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流水落花(2 / 3)

李典跟師傅學了許多維修鉗工的手藝,他喜歡做鉗工活。在這家化工廠裏,這是個讓人有些羨慕的工種,多少要點文化,要會動腦筋。他又買些有關的專業書看,從理論上鑽一鑽,明顯,就比一般人高出一籌。

他早已經開始獨立值班。事實上,師傅在的時候,有事也總是打發李典一個人去,師傅老是仰在值班室的長椅上,打瞌睡。李典值班,跟別人不一樣,他老希望生產車間的設備出問題,——水泵,空壓機,球磨機,每分鍾一萬二千轉的高速離心機,這些,李典都希望它們出問題。他喜歡那些管生產的車間主任氣急敗壞卻又恭恭敬敬地跑到值班室來請他們維修鉗工的樣子,喜歡獨自站在一台壞設備麵前心裏細細琢磨故障原因的那些時刻。工人們都不希望設備修好,修不好,他們就可以玩。但李典總是有辦法,他非常稱職。每回,他宣布:好了,幹活吧你們!工人們就噢地一叫,做出恨死了他同時又無可奈何的樣子。李典喜歡他們的這付樣子,喜歡機器重新又轟轟地響起來的吵鬧聲音,這使他覺得自己有點重要。

他還喜歡人家慢慢地不再叫他小李,而是稱李師傅。通常,他不像別的工人,一副髒兮兮的樣子,他要把工作服洗得幹幹淨淨。洗得泛白的勞動布工作服,穿在身上很挺拔。時時又記得刮胡子,眉毛顯得更濃,更黑,高高大大一個人,挺精神。

他每天就是上班,下班。日子水一樣的過。

這天,李典心情不好。中午回家的路上,他把單車踩得有氣無力東倒西歪,差點撞到一個穿風衣的女人身上。那女人攔在馬路當中很凶惡地把他罵了一通,但他並沒有因此就心情更不好,這樣的女人影響不了李典。

使李典心情不好的是小婭。前一天,小婭來找李典,說她們化驗室壞了一個不鏽鋼閥門。值班室裏十幾個維修工她都不找,她隻找李典。李典,李典,她叫著,很親切很隨便的樣幣;弄得別人都朝他們看,不鏽鋼閥門是很結實的,輕易不壞,平常.李典難得有機會跟小婭說話。主要說過兩次,一次是小婭找他要鉤針,那段時間,女孩子都時必鉤窗簾諺鈕桌布。鉤針是很簡單的,但李典把它做出了花,他用不鏽鋼焊條做出四五種式樣,打磨得鋥亮,褒給小婭時;她說謝謝.還有時次是小婭看見李典手裏拿本書,就問是什麼書,李典說是詩。是瑪雅可夫斯基的詩,小婭就有些怪怪地看李典一眼,本來已經伸出的手又縮了回去,她說她喜歡看小說,愛情小說。,這個細節,李典很詳細地記下來了,記在他平常寫詩的本子上,他覺得小婭不喜歡詩而喜歡愛情小說,是完全可以原諒的,是正常的的,有道理的。

他還是想寫詩;想:人的一輩子,總應該暾點稍稍不同尋常的事才好。而且他也需要跟人說說話。就像小時候跟爸爸,跟媽媽,跟陶教師。也跟自己說話一樣。李典每天回家,都要跟他爸爸說許多話,家裏的事,廠裏的事;社會上的事,周內國外。但李典現在到底是成人了,有完全屬於自己的甚至都不能跟他爸爸說許多的話,李典於是在本子上說,跟想象得到的任何人說。那本子裏,當然就有愛情,有女孩子。女孩子各式各樣,總是朦朦朧朧的,變幻不定。

通常情況下,李典每天隻是從值班室敝開的大門,遙望化驗室那座幹幹淨淨的小樓。有的時候,就可以看見小婭跟醫生樣的穿件白大褂,拿一個量杯什麼的,從裏麵走出來。她每天都要到生產車間取樣,這個化正廠的任何一個產品都要經過她的番,都需要她簽字。李典覺得小婭一定很驕傲。

當時,李典被小埡叫著,隨他往化驗室去取閥門時,心裏有些激動。他一邊走,一邊拿眼睛偷偷瞟小婭。小婭走路很神氣,快挾活活的樣子,她不時扭過頭朝李典笑笑,她笑的時候鼻子翹翹的,樣子很甜。這種很甜的樣子使她看上去稚嫩,好像什麼都不懂,而且會永遠什麼都不懂似的。金月就不,金月凡事都有主張,顯得沉著。她現在一個人帶著小寶過,從沒叫過苦,好像也蠻好的。金月不大愛笑,笑起來也很克製,和她鼻梁兩旁的幾顆雀斑一樣,也是淺淺的。

