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危機降臨(1 / 3)

劉易同他的兒子劉子龍並排坐在沙發上看電視。

劉易的兒子很像劉易。兩個人都圓頭圓腦。細眼睛,招風耳引人注目。父子兩個上街,迎麵過來的人常忍不住露出好奇的愉快的笑容。劉易知道,那是耳朵的緣故。實際上,劉易就是體積大一些的劉子龍。再過幾年,等子龍長到十五六歲,發育得差不多,他們就會連體積也一樣的大。這是不難想象的。

當初,劉易早早把名字準備好了,做過B超,曉得是男孩。至於為什麼取名子龍,則完全是劉易小時候喜歡看三國的結果。他很小就通讀三國,各路英雄豪傑,爛熟於心。三國不是水滸,水滸排了座次,一二三四……各有各的交椅。劉易就親自封官。他的任命稍微有些怪,文官不予考慮,——他以為文官不值一提,隻安排武將,常山趙子龍天下無敵。他問過父母,為什麼不把他叫做劉子龍,而叫個什麼劉易。他覺得劉易這個名字聽起來一點也不威武。他的意見父母當然不采納,相反,他們認為劉易這個名字很好,有種平安、順利的味道。劉易的父母是舊社會過來的,先前家裏也算有錢,讀過一些書,曉得世道的險惡,因此不敢有大的奢望,隻求能在接二連三的運動中不發生他們時常目睹的悲慘變故就心滿意足了。所以,劉易的願望,一直等到他讀完師範大學中文係,在教育科學研究所評了助理研究員,戀愛,結婚,直至當上父親,才以移植的方式得以實現。

現在,他們兩個並排坐在沙發上看電視。

他們連坐著的姿態也非常相似。都有些弓背,胸脯窩著,腦袋伸向前方。不同的主要地方,是劉子龍的細眼睛努力睜大,極為專注。在這部漫長的名為幽遊白書的日本動畫片裏,主角浦飯幽助正與桑原和真殺得不可開交,日本動畫片很能夠吸引中國少年,劉子龍因此看上去全身蹦緊,躍躍欲試跟要撲進屏幕去似的。而劉易則明顯渙散。這從他疲憊無力的眼神就不難看出,疲憊,而且還心不在焉。他的雙肩並且疲軟地垂下來,形容委頓。動畫片還有將近二十分鍾,然後才是新聞聯播,而國際新聞,照例在國內新聞後麵,短如兔子的尾巴。

劉易在等待國際新聞。

他一心一意等國際新聞。如果說,還有什麼事物能夠吸引劉易的注意,使他覺得自己還有所作為,而不是在混日子,在惶惶不可終日,在苟延殘喘,那除非是重大的國際新聞。具體到目前,則是引起全球關注的伊拉克核查危機。其餘,一些夠不上重量級的新聞,比方哪個國家不幸發生嚴重森林火災,哪個地區愛滋病患者人數又上升幾個百分點,都不足以在劉易那顆空空蕩蕩的心裏,填充一點讓他稍感實在的東西。

他需要全球性的、特殊重大的事件。這些事件,像給危重病人注射的人血白旦白,成為目前劉易必不可少的基本營養。

前段是東南亞金融危機,沸沸揚揚,接著又火上澆油,來了個伊拉克。這是劉易的幸運。要是經濟危機一下擺平,要是美國人當初在海灣戰爭中把薩達姆趕下台,世界不像現在這樣有熱鬧可看,劉易真還不知道該如何辦。

他一度覺得走途無路。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像現在這樣,同自己的兒子並排坐好,很被動的,眼睜睜地,聽任世界上的事情自由自在發展。

劉易的妻子在收拾飯桌。她把晚餐吃剩的幾片芹菜炒香幹倒進同樣是吃剩的半碗臘肉裏麵,端起裝東瓜湯的沙鍋。那隻很大的廣東沙鍋被她舉起來,送到張得很闊的嘴邊上,鍋底的一點殘羹,於是喝出呼嚕呼嚕一串大響。隨後,她用手背擦了擦嘴。這些行為,劉易都從他瞪著電視熒光屏的眼角裏瞟到了,照本意,他是想提出批評的,但他沒有,他懶得說,他沒有那份閑情逸致了。

一個人,假如碰到大麻煩,那他就不會有閑情逸致了。他必須思考,尋找出路,自己和自己作鬥爭,跟哈姆雷特一樣。

劉易的喝完了湯的妻子說:好香。

接著,他們聽見隔壁研究員老吳又開始打他的讀高中的崽,大概不外是考試不及格。他的崽經常不及格,所以他經常打,而且打起來肯下力氣,因為他覺得,以他這樣一個知名的專門研究教育學的專家,自己的崽竟然考不及格,那是不能容忍的,是害得他在外麵很沒有麵子,作學術報告很沒有說服力的。所以他就下力氣地打。打,再加上激烈的痛罵。連劉易坐的沙發後麵的牆,都引發震憾不已的效果。

這情形,劉易他們早習慣了,說明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劉易的妻子幸災樂禍說:搭幫子龍會讀書,要不然的話,哼!每次老吳打崽,她都無端有些高興,她於是高興地端起一堆髒碗,毫無怨言地到廚房去了。

