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流水落花(3 / 3)

他安安靜靜地坐在那裏,吞雲吐霧。他可以聽到從車間裏傳來的吵吵嚷嚷。到了賣機器的地步了,人心終歸會有些動搖,李典估計,吵一吵多半是不可避免的。後來,李典聽到卡車一台台轟隆隆發動起來的聲音,他判斷出那些卡車都是用的柴油發動機,柴油車勁大。還聽到好多人一陣陣噢噢地叫喊。李典想像著裝滿設備的卡車緩緩駛離廠區的情景,想像著工人們追著卡車使勁起哄的情景。他們就知道起哄!李典憤憤地想。是啊,工人曉得什麼呢?什麼也不曉得,還是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啊。他發現終究是父親說得對,無論如何,人總要多讀點書才好,至少要有個文憑才好。比方,小婭的愛人就是有文憑的,是大學本科生,聽說在一個公司裏搞電腦,已經當上工程師了。她的愛人到廠裏來過,白白淨淨,戴副眼鏡,看人的時候把頸根伸得很長。雖然李典覺得這個工程師的樣子長得有點蠢,但人家反正是白白淨淨,不像李典他們,一天滾得油猴子樣的。又比方,廠裏幾個連惠特曼都不曉得的大學生,已經走得差不多了。從南邊傳回來的消息看,他們的工作啦,收入啦,消費啦,對於廠裏的工人來說,簡直就是天方夜譚。李典發現,他的同事當中,再也沒有誰看重工人這個曾經很榮耀的身份了,有些人甚至出門都不敢穿廠裏發的工作服,生怕別人知道他不過是個做工的。報紙上天天大談勞務市場,這種新名詞,好像把做工的都當成了隨隨便便的商品似的,大家都不看重做工,這可不是什麼好事情啊。李典的想法,簡直嚴肅了起來。’

他的身後,那堆廢棄的材料、設備,一天比一天鏽得厲害。鐵鏽有鐵鏽的氣味,鐵鏽的氣味是腥的。

到晚上,小薑從市裏下班回來,李典給她說了廠裏賣設備的事。他是有些擔心,想找人說說。但小薑自己也煩,她那家商店實行了承包製,經理打算隻留年輕漂亮的,其餘都打發回家。小薑說:“除非跟他睡覺,要不就隻能回家坐著,等死。”小薑還問李典有不有熟人朋友,找個關係去說說,興許還留得下來。李典哪裏有什麼關係?這些年他成天就是在廠裏呆著,對市裏的情況一點不了解,以前的同學朋友,也早就疏遠了。他望著小薑日益粗壯的身軀,心想睡覺的可能性倒是幾乎沒有,日子卻肯定是要越來越難過了。加以那天晚上玲玲接連有兩道數學題做不出,李典因此還發了一頓脾氣。

他發氣,主要是著急。考中學的日子眼看就臨近了,哪怕隻差半分,也進不了重點中學,而進不進重點,幾乎就同進不進大學一樣。李典覺得這是很嚴重的問題。要是家裏有錢,那倒也好說,最近幾年,一些有錢人家的子女,都是花一筆錢進重點的,但李典沒有錢。廠裏長期不景氣,工資也就是吃口飯,談不上積蓄。難怪李點要著急,發氣。他一發氣,玲玲就流眼淚,她讀書其實是非常努力的。有的六年級的數學題難得出奇,李典自己腦殼想痛,也不一定做得出。學業上既不能幫助女兒,經濟上也無能為力,李典覺得自己真是百無一用。那天晚上,玲玲流著淚做完作業,一邊往床上爬,一邊對李典說:“爸爸,莫急,我保證發狠讀書。”說得李典心裏酸酸楚楚。

不想,過兩天,忽然一幫工人跑到李典屋裏來,七嘴八舌,情緒很激動。這幾個都是中年人,生產骨幹,平時很有些威信的。說廠裏剛賣了設備,辦公樓前麵就停了新買的小轎車,真是太不像話了。李典不願意相信,工廠不景氣,有的工人吃飯都成問題,領導上多少應該有些顧忌,是不是情況弄錯了?李典要大家先坐坐,自己跑到辦公樓一看,果然。是嶄新的桑塔納轎車。又問問原先開貨車的司機,司機說,正準備出去辦牌照,牌照錢還要好幾萬呢。李典跟司機說話的時候,注意到小婭正伏在辦公樓走廊的欄杆上,朝下麵看。小婭看到李典,就擺擺手,還笑了笑。這些年,李典看著小婭從小菇娘長成了一個豐滿的女人。有的女人,年紀稍大一點就一副邋遢相,有的女人相反,小婭就是屬於那種相反的越長越好看的女人。所以李典一般不大願意碰見小婭,碰見她,李典人就有些灰灰的。但小婭擺手的樣子確實很好看。而且,在李典的感覺當中,小婭看他的神情,也仿佛跟看一般的同事有些不大相同,有些說不清的特別的意味。李典就趕忙往回走。

