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七年春天,我的父親有天突然被人抓走了。椐說關在他們學院辦公樓的地下室裏。那地方我以前去過,黑咕隆冬,好玩官兵捉強盜。地上有水。甚至牆上也有,水珠一顆顆地懸掛著,像牆壁在出汗。要是在裏麵跑,就會聽到巨大的回聲,跟開著一列火車似的。
他被抓走,椐說是因為他要從辦公樓的頂上跳下去。別人當然不同意。要是讓他跳下去了,二十四小時輪班反反複複訊問他的人,用麻繩把他捆粽子樣的捆起來的人,目光警惕捉支紅鋼筆嚴肅批閱他的材料的人,還有天南地北到處搞外調的人,這些人,就會無事可做。而且,為什麼要跳呢?跳的本身就很說明問題。所以,他們不準他跳。好些年後,有個人湊到我麵前說:要不是我溜到你爸爸後麵……我打斷他的話,破口罵道:我×你媽媽×!就再也沒有人跟我提這件事了。
自我父親那次未遂的跳躍之後,接二連三發生了同類事件,敵我雙方都在鬥智鬥勇,隻有幾個人取得了成功。我到現埸觀察過,這些人的姿態形狀大同小異,帶有共同的特點。這種特點我們現在常常可以在迪士尼公司的動畫片裏看到——伴著越來越快的音樂,唐老鴨或者米老鼠或者任何一個角色以加速度從高處呼嘯而下,他們轟然著地後的變化,主要就是:薄。每每看到這樣的鏡頭,我總忍不住要為迪士尼公司的編創人員擊節驚歎。他們觀察生活真是仔細,一定同我們一樣信奉生活是藝術創作的唯一源泉。
這件事過去已經很多年了。很多年,足夠使我見識許多比那更為激動人心的場麵,所以,我現在講述它的時候,保證能夠做到客觀,冷靜。而曾經有一段時間,我是連那幢辦公樓也不敢看的。那幢仿蘇式的樓房外表蠢笨,在九樓頂層,沿天溝一線,終年四季長得有青青黃黃的野草。
父親後來說,正是那些在水泥縫裏探出頭來,活得很旺盛的,朝他使勁搖頭擺腦的草,使他免於一死。
這話比較深刻,給我很大的啟示。
說明:千萬不要小看了世間萬物,哪怕幾叢野草。還說明:要理解幾叢野草為什麼竟會有回天之力,須得有那種親身的經曆。親曆了,才能理解,才說得出那麼深刻的話。讀大學期間,當老師給我的論文打上流於膚淺、缺乏深刻的評語時,我就暗自慶幸。我希望自己一輩子也不要有機會給後代留下什麼深刻的教誨。
我父親被關到地下室,是因為他要從辦公樓頂上跳下來,而他之所以要跳下來,原因就複雜得多,牽涉到我父親的父親的父親。
曆史上,湖南這塊地方出人。我老家在湘東,窮鄉僻壤,最為出人。現在,北方人到湖南來,照例的一個節目,就是參觀偉人故居。幾個門票生意最為紅火的故居,就全在湘東。可見窮跟出人,有某種必然的關係。我的祖上雖也在湘東,卻並不是窮人。我現在說我的祖上不是窮人,決不是為了趕時髦。大家知道,跟那個時候絕然相反,現在,一個人,若有著出身於舊日富豪的背景,就不免要被人看得起,認為是有根有底的世家子弟。
這種喜歡趕時髦的人,我見得多了。比如那個很多年後跑到我麵前來,說自己當初如何如何救了我父親一命的人,就曾經是學院有名的憶苦教授。他本是數學老師,但那時不大上課,他專門作憶苦報告,不但學院的職工要聽,連家屬小孩也必須去聽,遠近的人都曉得他從前被地主的狗咬過的血淚故事。報告作得好,大家自然喊他教授,憶苦教授。但有一天,正是這個人,突然宣布自己有若幹的香港親戚、台灣親戚,神氣得不得了。這個從前一根棍、一隻碗、一條破麻袋討飯為生的叫花子,現在進出坐奧迪,是一家合資公司的外資代表,或稱買辦。
