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那條一千多塊的連衣裙是純白色，不知什麼料子，飄逸流動，在陽光燦爛的走道上白蓮花般地穿行，真是雍容華貴。她而且看上去精神煥發感覺良好。劉易張著嘴，呆望著任小菲消失在走道的盡頭，好一陣沒有動挪。太陽很大很明亮地照著劉易，他的額頭上泌出一層薄薄的毛汗，橫著幾道說深不深說淺也不淺的皺紋。他的腦袋確實很圓，像眼下滿街的西瓜那樣圓，加以他的肩膀也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表露出圓滿的而非有棱有角的狀態，他已經有點發胖了。他的有點發胖的身軀把汗衫撐得光溜而沒有皺褶，汗衫是公家發的，上麵印著：喜迎香港回歸。
劉易孤零零地站在走道上，像被遺棄了似的。先前，那個說話嬌滴滴的女朋友忽然宣布說不跟他好了耐，得到的就是這種感覺。劉易沒有想到作為中年人，作為一個有一定成果的科研人員，特別是作為一個有獨立見解的知識分子，竟然還會有幸遭遇年輕人的命運，對此他毫無思想準備。他的思想準備，倒主要是針對另一類情況的。比如，任小菲完全可能死活纏住他，不放他走，不讓他喘息，抓住機遇拚命要吊在他身上。或者，任小菲也可能意誌消沉，成天怨天尤人，惡語相向，從另一角度來折磨他，懲罰他，直到他為一時快活付出足夠大的代價。但事實根本不同，任小菲的作為完全讓劉易猜不透，他覺得她有些反常。先前，嬌滴滴的女朋友不跟他好了時，劉易的態度主要是自暴自棄，那時他年輕，沒有經驗，心理素質比較差，連身體也比較差，他大病了一場，末後幹脆把自己做爛船劃，相信一生的幸福從此已經完蛋了。現在的劉易成熟得多，處理這種情況的方法也就冷靜得多，合理得多。他呆望著白衣仙女一樣的任小菲消失在走道盡頭，隻覺得她更像一個以前從沒接觸過的全新課題。
以這種做課題的態度和思維，劉易分析了如下可能：
A、在毛毛生下來之前，任小菲可能不再找劉易的麻煩，總之，她要把他或她生下來再說；
B、如果毛毛一望而知是那個司機的，則萬事大吉；
C、如果毛毛一望而知是劉易的，則任小菲可能回過頭來再與劉易交涉，挾毛毛而令劉易，達到建立新生活的目的；
D、如果毛毛一望知是劉易的，任小菲也可能采取視而不見的駝鳥政策，此種情形下，劉易隻得與她默契配合，哪怕人人都在講這個肯定越講越離奇的故事，因為真要確定一個孩子的父親，並不是樁容易的事，比如做所謂血親試驗，將涉及醫學的法律的道德的等等一係列複雜問題，事情鬧到那種地步的機率極小，可以不予考慮。
因此，目前劉易將無從控製和插手事態進程，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等待那個毛毛終於誕生的一天，然後伺任小菲而動。這顯然是一種很被動的等待，等待從來都是被動的，乏味的，而且吉凶未卜。
這等待使劉易對那個毛毛發生了抑製不住的關切，幾乎使他在某種程度上也成為孕婦。他設身處地用心估摸著體會著毛毛在任小菲肚子裏的一舉一動，伸伸小手，動動小腳，耐不住寂寞地翻動一下整個身體，感受到每分每秒的生長發育。如果任小菲走路，或者站立，或者坐下，或者躺在床上，總之對任小菲的無論哪種姿態，毛毛都將順應形勢的變化而作出適當調整，本能地獲取一份舒、心與愜意，隻不過還不會表達那種舒心與愜意罷了。他或者她暫時當然是呆在黑暗中的，看不到半點光明，並且浸泡在一種被古怪地稱為羊水的液體裏麵，呈半懸浮狀，通過一根粉紅色臍帶令人不可思議地吸收包括氧氣在內的所有營養。這無疑是一種非常特殊非常神奇的狀態，令劉易魂不附體，坐在辦公桌前呆頭木腦，極像了老周的入定。
嘿，嘿！通常需要老周連嘿幾聲，劉易才如夢方醒。醒來就驚
恐地問：什麼？什麼！好像不幸就要降臨似的。他眨巴著細眼睛，
不知今夕是何夕。
可能老周的情況簡直還稍好一點，因為自從劉易介紹過東南亞金融危機以後，他變得警醒多了，入定的時間大為減少，並積極參預這一全球性的重大事件，翻閱大量報刊資料，作一些莫明其妙的預測。自認為如今也略知一二的老周懷了希望說：劉易，我個人覺得東南亞危機和我們關係不大，所裏搞政治學科的陳研究員說金融危機是資本主義的產物，我們製度不同，政策不同，怎麼會影響到這裏來呢？