幾個同事正氣得要命,在李典屋裏跳起來罵娘。說:這簡直是不把我們工人做人;說:應該把工人組織起來,到辦公樓去鬧一場;說:幹脆,不搞了,罷工。幾個人在一起說了許多很激憤的話。李典也覺得這件事實在沒有名堂,領導上未免太過分了,他也跟著附和了幾句。罵一陣,大家覺得總應該有個辦法,不能就這麼算了,於是很自然地想到了告狀。很自然地,就推舉李典,說隻有李師傅喜歡看書,有文化,寫封信,給上級主管部門反映情況。李典想想,也認為沒有別的辦法,信好像也隻能由他來寫,於是就寫。他找出紙筆,大家圍定他,你一言我一語。李典邊聽邊記,覺得大家的意見不但雜亂,而且有謾罵的成分,就仔細歸納出幾條,主要是陳述廠裏目前的實際情況,買轎車隻是其中一條,語氣也是相當克製的。李典說:“我們沒有必要亂來,擺事實,講道理,上級的水平總會要高些吧?”大家都說李師傅考慮得周到,信寫得好。又說為了防止萬一,這樣的信還是不要簽名,寫個革命群眾就行了。李典認為革命群眾的說法太過時,就寫了個工人群眾。大家都說好。

李典一點也沒想到,這封信,會給他帶來多麼大的麻煩。

李典還是天天上班。信發出去十多天了,但沒有回音。幾個人又碰了頭,覺得上麵事多,說不定還要先調查,了解情況,本也不能性急的。廠裏人胡亂鬧一通,出了些氣,賣設備的事,買轎車的事,漸漸都淡了下來。待崗的工人多,閑著沒事,白天也還愛到車間裏轉轉,一夥一夥的,坐在牆根下曬太陽,天南地北扯談。大家都巴望廠裏能出現奇跡般的好轉,沒有幾個人願意自己到外麵想辦法,這麼多年下來,凡事依靠組織,已經成為一種習慣。這個工廠,不大像個工廠的樣子了。那輛轎車的牌照已經上好,廠長書記坐著鋥亮鋥亮的轎車,每天跑出跑進,好像從來如此似的。車間裏有個工人上班軋了手,血流得一身,廠裏就派轎車送他上醫院,回來,他舉著包了紗布的手說,這一世人不冤,也算是坐了回小汽車。弄得同事的羨慕。那天上班,李典正在修台離心泵。泵已經拆開,變成一地的零件。忽然聽到有人喊他,抬頭一看,車間門口站的是金月。李典心裏驚了一下,因為好久沒看到過她了,而且正是上班時候,沒有很大的事,金月不會冒冒失失跑了來。她看上去喪魂落魄的樣子。李典忙把金月引到一邊,問出了什麼事。一問,金月的眼淚就下來了,半天才說清,原來小寶和幾個同學在外麵跟人打架,拿刀子捅傷了人,被抓進派出所去了。

“管他不住,我一個女人家,管不住……”“動刀子的倒是先放出來了,我屋裏小寶還關在裏頭,他們欺負我一個女人家,曉得我沒有辦法嗚嗚……”金月哭得傷心傷意。

李典聽得也有些傷心傷意。倒不是為了.小寶,小寶還是初中生,又不是為首的,不會抓進去就出不來。他隻是覺得金月在這種時候來找他,把他當成唯一可以依靠的人,這才讓他傷心。金月真的老了許多,麵色晦暗,不像她這種年紀的女人都要發胖,金月反而瘦了一圈,頭發也草樣的發枯。李典覺得義不容辭,他拿手碰碰金月的肩膀,說:“不要急,急沒有用。”

金月就仰起臉,紅了眼睛詞:“不急怎麼辦?小寶在裏頭天天挨打。”

李典就保證說:“我想辦法,我來想辦法。”

送走金月,李典定下神來,才發現辦法並不容易想。他答應了金月,金月沒有第二個人可以依靠,他一定要做到。但公安局派出所他一個人也不認得,情急之中李典想到了彈彈。車間裏的同事經常說起彈彈,說他現在本事如何如何大,到處都吃得開。

