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典讀小學六年級了。
小學是炮隊坪小學。原先這裏一定紮過軍隊的,李典這麼樣想。,從一年級、二年級、三年級……一直到六年級,李典把學校的每個角落都尋遍了:教學樓後麵的百草園——由一個拱門進去,拱門上白底黑字寫著百草園三個字,李典直到小學畢業以後很久,才知道那三個字與魯迅先生有關,是有出處的;垃圾箱;操場邊上稀稀落落的矮樹叢;放著籃球、足球、沉甸甸的鉛球的體育器材室——那間小木板房裏永遠揚溢著劃線用的生石灰的嗆人的氣味。無論哪裏,他都沒有發現半點軍隊的痕跡。但李典並不失望,他相信軍隊肯定是有過的,隻是很久很久了。.他可以想象軍號在操上空很嘹亮地劃過,一門門大炮通身烏黑,炮口泛著青藍的光,虎視耽耽地蹲在那裏。這樣想著,李典有些激動,他在一所紮過軍隊的學校裏讀書,他覺得自豪。
他書讀得好。
乒乓球也打得好,是校隊的隊員。那一陣子差不多全國人民都在打乒乓球。李典想將來自己或許也能夠當莊則棟,當小老虎,打遍天下無敵手。當然現在還不行,還要練。他每天都練球。
有天,散了學,李典留在學校裏打球。一個叫援朝的鄰居家的孩子突然闖到乒乓球房來,朝李典喊:
“李典,快!你媽媽……”
那孩子就再喊不出話,嘴巴張得很大地望著李典,他被自己後麵將要說的話嚇住了。
李典在一刹那間就明白了。他同樣嘴巴張得很大地望著援朝,感到心口上的什麼地方痛了一下,球拍從手上掉下來。
很多年以後,李典還清楚地記得那隻球拍落在水泥地上的暗啞的聲音。
李典拔腿就跑。
他衝出校門,拚命把步子邁得很大,他聽見自己的腳步嗵嗵嗵嗵響在自己的耳朵裏。他跑過清水塘,毛主席以前在這裏搞過革命活動。那個白發黑臉的老太婆似乎是永遠地立在了十字路口,她麵前有香煙瓜子,剁成一節節的紫皮甘蔗,五顏六色的糖果,冰棒——到冬天冰棒就會換成烤紅薯,李典常在這裏留連的。老太婆肚子上黑黝黝的白圍裙在他跟前一晃而過,還有那家終日叮叮咣咣的鐵匠鋪。
他踹著粗氣跑進醫院,頓時滿鼻子都是熟悉的消毒藥味。他覺得病房的樓梯很高,很陡。他沒有力氣了。就在前哭,他還來醫院看過媽媽的。媽媽病很重,住很久的院了。醫院裏什麼都是白的,媽媽的臉也白得古怪。但媽媽那天看見李典,還是笑了,無聲的很安靜她微笑,眼睛還是那麼柔和;那麼亮。李典就放心了。他不相信隱約聽到的那種可怕的事情。不,當然不,他不能沒有媽媽。他給媽媽講校裏的事,講老師又拿他的作文在班上念,念得他都不好意思了。媽媽的笑容就更加明郞起來。那天,他從醫院出來,已經到了街上,突然感到背後有什麼東西拉他似的,一回頭,正看見媽媽推開樓上病房的窗戶,媽媽伏在窗台上,朝下邊望。李典趕緊揚起手來,媽媽看見他了;媽媽朝李典笑。李典也笑—一棵很高的楊樹一直伸到媽媽伏著的窗台,枝葉綠綠地搖曳著,好像撫在媽媽蒼白的臉上。
但李典這回沒有看到媽媽。他再也看不到媽媽了。爸爸,還好多親戚都在醫院裏,他們不讓李典見媽媽,他們勸他,哄他。爸爸拉過李典,抱住他,李典仰起頭來,爸爸的眼淚就落在李典臉上了。爸爸的淚水是鹹的,李典的淚水也是鹹的。醫院裏什麼都是白色,白得刺眼,李典恨那種冷冰冰的白顏色。
晚上,李典躺在床上,覺得很累,腦子裏嗡嗡作響。家裏的那架掛鍾不停地格答格答,李典也在心裏數著格答格答,他睡不著。他想起媽媽伏在病房窗台上朝他笑的樣子,那是最後一次看見媽媽了。李典覺得這個世界很不公平。他小心翼翼地朝左麵轉過頭去,黑暗當中,爸爸的眼睛睜開著,亮晶晶的。李典趕忙把頭轉往右邊,窗外是灰白的天,有幾顆星星,閃閃爍爍。李典憋住氣,不哭出聲來,他把堵在喉嚨上的那塊沉重的東西使勁吞回去,吞到心裏去。他要把它藏起來。,
我真的沒有媽媽了。李典想。
我跟別人是不一樣的人了。李典又想。
他一動不動看著窗外的天慢慢亮起來。
李典每天還是照樣上學。
照樣練球。
有天傍晚,李典跟援朝在操場上的沙坑裏玩,李典不小心,把沙子揚到援朝的眼睛裏了。援朝揉著眼睛,生氣地罵:
“我x你媽媽!”,.