不要聽老陳的，他曉得什麼！他肚子裏還是五幾年那套東西。劉易對陳研究員從來不以為然，說到國際時事，劉易就比較有興趣，很耐心地告訴老周：金融危機與社會製度固然相關，但它有自己的規律，經濟規律往往超越政治製度之上，在目前全球一體化傾向加劇的大氣候下，世界經濟的走向更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誰也跑不掉的。
劉易的講授不但有理有椐，還特別具有不容置疑的神氣。老周聽了就緊張，就越發不曉得是繼續在銀行裏存錢好還是趕快炒股的好，他翻動那些報紙的枯瘦的手指都在打顫。劉易雖然認為老周檔次低，但仍願意給他上課，給老周上課，講授這樣重大的國際性事件，務必需要他集中精力，運用所學知識和技能，調動一切智慧與想象，方能左右逢源，上下縱橫，字字珠璣，直教得老周點頭稱是。
特別重要的是，劉易意識到，當他給老周上課時，他真的就忘記了那個迄今還麵目模糊的毛毛，他現在迫切需要忘記和擺脫那個毛毛，毛毛對他的工作和生活影響太大了。最初，劉易曾經還自然地有過一絲做父親的對那個毛毛的溫情，現在是一點都不存在了，他甚至還很不公平地不喜歡那個毛毛，恨那個毛毛。
關於東南亞金融危機，顯然是一個比任小菲更有潛力可挖也更令人愉快的課題，有那麼多情況、資料、數據需要熟悉和掌握，不但涉及經濟，還連帶政治、文化、乃至日常生活。例如由於危機引起的貨幣貶值，反而吸引大量赴東南亞旅遊的客源，因為現在他們手上的一塊錢可以當好幾塊錢用，說明經濟活動確實是一種異常複雜充滿變量的社會現象，就當然不是老周之流可以深入其中的了。
劉易開始對危機有了某種偏愛。如果一個危機能幫助他遠離那個倒黴的毛毛，他不偏愛那個危機是沒有道理的，因此劉易很嚴肅地對待它，像呆在羊水裏麵的毛毛一樣，把自己沉浸在危機之中。他發現所裏的報刊遠遠不夠使用，難以披露一切的真情實況，尤其是中國政府好像予已無關的態度，令他疑惑不已，怎麼可能呢？政府的鎮靜的態度，非但不能使劉易對本國經濟樹立信心，相反他確信這背後一定大有文章，說不定還蘊釀著巨大的震動呢！
劉易為此到電器商城買回一架十二個波段的數字調諧收音機。當時他對那個眼圈畫得跟熊貓樣的小姐說：買台收音機，要比較好的。
小姐說：進口的還是國產的？我們這裏收音機很多。老周檔次低，但仍願意給他上課，給老周上課，講授這樣重大的國際性事件，務必需要他集中精力，運用所學知識和技能，調動一切智慧與想象，方能左右逢源，上下縱橫，字字珠璣，直教得老周點頭稱是。
特別重要的是，劉易意識到，當他給老周上課時，他真的就忘記了那個迄今還麵目模糊的毛毛，他現在迫切需要忘記和擺脫那個毛毛，毛毛對他的工作和生活影響太大了。最初，劉易曾經還自然地有過一絲做父親的對那個毛毛的溫情，現在是一點都不存在了，他甚至還很不公平地不喜歡那個毛毛，恨那個毛毛。
關於東南亞金融危機，顯然是一個比任小菲更有潛力可挖也更令人愉快的課題，有那麼多情況、資料、數據需要熟悉和掌握，不但涉及經濟，還連帶政治、文化、乃至日常生活。例如由於危機引起的貨幣貶值，反而吸引大量赴東南亞旅遊的客源，因為現在他們手上的一塊錢可以當好幾塊錢用，說明經濟活動確實是一種異常複雜充滿變量的社會現象，就當然不是老周之流可以深入其中的了。
劉易開始對危機有了某種偏愛。如果一個危機能幫助他遠離那個倒黴的毛毛，他不偏愛那個危機是沒有道理的，因此劉易很嚴肅地對待它，像呆在羊水裏麵的毛毛一樣，把自己沉浸在危機之中。他發現所裏的報刊遠遠不夠使用，難以披露一切的真情實況，尤其是中國政府好像予已無關的態度，令他疑惑不已，怎麼可能呢？政府的鎮靜的態度，非但不能使劉易對本國經濟樹立信心，相反他確信這背後一定大有文章，說不定還蘊釀著巨大的震動呢！
劉易為此到電器商城買回一架十二個波段的數字調諧收音機。當時他對那個眼圈畫得跟熊貓樣的小姐說：買台收音機，要比較好的。
小姐說：進口的還是國產的？我們這裏收音機很多。
劉易猶豫一下，習慣性地采取了中庸之道，說：最好是合資的。劉易看不上國產貨，標價幾十塊的國產貨連外觀都不能給人好感。進口的又太貴，他注意到，一台稍好的索尼收音機在一千以上，這使劉易無法接受，他眼下的課題純粹是民間性質，沒有誰撥經費的。在反複選擇後，劉易比較中意一台標價三百元的深圳一家合資工廠的產品。
小姐說：先生很有眼力的，這個性能價格比是最合適的了，數字調諧，帶記憶功能，定時自動開機，是最新的產品。
我主要是要靈敏度，特別是短波的靈敏度要好。
小姐進一步指出：就是靈敏度特別地好，你看，一個中波，一個調頻，短波分做十段，總共十二個頻道，靈敏度太好了，全世界都收得到，先生一看就是有知識的人，懂行。
