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危機降臨(2 / 3)

4、通過閱讀本文,我們應該學習冀中人民的哪些優秀品質和

崇高精神?

劉易歪過頭,把剛出的題再看一遍,對自己說:隻好這樣了。他並且對所有那些不計其數的將遭遇這道題目的小學生感到了一絲歉意,於是又在心裏說:對不起了同學們,對不起,劉老師這是萬般無奈,身不由己啊。

第十冊的工作剛剛開始,還有近二十課沒有出題,加上期中和期末的考試AB卷,總共還有大約1000道題目需要在最近一段時間設計出來。這是相當大一個工作量,要難住那些做題專家樣的小學生,劉易先得自己絞盡腦汁,才可能把本來一般性的題目弄成難題、怪題。自然一點不曾料到,一道更難更怪的題目,卻隨隨便便在任小菲肚子裏設計並且成熟起來。

當時,劉易向那排標明生理類的書架走去時,任小菲是茫然的,疑惑的。盡管她在這個教育科學研究所工作好幾年了,但一點沒有接受科學的熏陶,更不要說培養任何科學的態度和精神了。所以她望著劉易在那樣重大關鍵的時刻,非但不同她仔細討論事態,安慰她,哄勸她,反倒丟下她朝書架走去,她在疑惑之外,望著劉易足球一樣圓溜溜的腦袋,其實是還很生氣的。她生氣地想道:瞧,男人就這樣,隻圖快活,不負責任,全是一個樣!

她誤會劉易了。劉易是個負責的男人。他朝書架走去,企圖從書本裏麵尋找出路,正是負責的表現。情況尚不明朗,需要做的首先是估計出最壞結果,並由此尋求相應對策,這才是應取的正確和科學的態度。因此,他朝書架走去時,還有一種迎著困難上的感覺,正如貼在生理類書架上的偉人語錄:在科學的道路上是沒有平坦的大道可走的,隻有那些在崎嶇小路上……

然而,劉易失望了。教科所近年雖然經濟上較為寬鬆,但沒有添置多少新圖書,現有的專業書籍多數是以前保存下來的,以前蘇聯的翻譯作品為主,從科研的角度看,至少落後現今世界水平三十年。新書也有一些,但不少是言情的通俗小說,這不能不說與任小菲有關,因為她喜歡看這種書,而所裏也總是派她去買書,她怎麼能承擔購書的任務呢?怎麼能搞得清哪些書是專業需要的呢?怎麼可能了解世界教育科學研究發展的現狀和前景呢?因此責任在領導而不在她。劉易先已經在心裏原諒了任小菲,所以他抱著幾本什麼什麼斯基和諾娃的有關專著,回到她的桌子麵前時,並不抱怨資料的缺乏,隻沉思著對任小菲說:弄清情況,再拿辦法。他定了一個八字方針。

任小菲卻一點不明白,她認為劉易無疑是打岔,想開溜,想裝得沒事人一樣,她賭氣地說:還有什麼弄清不弄清,我懷疑毛毛就是你的。

劉易說:懷疑沒有用,我們現在需要確實地弄清,才好想辦法。

我有感覺,我的感覺一直就很準的。

不能憑感覺,這個問題隻有唯一答案,要麼是,要麼不是,二者必居其一。

你不要跟我講這套,你是想甩手不管!

劉易沒有料到她會這樣想,他看著任小菲貓樣的眼睛,真誠地說:小菲,我怎麼是那種人呢?我是真心喜歡你的,解決這個問題的基本原則隻一條,那就是看怎麼樣做最符合你的利益,你覺得好,我才放心,你要相信我,你相信我不?劉易說著,更加真誠地注視著任小菲。

任小菲一下就被劉易的細眼睛打動了,不生氣了。任小菲像所有女人一樣就是這麼不可捉摸。任小菲仰起臉,麵帶幾分笑意問劉易:要是真的是你的,要是任何人一看就曉得是你的,你說怎麼辦?

你要我怎麼辦,我就怎麼辦。

我不要你怎麼辦,我是問你的態度。

劉易想了想,他知道任小菲需要什麼樣的回答,於是就回答:隻要你願意,我就離婚,你也離,我們一同來帶我們的毛毛。

真的不?

當然是真的,男子漢講話!

任小菲就非常滿足的樣子,仿佛一切問題已經迎刃而解。她把眼淚擦幹淨,從抽屜裏摸出化妝盒,稍加修飾,情緒也昂揚起來,像所有將要做母親的女人一樣,臉上陡然放射出近於聖潔的光輝,貓樣的眼睛閃閃發亮,充盈著對未來的向往。她伸長脖子,望著空中的某處,一臉神往地說:劉易,要取個有意義的名字,你說取個什麼名字好?

名字?名字不急,什麼事要分輕重緩急。劉易沒有心思考慮名字的問題,他急急地翻著那幾本前蘇聯的著作,一目十行。

我覺得是個女孩,肯定是的!

女孩子好,好。劉易盯著書回答。

那樣的話,劉易,我們不要在這個鬼單位搞了,我們換個地方,到深圳去,我伯伯在深圳當老總。

什麼?