李典楞住了。他瞪著援朝楞了一刻,藏在心裏的那塊沉重的東西忽然間就脹太起來。
“好呀,你罵我媽媽!”
李典跳過去,撲到援朝身上,拳打腳踢。他一下子變得那麼凶狠,還聲嘶力竭地罵著:
“我×你媽媽!我×你媽媽……”
援朝嚇跑了。李典坐在沙坑裏,一個人傷心傷意地哭。他哭得那麼響亮,完全就是嚎啕大哭。他覺得這樣可以舒服一些。夜色降下來了,空曠的操場很大,李典很小。
李典被體校看中了。
有兩個人跑到家裏來,一個瘦瘦的穿運動衫,是教練,另一個像幹部。他們勸李典不要考中學,要他進體校,準備當專業運動員。教練說李典條件不錯,很有發展前途。李典的父親說那不行,這孩子連中學都沒讀。幹部又說不能把打乒乓球隻看成是打乒乓球,要有為國爭光的思想。李典的父親還是說那不行,這孩子連中學都沒讀。
幾個大人說來說去,李典在一邊聽。這是他的事,但他很茫然,不知道聽誰的好。他隻想著要是媽媽在就好了,媽媽會知道該怎麼辦。既然媽媽不在了,那就無所謂,隨他們去。
“這孩子將來是要上大學的!”爸爸作了最後的結論。
爸爸在研究所工作,解放前就上了大學的,他覺得兒子理所當然地也要上大學。他當時一點也料不到,為了這句話,自己會要後悔一輩子。
李典就報考了省立一中,最好的中學。考完了,李典的作文收進《少年範文選》,那本薄薄的小書裏發表了李典的第一件作品。
數學是一百二十分。李典的成績真好。
但李典沒有考取省立一中。
開學前一天,爸爸送李典到輪船碼頭。碼頭在湘江邊上,好大一條湘江河,綠蔭蔭的河水翻著白浪,浩浩蕩蕩從不知多遠的地方流來,又自顧流往不知多遠的地方去了。河裏跑著大輪船,小木船。帆是一頁一頁的,跟白雲樣的移。河裏有河裏才有的氣味,和聲音。
望著這樣的一條大河,李典不知為什麼很想歎一口氣,就像爸爸經常做的那樣,長長地歎一口氣。但他忍住了,因為他感到爸爸一直在注視著他。這些天來,爸爸總是不停地注視著他,爸爸的眼神是憂傷的,並且充滿了歉疚。哎,爸爸總是先歎口氣,然後說,當初要是上體校多好。李典現在明白,由於他的從未見過麵的祖父的緣故,他隻能到遠離城市的一所鄉下中學去了。
我倒是考取了的,隻是我的爹爹沒有考取,李典這麼樣想。
“你要小心,在學校裏千萬不要亂說話。”爸爸弓下身子,湊到李典麵前這樣說。他提著李典的行李,一個背包,一口箱子。碼頭上滿眼睛都是人,大包小包推推搡搡的。李典很想在告別之前跟爸爸說幾句話,比方要他放心,要他注意身體等等。但他覺得羞怯,他還不大習慣。他努力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做出一副大人的樣子,他已經十二歲了,他要讓爸爸放心。他甚至還指著遠遠地方一艘冒著黑煙的輪船叫爸爸看。
“總而言之不要亂說話!”爸爸又交待說。
“沒事,爸爸。”李典說。
其實李典心裏一點底也沒有。他不知道他要去的那所學校是什麼樣子,他會遇到些什麼樣的同學和老師。他從沒有出過遠門。剛失去媽媽的悲傷還壓在他的心上,從未見過麵的祖父,又給他帶來了恐懼。但李典還是說:
“沒事,爸爸。”
直到輪船開出很遠,李典熟悉的城市,那些樓房。那些煙囪,城南天心閣上翹在半空中的飛簷:漸漸變得模糊,李典才真正像大人那樣長長地歎了上口氣。
他把背包和箱子放在甲板上,人坐在上麵,船起起伏伏,河岸緩緩地後退,他想起很久以前媽媽給他唱過的歌:
