝到了麵前。仿佛不是我們在朝它遊去,而是相反,是它在朝我們勢不可擋地撞過來。我心裏一驚,瞥見橋墩烏黑,巍然立在水裏,高大得無法形容,而頭頂上,那些灰色的鋼梁橫七豎八支撐著,它們遮住了太陽,四周一下子變得昏暗,望上去,整座大橋顯得凶惡,咄咄逼人,而且似乎隨時要垮下來,把我們螞蟻一樣的壓到水底去。

隨即我聽見小寶尖細一聲:“哎喲!”

接著是四毛大喊:“莫慌!我來了!”

然後我才看見小寶不知什麼時候正闖在橋墩上,她的手徒勞地在橋墩光滑的水泥壁上劃過,她大概想抓住什麼。四毛像在起‘飛,他的整個上身露出水麵,雙手擊起一片銀色的水花,他大吼著,完全像黃繼光一樣把自己啪地拍到橋墩上,堵在小寶前麵。

我緊蹬幾腳,一頭撞在他們身上。小寶的雙手死死抱住四毛的脖子,她用勁喘著氣,眼睛睜得很大,好像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我一手揪住她遊泳衣的背帶,一手托住四毛,三個人糾纏成一團,貼著橋墩,被江水裹挾著衝過橋底。

大橋從我們頭頂橫著掠過去。

然後天空就敞亮了,水流平緩下來。

“怎麼啦你怎麼啦?”我大聲問小寶。

四毛也喊:“沒有事吧,你沒有事吧?”

小寶這才鬆開抱著四毛的手,仍舊是大張著嘴出氣,“不曉得,我不曉得。”她很費力地說:“我剛才發慌,嗆了水。”

四毛說:“沒有關係,來,搭隻手。”四毛說著捉過小寶的手。我連忙也照樣,把小寶的一隻手放到自己肩上。四毛和我一左一右,小寶在中間,三個人繼續朝對岸遊去。我們想都沒想過回頭的事,我們根本就不曉得想回頭的事,我隻是有點為小寶擔心,不料遊了一會,忽然聽見她笑,她笑著說:“好了好了,沒有事了,我是自己嚇自己。”

四毛說:“肯定沒有事,我一個人也要把你帶過去。”

我說:“沒有事就好,快走。”想想,我又側過頭對小寶說;“我一個人也可以把你帶過去。”

這時已到了江心。往兩邊看看,真是遼闊無比,岸上的人根本看不清,高高低低的房屋連成灰蒙蒙一片。前麵,在江的盡頭,天和水合在一起,極遠地方有幾艘船,肯定是巨型的輪船,但它們現在非常渺小,黑黑的幾點,像飄在天上。側轉頭一望,大橋也仿佛小了許多,安靜,規矩地站在水裏。

我們往長江對岸,斜斜地,飛快地順流而下。

一艘白色的大客輪叫著氣笛,從旁邊超過去,船上張著花花綠綠的傘,幾個孩子在甲板上跑。

浪來了。

輪船激起的浪翻著一線線白色的泡沫,整齊而莊嚴地升起來,然後摔下去,浪到麵前時,才發現它簡直有一米多高。

“啊!啊!”四毛高興得直叫。他在浪尖上把自己挺起來,他的烏黑的身體展開在雪白的浪花上,雕像樣的好看。

浪頭撲過來時,我們全都啊啊地叫起來。我們的心裏陡然充盈了一個巨大的快樂,這快樂是長江給我們的,它簡直就有長江這麼大,隻有拚命地啊啊啊地叫喚,隻有這麼樣的把我們的快樂宣告出來,心裏才會好受一點,我們太興奮了。我們隨著一個接一個的浪頭起伏上下,啊啊啊的叫聲在浩浩蕩蕩的江麵上皮球一樣滾動。有一邊的江岸,浸在通紅的光亮裏,太陽斜掛著,像貼在了水上。

不遠是條綠色的大船,船很快近了,有鐵鏈從船頭插進水裏。船看上去永遠也不會動挪。一個打赤膊的男人站在船邊上,往水裏丟下一隻係著繩索的紅色水桶,又一把一把將水桶扯上來,他有一種平和的懶洋洋的味道。我們快活地朝他揚揚手,繞過船,江岸陡然出現在眼前。石頭砌成的江岸斜斜伸進水裏,一塊擠

一塊的石頭拚成圖案,像黑板上的幾何題。

最後一段我突然用了自由泳,我激起了太大的水花和聲響,四毛醒悟過來也拚命朝前趕,但他晚了,我已經到了最前麵,我想爭第一。我的腳試探著,終於踩到滑溜溜的泥地,趕緊朝自己豎起大姆指:“橫渡長江!”