深圳真的好,我去年到深圳玩,幾好的,比我們這裏現代得多,我都玩得不想回,當時就跟我伯伯講了,他講我到深圳去沒有問題,隻要我喜歡就沒有問題,那天我們在世界之窗玩,世界之窗好大,節目好精彩…

劉易從書上抬起頭來,聽任小菲講世界之窗的節目。他其實有點不大相信在這種時候,任小菲還有心情講什麼節目,但任小菲確實在講,講的不是別的硬是節目,講俄羅斯圓圈舞,接著又講非洲土風舞,講得津津有味。

她這是怎麼回事呢?劉易瞪大眼睛,他看到的是一個神彩飛揚的任小菲,是一個沉浸在美麗想象當中的任小菲,她比任何時候都更顯得可愛,她讓劉易生出一種必須要保護好她的痛愛之情,那種痛愛之情在一瞬間竟膨脹得非常強烈,讓劉易再一次伸出手往她脖子上摸去,也讓劉易不由自主地隨任小菲的講述而對她的計劃略加思考。

是啊,對於未來,劉易並沒有一定之規。子龍可以說即將長大成人,男孩子,早些獨立生活,或者說遭受一點生活的挫折,未嚐不是好事,劉易覺得自己沒有多少值得留戀的東西。他跟妻子的關係不能說很壞,但也絕談不上很好,他們像一般人,像周圍大多數夫妻那樣生活在一起,該說的,該做的,早都說過做過了,他們進入一種類似於同夥的狀態,而缺乏這種關係本來最必須的情和愛。劉易為什麼不能理直氣壯地追求新情感新生活呢?比如年輕的新鮮的任小菲。有什麼東西在阻擋他的追求呢?沒有,劉易看不出有什麼阻擋他的理由。當然,妻子可能承受不了這個變更,但一切都會過去,不但是劉易,就連她,也可以而且也應該開始新的更加合理更加幸福當然也就是更加科學的生活。

任何時候,任何情況下,科學都是很重要的,而科學的精神和科學的態度,則尤其重要。

它是這麼一種東西,它通常的作用是使人變得更為聰明,更為理智。所以,作為一名訓練有素的科研工作者,一經涉及科學,劉易就從漫無邊際的遐想中抽出身來,降溫,冷靜。不錯,他為任小菲感動,他的感動是真誠的,具有一種無私的願意為任小菲付出一切代價的勇敢精神,但精神顯然無法代替解決實際問題的辦法,辦法隻能來源於對問題方方麵麵的透徹的了解。

劉易於是再次對任小菲重申他的八字方針:弄清情況,再拿辦法。想想又加上一條:暫時保密。他並且開始引導任小菲同他一道鑽研那些有關遺傳學的著作。事實上,他本人也缺少這門專業的素養。

就這門專業而言,劉易知道的東西並不比一個老百姓多,充其量也就是一些支離破碎的民間說道,或者幹脆就是故事。比方有個這樣的故事:物理天才阿爾貝特.愛因斯坦和金發笨女郎瑪麗蓮,夢露有過一個無聊的玩笑,瑪麗蓮對阿爾貝特說:假如我們倆生個兼具你的智力和我的美貌的孩子,豈不是很妙?愛因斯坦回答道:這想法不錯,但如果事情的結果不幸反了過來,又當如何?這當然隻是故事,說明遺傳的偶然性,說明人對自身遺傳的無能為力。

劉易需要了解的問題其實比較簡單,那就是:假定毛毛確實是他的,又假定毛毛真的生了下來,那毛毛肯定就不像那個一張馬臉的司機,他或者她將在多大程度上像劉易,多大程度上像任小菲,這才是應該搞清的,才是問題的關鍵。對這個關鍵,劉易不甚了然。回憶起來,當時子龍似乎誰都不像,印象裏麵,所有毛毛全都一個樣子。劉易一點把握沒有,他不知道這個毛毛會長副什麼模樣,因為,如果毛毛主要像任小菲,那麼,他或者她不大像那個一張馬臉的司機,問也不大,沒有人會為此大驚小怪,天下太平。那樣的話,劉易和任小菲的關係,就可以在一種從容的,有相當一段時間作為考驗的過程當中,細細加以權衡,找到一個符合兩個人利益當然主要是符合任小菲利益的適當途徑,從而獲取最佳的選擇。

更何況,那毛毛說不定還是那個一張馬臉的司機的呢!

但不論是什麼斯基還是諾娃,蘇聯人都沒有給劉易確定的答案。那些文章明顯太落後了,隻是一般性地涉及遺傳學的有關領域,主要是些基本理論,在概念上兜圈子。比如書上說:遺傳(HE-REDITY):生物子代和親代之間在形態構造、生理特點等方麵相似的現象。遺傳學上則是指遺傳物質從親代傳給子代的現象。借助於遺傳,生物才能“物生其類”。又比如:變異(VARIATION):生物子代和親代之間或子代個體之間的差異的現象。如俗話說的“一

母生九子,連娘十個樣”。

這樣泛泛而談的東西不能解決劉易的問題,他需要了解那些運用了最現代科研手段的因而也是目前最權威最確鑿的試驗結果,他甚至都無須知道試驗的過程,過程往往是冗長和乏味的,而且對劉易毫無意義,他隻要結果。