“搖啊搖,搖到外婆橋……”就這麼樣,李典齊始讀中學了。學校離城有五六十裏,一兩個月才回去一次,一切都得靠自己。李典自己到食堂排隊打飯,自己洗衣服,坐在教室裏一節課一節課耐煩地聽。下了課,同學們玩做一堆:李典隻在一邊,安安靜靜地看。他不明白他們為什麼那樣快活,他覺得自己好像沒有理由那樣快活似的。有時,他就一個人到校外去。他開始知道鄉下是怎麼回事了,鄉下的東西讓他好奇o+田埂彎曲細長,牛走在上麵樣子很悠閑,並且留下很深一個個的蹄印,像碗。池壙邊的柳樹真的像書上寫的那樣歪著脖子,把細細的枝條上直探到水裏去:稻-眼著著長高了,插穗了,變黃了,這就是入吃的飯呀,李典覺得這很神奇。他在田野裏到處走;到處看,覺得自己像在畫裏。他喜歡這些獨自漫步的時光。
他才十二歲,但他那麼樣地在空曠的田野裏獨自漫步,看上去一定顯得有些老成,當然,也顯得十分地孤單。
他真的就不愛說話了。他給爸爸寫信說:我很注意,一點也沒有亂說話。爸爸回信說:那樣就好,那我就放心了。李典不跟別人說話,就自己跟自己說。晚上,李典鋪好被子鑽進去:一睡下來,就開始說話。跟自己說,跟媽媽說,跟爸爸說。他想他們,想家。他還經常在夢裏麵跟他們說話。有的時候,他就跟陶老師說話。一個人,不管到了哪裏,除了跟爸爸媽媽,他至少還需要跟另外一個人說話。這個人就是陶教師。
陶老師是語文老師,是大學畢業剛分到這所學校來的.短頭發黑亮黑亮,眼睛很大,也是黑亮黑亮,看人很溫和。當她捧著李典的作文:在課桌間一邊踱步,一邊念,並且不時朝李典看著時,她的眼睛就變成會笑的眼睛了。李典喜歡看陶老師的眼睛。喜歡看她手指彎起來把頭發攏割耳朵後麵去的樣子,喜歡著她走起路來秀秀氣氣躐飄似的樣子。他覺得陶老師很美麗。
陶老師有回把李典叫到她的寢室裏,當麵批改他的作文。商批,一麵細細講解,紅紐鋼筆在李典的作文本上劃了許多的圈。寫得好,陶老師說。你是很有靈氣的,要多寫,多看書,陶老師說。她還說了許多,但李典都沒有怎麼聽進去,他也不懂靈氣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氣。他在想象書是跟陶老師說過許多話的,但現在+,站在陶教師麵前,他一句也記不起來了。他跟陶老師挨得這麼近,都聞見她身上的淡淡的香味了。陶老師的書桌上擺著一瓶友誼牌雪花膏,一麵小圓鏡子,一個相框,—二相框裏的陶老師梳著一條烏溜溜的大辨子。李典覺得還是陶老師現在的短頭發好,媽媽也是留短頭發的。哦,原來陶老師下巴旁邊坯有兩顆痣!
在那間小小的寢室裏,李典忘掉了孤獨,他相信在這所學校,蔣沒有比陶老師更了解他更關心他的人了,他覺得很溫暖。從陶老師房裏出來,李典不知不覺就幽了校門,順著熟悉的鄉間小路,漫無目標地走去。遠遠地方:湘江河的堤岸長龍,般橫臥著,有白的船帆升起在堤岸上方碧藍的天空裏,看起來,帆更象是在天上緩緩滑行。
李典走到堤上坐下來,腳下是好大一江的水,有浪輕輕拍打堤岸,有船來而且去,這些船是從家裏來或者到家望去的;二個船工依呀呀唱著不知什麼歌子,鳥貼著水麵掠過,箭一樣的。這些都讓李典覺得歡喜,他還沉溺在陶老師給他的溫暖當中。他仔細回憶陶老師說過的每一句話,她的聲音,以及她的親切的目光。他在心裏說,一定要努力,把作文寫得更好,不辜負了陶老師。
後來,他聽到穩隱約約的一陣雷聲,那雷聲仿佛順著江麵從容地滾動而來。李典於是看見,在河的上遊,水天相接的地方,不知什麼時候聚起了一大團濃雲,雲在起伏翻卷,時而彙攏;時而又舒展開去,好像在嬉戲歡鬧。忽然有閃電驟然一亮,將雲照耀得五彩斑瀾,變幻萬千。那是一團美麗的有生命的雲彩。李典從沒看見過,他都看呆了。又覺得在哪裏見過的,朦朦朧朧似乎熟悉。這奇
特的景象,讓他感動。他望著遙遠的天際,喃喃自語:我的夢一樣的雲。