他當然不過是假洋鬼子。我的情況不同。我父親一直就如實地向組織上交待了他的家庭的罪惡曆史,白紙黑字,他的檔案裏麵,全都是那些東西。比方父親用他臨過帖的帶柳體味的鋼筆字寫道:祖父(即我的曾祖父)為湘東廣縣地主,有田貳佰壹拾石,山林房產未有計數,均為剝削勞動人民所得。其不稼不穡,然飽食終日,更喜遊山玩水,四處留連。其出遊,必著人抬轎,實為騎在勞動人民脖子上的典型雲雲。我父親是個認真的人,他是中文係的副教授,治學嚴謹。他上課,外係的學生也跑來聽。他研究宋詞,有許多體會,甚至高論,但也不過是在教室裏講講而已,他沒有留下一本像樣的書。需要他寫的東西太多了,運動不斷,一來,他就要重新把交待過的東西又寫一遍,日積月累,數量肯定可觀。有的教授著作等身,他隻能說是交待材料等身。現在,每到教師節前後,廣播電視裏都反複唱一首歌,專門唱老師窗前的燈,意思說是老師如何的幸苦,深夜那盞燈還如何地亮著,我聽到這首歌,就想起父親當年趴在桌子前麵挑燈夜戰的情景,覺得十分好笑。
父親寫的那些東西的一部分,後來就轉到了我的檔案裏麵——我知道的,我的一個搞人事工作的朋友告訴過我,我相信它們現在也還在我的檔案裏麵。這跟那個假洋鬼子當然就不是一個檔次。我的祖上不是窮人,這一點,應該是正宗的,毫無疑義的。況且,如古人雲,我還有詩為證。
記不得是幾歲,總之我還很小,有個冬日,祖父叫我給他幫忙。他架好那張專用的小人字梯,顫顫兢兢登上去,伸手到書架的上層取書,叫我站在旁邊接。我家的書架很大,我以後再沒有見過比那更高大的書架,它幾乎一直頂到天花板,不站在梯子上,根本夠不到上麵的書。而且家裏的書真多,那間房裏,一架一架,全是書。放滿了書的房間,有放滿了書的房間才有的氣味。我熟悉那種氣味。想起來,可以分成兩類,一類書比較新,是磚頭樣的精裝本,馬克思的,恩格斯的,列寧的,斯大林的,毛主席的,還有魯迅全集。另一類書是老舊的線裝本,一律黃黑,透著一股不祥的晦氣。我的祖父就經常這樣險態十足地爬上爬下,取那些不祥之物。
我站在旁邊,仰起臉,看著祖父立在半空當中的巨大的身影。他穿一件極長的棉袍,那種直統統口袋式的棉袍雖然古怪,但穿在他的身上,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極為相宜。我看著他的枯瘦的手指伸出去,那些手指又細又長,有種透明的味道。冬日灰白的陽光從窗口斜射進來,照在他的臉上,半明半暗。他的下巴引人注目。我們家族,都生了這樣一個努力朝前的執拗的下巴。他從來不肯剪頭發,也不肯剃胡子,他的頭發同胡子非常長,銀白色,隨風拂動,所以,在我的印象裏麵,祖父永遠有一種飄逸的仿佛在下一刻就會飛起來的感覺。不過,那一次,他非但沒有飛起來,相反,當他尋到一本書,緩慢地轉過身,準備交給我時,突然歪了一下。那個巨大的身影就如一堵牆一樣,轟然倒地。在他落到地上的過程當中,他的一隻手朝空中的什麼東西抓去,他肯定是想要抓住那樣東西,而另一隻手則將我輕輕地推了一把,他大概擔心怕壓著我。我還聽到,從他的喉嚨裏麵傳出短促的極為古怪的一叫。
我當時楞楞地望著地上的祖父,一時搞不清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我這麼樣的看一陣之後,又抬起頭朝上看,好象是要重新回憶一下他在空中劃過的軌跡似的。我看到了那間書房天花板上的美麗的裝飾。