為此,劉易專門去了省圖書館。

一般說來,到省圖書館去,通常會成為劉易比較愉快的經曆。他去過不曉得好多次了,每次都感覺不錯,在那裏,他可以特別地體會到一個科研究人員的優越之處。

劉易享有一個綠色借書證。這不是普通的借書證,是教科所和圖書館達成的一項協議,以支持和方便科研人員的工作。普通讀者的借書證是紅色的,那些持紅色借書證的普通讀者需要花很多時間查閱目錄,填寫借書單,然後到借閱處排上老半天的隊,說不定,還得為隨便一點什麼小事,——弄壞一隻書角啦,超過正常歸還期限兩天啦,而遭受工作人員的嚴厲訓斥,甚至罰款。

這些與劉易無關。劉易是科研人員,根本用不著查目錄排長隊那一套。他隻要直接走到借閱處前麵,從口袋裏掏出綠色證件,朝裏麵晃一晃,就一定有工作人員,往往還是年輕漂亮的女工作人員為他打開側門,當著那些排成一隊擠做一團的普通讀者的麵,一臉笑容把他讓進去,好像劉易的到來是他們圖書館的榮幸,好像劉易真的是什麼不得了的尊貴人物似的。在那種時刻,對哪怕是年輕漂亮的女工作人員,劉易也總是不苟言笑,麵露矜持,僅略略點頭示意而已,較好地體現了科研人員在待人接物上應有的禮儀。至於劉易的內心,老實講,他倒真覺得自己肯定有些了不起,幾乎像電視裏麵隨時隨地抽出證件晃一晃的便衣警察。就是說,在那種時刻,不知:出於一個什麼原因,劉易反倒不把自己當科研人員,而是設想成了身藏機密神氣活現的警察。

劉易徑直步入書庫,徘徊在浩如煙海的書籍之中。這裏集中了全省的圖書精華,應有盡有。劉易很快找到了他需要的東西,他左抱右摟地搬了一大堆,全是英美法甚至還有以色列人的專著。他發現,盡管改革開放以來,國家方方麵麵取得驚人成就,但人類遺傳學顯然還沒有得到應有的重視,他幾乎看不到一本中國人寫韻有關著作。劉易暗想,可能中國現在需要解決的主要還是溫飽,像這種不能直接產生經濟效益的研究項目,一時還排不上隊。比方,椐劉易所知,一些老、少、邊、窮地區的吃飯穿衣問題,還遠未解決,即便大中城市,也不斷有一批接一批工人下崗,整的經濟形勢雖然是向上的發展的,但成績巨大困難不小問題很多,自然顧不上那些純粹的基礎的科學研究,這種顧不上因此是有道理的,是可以原諒的。劉易抱著書一邊通情達理地原諒著國家,一邊走進那間專門為劉易這樣的科研人員準備的小閱覽室。

閱覽室光線充足,環境整肅,桌椅也比較幹淨。來這裏看書查資料的科研人員一律儒雅,舉止文明,通常是默不作聲,唯恐影響別人的樣子。即或萬一非得講話,也必定輕言細語,更加地顯得文化。劉易找地方坐下,掏出鋼筆和卡片——做卡片是劉易的工作習慣,做卡片的好處劉易不止一次嚐到過,他的準備晉升副高的供於當前小學語文教學若幹問題的剖析及其對策》的論文,就是劉易平日悉心做卡片的結果。實際上,隻要有了足夠多的卡片,餘剩劉易所要做的不過就是穿針引線,一張卡片就是一顆珍珠,把珍珠一顆顆穿起來,就是項練。作為成品的項練相對珍珠而言,無疑有了質的飛躍,所以劉易每每做起論文來不免有水到渠成一揮而就的快感。

關於人類遺傳學,劉易也打算采取此種嚴謹的手法。他首先翻開一本裝幀豪華的英國人的著作,因為在印象裏麵,劉易認為英國人做事最為嚴謹,他希望知道英國人在這方麵取得了什麼樣的進展,可以為他提供哪些有益的見解。

……迄今為止,科學家已在DND即脫氧核糖核酸中發現了可能引發同性戀、多動症、酒癖以及導致好奇心、好鬥性及脾氣性格形成的各種遺傳特征。比如,現在已知,人體中的D4DR基因含有遺傳指令,能夠在大腦中構成許多接受體。這些接受體分布在人的神經元表麵,能夠接受一種叫多巴銨的人腦化學物質,從而持續地引起人們追求新奇的願望。如果一個人的D4DR基因在結構上較一般人的更長,那麼這個人通常會比一般人更具有追求新奇的傾向,比較容易興奮、善變、衝動、性情急躁、喜歡探險……因此,雖然科學家承認,人的性格、行為就像人的氣質一樣,最終主要還靠後天培養,但在不同場所和不同環境下,一個更喜愛追求新奇的人可能成為戰鬥英雄,比如在爆發波黑戰爭的波黑;當然,他也可能成為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凶犯……總之隨著D4DR基因的發現,填補了性格遺傳研究上的空白……

不不不,英國人說的這些雖然表明人家在遺傳學方麵的研究不僅在生理上而且在難度更大的心理上也取得了長足進展,但這不是劉易需要的,對於那個毛毛的脾氣性格,劉易絲毫不感興趣,他或者她的性格將來是好還是不好,與劉易幾乎沒有關係,至少目前看不出什麼關係。唯一重要的是遺傳對相貌的影響,特別是對五官的影響,甚至身材都可以忽略不計。