他覺得這有些像詩。這也許就是詩吧。
李典暗暗生出一個念頭:我將來要成為一名詩人。
圖書館的大門貼上了封條。
交叉兩張蓋著鮮紅印章的封條非常刺目,有股橫行霸道的意味,李典就有些膽怯。他想起那些揮舞的紅旗,那些充滿了恐嚇的標語,那些惡狠狠的口號,他就有些膽怯。
這個夏天,爸爸的研究所裏好像不再搞研究了,每天開鬥爭會,許多可怕的事情發生了,可能還會發生。李典覺得這樣的時候應該小心一點。他朝四下看看,中午時分,林蔭道上空空蕩蕩。太陽正在頭上,梧桐,楊樹,夾竹桃,一律顯得無精打采。一隻蟬藏在不知什麼地方懶洋洋地叫。空氣是燙的。
到處都沒有人。’李典給自己壯了壯膽,沿圖書館轉起圈來。他要想個辦法,進到圖書館裏麵去。隔著窗玻璃,李典看見一架挨一架的書,那麼多的書,就是那麼多的故事,居然不再有任何人去理睬它們,這誘惑太大了。李典邁著他的又瘦又長的腿,像電影裏麵的賊那樣,小心翼翼邊走邊看。
他長高了很多,自從學校停課,回家呆了這麼久,仿佛突如其來他一下就竄高了。他穿的背心太短,吊在肚皮上,極不合體,球褲也是髒兮兮的。但爸爸沒有心思管這些事,他成天挖防空洞;種菜,掃廁所。要不就為了祖父的問題寫檢查。他好像沒有注意到兒子正在日益地成長起來。李典圍著圖書館東張西望的樣子,還給人一種吊兒郎當無所事事的印象。他終於發現一扇破了玻璃的窗戶。
整個夏天,李典把時間全花在圖書館了。他著了迷,跟上下班那樣準時鑽進鑽出,貪婪地讀書。他熟悉了許多作家的名字,普西金,海涅,高爾基,當然還有魯迅,巴金,同兩個托爾斯泰。他見到什麼就讀什麼,亂讀。那些長長短短的句子和各色各樣的人物成天在他腦子裏轉來轉去,他為它們激動,喜悅,憂傷,或者痛苦,他就生活在它們當中,他有了一個完全屬於自己的世界。他在裏麵肆意奔波,留連忘返。這使他很累,麵色蒼白。爸爸好幾次擔心地問他是不是有病,李典總是說:沒事,爸爸。當他讀到傑克,倫敦的傳記《馬背上的水手》時,就真的愛不釋手了,一個普普通通的流浪兒,不依靠任何人,自己發奮寫作,結果成為世界聞名的大作家,這對李典是一個鼓勵。那是他偷偷拿回家的第一本書。
李典並且開始在隨便什麼紙上記下他想出來的句子。有的時候,一點道理也沒有,忽然就進出一句話來,比如:——夏天’,蟬哼著催眠曲,樹葉合上了眼睛。——窗戶框著明亮的畫,心裏藏了許多看不見的夢…….這些,他都記下了,他想總有一天,他也可以寫出真正的詩來。直到有天,爸爸神情緊張地拿著一頁紙問李典:“你這是寫的什麼?美麗的餓羅斯草原?”
“我隨便寫的。”
“隨便就會出事的,千萬千萬,我正在交待和蘇聯專家的關係。”爸爸簡直驚惶失措,仿佛大禍就要臨頭。
“不要寫了,聽到沒有!”李典不做聲。他並不十分明白事情的嚴重,有些被爸爸從未有過的專橫嚇住了。
爸爸將所有李典寫過的紙堆在屋角點燃。火焰騰起來,一片片灰燼像黑蝴蝶似的盤旋飛舞,煙味很嗆人。爸爸蹲在地上仔細撥弄,他要把它們燒得一千二淨。爸爸的背弓得很厲害,爸爸就開始有白頭發了,從爸爸蹲在那裏的樣子裏麵,李典忽然看到了一種讓他心酸的難過的東西。
“爸,我看見你挑土了。’李典那天看見爸爸從防空洞裏一擔一擔把土挑上來,很大一擔的土。
“嗯,現在每天都挑。”
“你累不累。”
“哦,不要緊。”爸爸回過頭來,溫和地望著李典。“隻要你好就行。”
“我沒事,爸。”李典就跑到屋外去了。
他每天還是躲到圖書館看書,把實在太喜歡的書拿回家,藏起來。他床底下的書越來越多了。一個人的時候,李典常趴到地上,朝躺在黑暗當中的那堆書看看,看-回,就高興一回。我有這麼多書了,我發財了!