天花板上的裝飾真是美麗,如同浮雕。在四個角上,各有一個胖胖的赤身裸體的男孩,他笑咪咪地望著下麵,而且出人意料地從背上生出一對翅膀,看上去在自由飛翔。人們告訴我,說那是天使。我家每間房的天花板上,都有不同的裝飾,都很好看。現在,全國各地,各色人等,都在家裏大搞裝修,這種時尚,說明大家的日子都非常好過,當然是不錯的。我的一些同事,進到我現在住的三室一廳,也總要萬分驚詫地問:你怎麼不搞裝修?好象我沒有搞裝修,就是犯了某種錯誤。老實說,我對此沒有興趣。我到那些搞過裝修的同事家裏去過,我坐在那樣的所謂裝修過的房子裏很不自在,通常的感覺是,好象坐在公家的賓館裏開會似的,根本無法同我家裏當年的那幢房子相提並論。
那幢房子有些來曆。椐說,由一個白俄設計,最早屬於做綢緞生意的趙先生。趙先生開的店叫做湘雲綢緞莊,名氣很大,當時長沙一些有錢人家的小姐,一定經常在那裏進出的。文革的時候,把那塊黑底金字的匾砸了。過些年,又恢複過來,到前兩年,有關部門再隆重地給它加一塊鋥亮的銅牌,上寫百年老店。這種翻雲複雨的事由於經常不斷地發生,所以無人在意。經過裝修的湘雲綢緞莊十分洋氣,到處閃著克羅米的亮光,跟它旁邊的佐丹奴和阿迪達斯沒什麼兩樣。店子裏是穿超短裙的小姐,專門賣一些化纖料子,與趙先生當年的經營已經了無幹係。趙先生在四八年突然舉家外遷,我祖父把那房子買了下來。
房子建在一米高的花崗岩台基上,牆麵有紅磚和石料交錯的圖案,屋頂的坡度很陡,是個少見的紅色的大屋頂。隨便一看,這房子像是從哪本童話書裏搬下來的。進門是其大無比的廳,大廳裏四麵八方都開了門,兩側,各有一間帶落地窗的六角形的房。所有大大小小十多間房都作了裝修,特點是做工精細,用材鋪
張,——地上,牆上,到處都用了木頭。
不知是什麼木頭。一律坦露出細密好看的紋路,散發著很淡很淡的香。直到幾十年後,我才生下來,住在裏麵,把鼻子湊攏去,仍舊可以聞到那種獨有的清香。我喜歡這麼做,喜歡聞那種氣味,我常在享受那種清香的同時,很耐心地一絲一絲地數著上麵的木紋。那是深棕色的木紋,它們擠密地排列著,同時作出整齊一致的奇妙彎曲,讓我體會到了一種叫做韻律的東西。這很容易引人幻想,它們長了多少年才長到這麼大?它們長在哪裏?它們是如何到這裏來的?它們一定走過了萬水千山。我給那些木頭編了許多故事,我相信,它們對養成我的性格,發生了不小的作用。
我的祖父在四八年買下了這幢房子。事實上,正是從他開始,我們老家的產業逐漸遷往省城。所謂產業,主要是田產,就是說,我的祖父把田賣了,開始由農業經濟向工商業文明過渡。他很會讀書,年紀小小的就中過秀才,先前在地方上很有一些名氣。我猜想,他除開滿肚子的舊詩文以外,多半還不乏一點維新的思想。他大概經營了十來個作坊、商號,生意很雜,有的賺,有的賠。解放後,給他劃了成分,稱之為民族資本家。依我看他這個資本家不怎麼成功,至少不是一個純粹的資本家。他太喜歡讀書,把很多精力花在從老家誕生出來的詩文裏了。我懷疑他是一個有點浪漫主義的資本家。這於經商顯然是不利的。他在四八年買下趙先生的房子,便是不明智的表現。相比之下,就不難看出趙先生的遠見卓識了。聽說趙先生早些年從台灣回來過,還提出要看看那房子,弄得接待他的市政府很為難,因為那房子早已經沒有了。
我的祖父買下那房子,不久當然就得接受改造,結果是錢財兩空。這個曆史的經驗值得注意。當初,我祖父有兄弟幾人,他也並不是長子,把一家的產業交到他手裏,唯一的理由,是他最會讀書。從他以後的實際經營業績來看,這種用人標準大可懷疑,換一個人,說不定到我這一代,還會有祖業可吃。這是完全可能的。我把這個活生生的例子,告訴給一個小學同學,因為他現在就麵臨著資產繼承問題。這個同學搗騰了幾年不知什麼生意,發了大財,他這輩子是用不完了,隻著急後代。我問他的兒子會不會讀書,他說急的就是兒子不會讀,也不肯讀。我說,那就可以放心。