劉易放棄了為這本書做卡片的企圖,科研工作就是這樣,容不得半點的似是而非,它需要直截了當針鋒相對的證椐。

劉易像閱覽室裏其他科研人員一樣,埋頭苦幹契而不舍,末後終於從比利時人和美國人那裏得到了相關信息,做成若幹卡片。

例如卡片之一:……毫無疑問,我們已經確知每個人能從父母處獲得46個染色體。它們擠在人體內部的每個細胞核中,分為兩組,每組23個,其中包括22個常染色體和一個性別染色體,即X或Y染色體。女性的性染色體為XX,男性則為XY。因此,孩子體內的Y染色體隻能來自父親,X染色體則可由母親或父親雙方提供。染色體中約有10萬個基因,這些DNA碎片決定了我們的外形、思維和感覺。

劉易對這張卡片比較注意,因為10萬個基因這一巨大數字構成的事實,說明人的外形,當然也包括思維和感覺是多麼不可捉摸,任何一種可能放在這樣大的數字裏麵,幾乎都是合理的。劉易現在希望各種可能越多越好,那樣的話,那個目前尚躲在任小菲肚子裏的毛毛,將有構造出千姿百態的可能,因而與劉易的距離越拉越遠,直至毫不相幹。

又例如卡片之一:……1995年,加利福尼亞心理學家尼古拉斯一克利斯滕費爾德通過一個小小的試驗對基因有了進一步了解。試驗對象是一些一歲以內的孩子,試驗內容是為他們找父母。在試驗中,麵對一大群亂紛紛的孩子以及他們的父母,研究者順利辯認出了一個個孩子的父親,而對於誰是他們的母親卻摸不著頭緒。克利斯滕費爾德這樣解釋道:也許一歲以下嬰兒的容貌更多取決於父親的基因,而不是母親。他認為,父親和孩子之間這種暫時的相似性可能是進化過程中的一個花招,目的是讓男人們對自己的父親身份深信不疑。

在做完這張卡片之後,劉易停止了他的努力,因為這張有實證的卡片無異於當頭一棒。它還提醒劉易記起,他的一個表妹,即劉易的姑媽的女,正是在長到將近十八歲時,才開始顯得和自己媽媽有關,在那之前,那個表妹根本像從街上撿來的。表妹小時候還專門就這事跟劉易抱怨過,直到現在,表妹足有三十歲了,開始發胖,毫無意義地才變得跟劉易的姑媽一模一樣。

劉易末後是拖著一雙腳從閱覽室出來的,麵色蒼白,以至站在借閱處外麵眾多普通讀者對他投過來的羨慕的眼光,也不能使他稍微打起一點精神。人類遺傳學沒有給劉易些許安慰,相反,經過慎重而細致的探索,他隻得到了極為不利的結論,為此他萬分沮喪。不過,沮喪歸沮喪,劉易還是相信這一結論,因為他是一個科學工作者,因為科學不在乎你相信或者不相信,就像從前人們不相信地球在轉動但實際上它一直都在轉動一樣,它就在那裏,它是客觀的存在。人類遺傳學正是這種意義上的一門科學,劉易相信這個美國人的結論,相信至少在孩子出生以後的一個有限時期內,孩子會更多地像父親,而不是像母親。

那個毛毛如果不是長一張馬臉,就必定跟劉易一樣,生得圓頭圓腦,極有特征讓人一望而知底細。

回家的路上,劉易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裏,心神不定。這個城市正在發生翻天複地的變化,馬路不斷拓寬,車流如潮,每天都有舊房子和並不舊的房子被拆掉,到處都是基建工地,新的大樓像時髦俗氣的女人,穿得鮮豔奪目,閃耀著玻璃的金屬的或者塑料的光輝,說明這個世界確實是物質的。同樣也是由物質構成的劉易似看沒看地走在街上,物質於他現在已經退到了第二位,他徹底沉沒在自己的思想裏麵,在這段時間,他是精神第一的,物質世界不對他構成任何影響。他眼光虛幻,步履飄移,結果好幾次撞到別人身上,其中有次還遭到一個女人的責罵。那女人生得凶惡,翻著白眼扯大喉嚨指定劉易一頓亂罵,好像被調戲了似的。劉易平靜地望著女人,沒有作出反應。這女人隻是引起了他的聯想,他想在大約兩百多天之後,那個肯定會更像父親的毛毛一但生下來,劉易將有能遭受更多的白眼和責罵,——當然,首先是背後的,竊竊私語的議論、猜疑,是對先前一些蛛絲螞跡的分析和判斷,以及隨之而來的恍然大悟,然後才是公然的白眼和指責。他的略帶傳奇色彩的事跡正好可以滿足大量小市民的心理需求,將像流行歌曲一樣廣為傳播。同事、朋友、親戚、領導特別是那個長一張馬臉的司機,將會給劉易極其沉重的打擊,那是簡直一定的。讓劉易這樣的科研人員承受這種性質的壓力,顯然特別不適當。劉易不是j般人,不是那種小商小販或者反正地位低下的無業人員,劉易是個有身份的人,在教育界,甚至多少還有一定影響。況且劉易還有子龍,還有妻子,嚴重的內哄將造成什麼樣的傷害簡直不堪設想。