李典特地買了包他認為是比較好的煙,跑到辦公樓一問,原來彈彈根本不在廠裏。他的勞動服務公司在市裏麵開了間門麵,一般他都守在那裏。李典隻好騎上單車往市裏跑。那間裝修得漂漂亮亮的門麵在市中心的繁華路段,李典平日不大上街,這回要尋彈彈,倒是把那條街看了個仔細。所有的店鋪都仿佛在一夜間改頭換麵,全都那麼華貴,那麼資產階級化。原先一家從李典小時候起就專門賣肉包子的鋪子,不知什麼時候變成了賣高檔時裝,隨便瞟一眼,一套好像不怎麼樣的衣服,價錢也在千元以上,讓李典嚇了一跳。他不清楚,穿這樣貴的衣的人是些什麼樣的人,他們從哪裏,用什麼辦法,賺到了那麼多的錢。他還立刻意識到,身上的印著廠名的工作服與這條街上的一切是多麼地不合適,他長年騎著的28載重自行車也變得不但寒傖,簡直還顯出古怪來。

後來,當李典向彈彈講述金月的事時,李典就判斷出,其實彈-彈大概就屬於那種買千多塊一套的衣的人。在李典看來很麻煩很著急的事,彈彈卻好像有種小菜一碟的味道。彈彈把李典讓進他的辦公室,自己往張巨大的寫字台後麵一坐,埋在軟軟的皮轉椅裏,一副懶洋洋的滿不在乎的神氣。隔著這樣巨大的一張寫字台,李典看起彈彈來就有種仰視的味道,有種像小學生的味道。彈彈身上的衣,李典不知道是叫什麼牌子,看上去確實顯得高級,他招呼一個年輕漂亮的小姐給李典倒茶,跟電影裏舊社會的有錢人指使傭人一樣的口氣。他腰上的BP機一會又響,一會又響,好像李典的事一點都不重要似的。李典好不容易把事情說完,為了引起彈彈的重視,又強調說:

“動刀子的都放出來了,小寶倒還關在裏麵!”李典說到這裏確實有些氣憤,語氣也是很激動的,就像在給上級作彙報。

但彈彈還是很冷漠的樣子,好像他每天都要碰這種不公平的事,或者這種事他已經碰過無數次了一樣。聽完了李典說的,彈彈並不馬上表態,他望著李典,好像要研究一樣把李典看一回,就毫無來由地指著李典的鼻子說:

“你呀,我看是讀多了書!”

李典不明白彈彈為什麼突然會扯到他讀多了書,他隻求答應金月的事能有個著落,就急急地問:“你說吧,一句話,能不能幫忙?”他幾乎不抱希望了。不料彈彈卻痛痛快快說;“我找人,你出錢。”彈彈說著就掛電話。

那天中午,彈彈把李典帶到一家裝飾得洋氣十足的飯店,等幾分鍾,約好的人就一搖一擺地進來了。是條黑皮漢子,彈彈介紹說這是什麼什麼哥,李典就叫他什麼哥。彈彈叫那人點菜,黑皮漢子也不客氣,輕車熟路點了幾樣。彈彈三句話就把李典的事說了,那人也沒有半分疑惑,並不多問一句,隻說是不要緊,千把塊錢的事。彈彈說不行,錢太多,人家是做工的,是窮人。那人就說八百塊算了,不能再少。彈彈問李典帶錢沒有,李典張了張嘴,做不出聲。他沒有這個準備。彈彈就說我先墊上,他數了疊票子,那人接了,說,再來瓶全興大曲。事情三言兩語就成了,李典覺得像是做夢。他第一回親眼目睹了這種交易,他從不知道社會上還有這樣的事。這黑皮漢子也不知是什麼人,倒是穿了條派出所戶籍警察的褲子,但上衣卻是件普通夾克,李典想這人也許是個便衣,總之是個神通廣大的人。三個人吃喝好了,彈彈就喊買單,見到穿旗袍的小姐一扭一扭走過來,李典有些緊張,他口袋裏錢不多,不知道夠不夠。彈彈卻說,:“我來買單,有報銷的。”李典不由得感慨地想,彈彈如今過的什麼日子!出了店門,被李典認為是便衣的那人黑紅了一張臉,很爽快地對李典說:“下午去領人,以後有事,可以來找我。”

李典趕忙申碉:“沒有,我沒有什麼事!”他這麼說。是因為他確實不會有什麼事。但那人就很為詫異地瞪了李典一眼。然後才一搖一擺地走了,彈彈在一邊覺得好笑,說:“你這個保,真的是讀多了書!”