說到我家的房子,雖然看上去漂亮,但從今天實用的角度來說,簡直是一種浪費。比如那個到處是門的廳,實際成了穿梭往返的過道。又比如兩間六角形的房,則連一張椅子也不好朝哪個方向擺。那樣的房子,確實是有錢人才能住的,它正是通過那些隨處可見的浪費,來顯示闊氣同身價。就不是我們今天這些住宿舍的人可以弄明白的了。而且,印象當中,五六十年代,我住在裏麵的時候,那房子已是亂糟糟的了。
首先是被一分為二。房產雖然沒收,但住一住也還是可以的,我們家占了一半,說明政府還是比較寬大。但我們家人太多,因為祖父住在這裏,他是老家產業的繼承人,是老板,所以終年四季,家裏都來去得有從湘東地方來的親朋戚友。他們不斷地帶來外麵的種種消息,常常是神秘兮兮的樣子,還壓低了聲音不斷爭吵,弄出一派緊張的氣氛,讓我時時地不舒服。這些人而且又有種大模大樣的派頭,不管不顧地在這裏睡,在這裏吃。我長大以後,讀了紅樓夢,才知道一個有錢人家的破落,大約都有這麼一個階段,一個充滿了張惶、隱密、機巧直至絕望的過程。
房子的另一半,住的就是一個有些特殊的人物。我叫他張伯伯。父親總是不厭其煩地提醒我,見了張伯伯一定要叫張伯伯,要有禮貌。所以通常的情況是,一天下來,我需要叫無數次的張伯伯。
但當時我呆在那間書房裏,隻是楞楞地看著,沒有發出任何聲響。祖父斜臥在地板上,頭枕著靠窗的牆壁,樣子很安靜。直到在我家煮飯的趙媽進來,並且掉頭就跑,發出驚天動地地一叫,才把我嚇一大跳。此後的情形始終記不清了,隻感到家裏亂成一團,攪得我頭暈目眩。過幾天,大家安靜下來,我就知道,祖父已經死了,沒有了。家裏的一些極笨重的紅木衣櫃,紅木太師椅,紅木茶幾,也不見了,人客從此也少了許多。隻是一房子的書還原封不動,一本也沒有少,大概是那些湘東老鄉看不上罷。
祖父為了從書架上取一本書而送了命,那本書給我很深的印象。我以後半懂不懂地把它看過好多次,直到有次讓父親發現,才沒收了。那本書的名字是:《桃園詩話》。書很薄,是線裝的木刻本。作者就是我的曾祖父。那位喜歡騎在勞動人民脖子上遊山玩水的前輩,留下了這麼一本詩文並茂的著作,使我有可能對祖上從前的日子略知一二。
總的看來,書裏大多是寫景狀物,描寫了老家的風光,但至少我是沒有看什麼特色來,無非是山山水水,和別人寫的別的地方的景致似乎區別不大。我以後在大學裏學了文藝理論,終於明白像他那種不知民間疾苦貴族老爺式的作家,是斷斷寫不出能反映時代風貌的深刻作品的。懂得了這個道理,我也就不再苛求他老人家了。但他到底還是留下了一點有意思的東西,那就是書名所說的桃園。桃園,相傳是我家老屋的後麵有一大片桃樹林,作者多次描寫了它的美麗景色。可惜的是我當時並不能讀得很懂,那些詩裏,有一些眼見得落英繽紛,不禁黯然神傷的意趣,怕是簡直一定的。比較肯定的是,詩裏有關桃園麵積的描述。總之是,在那桃花盛開的地方,漫山遍野,詫紫嫣紅,紅了好幾座山。好幾座山,那該有多少株桃樹,折合起來該有多少畝啊。可見,我現在說我的祖上不僅不是窮人,而且非常的富,決不是為了趕時髦,是有根據的,有詩為證。不過,我當時並不會這麼樣的考慮問題,我是一直等到讀了郭沫若先生論李杜之後,覺悟才有所提高。我相信,郭老一定同許多革命文藝工作者一樣,參加過土改工作隊。
現在可以說說我的情況。其實我的情況跟所有五十年代初出生的人幾乎完全一樣。這一代人,後來被冠以多種的名目:失落的一代,迷惘的一代,什麼什麼的一代,不一而足。有些社會學家、心理學家、教育學家專門研究這一代人的種種問題,為此評上了副教授甚至教授。說明我們這一代人確實還是有些油水的。和這一代人一樣,我連中學都沒有讀完,就下鄉當知青,然後弄了張疾病證明書回城,然後待業,然後考上了我父親所在學院的中文係,畢業後留校教書,繼承了父業。至此,我的這份簡曆應該說是比較正常的。嚴格的說,我還算幸運,畢竟是讀了大學。我的知青同學當中,沒有幾個有我這麼高的學曆。但當我終於當上了講師以後,我就從大學裏跑出來了,改了行,現在我在本市一個區裏麵的衛生防疫站工作,我的職務是辦公室主任。我們防疫站是科級架子,所以我就是國家的一個股級幹部。