但這絲毫不能安慰劉易,相反,劉易聽著隔壁的打罵,倒覺得老吳身在福中不知福,和劉易的遭遇比起來,像讀不得書的崽之類的問題,真是輕於鴻毛。

壞消息總是從電話裏傳來的。

對於這點,劉易已經有經驗,甚至培養出了一種預感。所以,那天辦公桌上的電話突然響起來時,劉易感覺不對勁,就不大想接。電話可能是他的,也可能是老周的。電話機就擺在兩張辦公桌中間。那是隻紅色的電話機,響起來有股觸目驚心的意味。劉易早就想要總務科換一部,黑色的,藍色的,隨便什麼顏色都行,但紅電話一直不壞,不壞,人家就不肯換,也沒有換的道理。什麼事情,總要有一定的道理,要能夠說服人。總務科那幫人,顯然比較粗糙,不大可能理解劉易的其實很有道理的道理。

所以電話還在震耳欲聾地響。老周無動於衷的樣子,他把自己那張尖瘦的臉貼在英文版的教育概論上,時不時還會意地頷首點頭,像要吃掉它似的。他上班一般就是做兩件事:一是練氣功,雙目緊閉,閉出一臉苦相,端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他說那叫入定;二是看外文書。老周的外文底子很差,所以特別愛看外文書,他看外文書不是學習外文,而是要證明他外文好,能夠看外文,反正誰也不明白他看懂了沒有。劉易知道,老周隻是眼睛不好,耳朵還是蠻好的,他認為自己年紀大,資曆比劉易高,接電話這類事,理應由劉易做。他?昆了一輩子,連個室主任都輪不上,從沒有過作威作福的機會,就隻能靠倚老賣老來賺點小小的享受。劉易明白這點,表示理解,平常也不生意見,掃地,抹桌子,到鍋爐房打開水,這些事主要是劉易做。兩個人共一間辦公室,搞得太僵了不好。但這回,

劉易分明是聽出不祥來了。

他是很不想接這個電話的,他把手伸向電話時,恨恨瞪了老周一眼,腦子裏還閃過前兩次的不幸情景。一次是雨天,劉易昏昏沉沉伏在桌上,從眼睛縫裏瞟著窗外的院子。劉易的辦公室在一樓,窗戶下麵是一長溜冬青,一些樹。石榴樹,泡桐樹,瘦骨伶仃的鬆樹。當時那些樹淋得綠油油的,空氣裏有泥土的潮濕的氣味,地麵是一窪窪積水,泛著天上的光。電話就那麼一驚一乍響起來,嚇得劉易一抖,當時就感覺不好。果然,聽過嘰裏瓜啦一陣洋文之後,劉易還沒來得及驚訝,就響起了他遠在美國的表弟的聲音。這是個越洋電話。表弟講一口國語,像台灣人,表弟用國語很沉痛地通知劉易,說他的父親,也就是劉易的姨父,於美國東部時間幾點幾分因心肌梗塞不幸去世。表弟大概還說了些具體細節,劉易沒有聽進去。表弟劉易見過的,早幾年同姨父回來過。表弟完全是正宗的中國血統,但不曉得什麼道理,看上去還是不像中國人。劉易當時仔細觀察了,結論是,差別在於皮膚。表弟的皮膚雖然也黃,甚至黑,但顯得說不出的幹淨,細嫩,從不經風雨見世麵樣的。當時他們很親熱,還說好了,等到適當的機會,就把劉易辦過去,先拿個碩士,然後再圖發展。這下完了,劉易捏著話筒,最後說了句拜拜,他連安慰的話都忘記了說。他的美國夢,就是被電話破壞的。以後劉易在單位上,各方麵都不得不老實一點,原先,他是沒有作長期打算的。

還有一次,劉易正上廁所,隻聽得老周在走道裏喊,劉易電話!電話劉易!老周的聲音很凶惡。劉易慌慌地提了褲子跑,結果,他聽到了以前的女朋友的聲音。女朋友的聲音依舊嬌滴滴的,告訴劉易,她第二天就要結婚了,請劉易到五星級的華天酒店喝喜酒。劉易半天不能應答。一是氣,這不是故意嗎?還特別強調五星級!那個老板劉易見過,一臉橫肉,開部淩誌不得了樣的。二是,劉易覺得了難過。他沒有想到自己會那樣難過,事情已經過去很久,這說明他太喜歡她了,她的皮膚有歐洲女人那樣白。曾經有好長一段,就是有文憑的知識分子比較吃香的那一段,她跟吊胃口樣的吊著劉易,若即若離,害得劉易寢食不安。這還不說,關鍵是處在當時的狀態下,劉易也就失去了許多別的其實相當不錯的選擇。所以劉易不知要對電話裏的女朋友說什麼好,他想惡毒地罵那個老板幾句,但找不到合適的語言。女朋友找那個老板還是有道理的,博士,連學曆都比劉易高,現在的老板,不但有錢,還有文化,罵都不好怎麼罵了。而且劉易注意到,老周正包打聽樣的盯著他,完全不懷好意。劉易於是用勁笑笑,朝電話裏莫明其妙地說:好好好,不見不散。他趕緊放下電話。老周問:誰?劉易說:朋友,一個朋友。聲音很怪的,老周評論道。劉易賣弄似的說:長得漂亮,我們教科所,就沒有那樣漂亮的。劉易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賣弄,他其實難過得要死。

劉易把那隻紅色話筒握在手裏,很小心地喂一聲。

是劉易嗎?劉易!