李典謝了彈彈,答應盡快還錢來。彈彈真還是夠義氣的。再火燒火燎把單車踩到金月廠裏,叫她去領小寶。錢的事,一個字不提。金月望著李典,好像不知道要說什麼才好的樣子,隻是流淚。

直到天黑李典才到家,進屋就靠在床上,不想動,也不想吃飯。他覺得精疲力盡。想想也是,起先光顧了要辦事,不經意間其實少說也跑了幾十裏。而且心裏亂得很。小薑問是不是有病,他搖搖頭,不做聲。他靠在床頭一邊抽煙——抽那包他認為是比較好的但一直也沒有拿得出手的煙,一邊歇氣,一邊想著彈彈,想著那個叫什麼哥的黑皮漢子,想著如今這個社會,李典真有些感慨萬千。他不能不承認,到頭來自己確實連彈彈都不如,像是一個已經落伍的人。甚至,他還忽然地記起了父親原先經常掛在嘴邊上的一句詩,叫做沉舟側畔千帆過。他也說不清,為什麼忽然地就想到了這句詩。

第一回,李典覺得自己已經有些老了。

這一段,李典把心思都花在玲玲的功課上。學校開了動員會,老師磨磨擦掌地宣布:現在進入總複習的最後衝刺階段,成敗在此一舉。老師,家長,學生,都有股拚死一搏的味道。玲玲不免緊張。雖然平時成績好,但,萬一呢?,小姑娘因此一天到晚眉頭皺皺的。李典也緊張。下了班,他就做題目,自己做通了,晚上再給玲玲講。小薑說,她有個同事的小孩也是六年級,請了家庭教師,上一次課要幾十塊錢。說那教師的課上得不曉得幾多好,那孩子當然肯定

是考得起重點的。但那麼貴的教師李典請不起,他要小薑買袋奶粉回來,每天晚上給玲玲衝碗牛奶喝。平常,他們家是不喝牛奶的。收入低,東西貴,主要吃小菜飯。白菜下來吃白菜,羅卜下來吃羅卜,一星期吃兩回肉。而且小薑隨時可能下崗,不能不精打細算。李典對小薑說,玲玲要是考上了重點,就差不多是進了大學,就完全等於是賺了一大筆錢。小薑覺得他講得有道理。

有天晚上,父女兩個正做題目,李典忽然看見牆上停著很大一隻蜘蛛。“喜蛛,喜蛛!”他忍不住叫起來。還是很久以前,當知青的時候,在鄉下聽說過喜蛛的說法,他是從來不信的。‘但不知為什麼,現在看見這隻其醜無比的東西,他競高興得大呼小叫,引得玲玲和小薑都來看。小薑也說,玲玲保證考得起。李典覺得這是個好兆頭,那天晚上,全家人都很快活。為此,李典和小薑還做了那種要好久才做一回的事。

李典板著手指頭算考試的日子。

這天,一上班調度室就通知李點,叫他到配電間去,那裏出了問題,電工需要鉗工幫忙。李典提了工具就走。工作上,他是從不講價錢的。配電間在廠區的一角,是個僻靜地方。那條小路平常走的人少,兩邊雜草叢生,有股荒涼的意味。李典走到半道,聽到後麵有急急的腳步,又有人喊他,回頭一看,追上來的竟是小婭。小婭氣喘喘的還有點神秘的樣子,說找李典好幾天了,總是人多,一直沒有合適的機會。李典覺得怪,忙問是什麼事。小婭說:“還問是什麼事你是不是向上麵寫了信?”

李典楞一下,才記起信的事。已經過去好久,一幫同事好像也都無可奈何,不再放在心上了。李典沒有把它當做一回事。就問:“你怎麼曉得?”

小婭說:“不要問我怎麼曉得,你被人賣了,你闖了大禍了!”說得李典一下就慌了神。

小婭告訴他,原來,一起寫信的人當中,早已有人主動到廠裏彙了報,承認了錯誤,信已經轉到廠領導手裏,因為是李典執筆,平常又隻有他喜歡寫寫劃劃,是個想事的人,還說了什麼要罷工的話,當然他就是主謀了。隻是還沒有決定要如何樣處理。

李典一貫是個表現不錯的工人,經常得表揚的工人,猛然間落到這步田地,還不知道會搞出什麼後果來,真有些緊張。小婭問:“你怎麼會想起要寫信?是不是一時糊塗?你一個工人告得了誰?”

李典張口結舌,說:“我……我又沒有亂寫,都是實話……”

“你真的是讀多了書!”連小婭都跟彈彈樣的評價李典。他們好像都認為,讀書是一件不好的事,是一件反而可以使人變蠢的事,甚至是危險的事。見他很擔心的樣子,小婭趕忙又說:“你千萬不能講是我告訴你的,我是覺得你人好,其實我也有些怕的。”

李典用勁把胸脯一挺,說:“你放心,再怎麼講我是條幾十歲的漢子!”這麼說著,李典也真覺得沒有什麼了不起的。連小婭都敢冒險來通風報信,他怕什麼呢?確實沒有亂寫,寫的都是真話,看他們拿他怎麼辦。’李典很看不起那個不知名的出賣自己的人,小婭沒有說那是誰,也許她知道,也許她不知道,李典不想問,這無關緊要。他心裏空空的,覺得非常失望,對那個出賣他的人失望,對整個的工人感到失望。他同時深切地意識到,小婭真好,世界上,其實真的有像詩歌裏描寫的那樣的好女人。他站在那條清冷的四處長滿雜草的小路上,呆呆地看著小婭的背影走遠,看著她姿態很靈巧地跳過一根橫在路中間的水泥電杆,忽然,李典的心裏,劃過一陣強烈的錐心刺骨的疼痛。