僅僅幾年以前,我連衛生防疫站是個什麼東西都不知道,我沒有想過這回事。很多人恐怕都沒有想過這回事。近來這一狀況有了較大的改變,這種職業終於得到了應有的重視。今天人們在大街上不難看到實行了統一著裝的防疫站專業人員,他們的工作地點,可以是任何一處與吃有關的場所。那種製服很是威嚴,跟警察樣的,不但有帽徽,甚至還有肩章同領章。尤其製服的顏色,是一種非常罕見的很豔麗的藍,藍得明顯有點蠢,十分滑稽。同誌們穿上它,好像是剛從馬戲團裏跑出來的似的。盡管如此,我還是寧肯放棄將來當教授的前途,到這裏當股長。由大學講師而衛生防疫站的股長,這裏麵有一個思想轉變過程,有一個接受、認識、提高的過程。假如小的時候,有人告訴我,長大以後我會當一個股長,我一定要放聲痛哭。
小的時候我喜歡文學。這首先與家庭有關,耳濡目染的都是很古典的詩詞,小學一年級就能背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有時,父親的同事來了,坐在那間六角形的客廳裏,父親就會把我召去,給客人表演。背到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客人就鼓掌,說了不得了不得,我就主動再背。這種經常性的表演說明了好幾個問題:一,我確實從小就積累了相當的文學知識;二,父親很看得起我,引我為驕傲;三,我自身有較強的表現欲,或者說虛榮心。這種虛榮心不但在當時害了我,也是使得我居然一直在大學裏混,而沒有及早到衛生防疫站去工作的根本原因。
我那時的虛榮心肯定很強。比方,看到大妞蹭蹭地爬上樹,又刷刷地從樹上降落下來,我就不跟她談樹的問題,隻問她:你說是僧推月下門好還是僧敲月下門好?大妞於是隻能傻乎乎地瞪著我,讓一對平素斜挑著的眉毛變得豎立起來,說:什麼呀你!她完全不懂。她連推敲都不懂,我於是嚐到了一種愉悅,一種滿足,一種快感。二妞,三妞,四妞,當然就更不在話下了。大妞到四妞,是一路小下來的四姐妹,是同我一道成長起來的鄰居,也就是張伯伯的女兒。
我的虛榮心還使我從小就比較內向,在我熟悉的領域、比方背詩詞以外,我總是采取一種謹慎的態度,因為我非常怕出醜。所以,應該說我同時還是很敏感的。我總是找各種理由不參加孩子們的遊戲,想起來,那時我不但天生的瘦弱,而且笨。大妞二妞常比賽爬樹,她們爬的樹就在我家房子的前麵,是兩棵楊樹。我知道,那兩棵樹是一個熱心家族事務的親戚從老家的山上挖來的,椐說與風水有關。他們大概想把老家昔日的繁榮移植到城市裏來。這是一個有關複辟的失敗的夢想。
那兩棵樹長得倒好,筆直,很高地戳在天上,樹幹光溜溜的,成了大妞二妞的玩具。說老實話,我本人雖然沒有爬樹的本領,但還是很願意看大妞爬。因為一個人在平地上跟在一棵樹上,姿態是完全不同的。大妞爬在樹上的時候,不但需要呲牙裂齒地使勁,特別重要的是她的褂子就會一反常態地翻卷起來,卷到肚皮以上,而且她那條看不清是印花還是髒跡的短褲也必定一點一點地往下褪,褪到相當的程度。這麼一來,我就可以看到一些在通常情況下看不到的景況,體驗到別一種的愉悅、滿足同快感。大妞的腿很長,跟那棵楊樹一樣,光溜溜的。記不清有多少次了,我就是那樣站在樹下,把腦袋仰得不能再仰,看天上的大妞。