劉易一下就聽出來了,是任小菲。聽出來,劉易的心就安了,他的原本有幾分緊張的神色也鬆懈下來,顯出溫情。

是我,還好吧?你在做什麼?劉易嘴貼著話筒,輕柔地,喃喃地說著,同時想象任小菲坐在她的桌子後麵的樣子。任小菲所在的資料室就在劉易頭頂上,這種近距離的通話,堂皇而鬼崇,更像玩遊戲。任小菲眼睛特別圓,貓樣的,總是一副懵懵懂懂的樣子。劉易的印象當中,但凡家境優裕嬌生慣養的女孩子,大都不暗世事。她的桌子不大像一個專職資料員的桌子,上麵很少有書一類的東西,通常,總是擺幾包話梅、紫蘇薑、或者旺旺甜米餅。總務科給她配了一部小巧的白色電話,實際上,任小菲想要什麼電話就什麼電話,她一天笑咪咪的,和所裏人處得好,誰都願意幫她的忙。

任小菲用她的小巧的白色電話說:劉易,你還記得那天是幾號不?

什麼幾號?哪天?

就是那天,你怎麼就忘了!任小菲很生氣似的。

哦,哦,劉易賊樣的瞟一眼老周,說:好像是星期四,我記得,是星期四!

我告訴你,我有了!

接下來,任小菲分明打算要在電話裏頭哭。

電視播音員的聲音很客觀:當地時間2月20日上午10點40分,安南乘坐法國總統專機到達巴格達……劉易看到,這位前幾內亞外長走下弦梯時腳步勿勿,全世界人民都目睹了他的漂亮的黑皮膚和滿頭銀發,看上去,他正像一個職業外交家應該的那樣風度翩翩。

相形之下,前往機場迎接的伊位克副總理阿齊茲更像生意人,而且僅僅像IBN這類跨國公司下屬某地區公司的老板。

劉易忽然想到:安南是搭便車,確切地說,是搭便機去的。就像早幾天,劉易出了院子,已經往韶山路走了一段,正巧王所長的本田雅閣從身邊經過,車停下來,王所長探出禿了一半的腦袋說:上哪去?小劉。

商業城。

上吧。

劉易就坐了一回便車。

他還坐過幾回便車。有回也是王所長,還有一回是離了休的段書記。總共坐過幾回,坐的誰的,劉易都記得。別人的好處,劉易是不會忘記的。劉易知道,安南搭便機,是因為此前他正在法國訪問,同希拉克總統進行緊急磋商,順道就從巴黎到巴格達來了,搭便機順理從章。不過,這仿佛證明:安南沒有自己的專機。像聯合國秘書長這種職務,到底有不有專機呢?

相比整個危機而言,這隻是一個細節。

但這個細節,以及圍繞核查危機的所有細枝末節,劉易都認為有必要搞清楚。如同一切科學研究,它容不得半點的馬虎,隨意;相反,它必須是深入的,細致的,全麵的,尤其是嚴謹的。現在,因為核查危機引起的專機問題,使得劉易在這方麵已經開展了一段的工作,出現了新的可供進一步深入的研究方向,極可能是一處無人涉足的前沿。

這使劉易稍稍覺得了一點高興。是的,像所有專業科研人員一樣,劉易發現了新的研究領域,他如果不高興是沒有道理的。這是一種職業性的高興。

劉易於是說:真是受命於危難之時啊。

他是盯著電視屏幕說的,有幾分感慨,好像還有幾分幸災樂禍,仿佛幸虧自己不是安南,幸虧自己是小小百姓,可以放心大膽過安逸日子,否則就要承提那麼大的風險,壓力,而且是當著全世界人民的麵。

確實,包括劉易在內的全世界人民,現在都眼巴巴地瞪著安南。他說過:這是一個不輕鬆的使命。大概也是和平解決衝突的最後一次機會。一望而知,不論那套剪裁合適的西裝是如何樣使他身材挺拔精神抖擻,他的麵容毫無疑問是嚴峻的,就像事態本身的嚴峻一樣。機場上那些蔟擁著他的保鏢,更是如臨大敵,滿臉警覺——他們全都帶著微型耳塞,那根直通到衣領裏麵的細小電線,如果不是劉易這樣訓練有素的科研人員,根本發現不了。而那些槍一樣捉在記者手中的麥克風,更咄咄逼人地加劇著這種嚴峻的程度。

安南僅僅發表了簡短的講話,表達了他對於和平的願望。想想也是,在這種情勢下,他能說什麼呢?有什麼好說的呢?一切尚未明了,一切還處在等待當中。包括劉易在內的全世界人民都隻能等待,或者祁禱。

等待是一種多麼折磨人多麼殘酷的狀態。

劉易於是又說:真是受命於危難之時啊。

什麼?