李典沒有把信的事跟小薑講,省得屋裏不安寧。但他覺得有壓力,人在車間上班,眼睛時時往辦公樓那邊看,等他們來人,叫他到廠長或者書記的辦公室談話。他把那封信的內容回憶了一遍又一遍,覺得句句寫的都是實話,都是為了把廠裏搞好。他越想越不怕,到時候將如何講,講些什麼,李典都在肚子裏計劃好了,背熟了,他要擺事實,講道理。他也明白,碰上這樣的倒黴事,自己這輩子怕是差不多,因此玲玲的考中學,仿佛就具有更加特殊的意義。下了班,李典抓緊時間和玲玲做作業,一起把書上的,課外參考資料上的題目,反反複複做。小薑說:“倒像是有兩個人考中學樣的。”

題目做到很晚了,小薑就喊玲玲喝牛奶。兩夫妻四隻眼睛盯著玲玲咕嘟咕嘟喝。玲玲的臉跟牛奶一樣的白。喝了牛奶的玲玲,覺得責任更重,說:“萬一……要是考不取呢?”

小薑說:“考不取就算了。”

李典說:“首先還是要有信心,萬一考不取也不怪你。”

“真的不怪?”.

“保證不怪。”

這麼樣的一直熬到考試。

李典陪玲玲上考場。走到聯合子校門口,見告示上寫著:家長止步。李典隻好站在外麵等。校門口站了好多家長,穿工作服的多,一望而知都是附近幾個廠的工人,大家都不怎麼說話,個個麵容嚴峻,仿佛也和李典一樣,把自己的一生,都押在這一寶上了。李典擠在人群中間,朝校門裏麵張望一陣,望不出什麼名堂,就站一陣,又蹲一陣,再沿著學校的圍牆轉圈,抽了不曉得好多煙。那個時刻,他深切地感受到,他這個做父親的實在無能為力,隻好在心裏暗暗為玲玲使勁:你千萬要考好呀,千萬要考好呀,千萬……他想著。

終於,考生潮水般一齊湧出來,校門口立時一片喧騰。李典拚命朝前擠,當他一眼看見玲玲時,一顆心竟緊縮起來。他捉過玲玲的手,把她拉到一邊,兩道濃眉幾乎豎起,眼睛睜得很大地盯著自己的女兒,卻又不敢問。玲玲臉色蒼白,細細了聲音說考得還好,想想又說,不曉得考得到底好不好。她都被搞糊塗了。她仰起一張臉,問:“要是考得不好呢?”

“不要緊,考得不好也沒有關係。”李典安慰著。他牽著玲玲的手往回走時,才發現,自己全身上下早已被汗水浸透了。

後來,李典和玲玲一起把考試題一道一道回憶出來,估了分,認為考得還不錯,就懷了希望等。上麵還要看卷子,統分,排隊,劃定重點中學的錄取分數線,再才能發通知。這些程序,李典都打聽清楚了。

他天天到廠門口傳達室,等那個送信的郵遞員。他從郵遞員手裏接過一疊信,一定還開根煙給人家,再就一封一封地翻,看有不有玲玲的入學通知。

李典做夢都不會想到,他會等來完全不同的另一種通知。那天,他和另外兩個工人,被叫到勞資科去,科長簡單地講了一下其實人人都知道的廠裏的困難,然後一人發一份下崗通知書。

那是一頁薄薄的油印的紙,注明李典以後每月仍可以領到一百元的生活費。組織上還是很關心大家的啊,科長說。那兩個工人馬上申訴,跳起來吵。李典強忍著,他從不跟人吵。從勞資科出來,他望著辦公樓長長的走道上,依次掛著一長串牌子:辦公室,政工科,勞資科,團委,工會,武裝部……真的是想不通了。還有這麼多人每天就是一杯茶、一張報混時間,領全工資,為什麼獨獨要他下崗?世界上哪裏還有講道理的地方呢?