事實上,有一段時期,我是成天都跟大妞她們混在一起的。一般就在公用的那個大客廳裏。那個客廳很大,木地板的彈性也好,跳繩,跳房子,翻跟鬥,大妞她們還打架。她們瘋得很。我肯定安靜得多,也就是拿支粉筆在地板上寫寫畫畫,看她們瘋。這麼樣安安靜靜看著她們瘋的還有一個人,那就是她們的媽媽。
她們的媽媽就是張伯伯的愛人,應該就是張伯媽。但誰也不這麼叫。大家叫她文姨。文姨這個稱呼很含混,但合適。若是叫她張伯媽,反而會覺得不倫不類。伯媽這個詞給人的印象總有點扯不清的味道,一種老氣橫秋滿臉皺折的味道。文姨跟伯媽無關。她是什麼樣子?張伯伯是什麼樣子?這兩個人毫無共通之處。
張伯伯,牛高馬大,是條黑皮大漢。他喜歡喝啤酒。那個時候長沙幾乎沒有人喝啤酒,張伯伯喝。他總是坐在那個大客廳的正中央,鄭重其事地把桌椅都擺好了,上衣的扣子解開來,挺出油黑的其大無比的肚皮,喝。他有一種旁若無人的派頭。喝著喝著,開始說話。喝一口,操他媽的老子!喝一口,操他媽的老子!他來自遙遠的北方。
那個時候,我們這個城市裏有一批像張伯伯這樣來自北方的
人,他們把北方人罵娘的方式帶到了這裏。以至直到今天,我們的一些本地年輕幹部罵起人來還他媽的他媽的,這不過是鸚鵡學舌,一點也不符合本地的風俗習慣,聽了隻會讓人覺得這些幹部智力很低。各地有各地的罵法,本地的罵法就是我罵那個買辦的罵法。這些年輕幹部根本沒有張伯伯罵起來那麼順暢,那麼自然,那麼一種學不來的氣派。操他媽的老子!張伯伯喝啤酒。
他喝啤酒的時候,有一種莊嚴肅穆的氣氛,整座房子都沉默下來,連大妞她們也躲在不知什麼地方,屏聲斂氣。至於我的家裏,人人更是一副驚嚇的樣子,照例由做飯的趙媽看住我,怕我萬一弄出什麼響動來。這裏麵的原因,想想恐怕主要是喝了啤酒的張伯伯接下來就會講故事。啤酒喝好了,他開始抽煙,通身泛出紫紅色,像尊鐵鑄的菩薩。一團一團嗆人的濃煙,和一段一段的故事,就同時從他的嘴巴裏噴出來了。他的故事與不成形狀的煙一樣,沒有方向,捉摸不定,非常零亂。從北方到南方,黃河到長江,槍林彈雨,國民黨反動派,操他媽的老子。試想一下,像我們那樣的家庭,聽起這種故事來,怎麼會不覺得如入槍林彈雨驚恐萬狀呢?
然而,文姨也是驚恐萬狀的。照理她不必如此,她是張伯伯的愛人,但她確實有這樣的表現。我注意過,她總是不斷將頭從通往客廳的房門裏很快地探出來,看一眼,又縮回去。或者,邁著又輕又碎的步子,把張伯伯麵前哪樣涼了的菜端進去,熱好了,再邁著又輕又碎的步子把菜送回來。她有些像一隻彈弓前麵的小鳥。
依我現在的眼光看,用小鳥來形容文姨恰如其份。她是很典型的南方人。身材小小巧巧,臉上白白淨淨,大妞她們都生了一副她那樣的微微上挑的眉毛,很媚人的。文姨並且不大說話,更不會像張伯伯那樣吼聲如雷地講故事。她即令說,那口江浙話也是軟軟的,細聲細氣。文姨很文明。文姨而且有一種說不出的吸引力。我大概在十來歲的時候,開始曉得把女人分做兩類,一類是好看的,一類不好看。我就是從文姨身上,明確了一個好看的女人的標準。這個標準以後一直指導著我處理有關問題。常常是,大妞她們在客廳裏玩,我在地板上寫寫畫畫,寫一陣,看看大妞她們,再看看文姨。那個時候,文姨總是倚門而立,身子斜斜地,眉頭微微皺著,嘴角上永遠有一絲似乎無可奈何的笑。我喜歡看她的這種樣子,我覺得她好看。