今天,李典一上班就修那隻閥門,他想盡快修好,然後再到化驗室慢慢地安裝,他有辦法把安裝的時間拖得很長.他想同小婭多呆一會。修閥門的時候他不停地吹著口哨,吹浪花裏飛出歡樂的歌。後來,政玉科的馬科長就燾了,政科長要李典去協助出一期宜傳欄。李典說他麵在修閥門。馬科長就說,宣傳新時期的各項方針政策更加重要。他還說:”李典,你平時不是很愛寫寫劃劃的嗎?你不是還在報紙上發表了詩歌的嗎?”李典就隻好跟他走。李典剛要走,一貫吊兒郎當的彈彈就搶過那晟閥門修起來。李典平素就不大看得起一同進廠的彈彈,雖說也摘了好幾年的鉗工,但彈彈連台水泵都修不好,懶得出奇,牛皮倒是歡得天大。可以想象,修了閥門的彈彈將在小婭麵前如何樣的油嘴滑舌,這使李典很生氣;使他坐在政工科辦公室裏覺得肥頭大耳的馬科長真正是一臉的蠢相。

但結果不是馬科長而是李典後來顯得一臉的蠢相。他的詩當然是真的發表了。那天,車間裏的工人們都搶著讀那份小小的的晚報;那是署名李典的關於田野、天空和四季的一組很短的詩,他寫到了黑油油的土地和農民的古銅色的脊梁;寫到了黃蓋瑚,和湖上的帶有水草腥味的風。他還發表過幾酋別的詩,不過不是登在晚報上,因此同事都看不到。李典也不好意思專門拿給別人看,隻是心裏得意。然而,像馬科長這種要求的文章,李典卻從未寫過。報紙倒是愛看的,對新時期,對黨的各項方針政策,李漿多少也還熟悉,但他一向反感報上的那種腔調,政府明明做了好事,用那樣,種腔調宣傳出來,結果老百姓本來會有的高興與感激就太打折扣,李典希望自己能寫得生動活潑一些,至少不要讓人讀了反而不快活。馬科長叫他先把稿子整出來,然後再集體討論,看來領導上是很重視的。李典望著馬科長給他的印了工廠名稱的材料紙出了半天神,終於寫下一個題目:科學的春天。這句話是聽爸爸說的。頭發花白的爸爸喜歡說科學的春天,他反反複複念這句話有一種苦澀的意味,因為剛輪到他們這種知識分子起勁時,他就退休了,所以他還喜歡說一句沉舟側畔千帆過。這後一句顯然不大合適,所以李典就寫了科學的春天。接下來他寫道:科學的春天來了,這是人民期盼已久的春天,在這首雄偉的春天交響曲裏,我們分明還聽到了民主的鼓點……馬科長在辦公室進出幾回,皺起眉頭把李典寫了一些字的稿紙看幾遍,就說:開頭應該是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李典愣愣地望著馬科長,不明白為什麼開頭一定要是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馬科長就很客氣地把李典打發走了。李典當時麵紅耳赤,又氣又惱。回到值班室一看,那隻閥門果然已經被彈彈送到化驗室去了。化驗室的門關著,顯得安安靜靜,不知道他在裏麵搞什麼。

李典所以心情很不好。

後來,李典想,要不是那天心情不好,或許就不會有事,當然不過也說不定,說不定那隻是遲早的事。

那天,下班以後,他到幼兒園接了小寶,送到金月家時,她正在做飯。她不過是將頭從廚房裏探出來一下,就說:

“你今天有事,你不快活?”

“沒有。”李典說。想想又說:“我沒有不快活。”

他想強調他沒有不快活。因為無論什麼事,金月好像總是一眼就能看出來,這使李典覺得被動,而且不安。他能感覺到,金月時時在關心他,這種關心讓他不知如何是好。金月要李典不要走,小寶也不要李典走。李典說晚上有足球,中國對沙特。他對足球感興趣,這也許跟他曾經想當莊則棟有關,也許純粹因為足球比較感激,李典的生活裏麵,太缺少激動人心的東西了。金月說那就正好,吃過飯在這裏看電視。李典就留了下來,有小寶在,三個人吃得熱熱鬧鬧。他在金越這裏吃過很多飯,金月做的菜,好吃。

後來,金月坐在李典旁邊,看了一會電視,說:

“你真的沒有事?”

“嗯。”

“你想講就講,不想講就不講,隨你。”

李典不做聲。當時是上半場,中國隊已經輸了一個球。李典看著電視屏幕,能感覺到金月的目光停在自己臉上,聽到金月的很輕的一聲歎息。他還是不做聲。金月就止裏麵洗澡去了。因為輸了球,電視評論員_韻腔調顯得氣急敗壞。觀眾舶呐喊也亂成一片,不過,透過_陣陣的嘈雜,李典還是清楚地聽到了水流的聲響。那水是淋在金月身上的。

那水當然是從上至下流在金月身上的。水是白花花的水,金月的身上也是雪白雪白的。李典看見過她的身體。金月常叫李典幫些忙,買米,換煤氣,接送寶。這些,李典都願意做,他覺得應該。金月一個人不容易,在很遠的一個廠裏上班,很累。而且金月從沒有指使的味道。她總是要看李典的手,提醒他;怕他也被鏽鐵割了。有回,她還當李典的麵換衣服。那是她買了件新的尼龍綢襯衣,街上很多女人都穿那種料子,金月也想要,但她一直等到別人都穿過了時才買。那件用處理價買來的襯衣使金月有些激動,她把衣都脫光了,看見自己豐滿的悠悠顫動著的乳房,就問:

“我是不是有些胖?”