四毛跟在後麵往空中猛打一拳,喊口號樣的喊:“橫渡長江!”

小寶魚一樣,全身閃閃發亮從水裏鑽出來,她站在齊肚臍眼深的水裏,笑咪咪地,望望四毛,望望我,望望江岸上的一切,然後像要講出某個秘密一樣,輕輕說:“橫渡長江。”

小寶的姨媽跟神經病一樣念:“你把我急死了,你把你媽媽急死了,你媽媽急得拍了兩個電報……”

這個大學老師擋在門口,她看上去有些像小寶的媽媽,說的也是一口那樣怪怪的話,但她臉色晦暗,一點沒有小寶媽媽那樣顯得幹淨,那樣好脾氣。她捉住小寶的手,不停地搖著,好像玩什麼遊戲,又好像如果她不這麼樣牢牢捉住,小寶就會逃掉似的。其實小寶和我們哪裏都不會去,我們餓壞了。為了找她的姨媽,我們整整在街上亂跑了兩個鍾頭,問了不曉得好多人。地圖並沒有像汪承誌說過的那樣起到應有的作用,漢口的小街小巷七彎八拐,縱橫交錯,甚至連汪承誌也找不到方向。他說要是在北方就好些,北方的街道都是很整齊的,是嚴格按東南西北劃分的。不管什麼時候,什麼地方——哪怕在武漢,他總是有道理。

小寶的姨媽後來終於停止嘮叨,並且好像這才發現,小寶不是一個人,和小寶在一起的還有另外三個人。她的眼光忽然銳利起來,盯賊似的盯著我們,幾乎讓我想起那個警察。

“他們幾個……”她疑惑地望望小寶,再次盯住我們。

“他們是我同學。”小寶說。

“哦,是同學。”大學老師跟我們班主任樣的點著頭,但好像不大相信。她大概尤其不相信四毛,因為四毛打著赤膊,破汗衫搭在肩上,活像個小流氓。

汪承誌連忙正了正眼鏡,很禮貌地叫聲阿姨,說:“我們都是小寶的同學,毛主席7月16號暢遊長江,所以我們專門到武漢來,向毛主席學習,我們今天已經橫渡長江了。”

小寶的姨媽像不聽見一樣,對橫渡長江不作任何評論,但不再擋在門口,側了身說:“那就,進來吧。”

小寶叫著:“姨媽,我們餓得要死了!”

“你們沒有淹死就是好的!”小寶的姨媽不曉得什麼原因非常生氣。

她安排我們在一張方桌前坐下,一人坐一方,跟要打撲克牌似的。她答應給我們煮麵條。小寶叫一個很瘦的男人做姨爹。這個正伏在桌上寫什麼的姨爹苦著臉從鼻子裏哼一聲,接著又寫。從後麵看,他的兩塊肩胛骨那麼尖利地聳起,隨時要把他的襯衫戳穿似的。小寶又叫兩個同她差不多大的女孩子。那兩個女孩子躲在裏麵屋裏,探頭探腦,朝小寶笑。兩個女孩子一模一樣,都生副塌鼻頭,我懷疑她們是雙胞胎,而且長得很不好看。她們一點也沒有小寶好看。小寶的姨媽在廚房裏弄得一片乒乓亂響,讓我們更加覺得饑餓難挨。

好不容易麵條端了上來,每人一大碗。麵條白生生的,好吃得很。我們呼嚕呼嚕大吃的時候,我注意到,那兩個女孩子仍舊從裏麵鬼鬼崇崇偷看,看一眼,兩個腦袋就擠在一處,嘀咕著什麼,然後嘻嘻地笑。我不管,我覺得這沒什麼,我把頭埋到碗裏。吃到一半時,汪承誌忽然說:“阿姨,有不有醬油?”