從這一角度考慮,任小菲肚子裏的,就不是一個簡單的毛毛,完全等同於一顆定時炸彈。

但換一個角度考慮問題,也不全是黑暗一片。有失便會有得,那個毛毛同時也給劉易指出了一種全新的生活圖畫,這圖畫任小菲已經有過具體描繪,雖然也許過於浪漫,但任小菲確實那麼年輕,可愛,一份充滿活潑情趣的日子,不正是劉易暗中需要和盼望的嗎?不破不立,定時炸彈固然是破,但立也在其中了,這原是很哲學的。

這種哲學式的思考,給劉易指出了多種方向,讓他左右為難。

他身心疲憊地走在繁華的大街上,有意無意延宕著回家的時間,他好像想了許多,又好像什麼也沒有想,不過,無論他想的或者投有想的,總總都比較深刻。以至直到晚上,劉易在床上輾轉反側夜不能寐;以至黑暗中妻子朝他伸過來的明顯充滿溫情的手,反讓他嚇一大跳。

他當時渾身一激楞,脫口說:幹什麼!結果使得妻子也和他同樣嚇一大跳,妻子大惑不解說:什麼幹什麼?

劉易真是太難了。

其時,距離那個星期四,已經過去整整八十天。

在接下來的幾天裏,劉易更傾向於一次性解決。他覺得這是經審慎研究以後所能得到的唯一最穩妥的辦法,可以一了百了。他在老周麵前做出種種姿態,尋找諸般借口,冠冕堂皇地,一次又一次往資料室跑。他希望做通任小菲的工作,使兩個人看法一致,齊心合力,共渡難關。

他當然不會讓任小菲過份傷心,對一個即將做母親的人,劉易持一種十分同情十分理解的態度,措辭上,自然小心而平和,避免所謂“做掉”一類的粗魯說法,盡量使用文明的、含蓄的、曲折迂回的禮貌用語。

例如:小菲,你是不是覺得有什麼不舒服的感覺?孕娠反應有時候是非常曆害的。

或者:日本有個專家介紹說,新生兒出生的季節對智力影響很大,以秋天出生的孩子智商為最高,大概跟莊稼也要在秋天成熟一個道理,你算一下,你好像正好在春天生,而不是在秋天生。

或者:其實人都是想不通,好多人急急忙忙想當父母,須不知,隻要孩子一生下來,一切都得圍繞他轉,哪裏還有自己的生活?做牛做馬罷了。

等等等等,諸如此類旁敲側擊的話語,從劉易口裏和言悅色吐出來,卻似乎隻對任小菲起到隔靴搔癢的作用。劉易在任小菲的桌子麵前踱來踱去,一雙手端在肚子上,跟教授樣的語重心長。但任小菲好像不明白,一邊聽劉易說著,一邊心不在焉有自己的考慮。她皺起眉頭,時不時打斷劉易循序漸進的話語,問一些在劉易聽來十分古怪的文不對題的問題。

例如:去年所裏胡大姐懷孕的時候,真可怕,長一臉蝴蝶斑,我到時候會不會長蝴蝶斑?

或者:書上講懷孕期間要多運動,我現在每天坐車上班,根本沒有一點運動,你看我是不是以後走路好些?

或者:我媽媽講要吃雞湯,我老倌倒好,他要我到飯店裏去吃,說是懶得搞,世界上居然有這號男人!你看,我的臉色越來越不好了。

他怎麼這樣不照顧你?這個時候就是要加強營養,雞湯我去搞!劉易想都沒想就領了任務,雖然他覺得任小菲不但臉色不差,似乎比以前還更好一些,更光潔,更明亮,也更富有朝氣。

任小菲於是說:一定要母雞,土雞。

劉易所做的工作總是不能達到預期目標,總是說著說著就被任小菲扯到不知什麼地方去。他也不能老往樓上跑,跑得太多,別人就會疑心,認為不正常,知識分子成堆的單位特別注重這類問題,人人都像正人君子。劉易隻能在心裏暗暗著急,他一天到晚想著那個毛毛,想著那個毛毛將來的模樣,這影響了他的正常生活,回了家也魂不守舍,跟玻璃前麵的蒼蠅一樣轉來轉去,神情呆滯。劉易的坐在那裏看電視或者打毛衣的妻子不免疑惑:你轉來轉去幹什麼?你轉得我頭暈。劉易隻好安靜下來,看書,看報,抓到什麼看什麼。無論看什麼,劉易的思想都像長了強勁有力的翅膀,固執地往任小菲肚子上空盤旋。不僅如此,這種狀況還影響到劉易的本職工作,除開練習冊被一天一天耽擱下來,還放棄了一個難得的科研課題。