劉易便高高興興付了錢，覺得那隻小小的收音機拿在手裏沉甸甸的，很有份量很值得信賴似的。直到他在另一個店子看見同樣的東西卻隻標二百五十元時，才記得自己根本沒有討價還價。
但這實在是架好收音機，如那位小姐所說，全世界都收得到。美國之音，倫敦BBC，日本NHK，等等，無論。這架收音機給劉易提供了許多報紙上看不到信息，包括新聞，甚至是現場的新聞與新聞後麵的背景，以及權威的評論，各類信息應該說是全麵，準確，特別是及時的。及時這一點很重要，比如，劉易今天得到的消息，明天我們的報紙上也可能登出來，劉易早一天，哪怕早幾個小時公布，也給人未卜先知的印象，是說明水平的表現。
多種報章雜誌，電視，加上全世界都收得到的收音機，劉易對東南亞金融危機的研究，確實上了一個新的台階。他在辦公室的上課，影響日漸擴大，聽眾也越來越多，雖然老周從始自終還是最用心的一個。常常是，辦公室的椅子根本不夠，有些同誌不能不站著聽，就是站著聽也決無怨言，都聽得很投入，都在努力試圖跟上劉易的思維和形勢的發展——王所長作報告，什麼時候有人這麼專心過？每每隻要等他念了報告的開頭，比如他念道：在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以來的方針……底下就照例亂成一團，以至王所長不得不再三中止報告，奮力維持會場秩序，跟幼兒園老師似的。王所長遠沒有劉易那樣的魅力。
劉易端坐在辦公桌前，從容麵對聽眾，手裏玩著一支鉛筆，或是米達尺，眉頭稍蹙，目光深沉，很為每況愈下的局勢所苦惱，因而顯得憂患與深刻。他的教學內容不僅汪洋姿肆，鋪天蓋地，而且往往突然還矛頭一轉，直指某個十分微觀的去處，加以層層剖析。
他說：危機固然是過來東南亞泡沫經濟所致，但必也有引爆的直接起因，這就需要說到一個叫索羅斯的人物。
誰？誰？哪個索羅斯？聽的人都不知曉索羅斯為何許人物，紛紛發問。
劉易就在嘴角上微笑一下，對同事的孤陋寡聞含糊地表示一點輕蔑，然後再侃侃而談。索羅斯，劉易說，原籍匈牙利，猶太人，對他的職業，中國人可能都缺少了解，他是著名的國際炒家。
國際炒家？啊呀呀，聽眾當中包括研究員副研究員一律驚歎不已，原來世界上竟還有這樣的職業，真是匪夷所思。
劉易說：索羅斯有龐大的智囊班子，專門研究世界各國經濟，當人們紛紛稱迅速發展的泰國為東亞第五虎時，索羅斯卻看到了，泰國一片繁榮後麵的巨大危機，比如未收回貸款占國民生產總值的比例在很短時間內從65%上升到135%，而所欠外債1060億元已經超過外彙儲備近兩倍，與此同時泰國人大手大腳的消費令西，方闊佬都瞠目結舌，這是最典型的泡沫經濟，是索羅斯做夢都想要。
的機遇，他於是聯合一批炒家組織巨額資金，對泰銖發動包抄進攻。就是說，他們大量買人預期泰銖彙率下跌的泰銖美元期貨合同，穩坐釣魚台，靜等五光十色的泡沫爆炸，然後大賺其錢。
當然，這種投機生意不是轉眼就賺的，是高智商高科技高風險的生意，——說到這裏，劉易稍稍停頓一下。通常，他說一段都是要停一下的，喝口茶，環顧室內聽眾，都很專心專意，都一副聞所未聞的式樣，他才接著說：實際上，這回索羅斯的操作悄無聲息，足足在暗中持續了大半年，等到泰國政府有所察覺已經為時太晚，絞索已經套住脖子並且飛快抽緊，結果就有後來所謂黑色的7月2日，這一天，泰國政府被迫放棄保護幣值的努力，宣布決定實行浮動彙率製，泰銖完了，不斷貶值，很快貶到將近50%，這就意味著，以美元結算的泰國所有的外債全部翻一倍，而以美元結算的國民財富的一半則化為烏有，你們想想看，可怕不可怕！
眾人全體麵麵相覷，顯然是覺得很可怕的樣子。
不止如此！劉易進一步指出：當代經濟的特點之一就是全球化，泰國剛焦頭爛額，旋即連帶馬來西亞，菲律賓，印度尼西亞，新加坡，甚至韓國、日本這樣的經濟堡壘也不能幸免，許多大公司大企業紛紛倒閉，擋不住席卷而來的危機大潮，這就像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是地道的多米諾骨牌效應，多米諾骨牌……劉易說著，把桌上文具盒裏的一盒紅星牌曲別針、一盒三角牌釘書針、一塊帶香水昧的長方形橡皮擦依次立好排成隊，手指一戳，幾樣東西我碰你你碰他依次撲倒，劉易然後斬釘截鐵道：多米諾骨牌效應！