劉易的已經洗過碗、正在織毛衣的妻子,從裏間探出身體來問,他已經聽劉易說過兩遍危難之時了,她應該問一問。雖然,對

易近來越來越頻繁出現的感歎,她已經完全習慣,但對隻要是“夫發生興趣的事物,表示一點應有的關注,則完全應該。她那一聲僅僅兩個字的疑問,足以表達一個妻子對丈夫的尊重、理解、支持和發誓要同他白頭偕老的決心。除劉易一向就煩她什麼都愛摻乎的態度。不懂,但又喜歡裝懂,幕這是能裝的嗎?比方現在,盡管美國已經耗費大量人力物力財力,一勁地增兵,但說不定安南這一去,萬一真還把事情調和了,仗就可能打不起來。況且葉利欽也在積極插手,他反對動武,他說利用一切外交手段都是必要的,他要表明俄羅斯這個大國的存在。形勢如此複雜,戰爭還是和平,她說得準嗎?以她一個小學教師,無疑是不具備這種判斷力的。她不過是白天在學校裏糊弄別人的孩子,回家來又一門心思糊弄自己的孩子,她的教案劉易以前看過,病句連篇。劉易所以不但不會同她討論任何全球性戰略性的問題,連地之前性的常規問題,他也隻能獨自鑽研,需要他考慮的問題實在太多,糾纏不清,這既使他覺得充實,聊以渡日,同時也讓他陪嚐孤獨,痛感無人為伍。劉易表情嚴峻地看完了國際新聞,差不多與安南一樣的嚴峻。接下來的焦點訪談是關於某地幹部腐敗的報道,對此,劉易提不起興趣。到處都是腐敗,他認為放在電視上說說的,不過九牛一毛,毫無意思。

劉易見到子龍已經在認真做作業,就在自己的書桌前坐下,打開專用的筆記本。他一刻也不敢讓自己閑著。本子的第一頁隻有核查危機四個字。這四個字被劉易用鋼筆描成粗壯的黑體,有力而且醒目。再翻過來是寫有目錄的一頁。

在目錄兩個字下麵,分別列有伊拉克,美國,北約,中國,俄國,聯合國等條目。這些大的條目之下,又分別列有外交、軍事、民意、實力等等。有關核查危機的一切信息,都分門別類在這一課題下得到合適地安置,如果這個時候舉行有關核查危機的知識競賽,劉易所收集的資料一定能使他輕易奪冠。他對信息的掌握是全麵、準確和及時的。比方:就在前天,即2月18日,在有關美國的民意這一條目下,劉易記錄了在俄亥俄州立大學舉行的一次為時90分鍾有6000人參加向全球進行電視直播的市民集會。國務卿奧爾布賴特、國防部長科恩和總統國家安全事務助理伯傑均出席發表講話。他們振振有辭,力圖要美國人民相信,如果打仗,打的必然是一場正義的戰爭。然而,他們麵對的是一群不喜歡任何戰爭的市民,會場上秩序混亂,一片噓聲,還明目張膽地打出了“NO。WAR‘’的橫幅,弄得警察非常辛苦,幾位要員看上去倒還鎮靜,風度猶存。這景況與劉易前不久記錄的美國幾個專業調查公司作的民意測驗恰好相反,說明民意是一件非常靠不住的東西,說變變。

而椐劉易的資料,中國民眾仿佛有種置身事外的態度。椐華市場調查研究所對成都和重慶公眾作的調查顯示,對“你估計會爆發第二次海灣戰爭嗎?”這一問題的回答是:“肯定會”占11%“肯定不會”占56%,“說不清”占33%。竟然有三分之一的人說不清,劉易覺得這組數字足以說明國民素質。在他看來,這些人顯然不是說不清,而是根本不懂。他們隻關心自己的工資、獎金、福利,目光短淺。先前,生活艱難的時候,人們還口念著要解放全世界三分之二受苦受難的人民,現在,日子過好了,卻引得庸俗之風盛行,像核查危機這樣的關係人類的重大事件,居然有如此之多的人表示漠然,劉易覺得悲哀。他還想到,這個調查實際是針對大城市人口的,假如把對象擴展到農村,天知道會弄出什麼結果來。劉易想象一下調查人員對一個農民發問的情景,那農民無疑將麵露木納、惶惑、不安、手足無措……劉易想象不下去。劉易的悲哀是有道理的。

而劉易本人的看法,則毫無疑問地確鑿不二。他認為:戰爭肯定要打起來。這就是科研人員跟一般老百姓的區別,科研工作是容不得是似而非的。這個結論,不僅建立在劉易已有的研究成果上,還與他現在的心態有關,連他自己也沒有察覺,他希望打起來。否則,怎麼辦呢?

戰爭,還是和平?

任小菲肚子裏的毛毛,是劉易的,還是她那個一張馬臉的男人的?

這些懸而未決的問題,都是大問題。

這些大問題,很快要見分曉了。

安南此時此刻正加緊活動,他顯然會抓住一切機會,他當秘書長還不久,美國人並不高興他取得這個職位,所以他必須盡快做出成績,向全世界證明自己的能力。一但他離開巴格達,戰爭,或者和平,就基本決定了。

而小菲已經有將近一個星期沒來上班。她的預產期是2月21日,就是明天。當然,所謂預產期,並不是一個精確數字,在這個日期前後十來天左右,都屬於正常情況。這一點,劉易已經有深入了解。他和任小菲曾經一道仔細閱讀有關專業書籍,對一個孕婦可能麵臨的種種問題,劉易有足夠的思想和知識上的準備。就是說,完全可能,當劉易在筆記本裏寫下關於聯合國秘書長是否有專機的問題這句話時,那個毛毛,——那個也許會長一張馬臉,也許卻同劉易一樣生得圓頭圓腦的毛毛,已經生下來了。

形勢就是這麼樣的嚴重,世界充滿了無法預知的因素。

怎麼回事?小菲,怎麼回事?