李典望著金月白白淨淨的身體,眼睛發花,遲疑一刻,才說:

“嗯,是有些胖。”

金月就笑了。李典這才覺得不好意思。他不好意思,不是因為金月韻赤身襟體,而是後悔自已回答得不好。他沒有講清楚;他的意思其實是覺得金月很好看。她還有些吃驚:金月的乳房那麼壯大,那麼朝氣蓬勃地挺立著;出乎他的意料.而且,因為一件新衣,金月的臉上還揚溢著一種小姑娘似的欣喜,也讓李典覺得感

動,他甚至想過,什麼時候,要送給金月一件真正時髦的好農服。

李典看著電視,聽著金月洗完澡,聽著她坐在那張大床上,又聽到金月叫他。李典轉過頭去,就看見金月的眼睛裏好像一下子盈滿了水,透亮透亮。

“你過來。”金月說。

李典覺得主要是自己的腳很為難,他的腳有知道是走過去好還是不走過去好。此外,他的心也通通地亂跳。有一瞬間,李典想到了小婭,但小婭當然總是那麼一副很驕傲的樣子。而且金月的身上顯然正在散發出一種什麼東西,一種讓李典感到溫暖,並且想起小的時候,想起媽媽的那麼一種非常寧靜的東西。

“你過來。”金月說得輕聲輕氣,聽起來像是懇求。她並且開始把衣服上的紐扣一粒一粒解開。在她身後,那張大床的一角,台燈的光很朦攏很暖睬,小寶在隔壁安安靜靜睡覺。李典知道很多男人和女人隨便就可以在一起睡覺,在鄉下,廣裏,都見到過,他有些看不上,這和他在那些或長或短的詩裏麵描述過的愛情相比甚運。但他拿不準眼下的情況,既不同那些隨隨使便的男女,好象跟詩裏麵的愛情也沒有關係。

“你過來,你就是想得太多。”

“我又不是老虎。”金月說著就自己過來了。”

那天,李典很晚才從金月家裏出來。他推了單車,回頭看見金月還倚在門口。金月穿套揉得皺巴巴的內衣,頭發蓬鬆,一副舍不得的樣子。李典叫她進去,金月一動也不動,隻癡癡地望著他。李典就跳上車,逃似的跑了。

馬路上空空曠曠,路燈的光很淡,李典心裏很亂。他甚至無法回憶整個的事情,隻留下一些混亂的片斷在腦子裏反複重現,令他自己幾乎都不敢相信。當時,他把頭埋在金月懷裏,被一股強烈的激情牢牢攥住,這個比他大好幾歲的,健康質樸的女人,用一種自然的坦率的態度,有力地吸引了他。他努力把自己貼緊她的身體,那麼用勁地抱住她,意識到自己從此是一個真正的男人。沒有女人的幫助,男人大概永遠也成不了男人,李典這樣想。他還不停地輕輕地叫著:

“金月。”

“哎。”

“金月——”

“哎——”

後來,金月就對他說:

“你要找個好女人。”

“那就是你。”

“蠢話。我是拖累,你要找個好女人,聽話,啊?”

李典就把金月抱得更緊,他心中充滿感激,淚水差不多都要下來了。

直到回了家,睡在床上,把起先的情景想了又想,想得不那麼激動了,聽見研究所外麵的馬路上有灑水車緩緩馳過,父親房裏不時傳來一陣陣粗重的喘息,才記起小婭,心有些灰灰的。父親老了,身體很不好,李典總是擔心父親說不定哪天就會離開他,隻留下他孤零零的一個人。父親有兩樁心事,一是希望李典讀書。研究所裏跟李典一樣的回城知青,這幾年陸續有人考上了大學,李典考過,沒有取。他想父親多少是有些失望的,他辜負了父親。但李典覺得這又不能怪他,中學本就沒讀幾天,理科是想都不敢,文科的語文雖然不怕,政治、曆史、地理、數學、外語,都是很過硬的,有那樣多的人物、年代、地名、物產、氣候、公式、單詞需要背下來,這些要背下來的一律枯燥乏味,毫無詩意,李典背得腦殼發暈,結果還是不行。二是李典的婚事。父親托人給李典作過幾次介紹,倒不是那幾個姑娘不好,李典就是無法接受這種在他看來極為可笑的方式——一個人,讀過一些古今中外的小說與詩歌,而且還喜歡在本子上寫一些類似如詩的句子,就斷斷是不會接受這種方式的。李典喜歡書本上的方式。但李典現在已經是有女人的人了,他和這個女人的關係是如此地不同尋常,李典照理是有很多話要寫下來的,可他沒有。那天晚上,李典想都沒有想過,要把他和金月的事用詩一樣的語言記錄下來。