目前要對這次危機的損害作出判斷為時尚早，一些潛在因素造成的長遠效用還不明朗，但可以說，無論怎樣估計都是不過分的，正如馬來西亞首相馬哈蒂爾痛斥索羅斯那樣，他罵索羅斯是魔鬼，說索羅斯使馬來西亞的經濟整整倒退了十年，同誌們，十年哪！劉易加重語氣強調十年的概念，同時揮起一手指定坐在對麵的老周的鼻子。他的手指那麼有力，那麼堅定，那麼具有一往無前勢不可擋的氣魄，直指得老周一楞，把幹瘦的身體使勁縮幾縮，他分明是經不起打擊的。劉易琢磨，老周的那點存款肯定不止十年，而是他整整四十年的心血，劉易為自己取得的效果滿意，對這些自稱為知識分子的人就不能夠客氣，最好的辦法是當頭棒喝，讓他們顯出原形，顯出無知和蠢相。當然，這種棒喝最終要達到的目的，也還是與人為善的，是治病救人。
在類似如白宮的情況介紹會後，辦公室略顯緊張且富有學術性的氣氛鬆弛了一點，接下來，劉易照例還要回答同事提出的若幹問題，比如索羅斯之流具體的運作手段等等，為此劉易還需要在印著教科所函頭的公文紙上作一些彙率變動是如何樣造成金融動蕩的模擬演算，他沒有別的辦法，這些腦力勞動者的知識麵太窄，出了自己背熟了的什麼曆史、地理、生物、化學之類的圈子，就根本摸不清東南西北，需要劉易像教小學生樣的教，教學效果還很差，所以劉易有時候的教授是粗放的，馬虎的，和不大耐煩的。
一個付出了很多心血的老師對待差生總是不大耐煩的，因為他有理由不耐煩，因為這些差生往往體諒不到老師的幸苦。劉易有時覺得非常累，懷疑這樣做是不是值得，但還是一勁做下來了。他每在所裏碰見任小菲一次，看到她的一次不同於一次的明顯變化，就如同受了刺激，愈加把有關危機的工作做得深入細致。任何一樣事要做得比常人好都是不容易的，劉易費盡了心機。白天，主要是收集報刊資料，做卡片，還閱讀大量中外經濟學專著。劉易此前其實並不懂經濟學，這回鑽進去了，覺得經濟學真是一門新奇的科學。至於編練習冊，劉易一點興趣沒有，這種重複的老一套的工作毫無創造性可言，他的注意力會抑製不住地一下從題目滑到毛毛身上去，幾乎都可以看見毛毛日漸清晰的不祥的麵目了。劉易因此幹脆不在題目上受罪，他把自己最早編的那套題找出來，一頓抄襲交了差。反正已經過去好多年，誰都會記不起來。到晚上，劉易先是看電視新聞，然後整理白天獲取的資料，最大的任務則是聽收音機。由於時差關係，他必須聽到深更半夜，收音機的靈敏度雖然高，但碰到一些精彩的重要消息，卻總會突如其來伴以大量嗶嗶啪啪的雜音，這就需要不斷調整音量的大小，以及天線的長短和方向，弄得劉易在床上手腳不住，翻江倒海。劉易的妻子當然要憤怒，多次遣責道：神經！
劉易不管不顧，一意孤行。有時候，妻子改變策略，不罵，而是把身體貼攏來，柔軟了聲音說：你到底是要我還是要收音機？
劉易隻好一隻手捉住收音機貼到耳朵上，把另一隻手交到妻子懷裏。這種兼顧二者的結果，使他在床上不得不呈現一種勞神費力的別扭姿勢。他疲憊不堪地想到，科學的道路，確實崎嶇不平啊。
隨著任小菲一天天豐滿臃腫起來，劉易就一天天消瘦下去，剛剛開始的發胖被有效地遏製了。穿上西裝，往白襯衣上打好領帶，加以麵色的發白乃至發青，劉易差不多給人凝重冷峻的感覺，走到哪裏都更像知識分子。所裏一些胖女人碰見劉易都投以好奇的眼神，要不是考慮到他那種仿佛時時在沉思的因而拒人於千裏之外的神態，她們一定願意多跟劉易聊聊，比方向他學習保養的良方風度的修養之類。劉易很有點獨立特行的派頭了。
任小菲卻完全跟群眾打成了一片，她非但沒有像早先人們預計的躺在家裏休息，甚至都不肯呆在資料室，她端一個奇大的保溫杯，裏麵泡了椐說是對胎兒極為有利的幾味中藥，成天地喝著，在各個辦公室四處遊走，她說生命在於運動。她跟包括王所長在內的所有同事討論她的毛毛，設計那個毛毛的前途，同意和打算采納別人的各種不同意見，表現出前所未有的寬容和虛心的態度。她的舉止也變得穩重，幾乎遲緩，甚至連一慣的嘻嘻哈哈的笑容也給人更好的印象，顯得寬厚而誠懇。她的肚子在肆無忌憚地日益高聳起來，臉是紅撲撲的，像紅富士蘋果一樣的健康的紅，揚溢著溫情脈脈的神彩。她沒有長蝴蝶斑。她真的不再是以前的那個小姑娘了，事實上，任小菲已經發展成了一個胖大的女人。這個笑眯眯的胖大女人，在所裏各個地方莊重地移來移去，如一道母性十足的優美風景，感染著所有的人，讓大家分享生命的愉悅。
任小菲甚至還參加所裏周末的舞會。這種在大會議室舉行的簡陋舞會她以前是不屑一顧的，但現在她需要運動。劉易找機會同她跳了一曲，當然是慢三。音樂很響，日光燈像太陽一樣照耀著，沒有正式舞廳的那種昏暗與曖昧的情調。但畢竟是跳舞，是兩個人貼得很近地細細交談。劉易已經難得這樣跟任小菲單獨對話了。他的手剛一摟住任小菲的腰，就感受到了她的變化，她的腰不再纖細柔弱，而是顯得厚實有力。這變化忽然使劉易傷感，女人多麼奇妙，他想。