說起來,劉易雖然在教科所工作不少年頭,但並沒有正經參加幾個像樣的課題,原因很簡單,缺乏科研經費。他們隻能做一點小小不言的,少花錢的,例如小學一年級學生與六年級學生注意力、觀察力之差異一類的測驗,所取樣本總是少而又少,結果分析隻能泛泛而談,連代表性都值得懷疑,算不得科研頂目。但這次,所裏好不容易領到了由中央教科所牽頭的一個國家級課題,主要是全方位調查貧困山區小學教育基本現狀,以幫助有關部門製訂相應政策,促進落後地區義務教育的發展。像這類課題,經費就不成其為問題了,這是個機會,把自己的名字列入國家級課題組,從來人人向往。劉易從各方麵看都是合適人選,有一定經驗和能力,年齡相當,身體不錯,正好到山區跑。他本來是有份的,但主動提出放棄。要不是大家一門心思爭取人選,沒有過多關注劉易為什麼要退出課題組,說不定這一放棄的身就可能引起不必要的麻煩與猜忌。在這種時候,這種情況下,劉易覺得根本離不開,更不必說到什麼邊遠山區瞎跑了。他必須守在任小菲身旁,時刻掌握事態的發展進程,及時提出各種正確合理的建議,采取行之有效的措施。

他果然買了隻母雞。這是他真正能夠實施的極少措施之一。劉易利用妻子上班的時間溜回家把雞燉好,選好處的肉裝上一碗。為了把這碗雞送到任小菲手上,他在碗外麵套了好幾個塑料袋,直至形狀上看不出裏麵裝的到底是什麼物件。當劉易提著它踏進教科所時,心上還是不免緊張,他想好了,假如有人問:劉易呀,提的什麼東西啊?劉易準備不作正麵的具體回答,那樣反而容易露餡,他將含糊其辭,同時迅速離開那個愛管閑事的家夥。但沒有人對劉易手裏的東西發生興趣,他一路順利直達資料室,覺得自己幾乎像電視裏潛入敵人指揮中心的特工人員。劉易看著任小菲一口一口吃得繞有興味,心情很複雜。他覺得,如果任小菲同意那種一次性的解決辦法,那她真應該多吃幾隻雞,那種辦法顯然是很傷身體的,劉易願意為她搞無論多少隻的雞。但現在任小菲吃雞的道理好像並不充分,相反,這隻雞如果真的很有營養價值,那它現在顯然起的是反作用,它隻能促使那個毛毛生長壯大,使得一次性的解決方案越來越無從實行。但劉易還是說:這個時候,營養是很重要的,書上說了,胎兒對蛋白質的要求比較高。

嗯,嗯,嗯,任小菲邊吃邊用嗯來同意劉易的見解,直到吃得差不多了,才說:這不是土雞,是一隻洋雞。

怎麼不是?是土雞,我再三問過的。

那你是上當了,不過味道還是蠻好。任小菲很有經驗樣的。

劉易隻好順著她說:反正都是雞,重要的是蛋白質含量,從營養學角度看,每百克土雞肉洋雞肉所含蛋白質都在21.5克上下,無所謂土洋之分的。

那到也是,我其實也並不是要吃雞,主要是想看你願不願意為我做事。任小菲說著,很頑皮地笑。

劉易卻是一點也沒有好心情。

後來,劉易的妻子回家發現燉好的雞湯,倒也沒有多事,因為劉易有時心血來潮,也是喜歡在家裏弄弄菜的,於是還表揚劉易,希望劉易以後更經常地幫她減輕負擔。到全家人吃飯時,妻子卻提出了另外的疑問。吃著吃著,妻子說:這雞太瘦了,尋不到幾塊正經肉,這是不是一隻整雞?

當然是,我守著人家殺的。劉易解釋道。

那也不一定,現在做生意的壞得很,當麵就可以搞鬼。

劉易其實也有疑問,故意說:這雞怎麼吃著像土雞的昧?

這哪是土雞的味,明明是洋雞,土雞貴得多。

結果這隻雞弄得劉易橫豎不高興。他痛苦地設想,毫無疑問,那個吸收了許多蛋白質、氨基酸、核黃素、尼克酸……的毛毛正一刻不停地加速成長。

劉易對國際局勢的特殊關注,起源於去年七月的一份參考消息。雖然他一向關心國內外大事,但那一段心上心下,實在沒有顧上。那天上班,幾個男女同事到劉易辦公室串門,說東道西。議論過一陣王所長,又議論過不久要進行的職稱評定,一個女同事忽然說:曉得不?任小菲懷毛毛了!幾個人立時興趣盎然,真的嗎?真的嗎?說起像任小菲這樣的年輕人,大家既有點看不上又很妒嫉,不像中老年一代,可憐見吃過好多苦,任小菲他們完全是坐享其成,碰上了好時代,但他們照例不懂知恩求報,隻曉得吃喝玩樂。大家議論到任小菲的一件連衣裙,說是要一千多塊,於是全都嘖嘖嘖地嘖成一片,又估計以她的嬌生慣養,肯定用不多久就會早早請假休息,再分析她的膚色雖然好,但她男人不行,長相也差勁,要是毛毛像任小菲還好說,要是像她男人,那就真是看不上眼……劉易在一旁聽著,心裏直是打鼓。任小菲怎麼搞的,叫她保密她不聽,弄得全所都知道了,再要去做掉,豈不又多層麻煩!而且,這些人在胡扯什麼?包括老周在內好幾個都號稱有高級職稱,哪裏有點科研人員知識分子的味道?庸俗不堪,跟這樣的人隻有無可奉告。劉易於是一言不發,板著臉看參考消息。