與文姨有關的,是我父親不知藏在哪裏的一本相冊,他拿出來給我看過。在許多照片裏麵,他指著一張說:這就是你媽媽。那是張黑白相片,有些模糊,上麵的女人很年輕,有跟文姨一樣的短頭發。我當時太小,簡直就不大明白,想了想,說:文姨。父親就把相冊收起來了。以後我們也很少提到這件事,慢慢有人告訴我,說我剛出生,母親就去世了。是的,在凡是涉及我母親的時候我總是用母親這個詞,我不習慣像別人那樣,叫媽媽。我沒有叫過媽媽。也許叫過。在那間大廳裏,張伯伯不在的時候,文姨常和我們一起玩。一玩,大妞她們就瘋,蹦跳雀躍,媽媽媽媽地叫,有些回,大概我也忘了形,混在裏麵,媽媽媽媽地叫。文姨就給我們發餅幹,五塊,每人一塊。發糖,五粒,每人一粒。她還用手摸過我的臉。她的手摸過我的臉時是什麼樣的感覺,我至今還記得。
在大學教書時,我聽過一位留美博士的學術報告。這個年輕人好象不大會講中國話了,每句話裏隔三岔五總要夾幾個英文單詞。他專門研究弗洛伊德,列舉了許多外國小孩子的例子,完全牛頭不對馬嘴。這樣的學問根本用不著留美,連我都曉得。我承認,那時我確實喜歡盯住文姨看,我看她的時候,比一般人願意承認的,內心要複雜得多,也有意思得多。這麼說來,在那個四麵開門的大廳裏,我還是有過許多快樂的。
又比如,碰到運氣好,張伯伯喝啤酒也有不講故事的時候。他笑,一個人嗬嗬地笑。笑夠了,就喊:妞——,立刻,房子裏便會像跑進了一群馬,那四姐妹從不知什麼地方撲騰撲騰衝進來,在張伯伯麵前排成整齊一隊,跟小日本似的。你也來,張伯伯指著我,一人一口!他用北方話命令道。於是由大妞帶頭,我們一個一個輪流把腰彎下去,到杯子裏滋滋滋地猛喝一口。啤酒的味道是酸的。五個人都喝了,張伯伯就說:操,走吧走吧。很高興的樣子。我們於是快活起來,房子裏所有的人也都快活起來,大家可以隨意走動,並且說話。
我注意到一個有趣的現象:從五十年代到六十年代,也就是從我幾歲到十幾歲,這段時間,我父親和張伯伯說話時,他的腰部表現出一種逐漸向前向下彎曲的趨勢。具體大致是這樣:開始,父親和張伯伯在那個公用的客廳裏說話時,他不過是兩手垂直,頭稍微向下,顯得很規矩。慢慢情況就不同,他的腰也彎了下去,雙肩塌下來,眼睛望地,給人一種垂頭喪氣之感,像一隻鬥敗的叫雞。與
此同時,張伯伯的肚皮是日漸地壯大起來,越來越大,越來越挺,高高在上。我相信,我父親從沒有正麵看清張伯伯的臉相過,他根本不敢看。父親腰部和張伯伯肚皮的這種變化,設若用坐標來表示,肯定呈正相關狀態,比較準確地反映了我們國家提倡的階級鬥爭那根弦的鬆緊程度。至於到文化革命前,則張伯伯已經懶得理睬我父親,再怎麼把腰彎下去,也說不上話了。張伯伯是學院的領導,是我父親的上司。我從小就懂得這點。
由於這種複雜的狀況,我們那座房子裏的語言異常豐富,形成了多種方言交流融彙的局麵。長沙話,湘東廣縣話,張伯伯走南闖北不知哪個省的北方話,文姨的江浙話,以及普通話。椐我多年的體會,語言是一個那麼複雜,也那麼有趣的東西。中國的語言,可能尤其複雜,尤其有趣。感受其中的微妙,體會那種隻可意會的意思,幾乎叫我上癮。
自祖父死去後,我家裏說廣縣話的,剩下一個煮飯的趙媽,一個伯媽,和一個遠房的姨媽。姨媽一輩子沒有嫁人,好像年輕時候有過一段不成器的自由戀愛,她就誰也不肯嫁了,信教。有關她的故事一定纏綿悱側,可惜沒有誰告訴過我,已經很難打聽到了。她每天要若幹次地在胸脯上劃十字,兩眼上翻,望著空中的不知什麼地方做禱告。她跟上帝講的都是一口廣縣話。伯媽倒是成過家的,丈夫是黃埔一期,當過軍長,毛主席著作裏麵都點了名的。但軍長在打了敗仗以後,跑到台灣去了。這兩個沒有男人的女人,末後都投奔到了祖父門下,結果給我們帶來無窮的麻煩。