在那些書當中,有一本薄薄的小冊子:《青少年生理衛生》。李典那天無意中發現它時,隻順手一翻,就覺得耳熱心跳。他在地板上坐下來,一頁頁開始讀。說不清為什麼,書裏麵那些線條清晰的插圖,和成串的似懂非懂的學術名詞,使得他興奮不已,想入非非,還有種說不出的難受。他渴望了解有關的這一切東西,同時深信自己正在犯罪。他幾乎是驚恐地遇下了球褲,對照書本上的描寫,滿懷羞恥地,仔細地審視、檢查了自己。‘圖書館裏寂靜無聲,陽光從李典頭頂上的窗予裏斜射進來,無數灰塵在黃白的光線裏起伏浮沉。後來,李典從圖書館出來,碰見研究所裏平日祖熟的幾個女孩予,就覺得慌裏慌張,偷偷膘她們一艱,才發現她們身上果然有了異樣的地方。這種忐忑不安的心情一直持續到深夜,那些插圖,那些揭示著某種秘密的文字,放電影樣的晃來晃去,讓他橫豎都睡不安。他迷迷糊糊地想起白天碰見的那幾個女孩,想起普西金寫過的長著一頭金發的俄羅斯姑娘娜達莎,想起陶老師。陶老師皮膚很白。李典以前竟一點也不覺得陶老師原來皮膚很白。半夜的時候,李典被-陣近於痙攣的激動弄醒了。;他覺得大腿之間濕瀝瀝的,伸手去摸,很粘,像是血。血!出血了!李典差不多驚叫起來,
他想喊爸爸。他顫顫兢兢地拉了開關,把手舉到燈下,反複地看。不,根本不是血。他好像有些明白了,又把那本小冊子找出來,自己給自己上課。他從此有了一個天大的秘密,他覺得自已很幸運。
這件事,以及他對幾個認識的和想象中的女孩子的印象,一並寫在了一個小本子裏,成為李典的秘密的一部分。他覺得寫女孩子的那些句子很美,很有感情,他喜歡那些句子。他第一次把“愛”這個字眼寫下來時,是非常虔誠的,把他自己都幾乎感動了。他的心情跟夏日晴空一樣明朗起來,精神也比以前振作,,衣服洗得幹幹淨淨,他希望得到真正跟女孩子交往的機會,希望發生像小說裏那樣浪漫甜蜜的故事。
夏天過去了。
什麼也沒有發生。李典始終隻敢隔得遠遠的,看女孩子神氣活現地走來走去。他無端地覺得她們都很胖。如果不是一個驟然而來的變故,李典或許會一直地呆在他的夢想裏頭,會那麼一直地浪漫下去;或許,就真會有那樣的故事了。
有天下午,李典正躲在圖書館看書,隱隱聽到窗外一陣喧鬧,還伴有女人驚恐的尖叫。李典翻窗跳出來,見許多人紛紛往辦公樓跑,肯定出了不尋常的事。李典的心緊縮一下,撒腿就衝。他老遠就望見辦公樓前的平地上聚了一大群人,喊喊叫,激動不已的樣子。他擠進去,從入縫裏一看,腦袋就嗡地一下響開了。他看見一灘朝四麵濺開的殷紅的血,一件灰色的中山裝,和吳伯伯的滿頭銀發。吳伯伯貼在地上。
李典趕緊往回跑,他頭暈,想嘔,但還是拚命地跑,他要馬上見到爸爸。他守在防空洞旁邊,一直等到看見爸爸挑著一擔土,從昏暗的洞裏出來,李典才放了心。他還是不放心,吳伯伯在研究所權威很大,是爸爸最好的朋友,常到家同爸爸談工作。吳伯伯總是笑咪咪地。但總是笑咪眯的吳伯伯從樓頂上跳下來了。李典呆在防空洞旁邊,看著爸爸又慢慢地下到洞裏去。他沒有叫爸爸,爸爸挑土的步子很吃力,爸爸的背好像弓得更厲害了。
防空洞那裏涼浸浸的,李典覺得冷。
晚飯的時候,李典把臉埋在碗裏,說:
“爸,吳伯伯從樓上跳下來了。”
“嗯。”
“他為什麼要這樣?”
“你不懂,不要問。”
“他家裏還有援朝,細毛。細毛有病。”
爸爸楞了一下,隔著飯桌,望著李典說不出話來。
“爸,你不能做那種事。”
“哦,當然,我不做。”
“那就好。”隔著飯桌,爸爸仔細打量自己的兒子,他好像這才注意到,兒子轉眼聞已經長大了。眉毛特別濃,喉節突出來,手臂土凸起一棱蟄肌肉,吃起飯來那麼有勁,一大口一太口狠狠地吃。尤其是,在他臉上,有一種讓爸爸覺得陌生的冷峻的神情。
李典真的長大了。
黃蓋湖很大。
船走了半天,大概才到湖心,往哪邊都看不到岸。冬天的湖水是混的,而且腥。一前一後兩枝槳上下起落著,係槳的麻繩磨得咯歧咯吱響;浪打在船頭上,啪——,啪——,很單調。型一船上有二十來個人,一些行李鋪蓋,糧食,工具。李典在船頭,盡量把身體縮成一團,靠在自己的被窩上。隔一會,他就抽支煙。