小寶的姨媽楞一下,然後登登登往廚房去。我覺得這不大好,對汪承誌說:“這又不是你屋裏,你不要隨便提要求。”

汪承誌連忙說:“好好好,我剛才是沒有注意。”他的臉又開始發紅。小寶望著他的脹紅的臉咯咯咯地笑。不過,在我們每人都得到一點醬油之後,麵條確實更好吃了。

然後是睡覺的問題。小寶的姨媽又開始念叨,她在屋裏轉來轉去,說怎麼睡呢怎麼睡呢,她像是跟那個男人說,又像在跟自己說,甚至說到留外人睡覺是要到派出所報戶口的,好像我們在這裏睡一晚是什麼嚴重的事一樣。但戶口終於是沒有去報,她指揮我們把方桌移開,將凳子架到桌上,她用拖把使勁拖那塊騰出來的空地板。她彎下腰拖地的時候,身上那件像男人穿的汗衫就鬆鬆垮垮垂下來,我看到了她的扁平的胸脯,和胸脯上一根一根的肋骨。

“你們睡地板上吧。”她雙手柱著拖把,累得要死樣的對我們

她關了燈,把小寶領進裏屋。我們趕緊往地上躺好,並排,一個挨一個。地方窄,我們像三枝鉛筆一樣躺得很整齊。剛拖過的地板濕瀝瀝的,散著涼意,睡在上麵很舒服,比派出所的板凳舒服多了。在家裏我沒睡過地板,我家裏沒地板,是泥地,到春天地上就滲出一灘灘的水來。我聽到外麵街上有路過的人說話,當然說的是武漢話,武漢人說話有股動轍吵架的味道,顯得凶。有自行車的鏈條吱吱地一路響過去,還聽到小寶的姨媽又在念經樣的念,說小寶會把她急死,會她媽媽急死。她姨媽可能真的有神經病。

我睡不著,我有些激動,我意識到這是在武漢,在一個非常之大的陌生的城市,在一個陌生的人家,這無論如何是令人興奮的。這個時候,我估計我爸爸媽媽都睡下了,他們不知道我在哪裏,他們現在可能也正在神經常病樣的念叨,當然更想不到他們的兒子已經做成了一樁他們連想都不敢想的大事。這麼想著,我全身都開始發脹,巴不得要胡鬧一通才好,就忍不住戳四毛一下。他馬上回敬,他戳在我身上很癢,我們都笑起來。我們不好放肆笑,就憋在喉嚨裏笑,我們在地板上笑得一抖一抖地,像窩無憂無慮的狗崽子。

“嘿,不要鬧了,我們說正事。”汪承誌打斷我們的快活,說:“我想好了,我們回去以的後,要做件有意義的事,要寫張大字報。”

“寫誰的大字報?”我問

“不是寫誰的,大字報一定是要寫誰的,比如那些高中同學抄的北京來電,就不是專門寫誰的。”

“那我們寫什麼?”四毛問。

“我們寫我們橫渡長江。”

“要得,”我馬上讚同,“全校就隻我們橫渡了長江。”

四毛也大聲道:“那些高中的看見了會氣死,他們還看我們不起,我們經他們厲害得多!”

汪承誌說:“毛主席7月16號遊長江,我們18號就遊了,我們是行動最快的,大字報一貼出丟,肯定轟動全校。”

我和四毛都說那當然那當然,不用說全校,就是全長沙也沒有人敢和我們比,我們肯定是最厲害的。

“那就這樣,”我說,一邊努力回憶平時汪承誌跟我們說話的口氣:“汪承誌,寫大字報這個事就交給你了,你負責把大字報寫好。“

“好的好的,我一定寫好,你們不說話,讓我仔細想想,我今天晚上就把腹稿打好。”

我和四毛就安靜下來,讓汪承誌打腹稿。聽見小定還在和她姨媽講話,兩個人細細地講,她姨媽可能沒有脾氣了。

第二天早上,我睜開眼,看見小寶的姨媽正站在房中間望著我們,她也許已經站了好一陣,我趕緊爬起來,扯扯四毛和汪承誌。汪承誌一蹦就起來了,四毛揉著眼睛,好像搞不清這是到了哪裏。小寶的姨媽問:“地上不好睡吧?”