後來,李典隻要在廠裏碰見小婭,就低下頭想走開,他覺得不應該再抱非分之想。小婭叫過他幾次,有次還興勃勃地跟他說起一本流行的小說,她說到那小說裏的故事和人物,就仰起臉望著李典,眉飛色舞的樣子。小婭高挺的鼻梁是象牙色的,小婭一揮一揮的手指纖細修長,小婭扭動著的身子活潑靈動,她說呀說呀好象有說不完的話似的。李典的眼睛藏在那對濃眉下麵,看著小婭,咬緊嘴,一聲不吭。他這麼樣的聽一陣,然後,默默地走了。聽見小婭在後麵叫,李典,李典,他就是不回頭。

他不再跟小婭說話,卻為她寫了許多的詩。他覺得那些詩寫得很好,意味淒涼,感情很真切。他不打算把這些詩拿出去發表,哪怕是最好的專業詩刊他也不肯,他要把它們留給自己。

他又到金月家裏去過幾次,就再也不去了。因為在那種耳鬢廝磨的時刻,他總是會突然地難過起來,幾乎悲傷。他說不清這是為什麼,反正是不再去了。金月不知李典發生了什麼事,有次就跑到李典的廠門口等他,跟他細細地說。她仰起臉望著李典,眉頭微微皺著,神情有些緊張,她好象不是原先那個凡事都有主張的金月了,李典在她臉上看到了一個女人的脆弱。李典覺得自己對不起金月,也對不起小婭。李典於是也像對小婭一樣,咬緊嘴,看著金月,一聲不吭。

他的情緒變得很壞,意氣消沉。有過女人的李典,覺得自己一無所有了。

一個星期天,父親叫李典上姨媽家去。他在姨媽家沒有看到姨媽,一個陌生的姑娘坐在小板凳上揀菜。姑娘穿得很樸素,長相端端正正,做起事來,一副能幹麻利的樣子。也大方。

“你姨媽上街去了,要你等一下。”那姑娘的聲音很亮,很幹脆。

李典就嗯一聲,坐在一邊等。

“我就住在附近,跟你姨媽很熟的。”那姑娘說。

李典又嗯一聲。

“你也來幫幫忙,反正是等。”那姑娘又說。

李典就隻好坐過去,兩個人一起揀菜。說到李典工作的廠子,姑娘就說她讀中學的時候,到那廠裏搞過勞動。那姑娘在一家商店當營業員,李典也說他到那店裏去買過幾次東西,一次是給父親買棉衣,還有一次記不得是買什麼了。那姑娘就說以後再要買東西找她,又便宜又好。兩個人說來說去,等到姨媽回來,飯菜差不多都做好了。

那姑娘姓薑。

李典跟自己說,這種結識的方式,應該勉強可以叫邂逅。

到下個星期天,小薑就出現在李典家裏了。她很禮貌地向李典的父親問好,一雙活溜溜的眼睛四處看了看,然後說這個家裏有些亂,有些髒,最好來一次徹底的大掃除。這也是實際的情形,李典和父親,日子一向是過得馬虎的,這個家裏,真應該有個女人來操持了。先從裏麵房搞起,小薑說著,就自顧動起手來。整整一天,李典跟在小薑後麵,搬這個遞那個,小薑的口令總是很簡短,清楚有力。這幾間房是舊公館,解放前是有錢人住的,弄幹淨了,其實蠻不錯。李典說,跟新搬了家樣的。等到他們吃著小薑精心做出來的飯菜時,父親也說話了,父親說:好。

三個月後,李典和小薑結婚。

從打家具,床上用品的采買,直至儀式的最後完成,一切都由小薑負責籌辦。李典完全插不上手,好像也沒有必要去插什麼手,他像個旁觀者似的,幾乎帶了一點好奇,眼睜睜地看著小薑有條不紊將人們所說的人生大事一樁一件辦好。這個看上去並不打眼的姑娘好像有使不盡的氣力,李典於是就想,這一輩子,至少可以省心省力了。又想,人應該知足,知足,才能常樂。

這中間,李典到金月家去了一次。他覺得應該去,應該原原本本讓金月知道。他都想好了,先說什麼,後說什麼,如何說。他將勸金月找一個男人,一個好男人。但他進屋隻說一句,金月就明白了,她不要他說。金月死死地抱住他,親他的額頭,親他的眼睛,親他的嘴。李典倒覺得,他不像是來跟金月告別的,倒像是跟自己告別似的。

日子從此好象變得簡單了,輕鬆了。

隻是在婚事的準備過程中,發生了一回小小的不快。小薑在整理李典的書時,無意中看到了李典寫詩的本子。當時她頭上戴著一塊遮灰的毛巾,腰上係一條圍裙,站在一大堆書中間。她把那個本子從頭一頁看到最後一頁,臉色就變白了。又默默地流了一陣淚,想一氣,把眼淚擦幹,說:

“我不想問你從前的事。”