他稍稍俯下身，用一種純粹是自己人的親切口氣說：你要注意休息，動得太多怕不好。
任小菲仰起臉，很信任地望著劉易說：不怕，醫生說就是要多運動，流產主要是發生在早期，現在已經沒有問題了。她這麼說著，腳底下隨著音樂緩慢移動。
運動也不能過分，醫生還說什麼？B超檢查是男還是女？
我沒問是男是女，我覺得不曉得還好些，不曉得才有神秘感，你說呢？
那是的，男女都好，問題不在男女，問題是這個毛毛…
劉易的話沒有說完，因為任小菲伸手堵住了劉易的嘴。任小菲說：不準講，不準講。
劉易就不講了。他尋思講也沒有用了，一切都晚了，隻有等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天，才能知道自己應該做什麼不應該做什麼。他把任小菲摟得更緊些，從手指尖上體驗到她身體裏麵有電流樣的東西正和自己密切相聯。那東西讓他覺得親熱，也不乏恐懼。
不過名字還是要你來取，我老倌太沒有文化，任小菲更加信任地望著劉易說。又說：你現在是所裏最有學問的人，到處作報告，取個名字還不容易？
劉易看著任小菲貓樣的眼睛說不出話。
任小菲雖然不懂科學，但劉易這一段聲譽鵲起卻是人人皆知的。教委的圖書審定委員會把大多數練習冊打了下來，委員會批評這些練習冊犯了方向性錯誤，是引導學生鑽死胡同，是典型的應試教育的集中體現，而且極不合時宜，因為，現在要流行素質教育了。
所裏參予編書的研究員副研究員都感到臉上無光，心裏很委曲。先前那種全方位大容量高難度的編寫思想其實正出自這個審定委員會，隻有他們才清楚動向，曉得下一步要刮什麼風。科研人員不過做點業務工作，哪裏管得到政策方向？忽然，說是提倡素質教育，以前的做法於是全部推翻，而且好像責任還要這些編書的先生承當，真是想起來就氣人。老周望著桌上那堆退回來的書稿，氣急敗壞地把委員會痛罵了半天。他的痛罵有些像他平常編的語法題，很邏輯，是三段式：一是委員會是什麼東西？——委員是些行政幹部；二是行政幹部應該搞行政，怎麼有資格審定專家編的書？——當然是沒有資格；三是由沒有資格的外行的人來審定，結果會如何？——當然隻能黑白顛倒是非不分。所以委員會的意見僅僅相當於放屁，連放屁都不如，因為委員會是權力機構，說出來的話大家必須執行，因此將造成思想上的極大混亂，同時勢必嚴重打擊科研人員的積極性。受到打擊的老周高叫著我不幹了不於了！他氣勢洶洶地抓著那疊稿紙朝空中飛舞，劈裏啪啦跟舉著旗幟一樣。委員會他媽的什麼東西……老周還使用了許多過激的言辭，他的脖子和額頭上有一根根青筋突暴而起，像蠕動的蚯蚓。劉易明白，老周氣的其實還不隻是委員會，他特別氣的就是劉易，健在劉易麵前從此一點麵子也沒有了。劉易是什麼工作態度老周局清楚，根本就沒有花一點心思，完全是敷衍塞責，但恰恰是劉易不但沒有被退稿，還意外地大受表揚，因為劉易抄寫的他最早編的那些題目正好比較符合素質教育的要求，當時還沒有怎麼跑偏，基本內容確實還屬於語文基礎知識的範疇，也淺顯明白。委員會不僅認同劉易所編的題目，還從那些題目中發現了明確的教育思想。這些行政幹部很有套路，專門會用四六句子做總結，劉易的思想一下就被總結出來了，謂之“三不一有”，即：注重基礎不超綱，麵向全體不刁難，係統傳授不偏科，提高素質有良方。委員會建議劉易同對老周的憤怒，劉易不加理踩，他覺得老周可笑，更覺得上級的表揚可笑，他其實不把表揚當回事。那個毛毛眼見得就要來到世上，他或者她在劉易的想象當中已然分明，五官如浮雕般凸現，完全看不出有讓劉易鬆一口氣的馬臉的跡象，他哪裏還有得表揚的心思。那個時候，東南亞金融危機開始被媒介丟在一邊，全球都在關注伊拉克核查危機，劉易的辦公桌上開始鋪滿來自各方麵的充滿槍林彈雨的信息資料。
王所長與劉易認真交談了一回，當然首先是表揚。上級都表揚了，所裏沒有理由不表揚，而且職稱的問題肯定解決，在那種情勢下，好像劉易不解決簡直就沒有人應該解決似的。劉易的問題主要是再加一把油，考慮破格提正高的問題了。王所長要求劉易好好總結一下，主要是圍繞素質教育的指導思想做文章，各方麵都在喊素質教育，處於被動的教科所感到有壓力，必須拿點東西出來。王所長說：小劉呀，把材料準備好，組織幾場專題報告，要有理論，高屋建瓴，現在關於素質教育外麵有多種看法，我個人倒沒有定見，我是外行，但我想最正確的看法始終應該隻有一種吧？你就講最正確的，要說清說透，以正視聽，你的想法呢？