隔一會,又抽一支。湖風澶洌,每次他都要劃好幾根火柴。他抽煙的樣子有些貪婪。李典不時朝前麵望一眼,除了水就是天,好像永蘑也不會看到岸的影子。這個湖太大了,湖裏太冷了。
他們要到湖那邊去。湖那邊,就是湖北,黃蓋湖跨湘鄂兩省。他們到湖那邊去炸石頭,等開春後湖水滿了,再用船把石頭運回來,一塊一塊鋪到堤上。鋪了石頭的堤很結實,堤保住了,一年的收成才算是保住了。吃碗飯不容易。李典到湘北湖區插隊當知青已經好幾年,明白吃碗飯不容易的道理。湖區的糙米飯讓他長得高高大大,胡子拉渣麵色黝黑,結滿了繭的手很粗糙。他的棉衣兩邊肩膀都破了,一撮撮灰黑的棉花露在外麵,像鳥的羽毛在風中抖抖索索。看去,他同船上那些農民沒有多大的區別了。
好些年以前,李典也是坐在自己的行李上,聽輪船突突突響著,一個人離開家鄉下去讀書。李典記起那天去上;學的情形,記起那條輪船上不停播放的北京有個金太陽,甚至還能記起那輪梧的廚房裏。陣陣飄出來的煮白菜的氣味,這些李典都記得清清楚楚,但李典覺得,那好像是發生在上一輩子的事了。
搖啊搖,搖到外婆橋。
他還記得自己曾經想當莊則棟,甚至想當一名詩人,這使他的嘴角不由自主地撇了下來,神情撚冷地有些怪。
船一起一伏地走,湖無邊無際。
有含含混混的刮噪聲從高遠的地方傳下來,是野鴨。那麼多的野鴨,成千上萬,一齊撲動翅膀,飛起來跟烏雲似的,天都黑了一大塊。它們盤旋的樣子很從容。它們每年都來,入冬就來了,它們來自遙遠的北方。李典已經好多次看見這樣龐大的鴨群了,但他還是覺得興奮,他喜歡它們的舊由自在的飛翔。圓城裏時,他曾幾次跟人描述過這種鴨群,他說到它們的時候總是很激動,但李典知道,沒有幾個人相信他的話;他們認為他在吹牛,他們連一隻野鴨子也沒看見過。
“哦嗬嗬嗬……
李典朝天空長長地叫一聲,鴨群散一下,隨即又聚攏來,它躺的樣子依舊很從容。李典把微笑留在濃黑的胡子下麵。
歪在船幫上睡覺的教民驚醒過來,揉揉眼睛,看看沒什麼事紛紛倒頭又睡。他們好像隨時隨地都能睡,這是一直就讓李典覺得得奇怪。可能這就叫農良吧,李典想。他覺得自己大概永遠也戒不了真正的農民。他坐在船頭上很寂寞,很想有人說說話,黃釜湖其實是有話可說的地方。三國時候,東吳大將黃蓋曾在這裏談練水軍,後來才有大敗曹操的赤壁之戰。這是處古戰場,有過許爹英雄豪傑。然而,李典向當地人打聽過;連黃蓋是誰,都很少有人知道。他們不關心這樣的事;連肚子都顧不過來,誰還會去管古人呢?李典覺得他們有他們的道理。
李典下到艙裏,從一個叫五叔的手中接過槳,使勁劃起來。五叔喘著粗氣說,要是他有力,他寧肯劃槳那樣不冷此。五叔和這一帶的許多農民一樣,也是血吸蟲病人,這個毛病使他矮小黑瘦,卻挺著一個圈溜溜的大肚子。他挺著園溜溜的肚子照樣下田,下湖’,做一個農民該儆的一切。難受的時候,他就把脖子伸出去,伸褥不能再長,對天上大口地出一陣氣,就好了。李典經常看薊他用這種辦法治自己的病:覺得他很可憐。但五叔好像並不這麼覺得:他常說自己命好,碰了個好女人。五叔的女人牛高馬大,把一家的擔子都挑起來了。五叔在外麵雖然出工,進了屋卻是可以當老太爺的,隻是逗孩子玩玩,女人很照顧他。然而大家都知倒,五叔的女人跟很多男人睡過覺,那一溜下來四個孩子,沒有一個真是五叔的,他因為病重;生不了孩子。遇到有人跟五叔開這類的玩笑,他就說,我女人生的,那就是我的。他說得很堅定。李典常見他跟孩子們嘻嘻笑鬧,極為痛愛的樣子,看上去他真是把那幾個孩子當自豈的看待。不過,他會不會覺得委曲呢?、會不會恨自己的女人《或者恨那些偷他女人的男人呢?這樣的事,若放普西金,托爾斯泰的小說裏麵,那是一定會要決鬥的。五叔看來真的是個沒糟用的男人。“五叔,唱個歌聽聽。”李典劃著槳對五叔說。他在田裏聽五叔唱過許多歌,五叔的犬肚子裏麵好像裝滿了歌。一唱歌?又沒有女人,哪個聽?”五叔很遺憾的樣子。
就當我們是女人好了。一有人說。艙裏的農民動彈起來,還說,看不出五叔本事還蠻大,也是喜歡女人的。大家就哄笑起來。五叔唾一口,仿佛為了證明什麼,扯起脖子就唱:
天上的那個白雲喲…
地上的那個黑影影,
妹妹的那個心思喲….