李典明白,她說的所謂從前的事,大概是指那本子上寫的有關愛情的詩歌,她可能以為,李典曾經真有過如他自己描述的那樣多那樣美的愛情,她一點不知道,那其實是李典對這件事情的看法和想象。李典覺得這種看法和想象跟她是講不清的,他也不想講。於是李典就不作聲。

“你再不要成天看這些沒有用的書。”小薑又說。

李典想了想,說:“嗯。”

“從今往後,我們好好過日子。”

“嗯。”

清明前的那個星期天,李典帶玲玲到公墓去。

父親去世好幾年了。清明、忌日,李典都要去父母的墓地。以前是他一個人去,他要獨自一人在父母身邊呆一會。這樣的時刻,他覺得必須是獨自一人。但今年不同,玲玲是小學一年級的學生了,李典覺得,應該帶她去看看爺爺奶奶。公墓在郊外,很遠。李典騎單車,玲玲坐在後麵的衣架上,兩隻手抱住李典的腰。“不動,不要動,”李典一路上不停地招呼。其實玲玲一點也沒有動,她是個老實聽話的孩子。李典騎車帶她去過市裏的許多地方,她是在她爸爸的單車後麵一天天長大起來的。

公墓是連綿起伏的一大片山地,綠樹蔥籠,早春的風還很涼,空氣裏有鬆針的清冷的氣味。順著山勢,墓碑一塊挨一塊地排列著,不計其數。老百姓就是這樣,死了也隻占很小一點地方。而且世界上有這麼多人已經死了,這不能不使活著的人感到沉重。每回到這裏來,李典的心情都是如此。不過玲玲畢竟是小孩子,眼裏隻有郊野的風光,倒顯得比平日快活,興奮。直到尋到老人的墓碑麵前,李典指著上麵的字,一個一個要她認,讀給她聽,她才好象有些明白,顯出幾分憂傷的樣子。她是很愛她的爺爺的。

父親自然極其痛愛玲玲,他一輩子都很不幸,家庭不幸,在單位上一直挨整,最後的幾年,因為玲玲的緣故,可能是父親最舒心的日子。李典常想,玲玲是自己能夠給父親的最大的安慰。玲玲不知道奶奶是什麼樣子,她沒有見過,但她記得從前跟爺爺在一起的日子,記起爺爺用英語給講她白雪公主,講一句,翻譯一句。記起爺爺用胡子往她臉上紮,癢癢的,她忍不住就要咯咯地笑,還大聲尖叫。這些事,玲玲都還記得,她一件件說給李典聽,一邊說,一邊幫著拔墓地旁邊的草,她的額頭上,都沁出一層毛茸茸的汗來了。在那個時刻,李典望著玲玲,心裏充滿了骨肉親情。他把玲玲抱在懷裏,兩個人望著墓碑,沉默了許久。

回到家裏,小薑反常地沒有做飯,歪在床上,瞪著頂棚上一塊塊地圖樣的水漬,一動不動。玲玲進屋就叫媽媽,…媽媽,媽媽,我們今天到爺爺那裏去了!”她媽媽還是不動。李典就淘米煮飯,到冰箱裏尋菜。

飯菜搞好了,李典說:“吃飯!”

小薑還是不動。李典就知道,今天看來是要有點事了。果然,李典和玲玲吃到一半,小薑忽然從床上翻起來,對著牆壁說:

“以前不叫我去,倒還好理解,今天不同,玲玲是這個屋裏的人,看來隻有我還是個外人!”

李典就明白了。他望著小薑因為生氣而沉下來的一張臉,覺得簡直好笑。在李典看來,掃墓既不是一種例行的事務,也不是一種必須履行的義務。它很莊嚴,充滿了親人之間才有的真正的情感,不是說小薑不好,她和父親在一起總共才那麼幾年,換了任何一個別人,也不可能有多少真情實感,既然如此,那就不必要也不應該去。但這些想法,李典沒有跟小薑說,他懶得說,因為她反正不懂。

“我曉得,你一直都是把我當外人的,我到這個屋裏,從沒過個一天好日子……”小薑繼續地指責著,記憶力極好地訴說她遭遇過的許多不公,其中包括李典從前寫在本子上的關於對某一位姑娘的充滿愛意的描寫,她並且把哭聲參加進來。這類的爭吵,不是一次兩次了,李典早已失去論戰的興趣。想起來,最早開始吵架,是在父親去世以後。

喪事剛辦完,李典還沉浸在巨大的悲痛裏麵,好多年了,從來都是跟父親相依為命,他第一次體驗到了一種實實在在的孤兒的感覺。所以,當小薑提議,好好把這幾間房重新布置一下時,他開始簡直聽不懂,等到明白過來,憤怒也就順勢而生。他以一種少有的精明的目光,一下子看透了小薑的用心,——現在好了,父親不在了,當然可以開始她一直就盼望的新生活,可以把她那些營業員同事請到家裏來,炫耀這幾間確實不錯的舊洋房子,並且不會有一個不合時宜的老頭子開口就問別人是什麼學曆,隻曉得掃大家的興——這些,李典相信就是小薑的所思所想。但李典沒有把他的憤怒發泄出來,他一向不是那種喜怒外露的人。當時,小薑正在幾間房裏轉來轉去,對如何樣地重新布置作出種種規劃,她大致設想了好幾個方案,還拿不定主意,看上去,是既有點傷腦筋,又有幾分興奮的樣子。李典就走到她麵前,慢慢地,冷冷地說:

“準備收拾東西,搬家!”