我們幾個楞一下,都說好睡好睡,,好睡得很。她就仿佛無可奈何地笑笑,第一次顯出和藹的神色。“你們呀’!”她說,又去給我們弄麵條。

小寶就在這時從裏屋走了出來。

小寶像換了一個小寶。小寶穿了一條嶄新的連衣裙,大概就是她說的放在書包裏的好貴的衣服。我們從沒見她穿過這條連衣裙,這條連衣裙簡直使我們眼前一亮。淺藍的,鑲著白色花邊的連衣裙清水一樣從她身上直泄下來,在肩膀地方,連衣裙突然隆起,有如裏麵安了兩隻氫氣球,這種時候,如果有人輕輕碰她一碰,我設想她多半就會飛起來。她並且因為連衣裙的緣故分明有些不大習慣,甚至不好意思,她的脖子很長很僵硬地伸著,顯得古怪。她說:“我姨媽講,今天送我們回去。”

我們都沒有說話,不知怎麼搞的,我們都被這條裙子弄得有些慌張,不好怎麼辦似的。

小寶於是又說:“我們先到街上玩,玩一陣再回去.

我們一齊點頭。

吃過麵條以後,小寶的姨媽領我們上街,她說火車還要兩個鍾頭。我們到了椐說是漢口最繁華的地方,一是六渡橋,二是。江漢路。那裏有許多商店,商店裏有許多東西,小寶歡天喜地的樣子,到處亂竄,亂看,她說長沙的商店根本就沒有這麼多東西。我們不知道她說的對不對,我們在長沙從不到商店裏玩。

從一家婦女甩品商店出來的時候,我和小寶掉在後麵,她忽然扯我一下,說:“我的裙子好看不”

我想了想,說:“不曉得。”

“是我媽媽托人在上海買的。”

我問:“你麼要穿一條這樣的裙子?。

“這是武漢啊。”她睜大眼睛瞪著我,好像我的問題很蠢似的。

“我特意帶的,武漢又不是長沙,武漢是大城市。”

我還是不明白為什麼大城市就要穿這樣的裙子,但我沒有繼續表示疑問,相反,我跟討好她樣的說:“好看。”

小寶就神氣活現地昂起頭,穿著從上海買來的裙子,走在武漢最繁華的大街上。她在武漢最繁華的大街上也顯得引、人注目;我發現,不時有男人,或者女人,盯著她看,我和這樣的一個女孩子走在一起,覺得很驕傲。

小寶的姨媽很慷慨地給我們買了火車票。我們跟她再見,把車票高高舉在頭頂,和那些出差的人一樣,堂而皇之地通過檢票口上車。有票我們就不用爬貨車了,客車跟貨車是很不一樣的。客車裏有專門等著我們去坐的坐位,客車上不停地播放著雄糾糾的歌曲,我們覺得坐客車很過癮。

不過客車上的女乘務員很凶,明明知道我們有票還要查,而且毫無必要地查了兩次。不用說,客車上也沒有不要錢的菠蘿。

我們在7月19號晚上回到家裏。第二天,7月20號,上午9點來鍾,我們在湘江邊上目睹了前所未有的景象。

毫無疑問,這條河上即將發生重大的事件,這是一望而知的。它現在被一種莊嚴的氣氛所籠罩。所有的船隻統統禁止航行,江麵上空蕩蕩的,一江清水無所事事地流著。兩岸堤坡上密密麻麻擠滿了人,看熱鬧的人群浪一樣推擁著,叫喊著,還不斷有人從五一路,黃興路,解放路,往河邊上急急忙忙跑來,我懷疑城的人都集合到了這裏。7月的太陽狠狠地曬蓿所有鈞入和東西,邀些人和東西都變得金光燦爛,一律滾燙。到處都有商音喇叭響,高音喇叭的響聲好像也是火熱的,男播膏員和女播音員輪流,用激動得喘不過氣的聲調._遍。!^遍廣瑚}汪承誌的鄖張號外,並且宣布全市性的橫渡湘江活動馬上就要開始。

我們在人群裏鑽一氣,四個人爬到一堆紅磚上,站著看。我們一看就繳得湘鍾似乎變察了許多蜜朔長江比起來,湘江顯得小裏小氣。泊在碼頭旁邊的船更是一副破破爛爛的可憐相。

四毛說:“搞了半天湘江算個卵!”

汪承誌手搭涼蓬;左右觀察一番;說“彈可能有五萬人。

我糾正他:“不止,起碼有十萬人,十萬人是都跳到水裏,一河的水就要漫出來,連五一路上都會有水。“大家於是都同意是有十萬人。水邊上,準備渡江的人已經排好隊,至少也有上千人,這些人都很光榮的樣子,主角似的東張西望,同時伸乎伸腳地做著預備活動。四毛問:“我們去不去遊?”