哥哥的那個鏡子樣的明哦……
五叔唱得很專注。他仰著頭,望定天上的什麼地方,臉脹紅了,瘦長的脖子上暴出一根根青色的脈管。他的聲音很亮,很尖,好像不是唱出來的,是他用了全部的氣力擠出來的。他的歌聲散落在這麼大一個湖裏,顯得單薄,無助。在他的歌聲當中,李典聽出了一種淒涼的讓人動情的東西。
一船人都很安靜。
李典的槳一起一落。
天黑的時候,船底擦到了泥地,有先天打前站的人舉枝火把,將湖岸照出明晃晃的一片。大家快活地咒罵著,肩了東西,高一腳低一腳,泥湯水漿朝遠處星星點點的燈火走去。
借住的人家是幢老屋,到處煙熏火燎,黑糊糊的。堂屋裏彌漫了柴火的嗆人然而溫暖的氣息,煤油燈把眾人的影子放大到土牆上,晃來晃去。李典擠在人堆裏,就著一鍋白水煮羅卜,把一碗接一碗糙米飯吞下肚去。好香,他說。吃一陣,盯著碗又說:好香。天這麼冷,他們在船上餓了一天,沒有比熱飯熱菜更好的東西了。
吃過飯,大家搬張梯子爬到閣樓上睡覺。這人家的閣樓很大,樓板上鋪層稻草,攤開被窩就可以睡。李典揀了靠邊的位置,這地方好掛煤油燈,好看書。他改不了看書的毛病了。當初在圖書館偷的書,整整一箱全帶到了鄉下,當知青幾年,他天天晚上都看書。
累了一天,大家都睡下來說話,七嘴八舌,說家裏的地,家裏的豬,同家裏的女人。,這些,李典早都熟悉了。還有人說起明天要去炸的那座石頭山,說那山叫做紅石頭山。李典聽了覺得紅石頭山這名字很怪。他躺在散發著泥土氣味的稻草上,聽著身邊的農民聊天,聽著風在屋頂上嗖嗖地刮過,想起以前在城裏的日子,想起爸爸,媽媽,各自東西的同學,還有陶老師。不知道陶老師現在到哪裏去了。這樣的想著,他心裏很孤獨。很多的時候,他常常會一陣陣地感到獨,和這麼多人在一起,和他們同樣的出工,吃飯,睡覺,但他還是覺得孤獨。他想明天應該給爸爸寫封信,說說這裏的情況。他經常寫信,寫很長的信,很詳細地把鄉下的風土人情告訴爸爸:——黃豆成熟的時候站在地裏可以聽到豆夾劈劈啪啪爆裂的響聲;晚上睡在禾場守糧食經常能看到流星迅疾地劃過夜空,流星的美麗很短暫;芝麻真的是一節一節長高起來的;有次漲大水,堤上爬滿了青蛙和蛇,數以千萬計。真是奇觀;這裏的女孩子出嫁,照例要用線把臉上汗毛絞得一千二淨,照例要在出門前嚎啕大哭,弄得一點也不像是喜事;等等等等。爸爸說他的信寫得好,寫得細,不像是隻讀過初中的。李典並不覺得自己寫得怎麼地好,重要的是他需要寫,需要一個可以傾訴的對象。偶爾,那年在湘江邊上生出的將來要當一名詩人的念頭,也會突然地蹦出來,但這樣的想法一閃即逝,它太渺茫了,幾乎像一個玩笑。他現在是知青,差不多也就是農民,他覺得自己和睡在身邊的這些人的區別,除開寫很長.封的信以外,再就是看書了。
李典於是就看書。
“……就臉相和膚色來說,就那種迷人的溫柔和順,豔麗然而絕俗的派頭來說,這個女子的臉都使他想起提香那張《聖潔之愛》來。而且她引人的地方好象就在這種溫柔和順上麵,給人一種感覺,好象隻要一施壓力她就可以屈服似的。她在等什麼呢,等哪一個呢,這樣默默無語坐著,樹上不時東一處西一處落下一片葉子,畫眉鳥一個挨一個在草地上走著,身上閃爍著秋霜……”
煤油燈黃黃的光一閃一閃,就亮在李典的頭頂上。
李典看高爾斯華綏的《福爾賽世家》。這套書他已經看過幾遍了,但還是愛看,這個上世紀末本世紀視的英國作家為李典展現了資產階級上層人士的生活,李典喜歡書裏麵種種富麗奢華的場麵,喜歡那些生氣勃勃的人物。喜歡他倆的複雜的戀愛故事,喜歡他們對待任何事物構那種優雅韻態度。他當然談不上喜歡資產階
級,他對資產階級其實還一無所知,他隻是喜歡書裏麵一切遠離他目前處境的東西,越遠越好。他躲進那種虛構的生活時,也就遠離了現在。李典覺得這是一個辦法,和書裏麵那些他喜愛的人物呆在一起,他就忘記孤獨了。他打算明天在給爸爸的信裏麵,描述一下他在外省一個農家的閣樓上讀一本外國小說的情景,他覺得這是一樁很有意思的事情,他將提到小說裏麵幾處有昧的情節,提到這個四處露風的閣樓,以及眼下正在大談女人的這些農民。