小薑遭到這樣突然的一瓢冷水,真是涼到心裏去了,但她看得出,李典是說一不二鐵了心的,她了解這個男人,隻好把氣惱和傷心,化作了無止境的控訴,在以後的日子裏,反複上演。

他們往李典廠裏搬。宿舍房當然沒有,這些年效益總是不好,不必說修宿舍,能發工資就不錯。李典找一幫廠裏的弟兄,在一棟舊倉庫裏隔出兩間房,把車間裏用的防鏽漆到處一頓亂刷。他說:“就是要亂刷,亂才有味。”借搬家,李典將所有的書清理了一回。有以前在圖書館偷的,父親留下來的,還有他自己買的業務書,都分類放好,足有滿滿一書櫃。他望著那些書,覺得是一種安慰。這幾年孩子小,家裏廠裏事多,上下班要跑路,李典沒怎麼看書。以後,應該可以多看看了。他領一幫人忙幾天,弄完了,牆上,頂棚上,到處是斑瀾的油漆。李典說:

“不錯,像印象派的畫,住在這樣的屋裏麵,我們倒成了畫中人了。”

弟兄們都說李典到底是詩人,說出話來就是不一樣。玲玲就拍起手板跳,說好看好看。小薑一臉的苦相,說:“我是累得動不得了,真的是畫中人了。”她就躲到床上睡覺,想起別人家搬家,都是越搬越好,自己竟往畫裏麵搬,碰上這樣的男人,真是想想就後悔,傷心。聽到不遠的車間裏有機器在轟轟地響,好像就響在耳朵邊上一樣,這叫人怎麼睡。就更加地傷心了。

李典給金月掛了電話,告訴他搬家的事。金月倒是覺得搬了好,說是住在老地方,心裏難過。李典就很感動,覺得到頭來金月才是可以理解他的人。她的聲音聽上去憔悴,可憐兮兮的味道。說小寶變得非常調皮,管不住,總是給她惹禍。李典聽了,不知道要如何才能安慰她,幫她。對搬家以後的生活,李典倒還適應,他什麼苦都受過。而且吃啦,穿啦,彩色電視機啦,錄相機啦,這些東西李典都無所謂。小薑卻有許多計劃,想方設法添置這樣那樣,李典隨她。他看到有的同事為了一台電視機,拚著命攢錢,覺得十分可笑。小薑問過他:“你到底想要什麼呢?”李典說不知道。他真的不大清楚,他的心思不在這上麵。常常也往本子上記,然而,都不像詩。他不知道先前那些隨便就能進出來的句子到哪裏去了。上班,煮飯,帶孩子,加上夫妻間時常地不快,李典的日子一點詩意沒有。偶爾想起來,就非常地失望。古人說三十而立,李典三十幾了,真正想做的事還沒有做成一樁。

下了班,李典常一個人搬張靠椅,坐在屋前的平地上。那是塊空地,當頭是廠裏的圍牆,紅磚的圍牆很多年沒有修過了,有些磚頭跟豆渣樣的,一塊塊掉下來,很老朽的樣子。沿牆腳一線爬了暗綠的青苔,終年顯出清冷。空地上橫七豎八堆了廢舊的設備,這些曾經轟鳴作響的鋥亮的機器,現在被鐵鏽無情地啃齧著,成了工業的屍體,看上去有種淒淒慘慘的意思。李典坐在靠椅上,抽那種一塊多錢一包的煙,看書。看奧斯特洛夫斯基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艾青的大堰河我的保姆河,或者最近一期的讀者文摘,隨便什麼都行,好像隻有看書,才多少有點味。廠裏人見了,都說李師傅不像做工的,越來越像個文化人了。

坐在這塊空地上,李典抬頭就可以看到鍋爐房旁邊的煙囪,有灰黑的煙吞吞吐吐從頂上冒出來。聽說環保部門已經來罰過幾回款。又聽說隻是來了,想要罰,末後是彈彈找了熟人,請一餐飯,就不罰了。這些情況李典不清楚。廠裏辦勞動服務公司,說是改革措施,彈彈就把用了好多年的工具一丟,從維修車間跑掉了。李典當時還勸過他,勸他不要丟了好端端的鉗工手藝。但彈彈不聽,說他朋友多,說如今的社會隻有做生意才是出路。他在勞動服務公司當副經理,李典有時碰到他,就見他穿了西裝,還打領帶,說話也一套一套的了,聽工人們說他常常邀了廠長書記到外麵吃吃喝喝,一餐飯就要幾百塊。但也不過是聽說,李典對這些事從不關心。他現在可能要算廠裏技術最好的鉗工了。他很看重他的技術。