要是他表現壞,能力差,那倒也罷了。細數起來,李典覺得自己從來就聽話得很,規距得很。小時候讀書,是個好學生,全國人民打乒乓球,他也努力當莊則棟,毛主席號召上山下鄉,他就去接受再教育,進了工廠,他總是先進生產者,但這些都沒有用。他跟別人沒有什麼不同,隻是喜歡看書,看書有什麼不好?看書使他成了最好的鉗工。當然,這也沒有用。可能就是因為喜歡看書,因為能比較清楚地表達那些不看書的工人的意見,於是所有的這些就一概地沒有用了。他想:我現在是一隻臭蟲了,他們想怎麼捏,就怎麼捏。李典清楚,他的下崗,跟所謂廠裏的困難一點關係沒有,這是寫了那封信的報應啊。

關於那封信,他們甚至談都懶得找他談。

星期天,湘江邊上照例熱鬧。這幾年,市政府舍得往江邊上投資,沿江一帶本是交通要道,人來車往,如果還像早些年那樣,到處是排汙口,垃圾站,臭氣薰天,不但老百姓有意見,讓前來考察投資環境的外商看了,更是影響不好。於是建成了湘江風景帶。臨江有亭台摟閣,假山上敷了看上去已經生長多年的青苔,很古樸的樣子。也有用不鏽鋼製作的現代雕塑,這種閃閃發亮奇形怪狀的家夥,讓早上來打太極拳的老人每天看了每天都不明白。草地上設了圓的長的石凳,季節合適,還可以看到星星點點的花。

又建了本市最大的兒少活動中心,讓孩子們在這座六層高的修飾得五彩斑瀾的大樓裏學習,玩耍。玲玲每星期天上午到這裏學素描。她已經畫過許多石膏幾何體,石膏頭像,從初級班升到中級班,快要開始學色彩了。她畫得刻苦,細心。

當時,玲玲的成績離重點線僅僅差兩分。兩分是很容易丟的,一個小孩子,哪裏可能不出錯?錯個標點符號,出個錯別字,兩分就丟了,重點也就進不去了。玲玲覺得委曲,她回憶出來,有一道題目,其實很簡單的,隻要不是太緊張,稍微細心一點就可以得三分。她一想起這道三分的題就哭,一想就哭。哭得李典心痛。他果然不怪玲玲,哄她,說:“怪爸爸,隻怪爸爸,是爸爸害得你緊張。”

李典確實隻怪自己,他的運氣實在太壞了。他考中學的時候,成績雖然好,但那時候不看成績,隻看他的爹爹,結果被趕到鄉下去讀書。到玲玲這一代,不但學習上競爭激烈,還是經濟力量的比賽,跟做生意樣的。玲玲的同學,有差幾十分的,出一大筆錢,照樣買進了重點。玲玲差兩分,李典卻拿不出錢。每天早上,他看著玲玲背上書包,跟爸爸媽媽說再見,還是到那個聯合子校的中學部上學,就恨不得抽自己兩個耳光。

下崗了,他不但拿不出買重點中學的錢,連生活都成了問題。對於玲玲沒有讀上重點,小薑好像並不十分氣腦,她覺得多讀書,少讀書,反正是做事吃飯,可能女人更加實際一些。但那份下崗通知書卻引發了她一連串的哭訴。她像李典看到過的許多女人那樣,用一種捶胸頓足的姿態,遣責如今的社會,遣責廠裏的沒有良心的領導,也遣責李典,同時哀怨自己命運的不濟:“我哪裏做過對不住人的事啊……怎麼命這樣苦啊……跟了你這個背時的男人今後如何過啊……”

她的尖利的聲音在如今空寂的廠區裏顯得異常響亮。

李典不動聲色,既不勸慰,也不製止,他眯起眼,冷冷望著這個被稱做妻子的女人,也恨不得抽她兩耳光。

他把自己悶在屋裏看了幾天書。用不著上班,他現在多的是時間。但他人在看書,心裏卻在想事,總要有個辦法,不能坐以待斃。李典不願意跟其他下崗的一樣,天天跑到車間的牆根下曬太陽,扯談,等待組織上解決問題。他做了一塊牌,上寫:快修單車。憑他的鉗工手藝,修個單車實在是大材小用了。這塊牌就掛在李典的28單車上,跟他跑遍了市裏幾條主要的熱鬧馬路。

通常,到了人多車多的地方,李典就把單車支好,站在一旁等。但生意不好做,一是不知從哪裏一下子冒出來這麼多鄉下打工的,都在修單車,互相搶生意。二是時不時還有城管隊來幹涉,說這些修單車的影響市容。城管隊的人一律穿製服開摩托,遠遠地來了,修單車的就四散逃奔。李典逃了幾回,覺得很不是滋味,連個鄉下打工的都不如了,他不明白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於是隻好從市裏撤回來,換到市郊工廠區一帶。工廠都不景氣,連馬路上都冷冷清清。況且大家都做工,單車壞了自己動手,很少人舍得花錢。李典就帶本書,在馬路邊上坐等,看書,常常一坐一天,倒好像是專門去看書的。