後來,劉易突然打斷他們的胡說八道,說:有麻煩了。

幾個說話的人都掉過頭看劉易,問什麼麻煩。

劉易一個字一個字說:東南亞金融危機。

他這麼樣說著,好像有點聳人聽聞,因為那時候大家剛剛體會完香港回歸的喜悅,情緒蠻好的,一點也不曾認識到這個新出現的危機的嚴重性。但劉易不同,就像他自己一向認為的那樣,他是知道劉易對國際局勢的特殊關注,起源於去年七月的一份參考消息。雖然他一向關心國內外大事,但那一段心上心下,實在沒有顧上。那天上班,幾個男女同事到劉易辦公室串門,說東道西。議論過一陣王所長,又議論過不久要進行的職稱評定,一個女同事忽然說:曉得不?任小菲懷毛毛了!幾個人立時興趣盎然,真的嗎?真的嗎?說起像任小菲這樣的年輕人,大家既有點看不上又很妒嫉,不像中老年一代,可憐見吃過好多苦,任小菲他們完全是坐享其成,碰上了好時代,但他們照例不懂知恩求報,隻曉得吃喝玩樂。

大家議論到任小菲的一件連衣裙,說是要一千多塊,於是全都嘖嘖嘖地嘖成一片,又估計以她的嬌生慣養,肯定用不多久就會早早請假休息,再分析她的膚色雖然好,但她男人不行,長相也差勁,要是毛毛像任小菲還好說,要是像她男人,那就真是看不上眼……劉易在一旁聽著,心裏直是打鼓。任小菲怎麼搞的,叫她保密她不聽,弄得全所都知道了,再要去做掉,豈不又多層麻煩!而且,這些人在胡扯什麼?包括老周在內好幾個都號稱有高級職稱,哪裏有點科研人員知識分子的味道?庸俗不堪,跟這樣的人隻有無可奉告。劉易於是一言不發,板著臉看參考消息。

後來,劉易突然打斷他們的胡說八道,說:有麻煩了。

幾個說話的人都掉過頭看劉易,問什麼麻煩。

劉易一個字一個字說:東南亞金融危機。

他這麼樣說著,好像有點聳人聽聞,因為那時候大家剛剛體會完香港回歸的喜悅,情緒蠻好的,一點也不曾認識到這個新出現的危機的嚴重性。但劉易不同,就像他自己一向認為的那樣,他是知識分子。

這就涉及劉易日常的一個看法:什麼是知識分子。這問題在教科所本不成為問題,人人想都不想覺得自己當然是知識分子。對種自以為是的態度,劉易常覺得可笑。他以為,教科所沒有幾個知識分子,因為真正意義上的知識分子,決不是單純以學曆職稱來判斷的,有學曆有職稱可以稱為腦力勞動者,甚至可以是專家,但不一定是知識分子。知識分子是一個更高更廣闊層麵上的概念,最重要的是,知識分子務必具備自由精神與獨立人格,對世間萬物有純屬個人化的的思考同見解,而決不從屬於任何哪怕是權威的意誌。這就是知識分子與普通腦力勞動者的根本區別。為了表明這種區別,劉易再一次沉重地說:東南亞金融危機。

辦公室裏的幾個人還是摸不著頭腦,不明白劉易何以要把東南亞金融危機看得如此恐怖,他們互相望望,然後一齊看定劉易,很疑惑樣的。

劉易就不客氣地哼一聲,然後慢條斯理作出解釋。事實上,劉易從那張參考消息上確也發現了問題,腦子裏有過敏銳的一閃。他的道理是:全球都在關注東南亞金融危機,但我們呢?看看國內的報紙,幾乎沒有一家對此表示了興趣。參考消息上轉載了包括美聯社、法新社、路透社、德新社、塔斯社等在內的多家傳媒對此一危機的特別關注,措辭嚴重,語調悲觀。中國的輿論是怎麼回事?是遲鈍,還是另有深層次原因?不得而知。但無論如何,這是不正常的,一個緊鄰東南亞的經濟上正在起飛的大國,不應該無動於裹。劉易接著向那幾位他認為隻能稱做腦力勞動者的同事介紹了危機的大體情況,說明從7月初泰國政府決定實行浮動彙率製開始引發的金融風暴正一日千裏席卷亞洲震蕩全球。可惜,在這之前劉易並沒有對危機作過專門研究,暫時還隻能一般性地談談,盡。譬如此,他仍然不乏犀利的見解。

劉易說:一般說來,金融危機的首要表現是通貨臌漲,貨幣貶值,導致銀行擠兌、公司破產、老板自殺、社會動亂的情況在所難免,這是有無數先例的,比如美國在本世紀三十年代爆發的經濟危機曾經創造自殺人數的最高記錄,紐約市在一天之內……

慢著,慢著,老周打斷了劉易對曆史的回顧,一臉驚惶地望著劉易說:美國不關我們的事,你隻說中國,對中國會有什麼影響?辦公室裏的其他人也如老周一樣關起心來,眼巴巴等待劉易進一步分析。

劉易想想就好笑。他知道老周的心思,這個人一輩子省吃儉用,大概也存了一點錢,每次銀行利率下調,老周都如喪考妣。他一直拿不定主意,是繼續存銀行還是冒風險投入股市獲取更多利潤,為此他常常痛苦不堪。他雖然沒有一份股票,但每日必看報上的股市行情,漲了就痛心疾首,後悔沒有大膽賭一把,好像真掉了錢包似的;跌了則竊喜不已,慶幸自己沒有上當。像這種檔次的人,怎麼夠得上高級職稱?還怎麼談得上知識分子!