回憶起來,她們的臉似乎永遠是搭拉著的,因此顯得不同尋常的老。過了很久,她們被遣送回鄉下時,好像也並沒有更老。說明她們從來就已經老得不能再老了。日常,她們總是一副神神經經的像,要麼,躲在一處,壓低了聲音嘁嘁嚓嚓說那種難聽的廣縣話。——估計一下,她們談話的內容,大抵不會離開對於從前日子的追憶,如果說她們妄圖恢複失去的天堂,大概也不是誇大之辭。要麼,她們就互相指責,一臉凶惡,做出種種張牙舞爪的樣子。因為又不敢高聲,結果,從她們的喉嚨裏憋出來的那口廣縣話,就顯得更為刺耳,簡直要命。我從小就恨這兩個女人,我不喜歡她們鬼鬼祟祟地在房子裏遊動,說不定一下子就從這裏那裏冒出來,嚇我一跳。我還不喜歡她們對我做出一副關心得過分的樣子,爭相把雞爪子似的手伸到我頭上來摸。無論我在什麼地方,總能感到她們的濕瀝瀝的目光時時盯在自己身上,使我不由自主地發出一陣陣驚悸。那時我還不懂,她們對我的關切,實在是出於真心誠意,我並沒有意識到,自己是這個家裏唯一的接班人,在我的身上,縈係了她們對於未來的全部希望。到半晚上,我會做各式各樣的惡夢,夢裏麵,鋪天蓋地全是她們的嘴臉。在夢裏麵她們也不放過我,繼續毫不留情地講那口廣縣話。
父親的講話介乎廣縣話同普通話之間。因為他從小在外讀書,後來又要給學生上課,結果他的腔調變得遊移不定。頭一次見到他的人,有的說他是江西人,也有的說他是四川人,他的口音稀奇古怪。一般說來,他在哈著腰跟張伯伯說話時,普通話的成分可能更多一點,也更標準一點,他怕張伯伯聽不清,怕他生氣。
而文姨,則父親很少同她說話,見了麵,打個招呼,步伐就急促起來,每次都像有什麼重大事情在等他似的。其時,文姨就一定低下頭,仔細看自己的腳尖。她的江浙話,幾乎沒有跟父親的古怪腔調交流的機會。
除了上麵這些方言以外,那座房子裏最為流行也最為響亮的,就是大妞她們的標準普通話。在長沙這個地方,那時如果一個小孩子說一口普通話,不論走到哪裏,都會引人注目。人們會由普通話推想到這孩子的背景,並且對他表示莫大的尊敬。到文革時,這些小孩子已經長到相當的大,就在普通話之外,加上父親的舊軍裝,武裝帶,買一雙上海產的回力牌籃球鞋,在這個城市裏耀武揚威。他們把本來僅僅以聲音為外殼的語言很形象地物質化了,害得一般平民百姓的子弟也想方沒法弄套假軍裝,打扮成很有來頭的樣子。
大妞她們是貨真價實,很道地的。尤其大妞,她嗓子好,很亮,她的普通話跟收音機裏一模一樣。她既不說長沙話,也沒有跟張伯伯學,好象她自覺地曉得,能夠說一口普通話,是一種多麼大的難得的本錢。她愛惜這個本錢,以至如果我們在一起玩時,我不小心說了長沙話,她就要笑,裝做聽不懂。這樣一來,我也可以說一口蠻好的普通話了。隻是當時還不知道,這種標準的國語,將會給我帶來多麼大的好處。
我考進父親所在學院的中文係時,年紀已經很大。下鄉插隊,回城待業,然後補習功課,等到坐進大學教室,班上考進來的應屆生應該叫我叔叔了。我就這麼樣胡子拉渣地坐在教室的最後一排,聽一些比我還年幼的老師講課。中文係就是這樣,不管你多大歲數,一年級都要開語音課,教拚音,從A教起。
喬老師把一張拚音掛圖釘在黑板上,開始上課。她用一根細細的閃亮的金屬棍作教鞭,我懷疑那是她從一架爛半導體收音機上摘下來的天線。那根天線點到哪個聲母或韻母,喬老師的嘴就一張一張,同學們的嘴也跟著一張一張。我都快三十歲了,還這麼一張一張地,我覺得不大像樣,就不張。我於是看喬老師。喬老師講課,不像那些有經驗的教師,喜歡在講台上隨意踱步,信口胡謅。她上課時站在哪裏,到下課還站在那裏,她不敢動。她是工農兵學員,不大自信。但喬老師普通話好,我一聽就知道她的普通話差不多有大妞那樣好。而且她看上去也還好看。我看她一陣,就把目光扯轉來,看窗外的風景。