他這樣的坐一天回來,小薑問賺了多少錢,他一言不發。小薑到底是女人脾氣,要麼大發作,要麼,完全不想事。她認為修單車的事根本不是人搞的,要另找門路。但門路在哪裏呢?她對李典說,有本錢就好了,有本錢她就要去炒股票,就可以發大財。她每天晚上都注意電視裏深滬兩市的股票行情,還隨著行情的起伏而大呼小叫,設想她要是買了哪隻股票就會賺多少多少,激動不已,好像她有多大的資金已經投在裏麵似的。這種時候,李典望著沉浸在幻想當中的妻子,又覺得幾分對她不起,都怪自己沒有本事。

正在非常為難的時候,有天晚上,彈彈突然找李典來了。他甚至大包小包地提了禮品,說是好久沒來看李師傅了。李典簡直激動,到底是一個車間的老同事,危難見真情啊!他招呼彈彈坐下來,泡茶,開煙。小薑指著彈彈手裏的大哥大問是什麼牌子,要好多錢,彈彈說不講這個不講這個,他忽然嚴肅起來,說:

“李師傅,我曉得你現在為難,這裏有份工作,看你願不願意。”

“有事做,那當然好,還有什麼不願意的!”李典很高興,很感激。

小薑說:“那就是幫了大忙,他現在修單車,可憐打遊擊樣的。”

彈彈說:“月工資一千,不包括加班費。”

“哎呀呀!”小薑聽得驚叫起來。

李典倒是疑惑,還有些擔心,不知道自己有什麼本事,可以拿這麼多的錢。隻見彈彈沉吟片刻,更加一副嚴肅的神情,說:“事情好做,就是你最拿手的設備維修。但有一條,人家是私營企業,隨時可以喊你走路,你隻管做工,不該問的不要問,不該講的,也不要講。”

“我曉得。”

“我是想幫你一把,不過你要是再做蠢事,那我就一點辦法也沒有了。”

“我曉得。”

李典當然曉得,曉得彈彈講的蠢事是什麼事。第二天,彈彈帶李典到那個廠裏見過了老板。這裏不叫廠長,叫老板。老板是個精瘦的中年人,看上去很客氣的樣子。老板帶李典往車間裏看過一遍,李典就明白彈彈對他的要求,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了。原來,廠裏賣掉的設備,那些經李典的手安裝過,調試過,維修過的設備,都在這裏不停地運轉著,一派興旺景像。產品也是同樣,難怪廠裏沒有業務。李典果然不做聲。

他有經驗,把那些設備隨便一檢查,就知道用得很凶,根本沒有正常的維護保養。看來,這個廠缺的就是李典這樣的人。他很內行地指著一台高速離心機對老板說:“聲音已經不對了,要趕快清洗變速箱,這個裏麵都是用的進口軸承,要是等到它磨壞了,換起來是很貴的。”老板就很高興,一迭聲地說那是那是,說:“到底是李師傅,名不虛傳!”

李典就開始在這裏做一個月拿一千多塊錢的事了。李典自己的廠在西郊,這個廠在北郊,遠得很,差不多要穿過半個市區,李典早出晚歸。而且這個廠管得緊,生產工人都是招的鄉下來打工的,動撤挨罰,炒魷魚。比起原先的國營廠好多人上班就打瞌睡,混時間,這裏的工作效率明顯要高得多。設備有了問題,大家都著急,因為一但停產,影響的就是所有人的工資。看上去,這裏的人更把廠裏的事當回事。李典常常納悶:是不是一定要搞私營企業,工人才肯做事,生產才可能搞上去呢?

問題也慢慢被李典看出一些來了。隔一段,他那個廠的廠長跟馬書記,還有彈彈,就到這裏來看一回。他們跟老板很熟,稱兄道弟,還一同很認真地檢查生產情況,就像是他們自己的事一樣。李典記得,在廠裏時,領導是極少下車間的,李典相信這裏麵多半有問題。也許當初的賣設備就不過是一種假象,他們可能是虛恍一槍,為自己辦了個工廠。這可不是什麼小事情啊。但李典再沒有想過要就這事給誰寫信,況且,寫什麼東西?證椐在哪裏?寫信不但不能解決任何問題,反而會惹禍,連口安穩飯都吃不到。李典要養活一屋人,不想再做蠢事了,他做不起。有一回,甚至廠長書記已經劈麵看到了李典,卻裝做根本不認得的樣子,一路指指點點地走過去,招呼都不打一個。

也許他們覺得可以不必打招呼吧,他不算什麼東西,和這裏所有打工的完全一樣,弄不好就得走路。李典想保住飯碗,隻好忍氣吞聲。這一千多塊錢,賺得其實不容易。

這一千多塊錢,李典都交給小薑,加上她自己的工資,情況大為改善。。她那個店裏搞承包的經理突然被抓走了,椐說是貪汙。新來的領導認為承包不是靈丹妙藥,於是一切複原,先前下崗的幾個營業員仍舊回來上班,大家都說:還是社會主義好啊。改除了危機,又有了錢,小薑情緒就好了,也蠻會安排,每月都積存一些,日子好像比先前過得還緊。有時要想無時,她說。又說:等積得多了,我就去炒股票,要發,就發大財。她這麼說的時候,臉上,眼睛裏,都放出光來,她有她的希望同目標。