我謊:“這又不是長江,有什麼意思!”我忽然覺得在湘江裏遊泳根本沒有意思。

小寶的嘴蹶起來,很鄙視的槎子說:“真的,我現在覺得湘江一點味都沒有了。”她沒有穿她的天藍色的連衣裙,而是穿她平素穿的那件普通汗衫,可能她覺得像長沙這種地方,根本就不值得穿那麼漂亮的連衣裙。而且她也不像在武漢那樣,時時地要望著我,她就站在我前麵,手腳不住,一對短辨子時不時在我臉上掃來掃去,好像不曉得我就挨著她站在後麵;似韻詰小寶又是原來的小寶了。

汪承誌表揚我和小寶說:“你們說得對,湘江算什麼!”

四毛解釋說:“我是說我們自己遊離,又不是要跟他們一起遊。”

“那也沒有意思,我們長江都遊過!”汪承誌扯著喉嚨宣布。

“你又沒有遊,是我們三個人遊的。“四毛還要爭辯。

汪承誌就從眼麵瞪著四毛,說:“我是要負責衣服,要不然,我還不是照樣橫渡長灑,不信你問他。”汪承誌指著我,好像晚是裁判似的。

我笑笑說:“那是的,那是的。”

小寶指著四下的人,大聲說:“這些人多半連武漢都沒有去過。”

“那當然,”我看到周圍好些人都朝我們望,也盡量提高嗓音,“他們連長江是什麼樣子都不曉得!”

汪承誌惡狠狠地說:他們曉得什麼,肯定不曉得!到時候我們的大字報一出來,哼!”

發令槍就在這時響了,喇叭裏傳出雄壯的軍樂,渡江的人撲通撲通跳進水裏在,跟往鍋裏下餃子一樣,水馬上就混了。一些人推著一塊浮在水上的標語,上定:跟著毛主席在大風大浪裏勝利前進。剛才還什麼都沒有的江麵上,立即浮動無數莉腦,像打翻了西瓜船。播音員帶領大家喊口號:跟著毛主席……岸的人都舉起手來喊:跟著毛主席……那樣多的手整整齊齊刷地一舉,跟堤岸上突然長出了森林似的。連水裏的人也在奮力舉手,不過喊沒喊不知道。

遊在前麵的快到江心了,岸上還不斷有人往下跳,腦袋飄成了黑壓壓一大片,說不定整條河都要鋪滿。太陽更曆害了,空氣得燙人,人們在滾燙的空氣裏大汗淋漓,越來越激動,本來一句接中句的口號聲,變成了連綿不絕的呼喊,他們的呼喊漸漸失去內容,光是噢噢噢地喊,好像他們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要這麼喊,同時像上了彈簧一樣拚命蹦跳,把堤岸上的灰土都攪到天上去了。

我們卻不動挪,既不喊,更懶得跳。這些人是在大驚小怪。實在說,我們看不起橫渡湘江,橫渡湘江用不著這麼勞神費力,我們隨隨便便連長江都橫渡了,眼前的湘江隻能使我們感到乏味。擠在我們旁邊的一群人突然嗡地一退,又跟著嗡地擁上去,原來有個胖大女人不知如何一來已經倒在地上,她的頭發衣服和卡其布的褲子上立時沾滿灰土,有人驚慌地高喊醫生醫生,有人喊人工呼吸趕快做人工呼吸,女人卻不管不顧,把兩隻拳頭死死捏緊,翻著白眼,嘴張到最大,想要吃什麼東西似的。

四毛幸災樂禍地說:“蠢卵!”

我覺得這些人看上去確實顯得蠢;手是也大叫一聲:“蠢卵!”

小寶說:“走吧走吧,熱死人了。”

我把手一揮,決定道:“走!放飛機去!”

我們就從紅磚堆上跳下來,汪承誌揚著手,搖頭晃腦,晃得眼鏡片在太陽底下一閃一閃,“我們連長江都遊過了,我們連……”他一路走一路宣傳。我們撥開人群,從塵土和汗臭裏鑽出來,趾高氣揚地走了。我們懶得看這樣的熱鬧,我們隻對比橫渡長江更加重大的事情發生興趣,我們會做出真正重大的事情,做出驚天動地的事情,那是一點問題也沒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