後來,劉易反複這麼問。她眼睛還是紅的,顯然剛剛哭過。其時,離那個倒黴的電話已經過去半個鍾頭。劉易沒有辦法,他不能丟下電話拔腿就往她那裏跑,他必須顯得從容,以免老周的懷疑。老周要是狡猾起來,頂得十隻狐狸。劉易當時麵對稿紙裝模作樣一陣,末後才一路吹著口哨出辦公室,步履悠閑地上樓去。

他走進資料室。這地方一向清靜,隻偶爾有人來借書,查資料。牆上掛著愛因斯坦,牛頓,居裏夫人等許多科學家的畫像,這些偉大的人物透過鏡框,嚴肅同時不乏鼓勵地注視著每一個進到這裏的人,加以貼在書架上的名人名言,資料室的氛圍應該說是恰如其份的。關於資料室,王所長曾經親自作過調查,得出的是令人不能容忍的結果。他在全所大會上嚴肅批評道:調查表明,教科所竟然有近37%的科研人員連續三年沒有借閱任何圖書,說明有相當一部分科研人員固步自封,不讀書不鑽研業務,這種吃老本的‘隋況發展下去必然要落後於時代並被時代所淘汰雲雲。不過他的危言聳聽沒有打動科研人員,大家學習的積極性仍然不高,也不知道為什麼不高。

劉易在資料室一架架的圖書間穿行而過,依次是:政治類,教育類,語文類,數學類,物理類,化學類,曆史類,地理類,生物類,生理類,心理類,外語類,然後,靠資料室最裏麵,挨近任小菲的辦公桌,是幾架五花八門的文學或社會雜誌。這個安排是有道理的,這樣任小菲取書就比較方便,她從不喜歡那些與教育有關的書籍,她讀過中專了,讀夠了,讀飽了,她看見那些東西就腦殼痛。她喜歡看雜誌,上班她主要就是看雜誌,女友,深圳青年,讀者,等等。喜歡看這種雜誌上登的一個打工妹的悲慘遭遇一類的故事。她常常被這些故事感動。現在,劉易看到坐在桌子後麵的任小菲了,她的眼睛是紅的,臉上肯定布滿了悲慘的遭遇。

等半天才來,我有了!任小菲尖聲指責道,簡直就是嚷嚷。

你輕點,輕點,我不能馬上來。劉易解釋道。同時四處張望,他怕萬一有人聽見。雖然直到這個時候,他還並不明白問題的嚴重。他說:慢慢說,怎麼回事?小菲,怎麼回事?

我搞不清,我不曉得到底是你的,還是我老倌的。

什麼東西?劉易忐忑不安地問。

你還什麼東西!什麼東西我肚子裏的毛毛!

任小菲氣急敗壞,而且她的眼淚說來就來了,一串串的,晶亮晶亮的。她說:我搞不清了,我不曉得這個毛毛是哪個的。她指著自己的肚子。當時,她的肚子跟平素一樣,十分平坦。

有那麼極為短暫的一刻,劉易產生了所有男人在得知這種消息之後的正常反應,照例感受到了那種油然而生的激動和自豪。然而,這回完全不同,這不像當年他妻子告訴給他的同類情況,這事簡直荒唐。劉易的激動和自豪轉瞬即逝,他的嘴像魚一樣張開,好一氣才發出顫抖的聲音:怎麼會搞不清呢?

你搞得清?你搞得清你來搞清!任小菲說著,從桌上拿起一張年曆卡。那是張精美的卡片,色澤淡雅,聖誕老人站在雪地裏傻乎乎地笑著,有股寧靜、祥和的氣氛。那上麵,在那個月份的某個日子上,有圓珠筆做的記號。任小菲指著記號說:如果是星期四,那就是這一天。

這一天已經過去四五十天了。這四五十天裏,劉易常有一種做夢的感覺。在辦公室也好,家裏也好,哪怕在人頭擠擠的大街上,劉易也忍不住要時時回味當時的情景,那種刺激的場麵,VCD一樣重三倒四地放映著,讓劉易.陣陣地激動。結論是,那就叫幸福啊。

幸福其實同危機一樣,常常是不期而至的。

那天,劉易閑著沒事,一個人慢慢踱進資料室,他打算找幾本有趣的書看看,順便,跟任小菲聊聊天。應該說,事情完全是沒有預謀的,到資料室去,是劉易經常性的活動之一,他跟任小菲很好,覺得和她扯起談來非常輕鬆,愉快,她那副懵懵懂懂的樣子,說起話來知識水平不高的遣詞造句,很生動,單純,確實讓人愉快。劉易願意和這樣的女移子打交道,不累人,比跟所裏的一大幫裝腔作勢的研究員副研究員講話,感覺要好得多。

他當時說:你這裏氣氛好。他站在任小菲桌子麵前東張西望,結果稍感意外地發現任小菲脖子後麵有細細的茸毛,像男孩子。任小菲不久前剪了短發,還問過劉易:好看不?劉易說:神氣。現在,那剪過的地方,就男孩子一樣長出了細細的茸毛。劉易雖然是知識分子,但不戴眼鏡,他的眼睛有1.5。

任小菲伏在桌上,頭枕著手臂,睡意朦朧的樣子。她把一半的臉同細嫩白晰的脖子以及脖子上麵的茸毛都展覽在劉易的眼睛裏。她含糊不清地說:幫我把書撿起來。

劉易就彎腰到地上撿起一本最新一期的少男少女。他把那本非常新潮的雜誌放到桌上,再次說:你這裏的氣氛比我辦公室好得多。他又看見了那些細細的茸毛,它們在窗口斜射進來的淡薄的陽光下,呈現出近乎透明的狀態。