劉易其實沒有想法。如果不是世界性危機一個接一個，那他就隻能一刻不停地想著那個毛毛。毛毛當然不能跟王所長講，更不能拿出來作報告。劉易含含糊糊說：素質教育，我想也不複雜，關鍵是教育者本身的素質，這個素質不是指簡單狹隘的專業知識，而是要求教育者構建和形成自己的知識網絡，說到網絡情況就比較複雜了，好比一個語文老師，隻曉得主謂賓，連世界上發生了哪些大事都一無所知，甚至不了解目前的伊拉克核查危機，不曉得克林頓雖然飽受緋聞糾纏但昨天晚上又利用跟哈佛大學學生講話的機會對伊拉克發出了惡狠狠的警告，那這樣的老師就肯定素質低下，本人都沒有素質，憑什麼實施素質教育？
那是那是，王所長連連點頭，覺得劉易的看法大概也在理上，用詞新穎，知識麵更是遼闊，便又鼓勵一番。
劉易於是到外麵作了幾場報告。得了表揚，不費勁評了職稱，不做點事說不過去。聽的都是基層小學老師，且又大多是女老師，女老師劉易最熟悉的了，他妻子就是女老師，整個的家庭婦女。劉易坐在台上，麵對一大群趁機扯家常的、打毛衣的、改作業的、看言情小說的聽眾，把話筒左撥右撥弄好，麵色蒼白地振作精神上課。報告作得還算放鬆，從素質教育的概念談到教師必備的基本素質，從業務素質談到全麵素質談到知識更新的必要性緊迫性談到現代信息社會的瞬息萬變，牽一發而動全身就像東南亞金融危機伊拉克核查危機等等……比如薩達姆，由於衛星和精確製導導彈等高科技武器的發展，他現在根本就不敢呆在戶外，而隻能成天躲在可以抗核爆炸的地下建築裏，他還殺掉了參加地下建築建設的承包商和工人，他像古埃及法老那樣成了一個穴居者，大家知道，發源於尼羅河的古埃及文明……劉易隻要涉及危機就上癮，忘乎所以，信馬由韁，縱橫南北，信息量極大，又穿插有故事逸聞，聽的人都覺得劉易果然是副研究員，很淵博的，秩序沒有大亂，也照例報以了掌聲。
誰也不知道，作報告的時候，劉易望著台底下黑壓壓一大片長頭發，費了好大的勁，才勉強做到不去想任小菲，不去想那個毛毛。但他無法不去想就在麵前的這幾百個嘰嘰喳喳的女人，他弄不清楚，在一般情況下，人群裏懷孕的比例通常有多高，但可以肯定，在這麼大的一個量裏麵，其中一定不乏像任小菲那樣的預備母親；他還可以肯定，像他這種處境維艱的預備父親，則絕對是沒有。
收音機裏的外國人在半夜時分停止了中國話。他們知道中國人幸苦，要早起上班。劉易隻好關機。妻子早睡安穩了，細細的鼾聲連綿不斷，劉易覺得倒也並不難聽，起伏有致，有妻子老家地方戲的韻味，就很專注地聽，好歹也算有個伴。
他不敢睡，閉眼就會看見一隻碩大無朋的蛋。他分不清這是夢還是想象，這隻神秘的粉紅色大蛋尾隨他好些日子了，劉易為此猜疑，懼怕，精疲力竭。小時候，劉易隻做打老虎的夢。老虎張大嘴作勢，劉易就開槍，槍是鐵管衝鋒槍，就是霓虹燈下的哨兵裏趙大大背的那種槍，槍聲大作，但子彈卻像他常吃的糖豆子一樣從槍管裏軟遢遢地掉在腳跟前，老虎怒吼著撲過來，劉易嚇得兔子樣的跑，然後一頭大汗醒來。打老虎的夢，劉易閑談時請教過所裏搞心理學的小賀，小賀是碩士，釋起夢來引經椐典，榮格如何說，弗洛伊德如何說，總之那種夢比較正常，一個男孩子通常都會有類似經曆，是發育過程中渴望迅速成長的標誌，是客觀現實與英雄理想相衝突的產物。然而蛋跟老虎不同。關於蛋，劉易不便谘詢小賀，隻能獨自一人擔驚受嚇。蛋開始一動不動，它不動劉易也不覺得有安全感，他一點不知道蛋到底想幹什麼，於是盯著它，眼都不敢眨。後來它動了，搖著，抖著，跟要跳舞一樣，接著蛋殼哢喳哢喳破開，一個腦袋探出來，像蛇，或者蜥蜴，也許是恐龍，粘糊糊的長舌頭一卷一卷，嗖地朝劉易眼前射過來……這是一個超現實主義的蛋，這個蛋比老虎可怕得多。
因此劉易早上走進辦公室時皮泡眼腫，雙腿打晃。去年助理研究員小孟結婚，第二天幾個同事碰見他竟嚇了一跳，小孟看上去像脫胎換骨，一晚工夫就把生龍活虎一個小夥子變得形容枯槁。於是有人議論小孟也太那個了，另有人卻經驗主義地認為這正說明小孟生活嚴謹，要是婚前預支了的肯定不會有這等的興致。劉
易現在正像小孟當時的樣子，他覺得心虛，氣短，幾乎想去看病，檢查身體，吃點中藥西藥補一補。