因為住在廠裏,離車間近,倒是給上班的同事提供了方便。廠裏有三個生產車間,原先是三班倒,現在至少有一半時間停工。沒有事,工人們常到李典的屋裏來玩,喝茶,抽煙,天南地北扯談。來的人當中,有和李典一道進廠的,現在都是老師傅了,也有一幫年輕人。這幫年輕人都有種不知天高地厚的派頭,錢不多,卻喜歡穿雙刷得泛亮的皮鞋上班,而且抽希爾頓的洋煙。李典覺得他們跟自己當年很不一樣,他相信這就是雜誌上說的所謂代溝。不過他們都很尊重李典,認為李師傅人隨和,技術好,說話有水平。廠裏這些年分來幾個學化工的大學生,也到李典屋裏來玩。他們好像對廠裏很不滿,說是無用武之地。照他們的口氣,似乎是因為迫不得已,才肯屈尊到這裏來的。他們大談深圳、海南,說那些地方是如何樣的開放,如何樣的厚待人才,他們都打算到那裏去,因為他們覺得自己都是人才。李典不清楚深圳、海南的情況,聽說過,但覺得和自己無關。倒是想起當年為了招工回城,不曉得費了好大的力,送了好重的人情,遭了好多的白眼,就有些羨慕這些天之驕子,覺得他們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說到底,人還是要讀書啊。李典心裏就有些不合適,就跟那幾個大學生談俄國的普西金,美國的惠特曼。他問:

“你們說惠特曼的自己之歌,到底是寫自己還是有別的深意?就是草葉集裏麵的那首自己之歌。”

結果這些大學生麵麵相覷。李典發現他們根本不懂,甚至連惠特曼是搞什麼的都不懂,不免就生出幾分看不起來了。在他們麵前,李典的心情總是非常複雜。那幫青年工人肯定,李師傅比大學生還行得多。他的小屋裏經常熱熱鬧鬧,成了工人們聚會的地方。時常是,李典的同事來了,小薑若在家休班,就拎了她那隻人造革的提包,往市裏麵串門去。她有她的一幫朋友。到晚上,小薑

回來,就要說一些社會新聞,說去年流行的百褶裙現在根本沒有人敢穿了,如今要穿就穿一步裙,就是那種把屁股包得繃緊的裙。說哪個地方,有個人,叫什麼姓什麼,高矮胖瘦如何,學了做生意,隻做三天,就賺了五千塊錢,要是再這樣做下去,簡直會不得了。她說得活靈活現,而且興致很高。李典有時不好掃她的興,就耐了煩昕,有時,實在忍不住,就喊玲玲:“快!抓緊做作業。”李典每天晚上都陪玲玲做作業。

他對自己沒有能夠上大學始終耿耿於懷,這個畢生的遺憾,隻好由玲玲來補償了。李典買了許多課外參考書,先自己看,再當老師。他要玲玲比班上其他同學早走一步。必須拔尖,他反反複複這麼警告著。玲玲進的學校是附近幾個工廠聯合辦的,叫聯合子校。這個學校的水平不高,因此玲玲必須拔尖,不拔尖,將來考不起市裏的重點中學,考不起重點,讀大學的希望就很渺茫了。

“一去二三裏,煙村四五家……”他讀一句,玲玲就跟著讀一句。玲玲懂事,曉得讀書要發狠。他們做作業的時候,小薑一個人在屋裏轉來轉去,通常,這個屋裏總有許多東西可以讓她抱怨。比方,她常指著頂棚叫李典看,看那上麵一塊塊的水漬。這棟老倉庫很破舊了,下雨就漏。但屋頂上的那種機製紅瓦早已經淘汰,李典隻好找一些牛毛氈,塑料布,廢鐵皮,往上麵蓋。他搭張樓梯,爬到,屋頂上,他的腳踩在很薄的檁條上有些發抖。玲玲就使勁跳起來叫:

“爸爸小心!爸爸小心!”

小薑也喊:”小心!你小心些!”

到晚上,一屋人睡下了,安靜下來,動力車間的空壓機就會響得格外地起勁空空嚓嚓空空嚓嚓……小薑再怎麼住也不習慣,時常在床上翻來翻去,心裏耐燥,就說:“吵死人吵死人!”.李典的想法不同,他擔心廠裏生產不景氣,怕發不出工資。他在黑暗當中歎口氣,想:要是哪天真不吵,那就麻煩大了。