任小菲說:想睡。說著就把眼睫毛窗簾一樣關起來。她睡在那裏幾乎有些像小孩子,給人無憂無慮的印象。

劉易看著任小菲,不知為什麼,嘴角上悄悄浮起一絲微笑,那種微笑是善意的,是一個中年男人對一個年青女子的微笑,他有點為任小菲的無憂無慮所感動,覺得她很可愛。尤其是那些在陽光照耀下在空氣當中輕輕拂動著的茸毛,那麼纖細,那麼柔弱,讓人無由地生出憐惜之情。劉易還思緒飛揚地一下子想到大海,仿佛看到海的深處,那些修長的舞蹈一般搖曳著的水草,並且聽到奇妙的音樂。

那種聞所未聞的音樂軟軟的,節奏遊移,慫恿劉易伸出一隻手

指。他的手指很輕,也很文明地在他注視著的那些茸毛上麵掠過。

嗯——。任小菲嗯一聲,聽上去嬌弱無力,還把身子沒有方向地動了動。她依然閉著眼睛。

劉易又在那地方摸了摸。應該說,這次,手指停留的時間比較長一些。

任小菲還是嗯——。

劉易於是俯下身去,去吻那個地方。他沒有想到自己會這麼做,也沒有想到任小菲不再嗯一聲,而是一動不動。這似乎對劉易是個鼓勵。這個鼓勵使得接下來發生的事情,讓劉易過後想想簡直不可思議。劉易在一瞬之間變得膽大妄為,甚至粗暴。他先是吻任小菲的嘴唇,用勁吻,然後把她從椅子上提起來,讓她背對自己。他的動作幹脆利落,堅定而有力。這樣,劉易不但仿佛看到了大海的深處,還感受到了遼闊草原的景象,因為以後回想起來,他覺得任小菲像一匹馬。

還回想起,當任小菲背對他時,曾扭過頭朝劉易看了一眼,她似乎並不驚慌,隻是好像比平日更加懵懵懂懂。

這個事實告訴劉易,世界上的女人多麼奇妙。

而且,第二天,當劉易胡思亂想一晚,神情憔悴地尋到資料室,想和任小菲說些什麼時,他再一次感受到了女人的奇妙。在劉易看來,發生那樣驚心動魂的事件之後,他們的關係無疑已變得不同尋常。他覺得他應該就昨天的事跟任小菲說些什麼,到底說什麼他還沒有想好。或者,比方,至少可以表示一定的歉意,因為他當時可能過於衝動,粗魯無禮。然而任小菲隻是在看到劉易的第一個瞬間臉紅了一下,接著就談起她昨晚看過的連續劇。她熟悉那劇裏的每一個角色,包括重要的和不重要的。她滔滔不絕地發表她的觀感,並且要求沒有看過連續劇的劉易也參加討論,就像昨天什麼也沒有發生一樣。

劉易望著她貓一樣好看的眼睛,心情很複雜。他明白,任小菲大概不想提及那件事,她有她的道理,她的這種做法,使劉易加倍認為她可愛,覺得不應該勉強。劉易想,就讓它藏在心裏吧,一輩子,那個美好的回憶,將永遠提示他,讓他明白女人是多麼奇妙。

女人的奇妙還在於,現在,兩個多月後,非常突然地,任小菲朝她嚷道:我有了!

任小菲結婚總有一年多了,劉易和同事都去喝過喜酒的,還到她的新房鬧過。不曉得為什麼,劉易當時就不大喜歡那個長一張馬臉的男人,他覺得任小菲有點虧。那男人是司機,在一家合資公司開車,碰到雨天,他就把那輛專供老板坐的鋥亮的寶馬車開進教科所的院子,接送任小菲。有好多次,劉易在辦公室裏,看到任小菲冒雨鑽進車裏,他覺得那個長張馬臉的男人倒車的動作異常敏捷。不用說,那男人如果要使任小菲的肚子裏長出一個毛毛來,也是自然而然的事。

但任小菲說:我搞不清,我不曉得到底是你的,還是我老倌的。

劉易幫忙樣的說:別急,你想想,算一算,你可以從時間上推斷。

這怎麼算得出!任小菲很委曲,像做不出算術題的小學生。

冷靜下來的劉易,末後相信自己也算不出。這題目太模糊了,至少有兩個解。望著一籌莫展的任小菲,劉易很自然地想到了那個最簡單有效的解決辦法。以前,劉易曾經陪妻子去過醫院,當時他被擋在手術室外,坐在一條肮髒的長椅上心懷鬼胎地等待。那種等待十分要命,讓劉易深刻反省到自己罪孽深重,體會到時間真的可以停滯不前,直到突然聽見妻子在裏麵發出悲慘的尖叫。那尖叫碎玻璃一樣戳在劉易身上,而他能做的唯一努力隻是緊閉雙眼,同時用勁把耳朵捂起來。他體驗到了極端的刺激,感覺非常壞。以至在那以後的很長一段,劉易根本就不敢也不想碰他妻子,那種可怕的經曆將他的胃口完全敗壞了。現在,沒有辦法,他又得去體驗那種非常壞的刺激了。劉易於是俯下身,幾乎有些討好樣的,對任小菲說:那就,那就隻好……他覺得措辭有些困難,他希望找到聽上去稍微體麵稍微和平些的詞語,讓任小菲感覺好一點,但最終他還是隻能說:那就,那就把它做掉吧。

但做掉這個詞顯然毒辣,很傷任小菲的心,她的眼淚傾刻之間大流特流,高跟鞋很響亮地跺著地麵,以一副蠻不講理的姿態咬牙切齒說:好啊,劉易你說得出口,你這麼沒有良心,我不怪你,隻怪我瞎了眼,你走,你不要管我,這是我的毛毛,我有權要我的毛毛!