但劉易還是照常把辦公桌上的台曆翻過一頁。他每天上班的第一個動作就是翻台曆。今天是1998年2月21日。是任小菲的預產期。預產期到了，劉易卻沒有得到任何消息，毛毛也許已經生了下來，或者難產也說不定的。椐說由於環境惡化、不健康的現代生活方式等因素，城市女人難產的比例正逐步升高。難產可以危及孩子甚至母親的性命，總之什麼都可能發生。劉易腦子裏掠過電視上看過的手術室的情景，醫生護士一律緊張兮兮，一些儀器上紅燈綠燈急煎煎閃爍，電線密如蛛網，透明的塑料管裏流動著某種粘稠的液體，手術台上有鮮紅的血……劉易好不容易定下神來，對老周說：安南現在正在巴格達。
嗯。
老周隻在喉嚨裏應一聲。他眯著眼，靠在椅子上，聚精彙神準備練氣功。不知為什麼，劉易預言的金融危機對中國的影響遲遲還未發生，老周已經從最初的驚慌當中逃脫出來，並且抱著一種不信任劉易的態度日益放鬆了對危機的警惕，加以在練習冊上的受挫，老周仿佛萬念俱灰，懶得看外文書了，重點改攻易經，很消極地把氣功練得爐火純青。
而關於危機，劉易現在很難找到同誌，伊拉克不是東南亞，顯然和所裏人口袋裏的鈔票不會有直接關係，大家對他在這方麵的研究不感興趣。劉易堅持要逗起老周的注意，他是那麼需要聽眾，需要把他的研究成果公之予眾，需要人們理解、支持，向他請教，或者與他一道討論哪怕爭辨。他於是強調道：他到巴格達已經十幾個小時了。
嗯。
十幾個小時可以做很多事，尤其在這種特殊情況下……劉易一邊說，一邊往茶杯裏倒開水，熱氣騰騰的。這個時候還剛剛上班，走道裏的腳步聲踢踢踏踏，有人搖著鑰匙串，叮叮地碎響著。
劉易泡好茶，端起肩膀像領導要作報告那樣鄭重其事坐好，繼續說：不過，安南的處境太困難了，他第一輪跟阿齊茲的會談毫無進展，接下來他將直接麵對薩達姆，你知道薩達姆這幾個字的阿拉伯語含義是什麼？就是不怕危險的人，所以我覺得安南成功的可能幾乎沒有。
開玩笑，聯合國秘書長沒有一點辦法還行？老周現在凡事都喜歡跟劉易唱反調。
劉易終於接到一個話題，便有些興奮地對老周說：聯合國在許多重大事情上，並不是隨心所欲的，比方美國人連會費都不交，不交就不交，拿它有什麼辦法？說了算的還是美國人。
我不喜歡美國人。
這跟你喜不喜歡無關，美國人搞慣了，太平洋上的警察。
美國人是管得寬，我就吃過美國牛奶，是煉乳，那還是我做細伢子的時候，你還沒有生出來，共產黨跟國民黨打仗。
對，隻要打仗美國人就做生意，就賺錢，打仗對美國有好處，美國人想打。比方海灣戰爭，美國空軍對伊拉克的打擊剛剛開始，道一瓊斯工業指數在一天內就竄升4.6%，百分之四點六啊老周，這不是個小數字。還有，你曉得不，上次伊拉克8月2號入侵科威特，到8月底，美國和沙特就完成了曆史上最大的一筆軍火交易，你猜猜，老周，那筆交易到底多少錢？
我不曉得，這些事我搞不清，你不要談錢，一談錢我就不舒服，你看我，參加革命工作幾十年，到頭來也隻幾百塊錢一個月，比剛畢業的學生多不了多少，橫豎我都想不通。
你真的不曉得？那我告訴你，那筆交易是200億美元，折合人民幣有一千多個億，老周，要是從那筆錢裏隨便分點給你，你都會嚇死。
錢嚇我不死，我隻窮得死，我兒媳婦下了崗，不做事，天天還想玩保齡球，玩保齡球就等於是往地上丟錢。
小事，老周那是小事，你聽我講。——劉易喝口茶，精神抖擻起來，接下去展開了說：你曉得不，那200億都是些什麼武器？——你當然更加搞不清，讓我告訴你，我隻要跟你講其中一種，你都會目瞪口呆，這樣吧，先講阿帕奇武裝直升機，這是目前布署在海灣的現代兵器之一。椐說“阿帕奇”是北美印第安人中一位勇士的名字，可見這種當今世界上造價最高性能最先進的直升機非同小可。事實上，在上次海灣戰爭中阿帕奇直升機已經榮獲坦克殺手的稱號。它裝備了先進的導航、通信電子設備和目標搜索及識別瞄準器，具有良好的夜間與超低空飛行性能，機身兩側掛載16枚“獄火”激光製導導彈，機頭下方裝一門口徑30毫米機關炮，還可攜帶76枚火箭，這麼一來，它的總重達9.25噸。這個重量雖
然聽上去顯得笨重，但實際上它非常靈巧，最大平飛速度每小時能達到296公裏，以如此之快的速度，貼著樹梢或者屋頂刷——，刷——。
劉易的手貼著辦公桌麵刷——，刷——，甚至還表演出迂回攻擊的態勢。他的講述不但專業，準確，像宣讀科研論文，而且充滿激情，有如數家珍的意味，仿佛那種專門用來殺人的家夥是件藝術品似的。但他的聲調後來漸漸低沉，直至沒有，因為他發現老周已經雙目緊閉，入了定。
自從劉易變得抑製不住地時時希望尋找聽眾以後，老周的防禦武器就是氣功。