到玲玲讀六年級的時候,廠裏沒有業務,隻剩下一個車間在轉了。領導上召集職工開會,號召大家鼓足幹勁,渡過難關。為了克服暫時的困難,廠裏決定把一部分閑置的設備賣了,好給還在上班的工人發工資,給下崗的工人發生活費。李典技術好,隻要還在生產,他是離不開的,但他著急。他急玲玲還這麼小,而以後看上去好像一點保障也沒有。到真的賣設備那天,他和廠裏好多職工一早就等在車間門口,連平常一些吊兒郎當的也呆在那裏。大家看著不知從哪裏來的大吊車,把一台台的設備往卡車上裝。卡車也是外麵來的,都是八噸大卡,排成一行,很威武的樣子。吊車的力氣真大,抓住一台那麼苯重的機器,悠悠在就起來了,像不費一點勁似的。那些機器都是李典熟悉的,都經他的手安裝過,調試過,也維修過。每台機器吊離地麵,那地方就空出一塊,留下一塊白白的印跡。

李典覺得,他的心裏,也跟著空了一塊。

有喜歡管閑事的,就在一邊議論:這機器賣給誰?一萬塊錢是賣,一百萬也是賣,到底賣多少錢?賣了錢又怎麼一個處理法?說東說西的都有。但沒有誰清楚這些問題。工人照例是什麼也不曉得的。這些事隻有領導才清楚,但領導一個也沒來,領導都在辦公樓。李典朝辦公樓望去,可以看到遠遠的辦公樓的牆麵,那牆麵上新近貼了雪白的瓷磚,在陽光下很耀眼很漂亮。還聽說書記廠長的辦公室都裝修過了,搞得跟賓館樣的闊氣。不過李典沒有去看過書記廠長跟賓館一闊氣的辦公室,他一般不到辦公樓去,因為可能會碰見小婭。

小婭早就不在化驗室了。她說天天去生產車間取樣,那些樣品都是有毒的,她怕中毒,就調到廠辦當秘書去了。有時候,李典隔得遠遠的,見到她夾一些文件資料,嫋嫋婷婷穿過辦公樓朝陽的走廊,消失在廠長或者書記的辦公室裏。廠長李典是一點也不熟,因為跟走馬燈一樣的換,書記倒就是原來政工科的馬科長,隻是現在叫做馬書記了。每年年終總結開表彰大會,李典都要上台領一張寫著先進生產者的獎狀,馬書記給了獎狀,還必定捉過李典的手握一頓,很熱情的樣子。領導上還是看得起李典的。

那天,李典站在人群中間默不作聲,他隻是看,聽。對這類事,他一向不隨便發表意見,但李典料定,這個生意肯定是彈彈牽的線,因為隻見彈彈在現場上躥下跳,忙得不得了的樣子。彈彈看不出真還有本事,他懶得做工,結果混得還蠻好。這幾年不但是穿的衣變了,連人也長得白白胖胖,不到四十歲肚子就挺起很高,走起路來兩隻手一甩一甩,指頭上套了幾個黃澄澄的金戒指,倒好像他從來就是生意人,出世以後從沒有做過工似的。他並且說話的味道也跟以前不同,原先是最喜歡罵娘的,現在不了,彈彈現在很文雅。彈彈看到李典也站在人群裏麵,就丟下那幫做事的人,朝李典走來,邊走邊從西裝口袋裏掏煙,笑咪咪地說:

“李師傅,你也來了啊。”彈彈顯得很客氣。

李典擺擺手,說他不抽那種洋煙。“抽洋煙咳嗽。”他又解釋說。

彈彈就做出一副很傷腦筋的樣子,說:“難啊,搞個廠子不容易啊。”聽他的口氣,倒好像現在這個廠子全在靠他一樣。有人就問彈彈,這個買賣到底是怎麼回事。彈彈就更加顯出傷腦筋的樣子,說:“複雜,複雜得很啊。”他說了一堆諸如競爭啦,價值規律啦,人才優勢啦,都是些空話。但擠攏來聽的人都很當真,一律把嘴巴張得很大地聽。李典心裏就很有些不快,他不喜歡彈彈講起話來那種居高臨下的味道,還把手一揮一揮,作報告樣的。但最讓李典不快的,是居然有這麼多人在洗耳恭聽,而且全都是一副傻乎乎的樣子,沒有一點誌氣的樣子。這些工人!李典覺得很沒有意思,撥開人群,逕直走了。

李典回到家,仍複拿本書在那塊空地上坐下來,他都坐成習慣了。不過現在其實很少看書,拿本書也是發呆,好像沒有辦法把自己沉到書裏麵去似的。以前當知青,看書可以幫他打發時間,那時候他是處在等待當中,未來還不知道是什麼樣子。現在不同,他要養活家人,而廠裏的情況卻越來越糟,任何書本都幫不了他的忙。在他旁邊,圍牆腳下一帶終年潮濕,散發著清冷的泥土的腥味。那地方太陽照不到。太陽現在照在屋頂上,照在寫著工業學大慶的煙囪上——那幾個巨大的白色仿宋字早已經變得模糊不清,照在廠區的高壓電線杆上,照在遠處辦公樓的閃亮的外牆上。坐在那裏的李典看上去顯得孤孤單單。不知道怎麼搞的,當知青時,李典覺得自己是知青,不是農民,當了工人,李典仍舊覺得自己跟同事隔了一層,他不清楚這樣好還是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