劉易嚇壞了。他覺得任小菲有些過份,她不應該這樣一副沒有教養的樣子,在這種時候,最重要的是,兩個人務必齊心合力,而不是狗咬狗。劉易讓自己鎮靜下來,很大度地向任小菲道歉,再三說明自己不是那個意思。他說:你不要誤會,不要誤會。說:我主要是為你好,你看怎麼好我們就怎麼辦。說:既來之,則安之。說:辦法總總會有的,隻要我們去想。

於是劉易旋即想到資料室裏大量的有關專業書籍。這個念頭像空氣一樣自然,是一個教育科研人員通過長期工作實踐培養的良好習慣,表現了基本的必備的業務素質。劉易知道,隻有紮實地掌握了相關理論、知識之後,他才能對眼前的局麵,作出一個準確的科學的判斷,以計算出一當發生最壞結果,損害具體將達到一種什麼樣的程度。老實說,劉易的妻子懷子龍時,他並沒有感到這方麵知識的缺憾,所以,當任小菲疑惑地望著劉易朝標有生理類書籍的書架走去時,劉易其時正不無感慨地想到,真是書到用時方恨少啊。

應該說劉易是讀過一些書的。事實上,他的工作主要就是編書,編一種叫做語文練習冊的書。在那個倒黴的電話到來之前,劉易正為練習冊大傷腦筋。

他桌上的那疊標準方格稿紙上,已經寫著一些劉易設計的語文習題。稿紙有些皺,劉易無數次把它從抽屜裏拿出來,每回寫不了幾個字,所以它有些皺。他負責編寫小學五年級語文課外練習。他是助理研究員,中級,因此隻能編五年級的。老周資格老,編六年級的,他的任務總是飛快完成。先前,這套涉及各學科的小學生作業用練習冊隻是簡單地稱做練習冊,以語文學科為例,每學期一本,六個年級,全套共12本。隨便想想,如今有多少小學生?人手一冊,數字大得不得了,是筆天大的銷售業務,從而給教科所帶來豐厚的利潤。這利潤劉易隻要隨便往窗外瞄一眼,就可以實實在在看到。

工作時,劉易常把疲憊的眼珠子從練習冊上挪開,投向窗外的院子。院子裏總是停了好些的車,桑塔納,本田雅閣,豐田旅行車,切諾基吉普。所裏幾個司機在樹底下抽煙,打著手勢侃侃而談,司機總是有點領導的派頭。教科所這幾年效益不錯,一輛接一輛買車,劉易覺得,這些車是他和所裏其他科研人員賺的,具體講就是練習冊賺的。劉易算過,買張車門大概需要賣出三四萬本練習冊,這些車是一本本的練習冊堆起來的,和所裏大量無所事事的行政幹部毫無關係,科研人員的勞動成果。但坐車的主要是行政幹部,像劉易這樣中級職稱的科研人員,根本輪不上享受,得不到應有的尊重,黨的知識分子政策還遠未在教科所得到切實執行。劉易以前對這類事非常氣憤,曾經在工會小組長會議上作過義正辭嚴的專題發言,但專題發言也沒有用,在諸如坐車、出國考察、分房這類問題上,劉易深感人微言輕,那不是他熟悉和擅長的領域,他的領域一般說來比較學術。

練習冊產生了廣泛影響,小學生的錢既是這麼好賺,全國各地都搶著編,競爭激烈,不但在質量上,主要還在發行上競爭,發行回扣越給越高,市場很亂。為此教委專門發文,規定各小學隻允許使用由本地教科所編寫的練習冊,配合這個文件,王所長想了個點子,他給練習冊取了個有些像感冒藥的名字:課必通。又名:KBT。。

王所長雖然是轉業軍人,搞不清教育與教學有什麼區別,但比較懂生意經。他在會上說,為什麼要專門取名?因為現在是市場經濟,我們搞教育的也要有品牌意識,課必通,KBT,有些怪,怪就好,上口,有力,便於宣傳,家長一聽就有印象,小把戲一聽就喜歡,發行工作就比較好做,發行量大,我們所裏的效益必然高,可以多發一點,大家日子過得好,我們當領導的也心安一點。當然,並不是一個名字就解決所有問題,主要的,還是要不斷聽取基層老師的意見,不斷研究,不斷修訂,提高質量。

劉易稿紙上的內容,就是王所長要求的修訂。這本小學五年級語文KBT劉易從好些年前開始編起,以後差不多每年改一次,拿一次稿費。這一點,劉易並無意見。在家裏,劉易地位比較高,妻子一般都願意順著他,主要就是稿費的緣故。劉易和他的妻子都喜歡稿費。但年複一年編本小學生作業,畢竟不是有趣的事,它與劉易應該從事的教育科研工作毫不搭界,事實上,它早已變得非常乏味。