拿這種素質的人有什麼辦法？危急存亡之秋，連副研究員都不關心不了解國際局勢，劉易非常失落，陽春白雪，和者必寡啊。不能排除，伊拉克方麵隨著安南的到達也可能突然老實，當然是假裝老實，答應一切條件，韜光養晦，以求一逞。那樣的話，世界性的危機將很快解除，隻剩下劉易個人的因為失去世界性危機的比照而被無限放大的危機。就是說，到那個時候，將隻剩下劉易一個人單獨麵對危機，他將在眾目睽睽之下被推到懸崖邊緣，是掉下去，還是有可能不掉下去，全在上帝的意誌。停止了講述的劉易稍嫌急促地喘著氣，楞在辦公桌前麵色如土，他的耳朵像很大兩隻疑問號，古怪地張開來，仿佛要諦聽上帝的聲音。
他其實一直都在注意外邊走道上的動靜，假如任小菲生了，一定有消息傳到所裏來，所裏那些女人最關心這類事了，男孩還是女孩呀，幾斤幾兩呀，漂亮不漂亮呀等等，一旦得到消息她們照例會大呼小叫，義務地四處傳播。劉易現在急需有關任小菲的一切消息，預產期已經過了一天，他卻連電話也不能掛，跟那個馬臉司機說什麼呢？更不敢貿然往她家裏打探，連醫院也是不能去的，萬一撞上那家夥豈不引起懷疑？雖然他照理應該比那個馬臉司機有權利更早得到消息。但他既沒有消息連聽眾也失去了，劉易隻好幾次三番跑到財務室去，跑到隨便哪間隻要女人多的辦公室去。他混在女人堆裏，佯裝輕鬆甚至輕佻，跟那些沒有文化的女人鬧鬧笑笑，間諜似的企圖得到有價值的情報。
結果，消息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來臨。劉易下午上班剛走到教科所大門口，隻見聚了一群的人，按說他應該有所反應，但其時劉易頭痛得要命，連續的失眠使他心力交瘁，直到有人問劉易你去不去呀？去就湊錢。他竟然還稀裏糊塗說到哪裏去啊你們。看毛毛去呀，任小菲生了你還不知道啊？
劉易頓時兩腳發軟，心口通通亂跳：去，當然去，去看看。他說得語無倫次。他並不知道這種時候自己去合適不合適，他被動地讓那群人裹挾著，一步一拖地走。他的西裝由於心境的緣故有些日子沒洗了，皺皺巴巴的，襯衣領口也烏黑一圈，領帶油條樣的搭拉著，從頭到腳浸透了一股落魄潦倒的知識分子味道。也許就因為這股味道，一群人在花店商量買哪種花最好時主要就是征求劉易的意見。有康乃馨，玫瑰，滿天星，唐昌浦，鬱金香。劉易毫不猶豫斷然說：康乃馨。大家於是一致同意康乃馨，因為他們都相信劉易，以劉易的博學不至於不懂康乃馨。劉易於是就送花的禮節，包括歐洲、亞洲以及中國各民族的有關不同習俗作了詳盡說明，講得口若懸河，想停都停不往，直講到一行人經過菜市場時話題才有了轉變。
轉變的原因是幾個女人很驚喜地發現菜價又跌了不少。劉易聽到女人的歡叫開始還不大相信，他總認為東南亞金融危機的影響是遲早的事，一定程度的通貨膨脹在所難免，怎麼可能反而下跌呢？雖然在溫哥華舉行的亞太經合組織會議上江澤民主席微笑如常，與亞洲多數首腦心緒不寧的黯淡神情恰成鮮明對照；雖然前不久在北京召開的全國金融工作會議上，朱容基副總理對人民幣的堅挺表示了十足信心，但經濟自有自己的運行軌跡，不會因為政府表了態就一定尊命。劉易抱著懷疑的態度親自詢問了好幾個菜販，他的問價與一般家庭婦女有根本不同，帶有嚴肅的科研的性質。他得到的信息是，在最近一周之內，雞蛋跌了二毛，而豬肉競破紀錄地跌了五毛，人民的基本生活用品讓劉易非常尷尬地居然越來越便宜，更說明經濟活動的神不可測，說明什麼稀奇古怪的事都可能發生。劉易的講授於是由菜價而物價，由本地的物價而金融危機後東南亞若幹國家的物價，以及發生在這些不幸國家裏的一些古怪現象。
泰國是典型例子！劉易的手橫空一砍，很權威地說。他有些忙亂，這支順便逛街的隊伍像散兵遊勇，拖拖拉拉，而好教師總是要麵向全體，因此劉易一會看著這個，一會盯住那個，他的手，腳，和嘴巴，都不能休息。……危機以後各行各業冷冷清清，賓館商店門可羅雀，但典當業卻大放異彩，老百姓紛紛把奔馳車珠寶首飾爛便宜地送往當鋪，我們假如到泰國去，撿輛上等的二手車那是不在話下……
眾人聽說世界上竟還有這種的好事，紛紛驚歎不已。劉易又緊追幾步，上前拍著碩士小賀的肩膀說：小賀呀你大概還不曉得，最應該到泰國去的是你，那裏自殺的以及想要自殺的人遍地都是，簡直太多了，心理谘詢比典當行還吃香，大家離不開心理醫生，依賴心理醫生，心理醫生俏得不得了，泰銖是根本不收，一律要硬通貨，要美金，小賀那不是別的東西是美金啊，美金對人民幣的比價現在是…
劉易抓住這群聽眾不放，在隊伍裏忽前忽後，手舞足蹈唾沫橫飛，直到猛然間看見醫院大樓白色牆壁上鮮紅的十字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