李典還是一門心思,把希望寄托在玲玲身上。她上的聯合子校,曆史上就沒有考取過大學生,玲玲即算拔尖也沒有意義。李點就另外想辦法。他在兒少活動中心外麵修過單車,見到許多父母帶了孩子上各式各樣的學習班,唱歌,舞蹈,書法,美術,等等。李典和那些家長聊過,他們的想法很簡單,小孩子讀書成績不行,就學一門特長,將來考藝術院校,文化要求比一般大學低得多。李典覺得這是條門路,何況玲玲成績還不差,加上特長,應該更有把握。他跟小薑商量一下,又征求了玲玲的意見,給她報了美術班。

每個星期天,李典帶玲玲上兒少活動中心。路很遠,他用力踩著單車,覺得比起早幾年,速度已經在不知不覺間慢了許多。他總是感到人很累。李典說:“玲玲越來越重了。”

玲玲在車後說:“那是因為我長大了。”

“你長大了,爸爸就老了。”

“亂講,爸爸沒有老,爸爸沒有……”玲玲伸手攬住李典,把他抱得緊緊的。李典就用勁地踩,他覺得這不是到什麼兒少活動中心去,他是在拚盡全力,要把自己的女兒,送到一個比他所擁有的好得多的地方去。

到了那裏,玲玲進去上課,要上幾個鍾頭,李典就在外麵的石凳上休息,看書。他每次都從家裏帶本書來。還告訴金月,星期天他都會在湘江邊上,有時,金月就會去坐一陣,說一陣話。金月是徹底地老了,滿臉皺紋,而且總是憂心忡忡的樣子。小寶現在開出租車,天天半夜三更才回,還喝酒,她實在擔心死了。她說:“你能不能介紹個對象,成了家,有個人管他,我就放心些。”

李典很堅決地反對:“不要不要,這樣的事,大人最好不要插手。”李典深信,凡是這種介紹撮合的,不會有好結果。“孩子大了,你管你自己,你看你的臉色,你要多吃些。”兩個人常常是互相地望著,說不出多少話。

多數時候,李典就是一個人,坐在河邊上看書。累了,就看河。好大一條河。河裏有河裏才有的聲音,和氣味。很多年以前,李典就是在這條河裏,第一次坐船離家,到鄉下讀中學,開始他的獨立生活的。想一想,幾十年轉眼過去,人的變化,真是大呀。而且連這條河也變得快認不出了,河水不再清徹,混混沌沌,顯出沉重。但分明有新建的鋼索斜拉式湘江大橋,一副橫空出世的樣子,椐說上了亞洲的排行榜。還添了花花綠綠的水上樂園,人們嘻笑玩鬧的叫聲,一陣陣潑水樣的湧到李典麵前來。遊輪是雪白的,裝滿滿一船的快活,悠然自得地劃開江水。就在李典旁邊的石凳上,一對對談情說愛的年青人,不但公然摟在一起,大聲說出那些似乎是海誓山盟的話,還很響亮地接吻。當然還有不可或缺的廣告牌,奧迪,鬆下,肯德雞,摩托羅拉,它們全都在急煎煎地慫恿一種前所未有的生活方式。這個世界已經變了。

在李典看來,它實在變得太快太快了。

就像這條河,匆匆忙忙,不管不顧,浩浩蕩蕩地往前跑。

不再有木帆船。

很多年以前聽過的,船工依依呀呀的歌子,也不再有了。

那些箭樣的,緊貼江麵急速掠過的水鳥,到哪裏去了呢?

那些書樣的,一頁一頁緩緩移動的白帆,到哪裏去了呢?

有時,李典會抬起頭,把他那對濃黑的眉毛擠在一處,眼睛眯起來,眺望水天相接的遠方。但他隻能看到灰蒙蒙的一片。在那個地方,曾經湧動過美麗的像是有生命的雲彩,驟然間照亮在他的心頭,讓他以為,自己將來肯定要成為一名詩人。那種遙遠的神奇的雲彩,當然也是再也看不到的了。

每個星期天,他都這麼樣的坐在那裏,弓著背,穿著印了廠名的工作服,旁邊是他的28載重自行車。他常望著麵前的這條大河,一動也不動,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河風把他的額發吹起來,已經不難看到些些許許的白發了。河風還翻動他身邊的早已發黃的書頁,有時是普西金的,有時是惠特曼的,有時是高爾斯華綏的,或者,是關於傑克.倫敦的《馬背上的水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