一是教材陳舊,就那麼幾篇課文,重三倒四,有些課文還是劉易當小學生讀過的,死氣沉沉,弄得劉易時常納悶,這麼一個幾千年的文明古國,怎麼就選不出幾篇新鮮文章呢?照他的看法,中國雖然窮,但有兩樣東西肯定是多的,一是人,二就是文章。他不曉得上頭那些編教材的人到底出了什麼毛病,那幫人選的有些文章,現在拿到三流小報上去也不見得發表,他們像沒有長眼睛一樣。

二是這些老舊文章的品味太差,一股黴氣,並且全體表現出共同的特點,那就是:枯燥。這些文章仿佛存心掃小孩子的興,所起的作用,照劉易的看法,當然主要就是消滅小學生對本民族語言文學的學習積極性。

三是因為內容固定,練習題越出越難出。就那麼幾篇東西,字詞解釋,段落大意,中心思想,寫作特點,花樣已經玩盡,哪裏還想得出那麼多新題目?這種不斷修訂的結果,是使語文練習冊很快不像語文練習,它表現出明顯向理科發展的趨勢,倒不在測查學生的語文能力,更像是智力測試,像邏輯推理,像數學演算,一些發展到極致的題目當中,往往埋伏著一點、一撇、一捺或者一個字一個詞的錯誤,隻能考察學生粗心不粗心,大意不大意,與語文教學,已經相去甚遠。

平心而論,在對待KBT的態度上,劉易跟老周絕然不同。劉易知道這事沒有好處,隻有壞處,他所以還在年複一年地做著,完全是為了稿費。這是無奈的妥協,是生活所迫,如果他還有別的賺錢門道,他肯定要拒絕這項反科學反教育的工作,他是因為實在沒有辦法,才忍辱負重做著的。所以在有辦法的情況下,劉易都盡可能闡明自己的態度。比方,隻要子龍拿那樣的練習冊來問他,或者他的教小學的妻子甚至妻子的同事拿那樣的練習冊來向他請教,他總是很坦白地告訴他們:不要做這種練習,這對提高語文能力一點用處沒有,這些東西都是騙人的,主要是騙錢的。劉易的妻子曾經表示不滿,原指望有個在教科所工作的丈夫,業務上可以為她爭點麵子,不想適得其反,甚至連子龍都得不到他的幫助,豈不是怪事?劉易就耐心勸告她,說:這就像那些寫黃色小說的,絕對不會拿給自己的孩子看,你難道希望子龍通過做這樣的練習越變越蠢嗎?

劉易看老周不起,練習冊也是一個原因。老周是副研,搞了一輩子的教育研究,末後津津樂道聊以自慰的,就是那麼幾本練習冊,居然還恬不知恥到各家小學給教師上輔導課,大講他出題的目的、根椐、技巧、和想當然的益處。他的可悲就在於他真的覺得自己做的是有意義的工作。老周編起這類題目來,有種得應手的味道,常常出奇製勝。他隨便出道題,小學生的腦殼就要想痛,他以準確地預測一道題目有百分之多少的學生會因為中他的計而出錯,想到那些學生抓耳搔腮痛苦不堪的樣子,老周臉上苦瓜樣的皺紋就會跟春天的花朵一樣開放起來,很過癮的,快活得不得了。劉易因此懷疑,老周心理上可能有毛病,不然,他何以要對連麵都沒見過的小學生充滿刻骨仇恨呢?

劉易盡量使自己安下心來,把注意力集中到練習冊上。所長已經催過幾回,事實上,其中的一回不能算催,是找劉易談話,等同於批評,他不能拖後腿,影響出版進度。不僅如此,他工作的好環,還和正在爭取的副高職務有關,年限條件都到了,要評可以評,不評也說得過去,劉易當然希望早評。現在,他需要就五年二期即第十冊中一篇叫《地道戰》的課文出題。

這也是篇老課文。稿紙上,已經有劉易上次出的三道關於字、詞、句的題目。上次出到這裏,劉易就覺得棘手,停了下來。現在,劉易把課文略看一回就皺起了眉頭,因為就語文知識而言,課文裏麵需要和值得提出的問題非常有限,它的目的多半是進行政治教育,能夠出的題早出過了。劉易一時不知如何辦。想到自己居然被小學課文難倒,劉易臉上浮起幾許苦笑。他苦笑著把課文再搜索一遍,終於發現文中介紹了好些消滅日本鬼子的辦法和技巧,無論如何,這些也是知識吧。劉易像找到了靈感,捉筆疾書:

四、仔細閱讀課文,回答下列問題。

1、地道戰是在什麼時候、什麼環境下產生的?

2、地道裏的“無線電”和“有線電”分別指什麼?

3、冀中人民想了哪些巧妙的方法戰勝敵人的火攻、水攻和毒氣?

劉易覺得這道題還算不錯,至少可以逼得小學生睜大眼睛尋一遍書,不尋一遍他們是找不到答案,找不到那些巧妙的辦法的。不過——劉易又想,這道題也有問題,給人印象,好像我們的孩子也需要學習和掌握那些辦法,有一天也會要去打地道戰似的。這就有點不大切合實際了,那些辦法固然好,但主要學習的,應該不是辦法本身,而是勇敢抗敵的愛國主義精神。劉易於是加出了第4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