劉易是一百個看他不起了,決心好好嚇他一下。他把身體後仰,雙目微閉,作深刻思索狀,沉吟一番,然後搖著頭,幾乎是悲哀地說:中國經濟與東南亞經濟息息相關,唇亡齒寒,影響怕是在所難免啊。

他快活地看見老周臉都白了。

其他幾個同事旋即就將要到來的金融危機作種種未雨稠繆的考慮,說到彩電洗衣機和許多家電的降價,大有屯積居奇的企圖。

這就是中國的所謂知識分子,這些人的思想,意識,談話,跟菜市場的小商小販別無二致,怎麼能指望這樣的人成為社會中堅呢?且不說還要依靠他們去完成科教興國的重大戰略目標了。劉易真的覺得了悲哀。

劉易而且確實心情很壞。任小菲把秘密泄露出來,弄得他被動,無法掌握事態進程,他為此很不滿意。劉易希望跟任小菲認真談一次,作一次攤牌似的談話看來是不可避免了。他扔下辦公室裏七嘴八舌的幾個人,逕直到資料室。門開著,裏麵空無一人,桌上是任小菲丟的幾包話梅、五味薑、泰國圓田牌無花果。她桌上以前經常有這類東西,表示著一個女孩子的身份,現在這些東西意義不同了,證明著育兒手冊上所說的孕娠反應。劉易從樓上下來,在各間辦公室睃巡,希望找到任小菲。他在經過財會室時聽到了任小菲的聲音,任小菲正在向即將退休的女會計討教養毛毛的經驗,女會計是養過三四個毛毛的。劉易聽見任小菲高聲說:快三個月了,一點都不顯形,根本看不出。劉易裝得沒事人一樣踱進去,看見任小菲正隔著那條一千多塊的連衣裙上上下下摸著自己的肚子,有點恬不知恥的意味。不知為什麼,女人隻要一懷毛毛,就有這種意味,連任小菲都不能例外。心懷不滿的劉易在臉上布置好笑容,說:扯得蠻熱鬧啊,這地方我是不敢隨便來的,銀錢重地。他想暗示任小菲,要她離開這地方。但老會計答道:你哪裏是不敢來,你是看我們不起,我們又不是科研人員,搞不得科研,隻曉得扯女人家的事。劉易隻好汕汕地笑著,拿眼睛瞟任小菲。任小菲依舊懵懂,自顧地說:都講毛毛穿舊衣好些,穿百家衣不得病,劉易,你屋裏劉子龍細時候穿的衣還在不?

劉易心都灰了,他看得出,一次性的解決辦法,最好提都不要提,他是完全沒有一點的希望了。劉易繼續笑著,回答任小菲說:我想想看,回去給你找找看,子龍穿過的衣,理論上是應該還在的。

任小菲和那老會計就哈哈哈放肆大笑,好像劉易說了什麼極為可笑的話,而且,尤其是,任小菲笑的時候,還繼續用一隻手摸著肚子,徹底一副恬不知恥的相。

事情就在這種稀裏糊塗的狀態中不加控製地發展。對任小菲,劉易深感束手無策。使他特別不解的,是任小菲的態度發生了急轉直下的變化,在最開始的短暫焦慮——當時劉易還很為任小菲的焦慮擔心,現在看來,正是那種焦慮才是他們共同的東西,它把他們緊緊聯係在一起,使他們之間充滿了同謀才有的休戚與共的命運感——風一樣刮過以後,她不再提及那個毛毛的歸屬問題,就仿佛那不是一個問題,那個毛毛肯定是她的,這就足夠了,如同台灣島屬於中國的不成疑義一樣。

她開始像所有那些急衝衝想充當母親角色的女人,逢人便介紹她體內的任何一點響動,那響動也許與懷孕了無幹係,但一律被她肯定,並加以形容、比劃、誇張。在談到那個毛毛時,她神清氣爽滔滔不絕,不但涉及一般性的諸如毛毛的性別、體重等,還連帶到人奶與瑞士雀巢牌奶粉或荷蘭乳牛牌奶粉的差別,甚至毛毛將來學理科還是文科也在與人認真商榷激烈爭論之列。她對這些新鮮的事物一下子充滿了極度的興趣,也隻對這些事物表示著興趣,原先同劉易一道憂心仲仲的問題根本不在議事日程以內,仿佛從來不曾有過,仿佛她已經找到了新生活。

劉易被甩在事情以外,眼睜睜地目睹那種叫做母性的東西,一天天在任小菲身上被激發出來,生發起來,蓬蓬勃勃,天天向上,害得劉易心急如焚。

有回劉易終於在走道上攔住任小菲,——她總是在別的科室串門,已經不大容易找到她了。劉易賊似的四麵看看,走道裏沒有旁人,很安靜,布滿夏日的陽光,揚溢著光明正大的氣氛,便壓低了聲音說:小菲,你看,那件事我們還得再三考慮考慮,萬一這毛毛....

說什麼呀你!任小菲說著,聽都不想聽劉易的道理,並且很靈巧地一扭,像跳國標一樣,從劉易身旁繞過去,末了還回過頭朝劉易揮揮小拳頭,嗔怒道:不要你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