大家的話題後來集中到了五叔的女人身上,每個人都盡量想說得下流一些,那樣肆無忌憚地談論一個女人使他們像大塊吃肉那樣異常興奮。有人說起五叔女人右邊的奶子特別大,另_個人不同意,說是左邊的大,兩個人爭起來,越爭越凶,聽的人又笑又起哄,鬧做一堆。結果就要五叔說話,說五叔應該最清楚。李典抬起頭看看,五叔縮在被窩裏,一動也不動,他那麼瘦小,除開他的圓溜溜的肚子突起來,被窩裏麵好象什麼也沒有。他們為什麼總是喜歡欺負弱小的人呢?他們和高爾基筆下的那些窮苦人非常相似。但李典終於還是看見五叔慢慢從被子裏鑽了出來,五叔漲紅了臉說:
“你們不要敗她”
五叔說過,縮進被窩裏去。隔一會,他叉把腦殼探出來,好像。朝著空中的什麼地方,說:
“我女人可憐。”
他說得很輕很慢,但好像很有份量。眾人一下子安靜下來,不再說笑。李典也收好書,吹熄了煤油燈。有人在黑暗中很深長有歎氣。李典想,五叔和他女人,都可憐,這裏所有的人都可憐。
第二天吃過早飯就上工。一行人帶了鋼釺,鐵錘和和炸藥,直奔湖灘而去。昨天到的時候天黑,什麼也沒有看見.現在,遠遠就可以望到那座紅石頭山了。從看到那痤山的第一眼起,李典就差不多要驚叫起來,他從沒有見過這樣奇怪的山,在一片一坦太平洋的湖灘上,立著這麼一座紅石頭山,顯得突如其來,好像一點道理也沒有。它就那麼巍然地穩穩地站在那;裏,有四苴層橫高:,光禿禿地,連一棵樹都不長,這是一座純粹的石頭山。它和周圍一點關係也沒有,像是一夜之間從地底下霹出來的,也像是從天外的什麼地方掉下來的,這山太奇怪了。在它的麵前,人會自然而然地變得肅穆,感到老天爺的神奇。到了山腳下,李典很想找人問問這山的來願:狙大家都已經撒開,低著頭四處尋找合適韻地方打炮眼。他們對這座山沒有表示任何的疑問,他們好像對什麼都不會有疑問,李典隻好不問。他仰起頭又把這座山細細看一遍難怪叫紅石頭山,確實是紅色,通體都是褐紅色.看是去很堅硬秘有細長的黑色紋路顧著山勢走下來,李典想那就是曲的脈絡了,在一些石頭縫裏:還可以看到已經枯萎的草,那是風或是鳥把草的籽帶到了這裏;它們在這樣的地方也能夠生長起來。李典伸伸出手,他摸到冰冷粗的石頭;他好像要去摸一摸這山的脈博似韻。他覺得這座山很了不起,這些石頭縫裏已經枯萎的草很了不起。
叮叮當當的錘聲響了,大錘砸在鋼釺上的響聲碰到!石壁上,又彈囂去,響成一串,剛才還寂靜憑聲韻湖灘頓時熱鬧起來。李典看到顯叔把棉襖脫了,他的大肚子越加顯眼地挺出來,八磅大錘高高攀過頭頂,隨著他喉嚨裏麵低沉地吼一聲,那鐵錘就生了風一般砸下來。這是一項很累人很艱巨的工作,他們要打無數個炮眼,裝進去很多炸藥,把這座紅石頭山一塊一塊炸下來:一船-船運過湖
去。他們將要把整整一座山搬過湖去。望著身邊的這些人,李典忽然想到人真是一種奇怪的東西,有的時候,人是很可憐的,但有的時候,人也可以很了不起。
他們的頭_,是灰色的很大很大的天空,黃蓋湖水在遠遠的地方泛起一線一線的白浪,天際有幾頁看上去一動不動的帆。李典朝手板心裏狠狠唾一口,捏緊大錘揮舞起來。他聽到了猛烈的撞擊聲,感到腳底下一陣陣的震動。他覺得眼前這群衣衫襤褸的人很了不起,五叔很了不起,自己,也很了不起。
每天早上,李典先騎單車順路到金月家裏,接了金月的小寶送到幼兒園,再往廠裏上班。他的廠子在西郊。那一帶都是工廠,五金廠,塑料廠,造紙廠,磷肥廠,好多的工廠。經過每個廠,都可以聞薊不同的氣味。磷肥廠前麵的那段馬路都是黑的,因為那種粉末樣的磷肥很黑。從造紙廠的圍牆裏,永遠流出嗆人的翻滾著白色泡沫的廢水。李典每天跑同樣的路。
金月是李典的師娘;不過李典從沒這麼叫過,李典覺得金月不像一個師娘。師娘應該是什麼樣子,李典其實也不知道,隻是無端地覺得金月不像。也許,師娘多少應該顯得有點老。自從一年前師傅去世後,李典就主動承擔了接送小寶的任務,小寶喜歡李典,比聽金月的話還聽。師傅是被一塊鏽鐵劃破了手,隻很小一道口子,這樣J事在廠子裏是算不了什麼的,但一道很小的口子卻要了他的命。他運氣不好,碰上了破傷風。金月哭了幾天,李典也守在那裏陪了幾天。他不道這種情況下應該說些什麼,隻是陪著,給金月和小寶做飯,看著金月流眼淚。金月平素白白的臉哭紅了,埋在鳥黑的亂蓬蓬的頭發裏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